最新网址:www.00shu.la
安都宣康坊,洛西王府。夜色幽寂,树影纷拂。如意藏身在院墙外大树上,俯视着王府前院。前院里,洛西王身后跟着两个提灯侍从,正在同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道别。五年不见,昔日那个亦步亦趋地追在母亲身后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模样上虽依稀还能寻出些与昭节皇后的肖似之处,但性情上却显然并未学得母亲的沉稳聪慧,反而透出些长戚戚之人所特有的浮躁难安。
“舅舅回去路上小心,千万别被大哥或是父皇的人发现了。”送自己的舅舅出门时,他先是多忧地叮嘱了一句,而后突然便又哈哈大笑起来,“呵,孤怎么忘了,他们多半因为朱衣卫的事正焦头烂额,没余力多管闲事吧?”
言辞间有幸灾乐祸,却更多是对自己不受重用的怨怼讥讽。
他的舅舅,自然便是昭节皇后的弟弟,当今安国的沙东王。沙东王听他言语不谨,皱起眉头,低声规劝了他几句。洛西王忙端正了神色,点头受教。然而送沙东王离开后,府门一关上,洛西王立刻嫌弃地用手扫了扫沙东王碰过的地方。亲信见状,只得出言规劝。
二皇子却不悦道:“孤就是讨厌他,不行吗?母后都死了多久了,还天天摆出个舅舅的样子来教训孤。笑话,老大只差没踩在我这个元后嫡子脸上来了!”他愤愤不平地穿过院子,甩袖进了房门,“……要是孤真的什么都不做,只怕也跟朱衣卫那对左右使一样,凉透了!”
院子里很快便安静下来。如意跃下树来,望着二皇子消失在门内的背影,不由眉头深锁。
然而看到二皇子,便不由想起当年在宫中和昭节皇后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那会儿二皇子才七八岁,抱了满捧的花儿坐在昭节皇后怀中,一脸懵懂的被抱到自己面前。
“来来来,你任姐姐不肯戴花,我们偏要给她戴!”昭节皇后微笑道。
于是如意便一年无奈地被插了满头的花。插完花,昭节皇后还要使一个眼色,二皇子便上前吧嗒一声在如意脸上亲了一口。如意被吓得一步跳开,昭节皇后便促狭地大笑起来。二皇子莫名其妙,但挠了挠头后,也咧开缺了牙的嘴笑了起来。
如意看着窗上映出的二皇子的剪影,到底还是叹息了一声,轻轻地跃上房顶。书房里,二皇子正在和亲信交谈着。他验看了一下桌上的珠宝箱,点头道:“这一批珠子不错,还有这些南海的瓜果,都全都给贵妃姨母送过去。”
亲信迟疑道:“会不会太打眼了一点?”
“孤跟父皇说,孤打小没了母后,贵妃姨母现在就是孤的亲娘,既然都过了明路了,孤自然得名言正顺的孝敬她。”二皇子说着,便走到房中挂着的观音画像前,拈了炷香,叹息道,“唉,这些年,要是不靠着她的枕头风,孤的日子只怕更难过。”
如意已悄然潜入书房梁上,闻言不由一愣,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亲信见他望着观音画像,目光落寞。便又问:“既然这些瓜果难得,那娘娘的陵前,要不要也……”
二皇子却厉声打断了他:“说过多少次了,父皇不喜欢我经常去拜祭母后!她都已经不在了,还供什么瓜果!滚!”
亲信只能唯唯退下。
如意的手紧紧抠住了房梁,她冲动地想要跃下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离开,却忽听梁下的二皇子对着观音像说道:“母后,其实您也未必想受儿臣的祭拜吧。您原谅儿臣好不好,儿臣当时年纪小,不知道那样会害死您……”
如意地瞳子猛地一收,她连忙回身,想再从二皇子的只言片语里听到些什么,二皇子却不再说话了。
如意正焦急不已,便听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殿下,环姐姐已经在西厢等您多时了。”
二皇子应了一声,擦去眼角的泪水,收拾好表情,离开了书房。
如意伏在屋顶上,眼看着二皇子从回廊上走过。她的紧扣了手中的匕首,几次想要扑下制住二皇子问个究竟,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冲动,几个起跃,消失在夜色中。
四夷馆。
钱昭正注视着手中的堂徽,忽见如意从窗子跃进来,连忙收起手中之物,抬头看去。便见如意头戴斗笠身穿夜行衣,一副外出遇事匆匆折回的模样。钱昭正觉着诧异,如意已扭头看过来,目光阴翳地问道:“我想要一味服下后神思涣散、极易听从别人指令的药,你能帮我配一些吗?”
“不用配,我这里有曼陀丹。”钱昭也不问她要此物何用,直接翻出个小瓶地给她,“殿下指环上浸的就是这玩意儿,本来是准备给我们圣上用的。不过服用之人,药力过后,多半会记不清曾经发生过什么。”
如意接过瓶子,道一声“很好,多谢。”回身一跃,便又消失在了窗外。
行动之日邻近,这几天杨盈一直心事重重,不能安枕。这一夜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便干脆起身,去院子里走走。出门恰望见如意身影一晃而过,已然消失在屋顶上,下意识地追出去几步。却见宁远舟就在她身前不远,也正望向如意消失的方向,便道:“远舟哥哥——”
宁远舟却知道杨盈想说什么,只道:“放心,她不会有事的。”
“你不陪着她去吗?”
宁远舟摇了摇头:“事涉安国皇室秘辛,她若不主动邀我,我只需要等她回来就行。”
“可是……”
宁远舟叹了口气,回头看向杨盈:“阿盈,有时候不去帮别人,对别人反而是一种尊重。”
杨盈如有所悟,默默思索着,良久之后,才又看向宁远舟:“远舟哥哥,有件事,我想找你商量商量,你陪我走一走吧。”
两人一道在月色之下的庭院里散着步。夜凉如水,有秋风迎面拂过,杨盈却是毫无所觉。
不知过了多久,才忧心忡忡地问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强攻永安塔?”
宁远舟道:“还在准备,大约十多天吧,这件事,必需一次成功,我们没有退路。”
杨盈停住了脚步,问道:“救回皇兄的希望,大吗?”
