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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城南土地庙。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候,清辉洒落满地。
如意落足在土地庙前,直接推门进去,只见庭中空空如也,迦陵独自一人身穿寻常女子服饰,背对着她立在庭中。听到声音,迦陵蓦然回头。看清来者确实是如意后,她的眼神混杂着惊喜与恐惧,道:“果然是你,任左使。不,阿辛,你还活着,我真开心。”
如意审视地看着她。
迦陵道:“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林己啊,当年和你一起在白雀申字第五期,总睡你对面那个。”她神色忽地黯然起来,道,“你当左使的时候,我才是一个小小的紫衣使,难怪你不记得我。”勉强笑了笑,才又道,“不过我现在也做了右使啦,改名叫迦陵,因为我再也不想被人用天干地支的代号去称呼了。”
如意自认同她没什么交情,还有当初邀月楼上围攻之仇。听迦陵句句点情,却也没有戳破,只冷冷地打断她:“特意约我来,只是想叙旧?”便打量一下周边,直言道,“埋伏在哪,都出来吧。”
迦陵苦笑道:“以你的耳力,难道还不知道这里没有第三人?”她深吸一口气,正色看向如意,道,“尊上,我孤身前来,除了表明诚意,还想跟您坦承一件事——”她蓦地跪下,低头道,“向六道堂出卖梧都分堂灭门的命令,确实出自我手!”
她坦白得太过容易,一目了然地别有隐情,只等如意去问。如意便随势问道:“为何?”
迦陵道:“上峰有令,不得不从。”
如意讥讽地看着她,道:“你以为把罪过全推到指挥使身上,我就会相信?”
迦陵抬起头,恳切地望着她:“信不信由你。可是阿辛,我是真的想活下去,才不得不听邓恢之命行事。”说着,两行清泪便从她眼中落下,黯然道,“这叫投名状,如果我不做这样自绝后路的事,邓恢就不会相信我已经真正臣服于他。你查过他的履历吧?他父亲死在白雀手里,所以他恨毒了朱衣卫。被圣上派来整肃朱衣卫后没多久,他就在卫中大肆排斥异己,不单逼得老指挥使自裁,当时的左右使也被他罗织罪名,扔进了毒蝎池……所以,当他暗示我把收买胡内监的钱截留上交,并且出卖梧都分堂顶罪的时候,我不敢不从。要是以前,我还是孤零零一个人,豁出命去也就罢了。可是,”她低下头去,摸着自己微凸的小腹,面色变得柔和起来。
如意面色微变:“你怀孕了?!”
迦陵的脸上满是做母亲的幸福,说道:“才四个月不到。卫中禁止女子有私情,我只能勒着肚子尽量瞒着。等过阵子找个外出公干的机会,悄悄地把他生下来。”她忽地一抖,脸上露出喜色,“啊,看,他踢我了。”她抬头看向如意,对上如意的目光,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轻轻问道,“可是,你还是想杀了我,替梧都分堂那些人报仇,对吗?”
如意没有回答。
迦陵惨笑着,低下头去:“我就知道。看到陈癸的尸首之时,我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了。我不该为了孩子为了自己,背弃了手下;更不该为了苟活,就被邓恢胁迫……我狠毒、我自私、我杀人如麻……”她说着便渐渐激动起来,“可是,这不就是我们打小做白雀时就学的东西吗?这不是我们朱衣卫一直在干的事吗?我只是想活下去啊,凭什么,凭什么就是该是我死?!”
她双指紧扣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很久以后,她才扬起修长的脖颈,对如意道:“你动手吧,只求你别折磨我,快一点,我怕疼。”泪水再次滚落下来,她说,“你知道的,以前我们一起做白雀的时候,我就最怕疼,管教妈妈一拿鞭子打我,我就从了。”
如意一直沉默着,冷眼看着她情绪丰沛的表演,此时方道:“行了,你说这些,无非就是想打动我而已。你知道我以前就不杀有孕的女子。”
迦陵有些尴尬,但很快便又道:“如果我只是为活命,大可以学你假死躲起来,天下之大,你未必就能找得到我。”
如意不置可否,只姑且顺着她问了句:“那你为了什么?”
迦陵忽然再次激动起来,慷慨道:“为了整个朱衣卫!阿辛,邓恢他就是恨我们,恨朱衣卫的每一个女人,必需得有人去阻止她,否则赫赫威名几十年的朱衣卫,还有那么多的朱衣卫姐妹们,都会被彻底毁掉的!”
如意冷眼看着她:“你想挑动我去杀他?”
迦陵忙道:“当然不是。”盘算接二连三地被如意拆穿,她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点,脑中飞速转动着,忽地想到些什么,再次抬眼看向如意,问道,“阿辛,你知道为什么圣上一直认定是你杀了先皇后吗?”
如意的眸子猛地一缩。
迦陵察觉到她情绪终于有所波动,心下稍安,立刻向前膝行一步,紧盯着如意,道:“是邓恢,那会儿他是圣上的飞骑营首领,是他串通先皇后的贴身宫女阿碧,说你给先皇后出了歪主意,要她以死相逼圣上立二皇子做太子,所以娘娘才上了邀月楼,最后不幸亡故。圣上恨你挑拨事端,染指国器,所以才不由分说将你打入死牢,否则,他无论如何也应该听你分辩一回的!”
如意的手不由攥紧了,眼中是恨意灼灼,却犹然道:“不可能,我不信!”
迦陵道:“我以我腹中的孩子发誓,绝无一字虚言!”如意依旧不信,迦陵一咬牙,道,“那我们一起到圣上那里,当面跟他对质!阿辛,今晚圣上在宫外进香,防务也有一部分是朱衣卫在负责。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揭发邓恢,洗去你身上的冤屈?以往我一个人不敢,可今天,我豁出去了!否则就算你今天放了我,我迟早也会死在邓恢手上……”
如意立刻有了决定,道:“圣上在哪里进香?!”
