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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李同光要与于十三同归于尽之时,两根手指横空而来,拈住了李同光已经刺入自己小腹的剑尖。李同光愕然抬起头来,却见来者正是宁远舟。
“早就猜到多半有人会对殿下不利,可没想到竟然是你!这一招‘玉石俱焚’,是你师父教你吧,刺杀时如果绝无逃生机会才会用。小侯爷,你想过没有,她要是知道你用这一招伤了自己,该会有多伤心?”
宁远舟的语气中,三分愤恨,却是七分同情。
李同光的手一软,再也握不住剑。他颓然跪在地上,流泪满面:“我要是劫了杨盈,她肯定会找我算帐,哪怕她生气也好,伤心也好,甚至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都好,只求她别不理我,别这样零零碎碎地折磨我……”
少年人的绝望是如此的痛楚与真挚,不仅让宁远舟动容,连刚才正为他刺杀杨盈而愤怒的钱昭等人都一时默然。
如意一路飞檐走壁,恰在此刻赶到了这处路口,正听到了李同光的话。她着急想要上前,却被于十三一把拉住:“别着急,先交给老宁。”
宁远舟看着李同光的热泪,不由轻叹了一声:“你呀。”
他一使眼色,钱昭元禄解下披风拉直,挡住了李同光。
宁远舟柔低声劝道:“起来吧,你这样子不能让那些手下看见。”
李同光仍然如石像一般呆立不动。
宁远舟只得道:“如果我有法子让她既肯理你,又不生你的气呢?”
李同光猛然抬脸,原本呆滞的眼睛中瞬间被注入了生气。”
马车一路颠簸,来到了一处安静的院落。
两人踏着假山的台阶走进亭子里,亭外一墙爬藤月季盛开,夕阳暖金色的余光映照在花藤上,宁馨静谧。李同光望着那花朵,心中抗拒与偏执一时散去,心中就只剩一片空茫,和渐渐如浮尘般沉落堆积的痛苦。
宁远舟走到亭中石桌旁,道:“这是六道堂在安都的分堂,四夷馆太打眼,有些话在这里说更方便。”
李同光眼中精光一闪:“你把你老巢暴露了?难道你不怕我——算了,你有什么什么办法让师父肯理会我?”
“你之前对她说过什么?”宁远舟问道,“‘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你要是走了,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李同光沉默了。
宁远舟叹道:“对小娘子说这些话是大忌。你不能总是强调你要什么,你想什么。你得站在对方的角度替她考虑,想想她要什么、她喜欢什么。你也不能只是仰望她,乞求她的垂怜,你得和她一样更强大,得尊重她,保护她、帮助她。这样,她才不会一直把你当作小孩子;你在她面前,也才能被当作是一个配和她并肩而立的真正男人。”
李同光如有所悟,低声重复道:“保护她、尊重她、帮助她,并肩而立,你就是这么对她的?”
宁远舟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你还得多练练养气的功夫,不仅是所谓的城府,还有在面对她的时候,控制自己情绪。男人为情所困,疯魔而失去理智……这样的故事,也就只能在话本里感动人,现实中的小娘子要是碰到了,只会退避三舍。你喜欢坐在元禄的雷火弹边上吗?”
李同光下意识地摇头。
“那就对了,那你的师父也不会喜欢。”
李同光沉默良久,终于点头:“明白了。”
如意靠在亭下的假山,听着亭中两人的对话,一时感慨万千。
于十三小声道:“现在你放心了吧?”
如意转过头,只道:“刚才你有没有受伤?”
于十三眼中一暖:“哟,美人儿肯关心了我啦?放心……”
亭子里,李同光又看向宁远舟,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宁远舟淡然一笑:“因为我没把你当对手啊,反正你又抢不走她。多一个人帮我护着她,不是挺好的吗?”