宁远舟想了想,道:“四五成吧。”
“一旦不成功,那会折损多少人呢?”
宁远舟沉默了片刻,道:“……以前像这样的任务,我会准备一半人以上的抚恤银。”
杨盈的声音颤抖起来,她抬头望向宁远舟:“所以,元禄、十三哥,钱大哥、孙朗他们,可能只能回来一半?”
宁远舟没有正面回答,只注视着杨盈,轻轻说道:“殿下,其实一旦任务失败,最危险的人是你。我和如意已经商量好了,她不方便一起去救圣上,但她会尽量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如果我们都回不来……你就听她安排吧,她会好好照顾你的。”
杨盈闭了闭眼睛:“这两天,我其实一直在犹豫一件事。但刚才,我终于下定决心了。”她终于睁开眼睛,望向宁远舟,正色道:“宁大人。”
宁远舟一怔,肃然行礼:“臣在。”
杨盈看着他,字字掷地有声:“孤命令你,永安塔之事,以六道堂众平安为重,其他,你可便宜行事。”
宁远舟不解,一时没有应答。杨盈便轻呼一口气,道:“孤的意思是,皇兄能救就救,救不回来,你逼他写一份雪冤诏回来就好。那天在塔上,我逼不了他,但是你可以。”
宁远舟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她。杨盈的目光却如磐石般坚定不移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们多半也这么想过,但未必敢做。那就由孤来当这个恶人。皇兄心胸狭窄,自私无能。柴明为他而死,但皇兄却还把为他们的雪冤当作交易。他是一国之君,固然不得不救,但若是救不出来,那便是天意。孤绝不能让大家再为了他做无谓的牺牲。”
宁远舟道:“可你承担不起。丹阳王若要治你的罪,你该如何脱身?”
杨盈平静道:“皇兄回不了国,皇位自然是丹阳王兄的,我便算有了从龙之功。他若是真敢对我如何,只怕那张龙位也坐不稳。要是真有什么万一,我就把这身蟒袍一脱,”她轻轻一笑,“反正他们要抓的是礼王,与我这个公主何干?”
宁远舟眼中也露出了笑意,向杨盈深深地一礼:“谨遵殿下吩咐。”
待站直身子后,他凝视着杨盈,唤道:“阿盈……”
杨盈却一怔,喃喃道:“你好久没这么叫过我了。”
宁远舟微笑道:“阿盈,你是个好妹子、好姑娘,好公主、好礼王。你如今既有主见,又有心胸,还很聪慧。你母妃和我娘在九泉之下有灵,一定会很欣慰的。”
杨盈目光一颤,眼中不觉已涌上泪水,却不由自主地绽开了笑容:“谢谢远舟哥哥!”
宁远舟微笑道:“那我先去安排其他的事了。”杨盈连忙点头,目送着宁远舟离开。
这时,屋顶上忽有一颗东西落下来,杨盈侧身避开,头顶便传来元禄的叫嚷声:“喂!那可是我刚买的松子!”
杨盈抬头望去,才发现原来元禄正坐在屋顶上。
“你不让我们去送死,我本来想谢谢你的,结果你还不领情。”元禄口中抱怨着,眼睛却笑盈盈地看着她。
杨盈一抹眼泪:“请人吃松子,也不诚心点!”便向着元禄伸出手,“拉我上去。”
元禄抛下一根绳子:“嘿,抓稳了。”杨盈一借力,便被元禄拉上了屋顶。屋顶月色正好,明如白霜,千里与共。同年少时在母亲怀中所见也并无不同。然而想来在梧都时她从未爬过屋顶,所以或许今夜所见的月亮比当日的更近,更明亮吧。
杨盈便在元禄身旁坐下,拿起元禄怀中的松子袋便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眼中泪水忽就滚落下来,她便抬了袖子去擦。
元禄有些懵:“哭什么啊,刚才宁头儿不是夸你了吗?”
杨盈抽了抽鼻子,道:“没什么,就是想哭。”
元禄想了想,叹了口气,问道:“想你娘了吧。”
杨盈的眼圈一下红了,她无声地落着泪:“嗯。杜大人、皇兄他们一直都说,我越来越能干了,真的不愧继承了父皇的血脉。可是,我也是我娘的女儿啊。就因为她出身不够高,所以就不配被人记得吗?只有远舟哥哥还念着她……”
元禄又道:“而且宁头儿夸的是殿下您自己,而不是因为你是谁的女儿。”
杨盈一怔,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再度明亮自豪起来:“没错。”
元禄见她破涕为笑,得意地扔出颗糖丸在半空中,用嘴接住。
杨盈眨了眨眼睛,好奇道:“什么糖,我总看你吃,也给一颗。”
元禄解释道:“这是我的药,很苦的。”他嘎巴嘎巴地嚼着,脸上带着笑。
杨盈不解道:“既然苦,你为什么还能吃得那么开心啊。”
“因为我能吃药,就证明我还活着,当然该开心啊。”他笑盈盈地看着杨盈,“要不刚才我为什么要谢你?”
杨盈想了想,又问道:“你怕吗?”
“怕什么?”
杨盈看着他,轻轻道:“死。”
“当然,我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好看的没经历呢,凭什么就该活不长啊。”元禄说着,目光里便又流露出些落寞来,“但是我不想宁头儿担心——好多次,他以为我睡着了,半夜就过来瞧着我,给我把脉,然后叹气。所以我才尽量装成没心没肺的样子。”
杨盈眼圈又红了:“其实我也怕。我见安帝的时候,腿都在衣裳下发抖,如果不是如意姐事先帮我在腿弯和腰后绑了牛骨,我根本就站不直。我也怕,如果远舟哥哥救皇兄失败,安国人会不会扣住我?你们会不会丢下我管……可是,我也不敢说。”她说着,便抽泣起来。
元禄叹了口气,拍拍肩膀:“来吧,元小哥的肩膀借你靠靠。”
杨盈还有点迟疑。元禄便笑道:“放心好了,我这种短命鬼,没做驸马的运气。”
杨盈连忙:“呸呸呸,大吉利是。”说完便靠在了元禄肩头。
屋顶上风清且凉爽,空中无云,月光皎洁,万里明澈。杨盈依偎在元禄肩头,只觉时光平稳,数日间烦忧难解的心情,终于缓缓平稳下来。
元禄笑着拿出片叶子,含在口中吹了起来。杨盈听着悠悠的曲子,望着今晚的月色,一时失神,忽就问道:“元禄,你有喜欢的人吗?”