迦陵一指外面:“南大寺。”
迦陵和如意奔驰在道路上,马蹄声踏破沉沉暗夜。行至半途,如意突然一勒马缰,指着另一条路:“走这条路。”
迦陵微微一愕,苦笑道:“你还是不信我,觉得我会在路上有埋伏?行,听你的。”她便拨转码头,随如意奔向另一条道路。
道旁房屋俨然,民居庭院多植花树。不时便有花枝从墙头探出挡住视线,两人一步也不肯稍缓慢,果断地挥剑将花枝削断,继续奔驰。
空中阴云渐渐聚起,越压越低。如意抬头望了一眼,只见花枝之上,月已半遮。
穿过长巷,沿河前行不久,便是一座石桥,桥下丛生大片的芦苇丛。迦陵一指远方夜幕之下的高塔,道:“那边就是南大寺。”如意点头。两人一道拍马奔上石桥。马蹄踏在石板上的哒哒声回荡在寂静的夜色之下,分外清脆。
就在两人奔上桥头的一刹那,如意突然出手,撒出一把银针射向与自己并骑的迦陵。迦陵急速反应,在马上使了一个铁板桥躲避。银针刺中她的小腹,几团飞絮顿时飞散出来。
等到迦陵落地之时,如意已经仗剑杀到,迦陵匆忙拔剑抵御。如意手中剑光快得如疾风骤雨一般扑面而来,迦陵被逼得步步后退,渐渐抵御不住。眼见着剑光冲破防御,迎面劈来……关键时刻,迦陵的手下终于赶到,及时出手帮她阻住如意的攻击。
三对一,局面一时陷入僵持。迦陵终于得以缓一口气,扯去缠在腹部的假肚子,问道:“你怎么看出破绽的?”
如意手上剑气一荡,震得两个朱衣卫同时后退。她目光专注在战局之上,杀气四溢,随口道:“第一。刚才我带你走的那条路,旁边开的全是夹竹桃花,孕妇最怕这个,可是你连避让的动作都没有,只能说明你根没有怀孕。”
如意再次攻上前去,刺中其中一人,一脚将他踢开,道:“第二,你刚才说得那么凄惨,可惜,如果你只是被逼对梧都分堂的人下手,根本用不着一路追杀我,最后甚至动用了亲信珠玑。”说话间她已又刺倒了第二人,道,“第三,当初邀月楼下,是你带着人围攻我。而我从来不会轻信自己的敌人。”
眼前就只剩迦陵一人,如意已是游刃有余。她一边提剑进攻着,一边说道:“刚才你虽然同意选择另一条路,但这道桥是南大寺的必经之路,在这桥下设伏,最是合适。”话音落下时,已然将迦陵逼到死角,她冷冷地看着迦陵,道,“你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蠢,设个陷阱都没点新意。”
迦陵有片刻慌乱,却突然一笑,阴森地看向如意,道:“可我有一点和以前不一样了。”如意一挑眉,迦陵便道,“我现在是右使,而你,只有一个人。”
言毕,她蓦地飞出,在空中发出一声长啸。
长啸声中,只见桥下的芦苇丛中,桥边的草丛、树丛、大石后,黑影接连不断地现身出来——竟是早已埋伏在此的朱衣卫。乌云悄然遮蔽了月色,地上一片沉黑。黑暗中,数十名朱衣卫从四面八方涌上来。
等迦陵落地时,一众朱衣卫已将她团团拱卫起来。石桥两端的出口,也已被朱衣卫重重包围。
迦陵目光阴寒地看着如意,冷笑道:“就算你是朱衣卫有史以来最好的刺客,今天我也能把你耗光了!大伙儿听着,伤她者,赏金二十,杀她者,赏金一百!”
如意退后一步,目光警惕地评判着步步逼上前的一众朱衣卫。突然间,她耳朵微微一动,随即便缓缓笑了。迦陵立时紧张起来,狐疑地问道:“你笑什么?”
“她笑你猜错了,她不是一个人。”
——清朗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一个男人从芦苇丛中飞起,落足在如意面前。看到如意脸上的血迹时,他微微皱起眉,伸手轻轻地帮如意抹干净。
如意任他施为,只含笑看着他。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视着,视一众朱衣卫如无物。
迦陵错愕地向着那人来时的方向望去,只见底下芦苇丛凌乱倒伏,原本埋伏在那边的朱衣卫早已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不过咫尺距离,她竟是丝毫都没察觉到那人究竟是何时动的手。
迦陵大惊失色:“你是谁?”
男人淡淡地道:“六道堂,宁远舟……”说话间,迦陵身旁瑾瑜已悄悄摸出暗器,准备趁机偷袭。如意眼都没抬一下,手中银光一闪,已射出一枚暗器将瑾瑜反杀。与此同时,宁远舟从容拱手,将话说完,“幸会。”
朱衣卫中一片惊乱,迦陵的眼眸急剧收缩,看着如意,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找六道堂的堂主当你帮手?任辛,你不是从来都不相信任何人,只会独来独往的吗?!”
如意看向宁远舟,淡淡道:“人是会变的,你不一样了,我自然也不一样了。”
她原本确实是打算独自赴约的,可这一次跟宁远舟打过招呼,离开四夷馆时,她走着走着,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片刻思索之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过身去,对宁远舟道:“你总说我喜欢独自行动,这一回你陪我去,好吗?”