李同光怒气顿生,握紧了拳头,恨恨地看着他。
宁远舟一哂:“省省吧,你又打不过我。”
李同光不甘地瞪着他:“你所谓的帮我,只不过是想利用我。只要支开我,不让我找使团的麻烦,你救你们皇帝出来就省事多了。”
“那当然。否则我又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为什么要帮情敌去排忧解难?不早就告诉过你吗,我只爱阳谋。”
夕阳余晖之下,他神态淡然,李同光偏又奈何不得他,不由恨得牙根痒。
良久之后,李同光才又说道:“帮你们向圣上进言,劝他早日放走梧帝,可以。其他的免谈。更别想从我这里能混进永安塔,现在守卫永安塔的不是我手下的羽林军,而是邓恢的朱衣卫和直属圣上的殿前卫。”
宁远舟道:“如果单是为了这个,我就不用找你了。但是,要是现在有一个机会,能很快除掉大皇子,你愿意参加吗?”
李同光精光一闪,立刻道:“愿闻其详。”
宁远舟道:“先昭节皇后对如意有深恩,”忽地想起来,便向他解释道,“哦,你师父现在叫如意,万事随心,无拘无束的那个如意。大皇子既是害死皇后的罪魁,又和陈癸勾结刺杀你,是以她绝不会放过他。可刺杀皇帝的长子,和除掉朱衣卫的左右使,意义完全不同。”他眼中闪过一抹难过,叹道,“而她身上的伤,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看到她昏迷不醒、命悬一线的样子了。”
李同光愕然,脱口说道:“师父怎么会受伤?不可能!”
宁远舟看向他,问道:“在你眼里,她应该永远不会受伤、永远不会落泪、永远不会输是吗?错了,那是机关傀儡,不是人。”
李同光一怔。
宁远舟闭了眼睛,轻叹道:“只差一点点,你从邀月楼废墟里挖出来的,就是她真的尸体。”
亭外,如意的眼中闪动着泪光,她轻轻吸了一口气。
亭中李同光也猛然醒悟过来,忙道:“那,那这一次我会帮她。我去安排死士——”
宁远舟摇了摇头,道:“她已经是最好的刺客了,你再安排死士有什么用?你该做的,是帮她如何行动前免受怀疑,行动后不受报复。上次我在合县就说过,得让两位皇子内斗,你才会有可乘之机。”他随手拿起石桌上棋子,摆成五角形,演示道,“最好的法子是祸水东引,只要势成,”他手中运筹,推动着桌上棋子,最后用代表二皇子的棋子,“啪”地一声,按在代表大皇子的棋子上。而后轻轻一吹,大皇子的棋子竟即刻化为了粉末,飘散开来。他看着李同光,沉声说道,“便可趁火打劫,不伤分毫。”
李同光会意,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设计,让二皇子出手去对付大皇子?”
宁远舟点头。
李同光却摇了摇头:“二皇子未必会上当,他和大皇子一直在争太子之位,但他胆子小,这些年一直都不敢下狠手……”
宁远舟眼中突然添了一抹阴冷:“那就逼他不得不下狠手,如果他知道大皇子已经和他父皇的朱衣卫勾结对付了你,下一步就要对付他,那他会怎么反应呢?”
李同光一凛,但随即便又滞了一滞,迟疑道:“可是,二皇子一旦对大皇子下了狠手,只怕也自身难保,他是皇后娘娘的唯一骨血,我要是这样做了,只怕师父会更生我的气。”
便听如意的声音从亭下传来:“我不会。”
李同光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这才骤然察觉到是如意来了,是如意在同他说话——立刻难掩惊喜的循声望过去,便见如意出现在亭外,月季花如瀑一般盛开在她的背后,将她的身影衬得玉雕一般静美。
如意走上前来,道:“二皇子的手上,一样也沾着娘娘的血。虽然瞧在娘娘的份上,我不会杀他,但我也会让他付出该付的代价。”她看向宁远舟,“不过,除了二皇子,逼死娘娘的还有一位。”
宁远舟的眼中流露出欣慰。
李同光不解地问道:“是谁?”