元禄一怔,口中的曲子停了下来,半晌之后,他看着前方缓缓道出:“算有吧。但她永远也不可能喜欢我,所以,我准备永远也不让她知道。”说完,眼神有些落寞。
杨盈喃喃道:“以后谁会喜欢我呢,我又会选个什么样的驸马呢?”
元禄轻轻说道:“选个对你好的?”
“可是,当我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还能回到大梧,做一个平平凡凡的,只要驸马对我好、我就心满意足的公主吗?那些世家子弟,如果知道我女扮男装来出使过安国,还敢娶我吗?安帝都想再打褚国了,大梧将来如果又遇兵灾,我真的能做一个一世平安,老于后宅的贵妇人吗?”
元禄想了一会儿,忽的想到:“那——你可以像前朝的那位镇国公主一样,做个能掌权,能保大梧平安的皇妹啊!”他兴致勃勃地看着杨盈,“哎,要不你来当六道堂的堂主吧!”
杨盈一惊:“别异想天开了。”
“我们现在坐在这瞎聊天,异想天开又怎么了?”元禄笑盈盈地畅想着,“反正以前又不是没有亲王执掌过六道堂,反正宁头儿干完这一趟就要归隐了,反正你现在对六道堂也熟,以皇妹之身执掌六道堂,多带劲儿啊!”
杨盈也不由来了兴趣,黑眼睛炯炯发亮:“有意思。那,如果你那时候还活着,也没人敢做我的驸马,咱们俩就在一起呗?反正都是熟人,你死了之后,还能有个香火祭奠。”
元禄连忙抱胸往后一仰:“喂,你别事事都跟如意姐学啊,”屁股赶紧挪远些,还打了个寒战,“动不动就强抢民男,还要孩子……”
杨盈气坏了,攥了拳头去锤他:“你少瞎想,我说的是义子!我从宗室里收一个过来当义子不行吗?”
元禄作势还手,两人便如猫儿对挠般在屋顶上扭打起来。
屋内,孙朗正在专心致志地给一只猫梳毛,忽听头顶响声不断,眉头一皱,马上就想出去。旁边正在试穿新衣的于十三拦住他,眼神向上一指,笑道:“不用去,是猫在打架。”
孙朗看看头顶,再看看自己手中的猫,一脸迷惑。但最终还是坐了下来。于十三换好新衣,手持折扇一摇:“如何,我这身打扮去永安塔,像不像一个为求来年中举,到寺中借宿苦读的翩翩俏书生?”
孙朗道:“像。”一顿,又小声嘀咕,“就是稍微老了点。”
于十三大怒,一脚踹了过去,孙朗立刻还手。两人也扭打了起来。
屋顶上,元禄和杨盈打得满头是汗,都有些脱力。元禄收了手,喘息道:“不打了,我错了,总行了吧?”
杨盈傲娇地一扭头:“谁要你认错了,我就说句笑话,你还当真啊。”
元禄却忽然收起嬉笑之意,正色看向杨盈,说道:“殿下,大梧没人敢娶你,你就应该眼光放远一点。以你现在的魄力和眼界,给谁当皇后都够了,天下那么大,总有合适你的郎君。”
杨盈一怔,缓缓点了点头。她静静地看了元禄许久,才认真说道:“元禄,我们都要好好的,等这边的事了了,我们一起去闹远舟哥哥和如意姐的洞房。”她伸出掌去,“一言为定。”
元禄便抬掌和她一击,微笑道:“一言为定。”
洛西王府,二皇子卧室中。
一只手将药丸掐成一半的一半,投入茶水中。药丸坠入杯底,很快消融无形。
二皇子办完了事,餍足地从屏风后走出来,半耷着眼皮,懒懒地伸手:“水。”那只手奉上茶盏,二皇子接过去一饮而尽。正要回房再战,然而没走几步就站立不稳,晃了晃身子,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内中女子听到他摔到的声音,惊道:“殿——”
一句殿下还没说完,适才奉上茶水还未起身的如意已抬手一挥,一颗石子击出,正中那女子穴道,女子随即安静下来。
如意走到二皇子身边,看着迷迷糊糊倒在地上的二皇子,一指按向他的眉心,暗施内力,缓缓道:“李镇业,你才十二岁,你母后很疼爱你,你是大安独一无二的嫡皇子……好,动动左手。”
二皇子受了暗示,抬了抬左手。
如意道:“坐起来。”二皇了依命坐了起来。
如意又道:“睁开眼睛!”二皇子依命睁眼。
如意回身拿起旁边花瓶里的一枝花,递给了他,模仿着昭节皇后的声音说道:“过来,你任姐姐不肯戴花,我们偏要给她戴!”
在二皇子尚不清醒的视线中,如意变成了模糊不清的昭节皇后,他下意识地接过了花,喃喃道:“母后……”
如意微笑着牵起他的手,却突然一变脸,呵斥道,“镇业,你怎么不听话了?你为什么要惹母后生气?跪下!”
二皇子一凛,下意识地跪了下来。
如意在他耳边柔声道:“告诉母后,母后待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害母后?”
二皇子忽地露出惊恐的神色,瑟瑟发抖起来。
如意轻声诱导着:“你说了,母后就不生气;要是不说,”她声音一厉,“母后就让任姐姐把你丢到朱衣卫的水牢里去!”
二皇子一凛,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我说,我说!”
那是五年之前,宫中盛传安帝为了征伐他国,欲与褚国联姻借兵,所以要废掉发妻昭节皇后,另立禇国辰阳公主为新后。彼时年方十四岁的二皇子从身边人口中听闻流言,心不自安,便亲自去安帝面前,跪求安帝不要废后。
安帝和蔼地将他扶起来,询问他是从何处听得这些流言。
二皇子道是:“外祖……还有伴读,都这么说。”
安帝便道:“父皇向你母后许诺过,此生绝不废后。”
二皇子松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却见父亲目光如蛇一般凝视着他,缓缓说道:“但若是你可以劝说你母后自行请辞去后位,朕许你太子之位。”二皇子猛地一震,心中立时动荡起来。
他最终还是没能抵抗得住太子之位的诱惑,嗫嚅着向母亲提出了请求。
彼时昭节皇后的手紧紧抓着身上翟衣,失望却平静地看着他:“业儿,这些话,都是你真心的吗?”