宁远舟原本正在回廊下默默地目送着她,闻言一怔,随即舒心地笑了。
“任君差遣。”他说。
两人一道去了土地庙,料想迦陵不会明目张胆地在那里设伏,便由如意带上迷蝶前去赴约,宁远舟在外围随时接应。
路上如意见迦陵对夹竹桃花枝不闪不避,知她怀孕是假。便削断沿路墙边伸出的花枝,趁着花枝飘散之时,放出迷蝶,联络宁远舟,宁远舟便跟着迷蝶,一路追来此地,发现迦陵唤来帮手,便现身接应。
迦陵见二人相互信任,全无隔阂。只能一咬牙,号令:“上!”
朱衣卫们一拥而上,向着两人杀去。如意与宁远舟联手会敌,他二人都是绝顶高手,此时淋漓尽致地施展开来,双剑合璧,攻防之间配合得默契无隙,宛若合为一体。朱衣卫们如何能敌?不过几个来回,就有七八个朱衣卫受伤倒下。
空中隐隐有闷雷响起,天地一片肃杀。
迦陵心中已生出惧意,却仍是垂死挣扎着,冷笑道:“可惜就算你们是神仙下凡,也抵不过枪林箭雨!”一弹指,向空中发出了发出鸣镝,狰狞地盯着如意,道,“一柱香之内,在附近驻守的羽林卫必会赶到!你们有本事能在一柱香之内杀光我们所有人吗?”
宁远舟长叹一声,道:“唉,知道我是怎么坐上六道堂堂主的位置的吗?不是凭这个,”他扬了扬手中的剑,“而是凭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言毕他挥手掷出一颗弹丸,朱衣卫们忙挥剑去挡,弹丸却在空中爆开,陡然炸出一团烟雾,将站在最前面的迦陵等人呛得咳嗽不止。
宁远舟反手执剑而立,扬声道:“朱衣卫的人都听着!迦陵是杀了你们陈左使和梧都分堂卫众的真凶!现在,我们在为他们报仇!她的性命,我们一定会取!而你们可以选择:要么留下来,在羽林卫来之前,有六成的机会死于我们手中。要么,现在就走,就当今晚没来过这里,什么也没看到。否则,就算你们今晚能活下来,明天也会被邓指挥使当作迦陵的同党治罪!”
迦陵惊怒万分,忙吼叫:“别听他的!”但她声音已被呛得嘶哑,根本就传不出去。她捂着喉咙,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而宁远舟的话,已令朱衣卫中不少人心生动摇,开始犹豫。
如意立时便领会了宁远舟的用意,她目光巡视一圈,扬声道:“珊瑚!卢庚!”
闻声,朱衣卫中有一男一女下意识地一震,女子已脱口应道:“属下在!”
如意看着二人,问道:“你们还认得我吗?”
两个朱衣卫犹豫了一下,都点了点头。
如意便怒声道:“回答我,我任辛自入朱衣卫,是不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两朱衣卫被她目光一慑,立刻齐声应道:“是!”
说话间,迦陵的亲信已回过神来,悄悄移到如意身侧。趁她不备,疯狂地挥剑扑上去。如意身如鬼魅,旋身避开几人的攻击。手中长剑顺势一送,其中一人已被她穿胸刺死。
如意目光看向其他人,道:“我知道你们都追随迦陵,但从此刻起,我只诛首恶,绝不再寻你们的麻烦——”她拔出剑来,那人的尸体滑倒在地。如意一横剑锋,此时恰有闪电划破天际,银光照亮了剑锋上的血迹,也照亮了如意决绝的面容,她冷冷说道:“以此为誓!”雷声轰隆隆地滚地而来。
朱衣卫们心中震撼,无不呆立当场。
宁远舟见状,高声鼓动道:“你们加入朱衣卫的时候没得选择,但现在,你们还可以选!”
迦陵此时终于缓了过来,带着剩余的手下疯狂地挥剑攻向二人,边打边吼道:“你们别听他的!听到马蹄声了吗?羽林军的人已来了!”
朱衣卫们犹豫不决,不知究竟该帮哪边。
宁远舟一手负于身后,单手持剑与迦陵交锋,游刃有余道:“那你发出鸣镝之前,有没有想过,现在的羽林卫将军是谁?!”
珊瑚突然醒悟,眼神一亮,高声应道:“长庆侯李同光!任左使的徒弟!”
迦陵一怔,面色刷得变为雪白。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如意干掉了迦陵另一亲信,反手一剑刺入迦陵小腹。迦陵捂住小腹,踉跄着向后退去。她还想再喊人帮手,举目望去,却见不知是谁带头,朱衣卫们都不约而同地掉头向桥下奔逃,纵使负伤之人也强忍着疼痛,踉跄而去。
她被抛下了。
迦陵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徒劳的吼着:“别走!回来!”但无人回应他,很快,所有人就都消失不见了。
现在,她就只剩孤身一人了。
失去帮手之后,迦陵所有的底气和胆量都在一瞬间瓦解殆尽。见如意向她走来,她惊恐地后退着。不料石桥栏杆在刚才打斗中已然断裂,迦陵向后一靠,整个身体就和栏杆一起坠入了水中。就只有坠落时的惨叫声从黑暗的桥下飞出,划破了整个夜空。
李同光率众纵马赶到河边,正听到迦陵的尖叫声和紧随其后的落水声,立刻拍马赶上前去。
等他赶到石桥边时,桥上已是一片寂静。如果不是还有几具尸首孤零零地横在桥上,几乎看不出来这里发生过一场血案。李同光率众下马,手下们各自四散开去搜查线索。
李同光站在桥上,目光扫视着四周,忽地一道闪电亮起,将桥面照得雪白。暗处似有亮光一闪,正落入李同光眼中。李同光走到石桥缝边,果然在石缝儿里找到一枚银针。他将银针拾了起来,细细观看着,不知认出了什么,他眸中忽有星光一闪而过。
朱殷上前回禀道:“大人,那边有带血的足迹……”
李同光一抬手,示意他闭嘴。众人也都立刻噤声。
李同光站起身来。面上淡淡的,却颇有闲情地环顾了一眼四周,道:“这儿风景倒是不错,看这天气,是要下雨了。”
众人都不解其意。
李同光又道:“既然下雨,就会冲走很多东西。”
朱殷已然会意,忙道:“是!”