如意目光冰寒,道:“安帝。是他,为了自己的权欲,背叛了娘娘。从今天起,我不会再称呼他为圣上。”
李同光一时震惊,思量半晌之后,才望向如意,问道:“你,要行刺他吗?”听那语气,分明就算如意要刺杀安帝,他也会设法协助。
如意却摇头道:“不,毕竟邀月的楼的那把火,是娘娘自己放的,而不是他;但我一定会让他付出比死还痛苦的代价——”她霍地转身,盯着李同光:“兄弟阋墙,二子相残,声败名裂,千夫所指。”李同光心下一凛。如意盯着他,继续说道,“趁着安国大乱,他们会救走梧帝,尔后,就是你万人之上的机会了。”
一阵战栗的电流从李同光的脚心升到了头顶。他怔怔地看着如意,只觉得心口如被眼前之人攥进手中猛地一捏般,激越的鼓动起来。
如意看向他,目光灼烈如火,令人如飞蛾般被那火光诱住,不能挣脱。
她问:“李同光,你干不干?!”
李同光单膝跪地,臣服在如意面前,捧起如意的指尖,仰头凝望着她,道:“君之所愿,吾之所行。”
从安都分堂的院子里出来,李同光走向坐骑。临上马前,他又鼓足勇气走了回来,紧张地看着如意,低声问道:“师父,以后,如果为了商议计划,您还愿意见我吗?”
如意看着他小狗一样的眼睛,点了点头。
李同光瞬间喜出望外,欢欣鼓舞道:“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的!您等我的消息!”
他兴奋地翻身上马,却又被如意叫住。他连忙回过头去,却见如意抛来一枚药瓶,叮嘱道:“肚子上的伤,自己上药。要是有人问起,就说又被朱衣卫刺杀了一回。”
李同光接了药瓶,心中快活无比,道一声:“是!”便开心地策马奔出,马蹄轻快地踏在石板路上,发出一连串欢腾清脆的响声,一直飞扬到天际。
直到李同光如奔腾的小马驹一样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如意才回过头去。
一回头,便对上了宁远舟复杂的眼神。
于十三见势不妙,忙对元禄一行人使了个眼色,道:“这么多人同时回四夷馆太打眼,得分头走。”回头道一声,“我们先撤了啊,老宁,你们殿后。”便和众人一道,忙不迭地拍马离开了。
如意却并未察觉到宁远舟的心态,望着众人的背影,随口问道:“走回去?还是骑马?”
宁远舟却突然牵住了她的手,问道:“要不我们拖晚一点再回去?”
如意略有些意外,然而对上他黑漆漆的似有期盼的眸子,随即便笑了起来:“好。”
宁远舟便牵着如意的手,向后院走去,边走便说道:“我当年住在这儿的时候,还藏过几件宝贝,也不知道被后来住这的人发现了没有。”
他跃上假山,伸手在孔洞里摸了摸,突然眼睛一亮:“咦,居然还在。”便从洞中掏出了一个油纸包。
如意奇道:“什么宝物?”
宁远舟笑道:“你猜。”
他跃下假山,吹了吹油纸包上的浮土。目光兴致勃勃,像一个找回了玩具的少年。他当着如意的面打开油纸包,露出的却是一只金光闪闪的元宝。他把元宝递给如意。
如意失笑:“还真是宝贝。”伸手接过来,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这怎么……”
宁远舟笑道:“你习武,自然能感觉到重心不对,可一般人就未必了。这可是宁大师我平生最得意的作品。”他拿起元宝往空中一抛,手往袖中一探,闪电般抽出匕首,一刀将下坠中元宝裁为两截,露出了里面的木芯。他收了匕首,接住元宝,递了一半给如意。
如意饶有趣味地把玩着手里半截元宝,好奇问道:“为什么要做一个木元宝,还特意漆上金漆?”
“上一次在这潜伏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副尉。那时候刚好你们朱衣卫来了一波厉害的清网,兄弟们折损很多。我就想,万一哪一次,我也在行动中无声无息就折了,那这个世界里,可能连我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所以我就做了这个。”他说着便笑了起来,像一个恶作剧的少年,“要是有一天,谁发现了这个元宝,肯定会特别高兴地跑去金铺里兑钱吧?可等到一剪开,哈哈哈,这个人肯定傻了,他会琢磨一辈子——到底谁搞了这么个假元宝?他是哪的人?为什么?”笑着笑着却又落寞下来,说道,“这样,就会有人一直念着我了。”
如意伸手抚摸着他笑容消失的嘴角,轻轻说道:“这样的想法,我也有过。”
宁远舟握住了她的手,静静凝视着她,道:“所以你懂我。”
两人便安静地依偎在月季花盛开的假山亭中,一道观赏着天际尽头渐渐沉下山坳的夕阳。
如意问道:“刚才李同光离开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是那个眼神?又吃醋了?”