少年二皇子胆怯,却仍是点头道:“嗯。儿臣是真心的。母后,你既然与父皇是结发夫妻,就理应以夫为天,不要霸着后位,让他为难……”
“可是你知道,如果我辞去后位,你就再也不能叫我“母后”了吗?”
二皇子挺了挺胸膛,向母亲保证道:“母后放心,父皇已经许我太子之位,您不过暂避凤位,等他百年之后,儿臣就晋您为太后。”
“所以,为了你的太子之位,你就要求娘自请下堂?”
二皇子定了定神,再一次说道:“夫为妻纳,子为母纲,这是天地伦常啊。一个皇子最大的成功,就是顺利接位;一个母亲最大的荣耀,就是儿子成为九五至尊……”
昭节皇后却摇了摇头,目光中终于流露出些更为激烈的情绪:“不。我不单是你父皇的妻子、你的母后,我还是一个人。我凭什么要为了你们的私欲而牺牲?业儿,我对你很失望。我生你教你十余年,一直把你捧在手掌心,怎么放你到上书房念了一年的书,你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无耻、贪婪、卑劣、算计……我简直不相信,你居然是我的亲生儿子!”
二皇子震惊又羞愧,强梗着脖子顶撞道:“那我也不想做你的儿子!我只想做太子!你不听父皇的话,也不听我的话,那才是不守女德……”
昭节皇后甩手便打了他一耳光。
二皇子捂着自己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昭节皇后:“打我,母后你居然打我?!”他掉头跑了。
昭节皇后望着他的身影,泪水滚滚而下。
暮色四合,群殿巍峨。二皇子高冠大履,正装来到太极正殿之下,手持奏表准备向安帝求见。
亲信申屠青紧张地确认道:“殿下,这样真的妥当吗?”
少年二皇子心虚地看着手中的奏表,给自己壮胆道:“没什么不妥当的,女子素不干涉国政,孤代母后向父皇呈上去后位的奏章,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申屠青迟疑道:“可是,娘娘要是知道了……臣怕娘娘会想不开啊……”
少年二皇子一惊,却仍是自我宽解道:“不会的,母后最懂享受了,她喜欢吃并州的橙子,喝崇州的好酒,看安都的灯火,她才不会想不开呢。再说了,孤毕竟是母后唯一的儿子,她生上几个月的气就会明白,孤是她以后唯一的依靠,现在吃点亏,以后就——”
话音未落,忽听宫人四面奔跑道:“不好了,邀月楼走水啦!”“快去救火!”
申屠青惊慌起来,二皇子却不屑道:“失个火而已,别一惊一乍的。”他深吸了一口气,走上阶梯,目光里燃着希望的火光,“孤马上就要做太子了,你也要学会处变不惊……”
申屠青却觉得不妙,他拉住一个宫人,问道:“怎么回事?”
宫人焦急道:“皇后娘娘在楼上!”
二皇子大惊,手中奏表跌落于地。他抬眼向宫殿一角望去,只见烈焰冲天而起,烧穿了邀月楼之上的暮色。
二皇子扑到如意膝前,哭诉道:“母后,儿臣真的没有害您,我不知道您会想不开,我真的不知道……”他忽地想起什么,悲愤道,“父皇他也骗了我,他后来根本不承认立我当太子的事,还纵着老大跟我斗!为什么啊?我才是元后嫡子,这天下本来应该是我的啊!”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如意眼中全是冷与恨,她提起手对准了二皇子,手指上已戴了杀人用的铁指套。铁指套上尖锐的刃尖在烛光下一闪,耀花了二皇子的眼睛。二皇子被刺激了一下,意识渐转清明,他眨了眨眼睛,隐约认出了如意,不由一惊:“任姐姐?”
这青年唯独在面对利益和危险时是敏捷的,察觉到如意的意图,立刻惧怕地抱住如意的腿,哭嚎道:“任姐姐,你别杀我,我不是有意的!是父皇逼我这么做的!”他涕泗横流地哭诉着,“我不想害母后伤心,可父皇的兄弟没一个能活下来的。生在大安,坐不上皇位的皇子,就只有死路一条……任姐姐,你以前抱过我的,你别杀我好不好?母后毕竟只有我一个儿子……”
如意任由二皇子抱着。脑海中不由再次闪过昭节皇后抱着年幼时的二皇子,同她嬉戏时的景象。那个给她插了满头花,亲了她一口,而后傻乎乎地露出缺了一颗牙的笑容的幼童。到底还是长大成一个懦弱无能偏又贪婪无耻的,伙同父亲一道逼死母亲的青年
如意闭了闭眼,一记手刀砍翻了二皇子,往他嘴里塞了另外半颗药——醒来后,二皇子便应该什么都记不得了。
而后转身离开。
如意从洛西王府的墙头跃下。没走几步,便有蒙面人自暗处手持利刃袭来。如意虽猝不及防,却仍是敏捷地避开。交手不过几个回合,已轻松制住了那人的喉咙。
那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如意,渐渐凝满了泪水。他压低嗓音,却难掩喜悦地说道:“辛夷夺命手,师父,果然是你。”
如意一怔,手上力道已缓缓松懈了。那人已拉下面巾,果然是李同光。
他含泪凝视着如意:“看到陈癸和石桥上朱衣卫尸首上的伤,我就隐约猜到了;求你别再否认,除了你,没人还会去祭昭节皇后的陵,没有人还会记得替我报仇,天下也只有你一个人会使辛夷夺命手!我就猜到你一定会来找二皇子,师父,我终于找到你了。”他紧紧地抱住了如意,哽咽道,“你说话啊,你别不理我。求求你认了我好不好,师父,我真的想你想到心都快碎了……”
如意先只是任他抱着,听到这里,终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抚上了他的发顶:“鹫儿。”
李同光大震,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师父!”
如意跟着李同光走进了他的书房。李同光慌乱地收拾出椅子,请如意坐下。又连忙去取下小火炉上的铜壶里的水,回头小心地看着她,问道:“您爱喝什么?”