李同光道:“记——子时三刻,羽林卫得鸣镝报警,至清溪桥桥头,见朱衣卫三女一男横尸,别无痕迹,疑内斗而死。”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忙齐声道:“是!”
李同光看向桥下河流。不知何时起了风,滩上芦苇低伏,蓬絮轻摇,原本平阔无波的河面波澜渐渐涌起。纵使先前曾有人来往躲藏,也早已寻不见痕迹。但那些总是似有若无地缭绕在李同光眼中的疯劲,却似是已得了安抚,悄然化作一片烟云。
黑暗中,水声潺湲。
迦陵的“尸首”仰面朝天,僵硬地在河中漂流着。但若近前细看,便可发现那“尸首”正睁着眼睛紧张地观望着四方。待她终于顺着水流飘到了一处桥洞下,忙借着桥下阴影的遮蔽,迅速翻过身子,灵活地为自己裹伤服药。确定四周无人后,她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和冷笑,向着河岸游去。
可就在她接近河岸的那一刹那,岸边停靠着的一艘画舫上突然亮了起了灯。黑暗中,那灯光刺眼之极。迦陵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便听到一个令她心胆俱丧的声音:“你又猜对了,她果然没有死。”
——是宁远舟。
迦陵惊惧至极,正欲游走,一根削尖了的青竹已迎面袭来。水中动作迟缓,她躲闪不及,只勉强避开了头脸,肩头已然被青竹刺穿。而后不及有所应对,肩头已有剧痛袭来。迦陵模糊地看到船上的如意执着青竹的另一头高高一扬,自己的身体便被挑飞出去,片刻之后,便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上。
那根青竹依旧穿在迦陵肩头上。如意扭动青竹,迦陵立时便疼得抽搐起来。如意这才停下手来,便站在迦陵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地道:“虽然我问过很多人,但我还想听你亲口说一次,为什么要出卖整个朱衣卫梧都分堂?就为了贪墨收卖胡内监的那三千两金子?”
迦陵笑着,喘着粗气:“不然呢?你以为我还能像陈癸那样,投靠皇子?我们是女人,朱衣卫里的女人,没有明天,也没有人会真正信任我们。我不想被邓恢除掉,不想步你的后尘,我得为自己安排后路,所以我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如意一时默然。又问:“我义母、还有玲珑家人,也是你下令杀的?”
迦陵冷笑着:“事到如今,这些还重要吗?”
“重要,”如意道,“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迦陵讥讽地笑了:“那我们不是命?那你之前杀的那些人,不是命?你能活到现在,还不是踩着别人的尸骨上来的,我今天栽在你手里,不过是运气不好,不代表着你就是正义的!”她强忍疼痛,喘着粗气看向宁远舟,恶毒地说道:“宁堂主,你被她迷住了吧,我告诉你,她全是装的,她和我一样,都是最卑贱的白雀出身,天天在男人的身边出卖色相,不管多恶心的事都干过,她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如意身子一僵。
宁远舟握住了如意的手,淡漠地看着迦陵,道:“你错了,不管她做过什么,她都和你不一样。她手辣,我心狠,正好天生一对,地配一双。”
迦陵愣住了。随即,她哈哈大笑起来。越笑越是凄凉,最终笑声变为抽泣。
“凭什么,”她满脸是泪,仰着头,嫉恨,却更多不甘地质问着如意,“凭什么你就运气这么好?!我费尽了全身的劲,坐到现在的位置,可还是只会被他们骗,被他们骂!”
如意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待她哭得够了,便又问道:“圣上认定我是刺杀娘娘的凶手,当真因为是邓恢?”
“我说了,你会让我痛快地死吗?”
如意点头。
迦陵却又道:“我还有一个要求,答应了我才会告诉你。”
“说。”
迦陵道:“把我的尸身伪装成是力战北蛮间客不敌而死的。”
如意大为意外:“为什么?”
宁远舟却明白了过来,叹息了一声,道:“她想学陈癸,死后算殉职,这样朝廷会有追封。”
迦陵笑了:“不错。因我而死的人,我用命去还。可我不想像其他卫众那样死得没声没息,只变成册令房上一个被涂黑的名字,我要我哥哥知道,我不是一个只会出卖色相的贱人,我配得上朝廷香火,不会让家里蒙羞……”她喘着气,艰难地撑着身子,仰头看向如意,“你不答应,我就咬舌自尽,这个秘密,你,就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如意点头道:“我答应。”
迦陵盯着她的眼睛:“以昭节皇后之灵为誓。”
如意道:“以昭节皇后之灵为誓。”
迦陵这才信了:“好,我告诉你,”她盯着如意,眼中忽就亮起些恶意的光,道,“不是邓恢。”
如意一惊:“那杀了娘娘的是谁?!”
迦陵哈哈大笑起来:“任辛啊任辛,你到现还不明白吗?为什么你去邀月楼救皇后,皇后却不走?!谁会让你家娘娘心甘情愿地死?!”她被血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如意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却不肯相信。她拉起迦陵,撕着她的衣领逼问:“你说清楚,是谁?!到底是谁?!”