宁远舟不服气,一口否认:“怎么可能,我说过,只当他是个孩子。”
如意笑道:“骗人。”
宁远舟笑了一阵,才叹道:“我其实是有点羡慕他,年轻真好啊,一会儿是阴谋夺嫡的权臣,一会儿又成了敢爱敢恨的少年,只消你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从地狱到天堂,从疯魔到冷静。所以,就算他几次三番想对我们不利,我也没办法真正拿他当敌人看。”
“其实不单是他,每个人都有好几面,包括娘娘也是如此,”如意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有些,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娘娘,其实没有我想的那样完美。”
眼前仿佛再次浮现出了昭节皇后的身影。
大殿之外,她与安帝并肩而立,雍容尊贵的接受朝臣叩拜。御花园里,她快乐安然地带着二皇子,同如意戏耍说笑。
可那就是真实的她,就是全部的她吗?
如意望着远方的夕阳,轻轻说道:“安帝,是她亲选的丈夫,当年他也是靠战功才挤掉兄弟们登上太子之位的,娘娘不可能对他的为人一无所知;二皇子,也是她亲自教养到十二岁的儿子。她生命中最亲的两个人,为什么最后都出卖她呢?我不能说娘娘有错,但至少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她想清楚了,也后悔了。所以,她的遗言里,没有一句提到安帝和二皇子,只是要我别为她报仇,并且不要相信男人,要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
邀月楼上,如意拼死杀尽火场,可昭节皇后却已无丝毫求生的意志。她满脸泪水,却还是微笑着对如意说下了她的遗言,而后不顾如意的呼唤,果断地投身进大火之中。
如意轻轻闭了闭眼睛,叹息道:“但即便是临终的遗言,娘娘仍然把希望寄托在了男人和孩子身上。她没有想过,我其实还可以不靠别人,自己活出自己的人生!”
她吸了口气,重新挺直了腰背。夕阳已然沉落,四下里渐渐黑沉起来。她的眼眸却如洗尽积尘一般,明亮如星辰。她凝望着远方,昂然说道:“既然娘娘也不是那么完美,那,我也没有必要一直把她之前的言行都奉为圭臬。我不单要像她希望地那样、平安如意地活着,我还要尽情尽兴,随心所欲地活着。如意这个名字,是我为我自己起的,而不全是为了娘娘。我喜欢做刺客,不是为了什么朱衣卫第一的虚名,而是我一直都不甘于做一个被别人决定命运的女子,我想要为我的国家,为和我一样曾经只能随波逐流的百姓们做点什么。过去是如此,以后,我还会做得更好!我会让安帝悔不当初,我要银鞍照白马,我要飒沓如流星!我要跑,我要笑,我要飞,飞到我想要去的任何地方!”
宁远舟一直专注地听着,此时突然抱起了她。如意错愕地看向宁远舟。
宁远舟微笑道:“我送你飞。”他便抱着如意,将她送到一旁的秋千上。
如意踏着秋千,立时便明白了什么,微笑着握紧了绳子。宁远舟自背后轻轻一推,如意的身体便随着秋千高高地荡起。一刹那,星光、清风、月季花墙、半城烟火……都扑面而来。
脚下腾空,清风托起了如意的衣袖,猎猎翻飞。就如鸟儿张开了双翅被风托举着腾上了苍穹,如意伸展着手臂,自由地飞了起来。
李同光纵马奔驰在路上,不时看一眼手中如意扔给他的伤药,心情莫可名状地欢快。清风拂面,他英挺的唇边噙着微微的笑意。拐过路口,见朱殷等人正焦急地等在路边,便驱马上前,和颜悦色地微笑道:“你们等久了吧?”
——先前他被宁远舟擒走,朱殷等人一时分不开身去追,后来见如意现身,又知最好不要去追。因此一直在此地等着他。本以为李同光心情会很是糟糕,谁知他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
朱殷不禁一愣,正要上前回话,远处忽有玩耍的少年一脚踢飞了皮球,险些砸中李同光。幸亏李同光反应迅速,一把抓住。
朱殷大怒:“大胆!”