如意只是打量着书房,不言不语。
李同光一醒,忙道:“啊,您不必担心下人们,我以军法治府,不该看的他们从来不看,也不会多嘴乱传。”
如意道:“随便。”
李同光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是说水,忙喜不自胜地去找杯盏,临到半路又想起什么,捧着壶水急急奔回来,小心翼翼地给她倒了一杯,忐忑道:“这是刚熬的枣汤,您尝尝,酸不酸?”
如意看着他忙乱小心的样子,也推了一只杯子过去道:“你也喝。”
李同光大喜,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口喝干,而后眼巴巴地看着如意,小心道:“师父,鹫儿不是想逼您。鹫儿知道您之前隐瞒身份,一定有自己的考虑。以后,无论您选择什么样的身份,鹫儿都愿意,只要您别离开我,一直在我身边就好……”
如意没理会他的痴妄,只道:“我跟你过来,只是想找个安全的地方问你几件事。”
“师父请吩咐!”
如意便问:“先皇后娘娘,到底为何自绝于邀月楼的?我之前问过金沙帮和六道堂,但都没有回音。你这些年一直跟着圣上,又常出入宫廷,应该有所耳闻。”
李同光有些迟疑:“师父……”
如意声音变冷:“别逼我挑破,就算你之前不知道,初贵妃也肯定知道。”
李同光一凛,忙道:“是。娘娘她,是不愿意交还后位,这才想不开的。”
“是因为禇国的辰阳公主吗?”
李同光点了点头:“是。圣上当年想联向禇国借兵三万攻打宿国。提出的条件是立辰阳公主为后。但圣上又向先娘娘许诺过永不废后,所以,他便希望娘娘自行辞退后位,或出家修道,或退居妃位……”
如意皱了皱眉头:“他不怕沙东部造反?”
“圣上许了沙东部族长三千匹良马。如果沙东部不从,就要治娘娘的两个弟弟抢夺沙中族草场的死罪。”
“抢夺草场,死罪?是谁陷害的?”
李同光摇了摇头:“刚才那些,我也是一年前才得知大概,枝节之处并未完全清晰。总之,圣上自知理亏,一直不敢直面娘娘,娘娘便在邀月楼上设茶,要圣上务必亲至面谈,但等了整整三个时辰,圣上都没有去。这时候,她又知道了二皇子要代她上书辞去后位的事,所以就……”他停下来,忐忑地看着如意。
如意目光冰寒,却远比他想象中要平静。她只冷冷地道:“所以,为了三万兵马,一个立太子的承诺,三千匹马,娘娘的丈夫、儿子和父亲,一起联手卖了她。”
李同光垂了眼睛,不敢说话。
“娘娘最在意的,不是区区一枚凤印,而是至亲至爱的背叛。”如意目光轻颤,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那一夜的火场,她喃喃地自语着,“难怪我怎么劝她,她都根本不想逃。不是难过,不是羞愤,而是绝望。所以她宁肯自己放火烧了邀月楼,她要堂堂正正地以大安皇后的身份,选择自己最后的归宿。”
李同光叹息道:“是。”
如意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中的愤怒与悲戚,面容重新归于淡漠。起身道:“我都知道了,我要走了。”
李同光大急,连忙哀求道:“师父你别走!你别丢下鹫儿……”
如意目光却又一冷,抬头看向他:“丢下鹫儿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李同光心中迷惑。如意手一扬,香炉中的线香已到了她手中。香烟袅袅,向着下风处飘去。如意顺着烟去的方向,抬手一掌劈出,密室的门应声而开。李同光来不及有所反应,如意就已进了密室。
密室中挂满了如意的画像,画幅大小不一,画中人神色各异,环绕在四面八方。而密室中央,早先做绯衣使打扮的假人已换上了一身郡主装束,被摆出端庄的姿势立于台上。
只踏入一步,密室主人对画中人的怀念与痴妄便已扑面而来。
李同光大急:“师父,您听我解释——”
如意目光淡漠地扫过满屋子的画像,道:“我从来不爱听解释。”她径直走到自己的假人面前,拨弄了一下假人头上的钗环,取下假人手中的马鞭,见所有装饰竟都与自己先前所用几乎分毫不差,冷笑道,“郡主的装束,你换得够快的。她没有骗我,你果然弄了这么一间密室。”
李同光无言以对,心中羞愧不已。
如意回头看向他,冷冷道:“跪下。”
李同光立刻跪下。
“看着我。”
李同光下意识地抬头。
如意拿马鞭抬起他下巴。雪肤红唇,瑰姿艳质。黑瞳子里映着山巅雪月般冰寒的光,又冷又艳地看着他,缓缓道:“现在我真人就在这里,我给你一次机会说清楚,你现在对我,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李同光颤抖着,几次张口却说不出来。
如意果断转身就走。李同光猛地抱住了她的腿:“别走,师父您别走!我喜欢你,不,我爱你!”那些压抑在心的情思一旦宣之于口,便如决堤之水般汹涌而出,他不顾一切地抱紧如意向她诉说着,“我对您的心思,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的心思,您就是我魔咒、我的死穴……只要您别离开我,我为您做什么都可以,哪怕上天入地!”
却听如意淡淡地道:“好,你马上上表辞官!”
李同光猛地一怔,抬头看向如意。
如意凝着他的眼睛,继续道:“再交出你手中的羽林卫,放弃你现在最引以为傲的国姓。”
李同光目光一震,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再帮我几找个俊俏的面首来服侍。”如意又道。
李同光剧烈颤抖起来,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师父!”