伴随着一声巨大的雷鸣,大雨终于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
迦陵不断地喘着粗气,目光涣散催促道:“我喘不过气来,你快动手,快,我不想被憋死!”她剧烈地喘息着,“快,快!轻一点,我真的怕疼……”
话音未尽,她的身体便瘫软了下去。
如意心神已乱,犹自摇动着她:“你说啊,说啊!”
宁远舟上前探了探迦陵的呼吸,叹息道:“这次是真死了。”
如意还在疯狂地拍打迦陵:“你醒醒!我不许你死!”她猛地抬头看向宁远舟,急切地问道,“你有没有带什么药?给我!我要救活她,必需得知道全部答案!”
宁远舟捉住了她的手,想让她冷静下来:“其实你心里已经猜到了,但是你不敢相信,对不对?”
如意摔开他:“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神色癫狂地指着迦陵,“她故意那么说的,她从来都满口谎话!圣上和娘娘结发夫妻,伉俪二十年,就算这些年对后陵没那么上心,也不可能是害死她的凶手!”
宁远舟扶住她的肩膀,强迫她面对现实:“那你想过没有,按旧例,元后本应与皇帝合葬,为什么安帝却匆匆给昭节皇后单起了后陵,难道不是因为他心中有愧,怕九泉之下无颜以对吗?”
如意震惊地摇着头,步步后退着:“不可能!我不信!我绝对不……”她竟然一脚踩空,跌落进了水里。
宁远舟大惊,忙跃入水中去救她。
如意在水中不停地下坠着。四面一片昏黑,意识昏沉之中,她恍惚又看到了昭节皇后的身影。邀月楼上大火肆虐,皇后眼中含着泪光,却还是微笑着,用力推她离开火场。如意伸出手去想要拉住昭节皇后,可手臂重逾千斤,难以抬起。她张口想大喊“娘娘”却发不出声,水从四面八方灌入她口中,将肺里的空气挤出。
如意痛苦、困顿地挣扎着,迦陵、陈癸、越三娘、玲珑、义母……所有死在她手中,所有因她而死的人的面容全都浮现在她的面前。他们的身体苍白而恐怖,将她团团围住。如意挣扎着想要突破包围,却望见安帝玄衣冕冠,阴鸷地立在远方。
如意终于力竭,向着水底沉沉坠落下去。
昏迷之前,她隐约望见头顶有一线光芒射入,宁远舟自那光芒中奋力游下,伸手拉住了她。
大雨铺天盖地地落着。宁远舟抱着半昏迷的如意浮出水面,用力将她托上甲板,为她控水。如意吐水出来,却依旧没有苏醒。宁远舟一摸她的额头,只觉滚烫之极,心中暗叫不妙。他忙用外袍将她包起,抱起她飞身奔入暗夜之中。
大雨下了一夜,邻近天明时才淅淅沥沥地停了下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天光转亮,有啁啾鸟鸣声传来。
如意依旧没醒。她烧得满脸通红,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钱昭在一旁给她扎针,元禄看护着他——天亮后宁远舟得护送杨盈入宫面见安帝、递交国书,两人都已不能久留。此刻更衣准备完毕,临走前再次来到如意房中。杨盈上前为如意擦去额上汗水,宁远舟轻轻拍了拍元禄的肩膀:“帮我照顾好她。”
元禄郑重地点了点头。
天亮后,朱衣卫的人终于在画舫的甲板上找到了迦陵的尸体,也看到了尸体旁边的血色狼头印。
尸首送回朱衣卫总堂后,邓恢看着面前左、右使两具尸体,脸上面具似的笑容终于一点点消失了。
朝阳初起,群殿巍峨。
杨盈穿过宫门,在杜长史、宁远舟和于十三的的拱卫下,一级级走上台阶,向着太极正殿走去。
殿外内监已高声唱报:“宣,梧国礼王觐见——”
宁远舟低声对杨盈道:“刚才在宫门口,李同光的人送来密报,说安帝已经接到了褚国质问的国书,褚国已在边境陈兵一万。他偷袭禇国的计划破灭,今日又突然召见我们,只怕会借题发挥。呆会儿殿下务必要小心。”
杨盈心中一凛,轻轻点头,然后昂首正色,走入了大殿之中。
安帝高踞在龙座之上,神色晦暗。
这大殿宏阔,本是文武百官朝会之所。虽四面都是朱漆雕花的窗子,阳光却也无法照透整个殿堂,纵使在白日里,也点着花树灯台。若有百官列队在前,自是煌煌赫赫,威严壮丽。
但今日安帝传杨盈入见,却未有百官在场,只命李同光伴驾在侧,四周肃然而立的,都是些执枪的侍卫。殿内空旷,便越显得高大森寂,深不可测,天然已是一道威压。
杨盈踏着金砖,一步步走上前去,却未流露出丝毫且怯意。近前之后,她便同杜长史一道恭身大礼,嗓音洪亮道:“陛下万安。”
龙座之上久久没有传来允他们“平身”的声音,安帝阴鸷地凝视着他。半晌之后,他才微微抬了抬手。
杨盈直起身,便也不卑不亢地抬起头,同安帝对视着。
安帝依旧不语,只目光中包含的威压越来越大。杨盈却始终挺直了腰,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看着安帝。
安帝终于开口,说的却是:“你皇兄尚在狱中受苦,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杨盈道:“陛下圣明,许小王迎回皇兄,兄弟不日即可携手归家,是以小王自然心中欢悦。”
安帝眼皮一耷,露出些嘲讽之意:“黄毛小儿,巧言令色。”
杨盈微笑道:“小王是真的开心,如果不是陛下有好生之德,许小王迎帝而归,小王说不定一辈子都只能做个没有实封的闲散亲王,陛下送小王这泼天的功劳,小王岂有不开心之理?”