跑过来想拿球的少年吓傻了。不料李同光竟跳下马去,把球递给了少年,微笑道:“以后小心些。”还拍了拍少年的脑袋。少年破涕为笑,抱着球开心的跑走了。
朱殷彻底呆住了。
李同光目光扫向四周,舒展了一下身体:“呵,好久没在晚上的安都大街上逛过了。”他把马缰绳扔给朱殷,便自顾自地走向灯火通明的街道。
夜市上灯火通明,人流往来不绝,四处都是摊贩的叫卖声和游人的说笑声。
李同光信步走着,看到有人在卖织锦小袋,便上前挑选了一只,小心翼翼地把如意给他的伤药放了进去。
忽听有人叫卖:“卖月季花啊,月季花啊!”李同光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果然看到前方有月季花摊,买花的女子正抬手将花簪在发间。李同光心念一动,忽就想起如意盈盈立在月季花瀑之前的身影,便抬步向着花摊走去。
走了没几步,忽听又争吵声自远处传来。李同光下意识地望了过去,便见首饰铺子前,一个和初月差不多年纪的贵族女子正拦在初月面前,面容激愤地同初月争执着。一旁地上还倒着个不住呻吟的男子。
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沙西王府就了不起吗?郡主就可以随便打人吗?!我爹还是御史呢!”女子气恼地指责着初月
初月仍是一身利落地男装,皱着眉头,似乎很是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动过手了?”
她的侍女小星手里抱着个匣子,也不忿地从她身后探出头来,辩驳道:“明明是这位公子想来抢钗子,我们郡主避了一下,他就自己摔倒了。”
一旁路人也附和道:“对啊,我们都看见了。”
女子气焰稍稍矮了一截,却还是不依不饶道:“就算如此,珠宝行里的规矩也是先到先得,我们都拿在手里了,你凭什么硬抢?”
初月有些不耐烦了:“掌柜。”
一直跟在初月身侧的江老板连忙出言解释:“是,这枚紫玉钗,乃是郡主十日前送来玉胚,托鄙店磨制的,今晚郡主来取成品,不想小厮送钗过来的时候,半途中得了这位郎君的青眼……”他瞟了一眼地上的男子,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众人已然都明白了过来。
初月瞟那女子一眼:“现在弄清楚了吧。”她懒得再多争执,转身离开。众人纷纷为她让路。
地上的男子羞愧之极,那女子也涨红了脸,却又突然道:“哼,向来钗子都是郎君送小娘子的,有些人阴阳不分,难怪钗子都只能自己来买!”
初月霍地转身过来,怒视着她:“你嘴巴放干净些!”
女子讥讽道:“我又没说你,你那么着急做什么?我只知道有些人啊,听说是定了亲,但未婚夫从来不肯跟她多说一句话,一听说要赐婚的消息,就急急忙忙地避出了京去,简直把她当作蛇蝎一般避之不及……”
众人纷纷愕然看向初月。
小星又羞又急:“你胡说!”
初月踏前一步,扬起手中马鞭就要对那女子抽去。众人正要惊呼,便见一只玉白的手捉住了初月的手腕,清朗如金击玉石的声音随即响起:“拿件东西都这么罗嗦,你还要我在外头等多久?”
众人错愕地抬起头来,便见安都所有未婚女子的梦中情郎,长庆侯李同光正皱眉站在初月身侧。身姿清朗如皎月照玉树,一双清润的黑瞳子如水洗墨玉般。
那女子脱口惊呼道:“小侯爷?”