“怎么,做不到吗?”如眼睫一垂,眸光如丝,轻柔道,“可是只要你答应了,我就不会离开你的呀。”
李同光眼中渐渐聚起泪水,身体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意恢复了淡漠的神色,她深知,少年与自己的羁绊实在太深,如果此刻不能挥慧剑斩情丝,他便永远不能成为一只他自幼便想成为的雄鹰。她只能冷着心肠步步紧逼道:“长庆侯,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许那些你做不到的愿。少年时候的你,或许对我有着那么一点朦胧的好感,但那只是自幼不得母亲怜惜的一种填补而已。可现在你长大了,你的目标也不再是拥有一个不被人耻笑的姓,你想做重臣,你想权倾天下,这样的你,不能有魔咒,也不可以有死穴。好好地去和初国府的郡主白头偕老,才是你最好的选择。任辛已经死了,湖阳郡主也是个假身份,你都忘了吧。”
李同光拼命摇头:“不是的,不行的,师父,我……”
“还要我说得更清楚吗?”如意的眼圈红了,刚才在二皇子处所强忍下的愤恨尽数涌了出来,“全天下人,没有谁比你更明白娘娘对我意味着什么,可这么多年,你从没有想过替她报仇,也没有去祭拜过她!你忘了当初你娘不要你的时候,是她把你接进宫,是她让我做了你的师父!李同光,知道我为什么说是你自己杀了鹫儿吗?因为你不愧有李家的血脉,你们一样凉薄,一样绝情!”
李同光如遭雷击,一时只怔楞地看着她。而如意此时也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对于鹫儿,委实寄与了太多她不会寄与别人的期望。
“我现在叫如意,娘娘的仇,我自己会报,”如意的声音放柔了一些,“之后,我就会离开安都。毕竟师徒一场,以后,你我各自安好。”
李同光绝望地道:“师父,别丢下我一个人,我会疯的!”
“好好的呆在这里,不许追出来。听到了吗?”如意转身离去。临出门那一刹,她一掌挥出,那个如意假人被凌空劈成了粉碎,掌风过处,墙上的画像也尽数被带起,拍得粉碎。
画像残片漫天飞舞,像是一场盛大的送葬。李同光长跪在其中,徒劳地仰头伸出手去,却也只接住了一张残片。望见那画像残片上的如意的一丝笑颜,李同光将那一丝微笑抱进怀中,泪水终于滑过他年轻俊俏的面容。
回到四夷馆自己的房间里,如意关好门后,脱力地靠在了房门上。
却忽听敲门声响起。
她提了提精神,拉开房门,却见门外站的是宁远舟。在这种时候望见宁远舟那双平静如海的眼睛,疲惫的心仿佛被轻轻地托起了一般,终于有一瞬间安稳,却也不由愣了一愣:“都三更了,你怎么还没睡?”
宁远舟提起手中的食盒,微笑道:“给你送夜宵过来啊。”
屋内灯火昏黄,两人在桌前对面坐着。宁远舟从食盒中取出一碗馄饨和一碟饼,絮絮说着:“鸡汤馄饨,听到你进院子的声音就下了锅,现在吃正好。还有一口酥,在外头买的,我尝了一个,虽然不是张记的,味道也很好。”灯火在他柔黑的眸子里投下一脉暖光。
如意接过他递来的筷子,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馄饨,一时又感动,又不知如何开口。
宁远舟见如意不吃,便又把东西往她面前推了推,微笑道:“以后你要闯荡江湖,我自然得劈柴做饭。早点习惯就好。”
如意心下一暖,垂着眸子点了点头:“嗯。”她掰开一只一口酥,递了一半给宁远舟,“你也吃。”
两人便在灯下对面坐着吃东西。无需说话,心中已是一片安然。
待如意放下筷子,宁远舟便道:“吃饱了?那就和我去一个地方吧?”
如意略有些意外,却也随即便猜到:“安都分堂的密档室?”
宁远舟点头:“今天晚上,他们刚把那间宅子清理出来。”
密档室在一间地下密室里,宁远舟提着灯笼,和如意一道抬阶而下。地下潮湿,台阶上生了青苔,宁远舟不时提醒如意小心地滑,又道:“这里靠着河道,一旦暴露了,他们就会炸开石闸,让水倒灌进来,销毁掉所有的东西。”
“那你怎么保证密档不被生霉虫蛀?”
说话间便已下了台阶,只见面前整整齐齐两排落地顶天的高大书架,如松林石碑一般贯通前后。宁远舟带着如意走到其中一排书架前,一指架上的各色牛皮袋,道:“每一只牛皮袋都扎紧了,里面放着生石灰。”
如意望着眼前景象,不由感叹道:“只有亲眼看见,才能相信你们六道堂居然在朱衣卫的眼皮子底下,弄出了这么大一片事业。”
宁远舟道:“春兰秋菊,各擅其场,我们在刺杀和收买方面,也远远不如你们。东西在这里。”他打开一只牛皮袋,取出里面的卷宗,递给如意,“这是光佑元年,也就是五年前,关于昭节皇后的所有记录,旁边是我刚才整理出来的节略,这样你能看得快一些。”
如意又道:“我要看弹劾沙东部两位王子占用草场的奏章。”
宁远舟翻过另外一本卷册,扫了眼题头,递给如意:“在这里,是吏部侍郎陶谓上书的。”
如意接到手里,喃喃读着:“……皇后纵容外戚,强征横掳,其德可鄙,不堪凤位?!”她心中怒气骤升,手上一用力,那卷册已被撕为两半。
宁远舟接过卷册重新放好,又取出另一张错踪复杂的关系图,道:“据我们查证,陶谓的妻族,和大皇子河东王的岳父汪国公有关联。”
如意声音中带着寒意:“五年前,大皇子刚与汪家独女订下婚约。如果皇后被废,那二皇子就不再是嫡子,他这个长子,自然就有机会问鼎龙位了!”
宁远舟点了点头——无疑正是大皇子伙同汪国公一道谋划了此事,指使陶谓上表弹劾昭节皇后。随即又感慨道:“你家娘娘崩逝后,禇国的辰阳公主突逢母丧,联姻之事,便从此搁置下来。但依我刚才和十三他们的推算,辰阳公主之母本就不想嫁女,在看到你家娘娘突然崩逝后,唯恐自己的爱女步了后尘,这才……”他没继续说下去,只一声叹息。
如意闭了闭眼睛,合上卷宗,道:“我们走吧。”
宁远舟微怔,但还是道:“好。”
夜色已深,四面都不见人烟,只听见潺潺的水流声从黑暗中传来。宁远舟和如意并肩走在河岸上,如意始终也没有说话。宁远舟能觉出她心事重重,便问道:“刚才为什么不看了?你从二皇子那……”
如意缓缓点了点头,道:“我已经知道绝大部分的真相了。我刚才,还去了一趟长庆侯府,问到了些东西。”她顿了一顿,又道,“对了,李同光也知道我的身份了。”
宁远舟一愕,停下脚步,握住了如意的手。
如意叹息道:“你说得对,其实这些年,对于娘娘真正的死因,我心里早就多少有过预感。只是安帝始终不立新后,又常写悼亡诗怀念娘娘,我才一直不愿去相信那个不堪的真相。”
宁远舟轻轻说道:“在你心里,昭节皇后几乎是一个完人。你会下意识地拒绝相信她所托非人。”
如意闭了闭眼,遮住眼中水光,半晌,她才轻轻地舒了口气,继续向前走去。又问道:“娘娘的死,和初贵妃有关系吗?”