安帝有些意外,打量着他,似是有了些兴味:“你倒是不忌讳自己的出身。”
杨盈依旧微笑着:“人固有自知之明。”
安帝终于开口说起正事,问道:“赎金带来了吗?”
杨盈应道:“带来了,五万黄金现在宫门外,另外五万两折为银票,等皇兄踏入安国国境之时,即刻交纳。”
安帝阴冷地一笑:“还敢跟朕玩这一套?”便瞥了眼李同光,道,“你去收了黄金。”
李同光道一声“遵命。”便上前接了簿册,呈给安帝。
杨盈见交接已毕,便询问道:“那陛下,小王何时能接皇兄出塔?”
安帝却淡淡地道:“朕最近忙着别的事务,过一阵子再说吧。”
杨盈却也记挂着该如何向安帝提及北蛮入侵一事,见有时机,连忙问道:“是北蛮南侵的事吗?陛下,我大梧六道堂探知,北蛮人正暗自在天门关外集结,并挖掘山中密道,已经进入合县。昔日三国先帝曾有盟誓共镇天门山,严防北蛮再度南侵,孤想请陛——”
话音未落,安帝已皱眉打断她,冷冷道:“朕之国事,你也要来插嘴?”不悦地抬手示意内监。
内监上前对杨盈道:“殿下,请——”便要送杨盈一行离开。
杜长史急了,上前理论道:“就算不提北蛮之事,陛下也不能出尔反尔,拿了金子,却继续羁留我国圣上啊?!”
话音未落,杜长史就被两个侍卫拦住,他言辞不逊,举止亦有冲撞之意。侍卫们得安帝目光示意,正要强行拖走他,宁远舟和于十三已一左一右同时上前,轻轻两记动作,便将侍卫弹开。
宁远舟阻住侍卫,使了记眼色给杜长史。杜长史深吸一口气,强忍怒意向安帝行了个大礼,便自行退出了正殿。
安帝皱眉,瞟了一眼宁远舟,看着内监,又对杨盈扬了扬下巴。
眼见内侍又要催他离开,杨盈深吸一口气,看向安帝,正色道:“陛下,小王深知我兄弟二人的性命,其实都在您的掌握之中,但请容小王说完最后一句。
安帝眼也不抬:“说。”
杨盈昂首道:“陛下若志在逐鹿,送皇兄及小王归梧,才是正途!”
安帝一震,随即慢慢抬起头来,审视地看着杨盈。
杨盈道:“陛下为何明明在天门关大胜我国,却不乘胜追击?那是因为我杨氏世踞江南,此次虽然偶败,但实力仍存,贵国若继续强攻,却攻不下天星峡一带的天险,最后只会落得两败俱伤的结局;我皇兄已成陛下阶下之囚,陛下为何没有取他性命,却许小王带金入安赎人?那是因为这一仗,也拖干了陛下的国库。陛下希望尽快对更容易夺取的褚国苍、润等州出手,所以还需要我大梧的黄金来充作下一场大战的军饷。可陛下,黄金虽重,但能重于帝王之信否?小王入安事天下皆知,若不能及时迎帝归梧,他日圣上再战,哪一位守将还肯信您‘献城不杀’的承诺呢?!是以,小王请陛下三思!”
安帝颇有兴味地看着她,问道:“可你怎么能保证,放了你们回去,那五万两黄金的银票就能到朕手中呢?”
杨盈道:“如今,我国乃大皇兄丹阳王摄政,圣上若归,兄弟争位,梧国必会内乱纷起,陛下,五万两黄金买我梧国的内乱,值与不值?!”
安帝一愕,他走下丹陛,来到杨盈身边,审视着她:“可到时梧国内乱,你又如何自处?”
杨盈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宁远舟扬声道:“陛下,当猎物被猎户发现,只要能顺利逃走一回,便已经是幸运之极。这时候,它眼中最重要的东西,是能回到草场再吃几天草,而不是猎户下次还会不会放过它。”
安帝眼光一闪,审视地看向宁远舟:“你是谁?”
宁远舟拱手道:“小人是乃大梧前龙骧骑伙头军,如今暂在殿下身侧任侍卫之职。”
“伙头军?”安帝似是一笑,再次看向杨盈,道,“你们俩都比朕以为的要聪明些。”
“陛下过誉,其实这些话,都是刚才被您让人叉出去的杜长史教我们的,他耳提面命了好几十回,小王才能勉强记住。”她说着,便又挂上了那种自幼欠缺眼界和教养、但胜在率直胆大的微笑,道,“所以,要是刚才哪儿说得不对,还请陛下多多包涵。反正,意思差不多就行了。”
安帝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
杨盈一礼,恰到好处的微笑着:“能让圣上展颜,小王已然功德圆满。小王告退。”
安帝对内侍招手,吩咐道:“替朕好好送礼王出宫,赐宴,对了,也给永安塔送上一份!”
一直到出了宫门,重新上了马车,杨盈脸上那几乎僵硬了的笑容才骤然消失,轻轻呼了一口气。此行姑且算是顺利,但实际上却只交了黄金,确定了安帝李隼确实是个心机阴沉之人罢了。其余不必说何时换回梧帝——就连能否换回,都还是未可知之事。可谓是毫无进展
回四夷馆的路上,一行人都沉默无言。
待回到四夷馆,却见四夷馆正堂里已然摆好了满桌的盛宴,钱昭迎上前来,道是:“安国人动作很快,殿下还没进四夷馆,这桌赐宴便已经送到了。”杨盈和杜长史不由就心情复杂地对视一眼。
宁远舟道:“安帝无非是想借此暗示我们,只要我们身在安国,一举一动都尽在他掌握中。”
两人也都心有戚戚。
杨盈道:“刚才最后那会儿,孤都快顶不住了,还好有远舟哥哥救场。”
杜长史也目光沉重,问道:“宁大人,你觉得安帝放我们走的可能性有几成?”