初月却还怔愣着,被他硬拉到了一边,这才反应过来:“你……”
李同光手指一弹,一朵月季花已飞入初月发间。
“都说了我不懂什么金啊玉的,只认识这个,你喜欢就好,不喜欢——就扔了吧。”话一说完,他扭头便走。
初月这才明白过来——李同光竟然是特地现身来解她出窘境,忙和如梦初醒的小星一道追了上去。
众人愕然望着他们的背影,半晌终于有人回味过来。
“这叫避之不及?怕不是小两口在闹别扭吧?”便有人戏谑地看向先前和初月争执的女子。
另有女子掩口笑道:“巴巴地追了过来,还‘你不喜欢就扔了吧’,原来长庆侯哄人的时候,也这么有趣。这位娘子,你难道不知道男人们经常是口是心非的吗?”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各自四散开去。唯独先前同初月争执地女子,面皮紫涨地立在原处,恨恨地看着地上的男子。
初月一路追赶着李同光,连喊了几声喂。然而追上去后,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同光瞟她一眼,道:“别动不动上鞭子,这里不你是练骑奴的草原。招惹了言官,对沙西王府没好处。”
初月半天才憋出一句:“刚才,谢谢了。”
李同光淡漠地点点头,自顾自又走了。
初月忙又追上去:“还有,上次也是,对不起。那会儿你明明都在说软话了,可我这人脾气上来得急,下来得慢,所以才说了那些特别该打的话。”
李同光又瞟她一眼,虽依旧是不怎么爱理会她的模样,目光却显然是温和的:“我要是总是跟你较真,你早就没机会在我面前蹦跶了。”
正说着,他们身前便有簪着月季花的女子和情郎一起走过。初月抬头望见,脸上突然一红,声音也不由一软:“你刚才,为什么要帮我?”
李同光抛了抛手中装着伤药瓶的锦袋,唇角噙着笑:“因为我心情好。”
他那双桃花眼中仿佛总是带着些笑意,但这一次显然与过往每一次都不同,没有那种虚假刻意的温柔,反而带了三分邪气。然而那邪气也是清澈的,就如此刻他黑眸子里映着的那一片漾漾的星光。
再想到他是为了解救自己而现身,初月忽就意识到,这或许才是李同光真正温柔的模样。
她心口忽就“咚”的一跳,连忙转过头去,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是吗?”
李同光点头道:“我上回就说过,现在沙西王府和长庆侯府是同气连枝。只要找到你我相处的正确方式,以后我们也可以相敬如宾。”说着便一抬下巴,提醒初月,“你家亲随找过来了。”
初月朝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看到了自家赶车而来的仆人。她还想再和李同光说几句话,然而等她回过头时,李同光已经抛着锦袋走远了。
小星站在她身侧,望着李同光远去的身影,感叹道:“原来长庆侯笑起来那么好看啊。”
初月却在回味着李同光刚才的话——李同光说的是“相敬如宾”。
初月摸着发间的月季花,一时有些发怔。
小星不解地看着她:“郡主?”
初月掩饰地扯下月季花,嘀咕道:“穿男装带这个东西,不伦不类的!”说完便一个箭步上了沙西王家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
小星捧着脸颊笑盈盈地看着初月:“国公要是知道刚才这事,肯定会放心多啦。他嘴上不说,但总是担心长庆侯和您的相处……”
初月瞅了小星一眼:“少多嘴。”话虽如此,她藏在暗处的手,却一直在轻轻地抚摸那朵被扯下的月季花。
安都皇宫,同明殿。
夜色沉沉,寂静无人的庭院里一片漆黑,只廊下几盏灯笼照出半步朦胧的光。初贵妃伸出纤纤玉指,拿起面前的月季花,幽怨地看向李同光:“回安都这么久,你第一回潜进宫瞧我,就只给我带这个?”
李同光淡淡地道:“你是后宫之主,富有天下,什么珍宝没瞧过?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品种的月季花,御花园里好像并未曾见过,就顺手带来了。”
初贵妃这才转嗔为喜:“只要你能常来瞧我,你就算什么都不带,我都欢喜。”
李同光浅浅一笑:“真的?”
初贵妃见他笑眼温和明亮,不由怔住,半晌才道:“是圣上又升了你的官吗?你的眼睛里有光,我从来没看到你这么开心过。”
“没有升官。只是,”李同光微笑道,“只是终于圆了一个旧梦,又决定了一些新的谋划,心定了许多而已。”
“你新的谋划里,有我吗?”