“应该没有,”宁远舟道,“初贵妃是两年前才进的宫,而且进宫时,你们皇帝就声称他与昭节皇后故剑情深,此生永不立后。”
如意讽刺地一笑:“他还说过此生永不负娘娘,此生绝不废后呢。娘娘与他少年夫妻,结发合缘,若不是有娘娘全力扶助,他绝对不可能以皇五子的身份被先帝选中立为太子。我现在才明白娘娘为什么选择在邀月楼自焚,因为,那是当年她与圣上初见之地。”她悲凉一笑,“可惜,她等了三个时辰,也没等来她的良人,只等到了她的儿子要上书废掉她的消息。难怪大理寺那么快就把我定成了刺杀娘娘的凶手,难怪他一直把我关在天牢,不肯听我申辩,原来,他心虚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接近了四夷馆,都默契地停住脚步,同时隐身在了院墙的角落里。
宁远舟学了几声鸟叫,见围墙上有镜子反射的光,知道是一直隐在暗处监视着四周的孙朗发回的信号,便道:“安全,进去吧。”两人快步接近四夷馆,飞身跃入院中。
落地后,宁远舟又问:“对了,二皇子还活着吗?”
如意叹了口气,道:“他怎么也是娘娘最后的骨血,我下不了手。娘娘的父亲,沙东部的老族长,三年前也已经死了。”
宁远舟点了点头,又道:“而且光佑元年他才十三四岁,一个少年,很容易就受了身边人的蛊惑。”
“但大皇子那年已经成年了,还有他的岳父,我都不会放过。”如意目光冰寒,取出索命簿,坐在院中的石桌上,写下了“河东王”和“汪国公”两个名字,合好簿子又放回怀中。
宁远舟又问:“那他呢?”
如意一怔:“谁?”宁远舟抬头望向东北方——那是安国皇宫的方向。
夜色之下,巍峨的皇宫宛若一只低伏的巨兽。
如意猛然间醒悟,愕然站起身来,看向宁远舟:“你要我去对付圣上?”
“我并不是要你真的对他做什么,”宁远舟安然凝视着她,轻轻说道,“我甚至希望你能谨遵昭节皇后的遗言,永远放弃为她复仇。但是你想过吗?害死你家娘娘罪魁祸首,其实是他。”
如意一下子怔住了,她喃喃道:“我是想过,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我们在朱衣卫的时候,天天都要背诵‘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宁远舟叹了口气,道:“你口口声声说任辛已经死了,可在你内心深处,还依然背着朱衣卫的枷锁吧?连阿盈今晚都跟我说,她皇兄自私寡恩,为了保护大家,攻塔若是伤亡太大,要我放弃救人,直接逼他写雪冤诏即可。你虽然是她的师父,可这一次,你输给她了。”
如意深受震撼,她喃喃道:“我脑子有点乱。”
宁远舟执住她的手,轻轻握了一握,声音温柔却有力:“我再说一次,我绝不是劝你对他做什么,否则他若是有个万一,安国也会陷入大乱。只是这几日,我心中总有个模糊的想法——你收拾了大皇子和他的岳父,昭节皇后就真的能够在九泉下瞑目吗?我们这一次虽然会尽全力阻止安帝再征禇国,但这样,就能彻底改掉他好战的天性吗?圣上如果平安回到到梧都,梧国又会不会像杜长史说那样,再因兄弟争位而起内乱兵灾……?我们得找一个法子让他们真正醒悟,只有这样,才会给两国百姓带来真正的安宁。”
如意一凛,良久之后,才道:“你说得对。不过,我得再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办。”
屋内一灯如豆。如意盘膝打坐,她盯着自己面前的那张被涂黑了的“任辛”档案页,如同一尊凝住的雕像。
直到晨光入户,继而天光大亮……如意仍是一动不动地陷在冥想之中。
晌午时分,马车停在了安国工部尚书府邸外。钱昭去给门房递上拜帖时,杨盈扶着元禄的手从马车上走下来。
——这是这一日他们拜访的第三位安国重臣。
距离攻塔还有十日。在行动之前,杨盈打算把安国所有有实权的重臣全都拜访一遍,尽可能地打通关节,请他们劝说安帝释放梧帝。如果能侥幸成功,那么宁远舟他们也就不必冒着性命风险去攻塔救人了。
等在门外时,杨盈指了指街角的方向,小声对元禄道:“我刚才在车里看到,那儿有人在卖枣子,你去帮我买一点吧。如意姐好像喜欢吃这个。”她稍微有些担心,“她又把自己关屋子里了,动都不动。”
元禄点头:“我马上去。”又悄悄叮嘱道,“呆会儿回去了,你也别去打扰如意姐。宁头儿说,她在想一件大事,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正说着,钱昭已走了回来。
两人忙都肃整了表情。杨盈整顿衣冠,重新摆好了少年亲王应有的仪态,微笑着走向大开中门前来迎接的官员:“有劳尚书亲自相迎,小王惶恐……”
永安寺外,宁远舟和于十三扮作书生,正在附近一家书坊里挑选着书籍——书坊对面就是永安寺后院儿的围墙,越过朱红色的围墙,正可望见后院里那座高高矗立的永安塔。天晴时,连高塔檐角上悬挂的警铃都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挑了一会儿书,便离开书坊,继续沿永安寺外的长街闲逛。一边闲适地聊着天,一边指点着永安寺的风景,不时还停住脚步,在空白卷册上疾笔对几句诗。
永安寺是安都名刹,寺中常有士子结伴同游,吟咏对句,安国百姓早习以为常,并不觉着二人与其余游寺题诗的书生有什么不同。最多因这二人生得俊俏,再回头多看一眼罢了。唯有两人自己清楚,他们是在用脚步丈量附近布局。题在卷册上的诗句隐含数字,正是各处关卡的距离。
待晌午两人来到一家可以俯瞰永安寺的酒楼,在楼上邻窗的雅座上入座时,两人面前的卷册上,已然绘出了一张粗略的地图。
宁远舟指着地图上其中一处道:“这里至少要安排三个人才够。”
于十三点头,又道:“从今天早开始,四夷馆外面的朱衣卫暗哨又多了起来。”
宁远舟倒也并不意外:“死的毕竟只是左右使,邓恢这会儿也应该回过神来了。他若想跟安帝交待好这件事,就非得再立些说得过去的功绩不可。而且我已经在安帝面前现过身了,邓恢只要留心查,就一定会查到我的身份。我们救皇帝,文的不成就会来武的,他也肯定想得到。”
于十三略一思索,问道:“要不要找点别的事,让他忙一忙?”