宁远舟道:“五成。安帝现在是把无法突然向禇国出兵的火,发在我们身上了。他今日虽没有特别为难殿下,但也会故意抑留我们在此一段时间,又或是刻意提高赎金,如此才能挽回他在禇国那边失去的面子。”他面容平静,目光里却已是有所决断了,道,“所以我们不能这么被动地等下去。从今日起,我们要立刻展开攻塔救人的乙方案。钱昭、十三、元禄,按计划行事。”
三人立刻应道:“是!”
杜长史却忧心忡忡,迟疑道:“可是一旦不成功,陛下和殿下只怕都……”
杨盈却目光坚定的看着他,接口道:“与其相信敌人善意,自己手中的剑,还是更可靠一些。”
杜长史一凛,忙正色道:“老臣狭隘了,殿下自来安都,可谓一日千里。”
宁远舟见众人都无异议了,便道:“那殿下和杜长史就先用膳吧,我暂时告退。”说完向杨盈和杜长史点头致意,便匆匆离开房间。
杜长史奇道:“宁大人为何不——”
杨盈连忙拉住杜长史,小声提醒道:“如意姐还没有醒。远舟哥哥一直担心不已。”
杜长史恍然,随即也露出些担忧的神色,道:“如意姑娘怎么突然病得这么重,臣也略通一点医理,要不要——”说着便意识到什么,一拍脑袋,“唉,论医术,臣哪比得上钱都尉?”
说到钱昭,在去如意房中的路上,他便已向宁远舟说起了如意的状况:“没有外伤,但高热始终不退,黄连、石膏、羚羊角,银环蛇胆,该上的都上了,但还是——”
于十三叹了口气:“肯定是伤心过度,打击过大才……唉,美人儿这样的人,平常身子比一般人强健,但一旦触到了伤心处,就会瞬间土崩石塌……”
钱昭忧虑道:“可我只会医病,不会医心。表妹的身子之前就受过好几回伤到根本的大伤,”说着便想起许城的围攻,懊悔地给了自己一巴掌,“上一回,还怨我。今儿这一关要是过不了,只怕……”
元禄闻言一惊,马上慌乱起来:“不至于这么严重吧?宁头儿,怎么办?要不要请外面的大夫来试一试?”
宁远舟紧皱着眉心,摇头道:“不行,请外面的大夫风险太大了。”他轻呼了一口气,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这三人听,“别慌,我自有办法。”低头沉思了片刻,旋及问道,“赐宴里面有参汤对吧?”
元禄马上道:“有,我去!”说着便已回身飞奔向正堂,去端参汤。
宁远舟又对于十三道:“替我去买一样东西,要……”
于十三附耳去听,待听清他要的是什么,错愕地看向他:“什么?!你疯了吧。”
宁远舟闭了眼睛,轻轻道:“险中方能得求生机。”
屏风后,几盆冰块被哗哗地倒入浴桶中,桶中立刻升腾起白雾。
于十三看着寒意逼人的浴桶。犹豫再三,忍不住还是再一次问宁远舟:“你确定?冰啊,这些都是冰啊!美人儿现在的身子,受得住吗?”
“她告诉我当年做绯衣使时,在寒泉受过整整六小时辰的冰刑。她当年受得住,现在也应该能熬得过去。”
“给自己女人上冰刑?宁远舟,你真够可以的
“你就别管了,”宁远舟强行将他推出门外,“她如果清醒,也会选择这么做的。退热,这是最快的法子。好了,你先出去吧。”
关上门后,宁远舟回到床前,俯身抱起床上烧得满脸通红的如意,走向屏风后。
他小心地抱着如意走入全是冰块的浴桶,针刺一样的剧痛瞬间传来。
如意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宁远舟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如意,从你的世界里回来吧。我知道在那边,你家娘娘一定待你很好,你一定很开心。可我更需要你。阿盈、元禄、十三,还有整个使团的人,都需要你……”
如意说过,是使团里的温暖让她体会到红尘况味,爱上了人间的热闹。她会和他一道在街头共伞漫步,会带一把枣子给杨盈吃,会在元禄病榻的枕盼放一朵小花儿。她会和于十三比武,当她一掌将于十三掀翻在地后,于十三夸张喊痛,元禄拍手喝彩,使团众人都哈哈大笑看热闹,连钱昭也忍不住眼露笑意。每到这时,如意也会抿着唇微笑起来。
宁远舟知道他在如意心中的分量能和昭节皇后相比,可使团里不单有他,还有许多如意喜爱的同伴。
他知道如意是惦念他们的。
但如意依旧一动不动。
宁远舟的声音惶急了起来,他喃喃说着:“如意,求你快醒吧。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法子了,我心里其实很慌,我根本不像在他们面前那样成竹在胸,我只敢这赌一回……”
如意却依旧没有反应。
宁远舟的嘴唇已冻得发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让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着如意此刻心中最迫切、最放不下的事,在如意耳边低语道:“任如意!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安都分堂的密档库查看害死你家娘娘的真凶吗?你只想着你家娘娘,为什么不想想她留下来的二皇子?还有李同光呢,他是你最心爱的徒弟,你就丢下他不管了?!”
如意终于微动了一下。
宁远舟惊喜地摇动她:“如意!如意!”但如意很快又没了反应。
宁远舟一横心,执起如意的手,在她指尖重重咬了下去。
如意吃痛,身体一震,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一瞬间就由迷茫变得敏锐,紧盯着宁远舟,道:“密档,你刚才说,你要带我去看六道堂安都分堂的密档!”