宁远舟抿唇一笑:“安都分堂兄弟们已经在做了,很快就会有言官上书,要朱衣卫交代清楚左、右使之死、以及和北蛮勾结的真相之余,顺便再拱出几件其他的好事出来。邓恢再怎么是安帝亲信,以安帝多疑的性子……”
——确实够邓恢交代忙碌上一阵子了。
于十三忍不住大力拍了拍宁远舟的肩膀:“老宁我太喜欢你了,心够黑。”
“滚!”
于十三又感叹道:“我更喜欢美人儿,手够辣,就两天功夫啊,朱衣卫一个左使一个右使就没了。哎,你得谢谢老天没让你几年前遇到她,要不然——六道堂第二俊俏之人的位置,就要换一个人来坐了。”
宁远舟随口问道:“谁是第一?”
于十三自得地一抚额发。
宁远舟一哂,重新看向地图:“说正事。撤退的路线,你觉得至少要安排几条?”
四夷馆内,如意仍在打坐冥想。
她在迷雾之中四处寻找着昭节皇后的身影,大声喊着:“娘娘,娘娘!你在哪里!?”可不论她如何呼唤,昭节皇后都始终没有象以前一般出现。
她失落地停住脚步,喃喃道:“我找您好久了......以前我无遇到什么,您总是在这里。可为什么整整一天,您都不回应我了呢? 我需要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我该怎么办,娘娘,娘娘!?”
黑雾却越来越浓,渐渐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耳中突然传来物体落地的声响,如意立刻警觉地睁开眼睛,脱离了冥想。
却是外间起了风。风吹开窗子,将桌上的东西吹到了地上。
如意起身将掉落的东西捡起来,忽见阳光下有什么东西被风掀起一角,她扭头望去,才见那张被自己的名字和履历被涂抹掉的档案页也掉在了地上。她上前捡拾,那档案页离开地面的瞬间,明媚的阳光穿透了纸面,被墨涂掉的“任辛”二字,便突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如意怔了一怔,手指抚上那两个字。一时间感慨万千,心潮起伏。
耳边却忽地传来昭节皇后的声音:“如意。”如意猛地回过头去,身后却是空无一人。然而随即,便又一声“如意”响起,昭节皇后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如意,如意,如意……”那声音环绕在她的身边,久久不散。
如意怔愣许久,突然醒悟过来:“这是您第一回叫我如意。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不管叫什么名字,我就是我,初心不改,永为始终。您要我尽情地去做我想做的事。唯有这样,才不负我现在的名字,不负我一直以来身为刺客的骄傲。”
她果断地伸手将档案页放在了烛火上,火苗舔上来,如羽化翩飞的火蝶,瞬间便将整张册页吞噬了。
冥想之中,那张记载着也涂黑了“任辛”的过往的册页,也在燃烧着。待册页化为浮烬四散在风中时,如意周身弥漫的浓雾,也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意推开门,院中夕阳洒金,鸟语花香,风光正好。她展开手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沁人心脾,整个人从未如此舒爽快意。
院中石桌上放着小酒坛,如意拿起酒坛,拍开泥封,畅饮了几口,不由笑了起来。她趁着微微的醉意,又走到花枝边,见那花开得正热烈,想了想,便摘了一朵簪在发间,对着池水端详着,心想:原来偶尔做做这些之前从来不会做的事情,也挺快活。
她正在整理发髻,突听有人声传来,她一时摘不下头上的花,情急之下,连忙躲到了暗处。
才躲好,便见孙朗和丁辉从院子那边走过来。
孙朗问道:“殿下还没回来?”
丁辉道:“宁头儿和十三哥他们也没回来呢。”
孙朗叹道:“我倒是不担心宁头儿,就怕殿下那边出事,今天他们分开行动了。宁头儿去勘察永安塔,殿下去许国公府送礼说项。那个长庆侯,之前在宫里就对殿下……”
两人说着,便已走远。
如意心里却一凛,不由记起在那间密室里,李同光绝望地凝望着她,说:“师父,别丢下我一个人,我会疯的!”
她神色大变,立时翻出院墙,向许国公府的方向飞身而去。
街道上,元禄和钱昭护送这杨盈的马车,一路前行。行径一处安静无人的十字路口,突然便有一队黑衣人从天而降,向着马车杀了过去。元禄、钱昭和随处护卫立刻迎上前去阻拦。
就在两对人马缠斗之时,李同光忽地从黑衣人队伍之末杀了出来,目光如寒冰一般,举剑直刺马车。
马车中传来杨盈的惊呼声。元禄和钱昭心中一急,齐声喊道:“殿下!”
李同光手中长剑半入车帘,威胁道:“滚出来,跟我走,我就不杀你。”
车帘掀开了,探出的却是于十三的脸。
他学着杨盈的腔调,娇滴滴地说道:“不行,你伤了人家如花似玉的脸,人家要杀你!”
李同光脸色大变,连忙后退,却已是来不及。于十三已飞身杀出,同他缠斗在了一处。李同光苦战良久,仍然处于下风。于十三游刃有余,还不时故意做出女子的动作来戏弄他。
李同光光久战不果,突然间一横心,故意卖了个破绽,让于十三制住自己。而后便回剑直向自己腰间刺去,那架势,分明是要和于十三同归于尽。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