宁远舟一探她额头,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道:“是,但那处宅子现在被安国人占了,分堂的兄弟们得过上一阵,才能把宅子弄回来。”
宁远舟将如意抱回到床上,一面为如意擦去发上的水渍,一面细细地同如意说起这一夜一日之间发生的事。
“……所以,我决定不管安帝,自己先着手攻塔救人。”
如意点了点头,又问:“那迦陵呢?”
“已经按她所愿,安排好了。”
如意轻轻道:“谢谢。”
宁远舟却又道:“但她多半得不到她想要的朝廷追封。今天我陪阿盈晋见安帝时,安帝神情还算平和,多半邓恢还没有将昨夜的事上报。”
如意闭上眼睛,静静的思索着,问道:“如果你和邓恢易地而处,你会怎么做?”
宁远舟想了想,道:“就说迦陵就是与北蛮人勾结、刺杀李同光的真凶。左使陈癸也是死于她手中。多亏邓恢指挥得当,手下暗卫终于亲手将迦陵诱杀于画舫,这样,既能向安帝交代过去,又能达成他在朱衣卫内排除异己的目标,一石两鸟。”
如意静默了片刻,才道:“所以,迦陵最后一个心愿,也成了泡影。”她突然探身拉住宁远舟的衣领,仰头问道,“朝中政事,当真都是这么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吗?”
宁远舟点了点头:“这就是我为什么当初想要借假死远离朝堂的原因。”如意沉默下来,宁远舟拉开她的手,见她头发已经干了,便静静地为她梳头。
过了很久,如意才再次开口:“迦陵的话,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宁远舟轻声说道:“我只能告诉你,五年之前,森罗殿截获过一条重要的密报:‘安国曾与禇国商议辰阳公主的亲事。而辰阳公主当时二十岁,安国大皇子十六岁,二皇子只有十三岁。”
如意一震,猛地抬起头来:“你在暗示我,圣上有意纳辰阳公主为妃,而娘娘是出于嫉妒,才和圣上反目?”
“我不敢作此定论,”宁远舟轻柔地帮她梳着头发,道,“因为不久之后,辰阳公主就守了母孝,是以这桩婚事至今未成。公主也在出孝后另招了驸马。”
如意微微眯起眼睛,淡淡地说道:“我会全部查清楚的,如果真是他害了娘娘,管他是谁,我都会杀了他!”
数日后,四夷馆。
天高气爽,院中八角亭外,一树夹竹桃花开得绚烂。八角亭中,如意和金媚娘正对面坐石桌旁说话。
石桌上放着一只瓷瓶,瓷瓶旁搁着如意的索命簿,迦陵的名字上已画了醒目的红勾。
“迦陵的尸身在卫内猎场,被暴尸三日,当众焚毁,”金媚娘目光看向桌上的瓷瓶,道,“我手下能捡到的遗骨,也就这么些。”
如意拿起瓷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那么一个人,最后只剩下这么一点点。”她停顿了一下,叹息道,“媚娘,你觉不觉得奇怪,虽然之前我恨毒了那个害死我义母和玲珑的幕后真凶,但现在看着这个,我却只觉得可怜和悲凉。”
金媚娘垂眸道:“其实迦陵待我不坏,我当了金沙帮的帮主后,和卫中旧人多有接触,她多半已经猜到我的身份,却一直没有揭破,反而这些年,还送了不少被逐出卫中的卫众到金沙楼。”
“她在金沙楼存了钱吗?”
金媚娘点点头:“三千一百两。”
如意叹息道:“她从收买胡内监的钱里贪了三千两,还得分给手下;越三娘出卖梧都分堂的钱,也来不及运给她。也就是说,她在朱衣卫做了十多年,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所有的身家,也就几百两金,在安都连一所大宅都买不到。”说着便又摇头笑了笑,“其实她比我有钱多了,我从邀月楼假死的时候,全副身家才五十两。”
金媚娘道:“卫里一直说,只要我们勤勉为国,老了之后自有卫中负责养老。但我们那时太年轻,根本就不知道,除了那几个充场面的老人,大部分人,根本就没有老的机会。”
两人一声沉默下来,望着亭边盛放如烂漫晚霞的花树,久久没有做声。
后来如意便起身走到树下,媚娘会意,拿起花锄在属下挖了个坑。如意打开瓷瓶,将骨灰倒入坑中,媚娘便将骨灰掩埋起来。如意看着树下新土,想起迦陵死前惦念,便对着花树轻声说道:“你等不来朝廷的追封和香火,但只要这颗花树不死,就会一直有人照顾你。”
两人一道立在树下静立片刻……这位朱衣卫右使的葬仪,便这么草草结束了。
了却此事,如意便转身对金媚娘道:“陈癸死了,大皇子河东王那边,一定很是慌乱。我想借机去二皇子府里看一看。”
金媚娘眉心微微一动,却随即便掩住了表情,平静道:“洛西王府在宣康坊。”
如意点头,又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金媚娘言辞隐晦,只道:“一个没了娘的孩子,自然只能去努力争取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东西。属下没资格评判。”
如意却戳破了她的用意,道:“你不用那么婉转,我去看过娘娘的后陵,不说杂草丛生,也颇为凄凉。六道堂安都分堂的人说,二皇子除了每年娘娘冥寿时会去致祭,平时难见踪影。”
金媚娘垂了眼睛,没有做声。如意目光越过院墙,看向墙外繁茂摇曳着的树冠,道:“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想去看一看,毕竟,他是娘娘唯一的骨血。”她说着便露出些怀念来,“他小时候,我还抱他上树捉过鸟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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