“自然。”李同光看向她,“今晚我秘密进宫,就是为了和你商量此事的。”
初贵妃心下甜蜜,笑问道:“是吗?那你说说。”
却听李同光道:“我要让河东王死。”他语调平静,几乎是面无表情地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初贵妃霍然变了脸色,一时甚至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李同光却已解开外袍,指着自己腰上犹然渗血的刀伤,道:“这是他今天晚上刺杀我留下的,连上前些日子在合县,他勾结朱衣卫来的那一次,已是经是第二回了。”
初贵妃惊道:“大皇子勾结了朱衣卫?”
“老头子没告诉你?”李同光眼睛微微一眯,缓缓道,“看来他对你的信任,比起在宫外那会是差多了啊。”
初贵妃被重重地打击到了,却还是逞强道:“宫里新进了几个美人,他不来烦我也好。”看到李同光身上刀口,又心疼地问道,“你上次伤在哪了,重吗?”
李同光隔开了她的手,将衣袍重新裹好。道:“都好得差不多了。你只要知道一点,既然他想我死,我就得要他亡。”
初贵妃点了点头,问道:“你要我怎么帮你?”
李同光与她耳语了几句,初贵妃神色一凛,迟疑道:“真要这么做?可我那位先皇后的表姐,是他最大的禁忌。”
“我连他儿子都要除掉,还在乎这些?”李同光一顿,半眯着眼睛,审视着初贵妃,“怎么,天天做着太后梦,可一见真章,就怕了?”
初贵妃一咬牙,昂首道:“好,我做就是。”
李同光便拱手向她行礼:“多谢娘娘。”而后起身道,“那我告辞了。”
初贵妃却又叫住了他,李同光回过头去,等了半晌。初贵妃才迟疑地问道:“你和阿月,最近相处得好吗?”
李同光淡淡道:“还好。”
初贵妃一急:“怎么个还好法?”忙又掩饰道,“我是她的姑母,我总要关心……”
李同光打断了她,目光看向她的右手,淡漠道:“贵妃娘娘,你心口不一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弯着右手的小手指。”
初贵妃手指下意识地一颤,连忙将右手背在身后藏住。
李同光却已走上前来,目光冰寒,嗓音却诡异地轻柔:“你应该清楚,这场婚姻,并不是我想要的。但你的侄女,却是你去劝嫁的。”初贵妃的身子不由颤抖起来。李同光逼近了她,在她耳边轻声蛊惑道,“你不是很恨设计促成这桩婚事的老二吗?放心,对付完老大,下一个就是他。”
初贵妃眸子蓦然瞪大。李同光却越逼越近,初贵妃惊恐地向后退去。然而身后便是游廊的柱子,她已退无可退,心一时紧绷到极点。便听李同光俯身在她耳畔道:“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答案,那我就告诉你,我陪她进了珠宝铺,逛了街,还送了她一朵一模一样的月季花,你满意了吗?”
言毕,李同光果决地转身离去,眨眼间便已消失在宫墙的阴影里。
初贵妃瘫倒在地,眼泪滚落下来:“他怎么可这么送我和初月一样的东西?怎么可以?!”
她将花扔在地上,恨恨地上前践踏。一直守在远处的侍女闻声赶来,连忙安抚道:“娘娘,娘娘息怒!”
初贵妃却突然想起什么,忙又将花朵捡了起来:“不对,他肯定是故意气我的,怨我不该那么问他,是我又戳到了他的伤心事!”她珍惜地抚摸残存的花朵,喃喃自语着,“他如果不是心里有我,怎么会留意到御花园里没有这种花,怎么会特意带进宫来?他啊,从来都是说最无情的话,做最多情的事。”
侍女不知该说什么。初贵妃却突然停住动作,她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悲凉的笑,问道:“我是不是很可悲?他只消模棱两可的一句话,就能让我一会儿难过得想死,一会儿又满心欢喜……”
宫墙外,李同光靠坐在马车上,手里把玩着如意扔给他的伤药瓶,脸上沉浸着幸福的笑容。
而宫墙内,初贵妃痛苦地抚摸着花朵上的褶皱,自语道:“可只要他还愿意见我,愿意跟我说话,哪怕我明知自己只是一只被利用的小卒子,但我,仍然是心甘情愿。”
痴心若狂,不计得失。一如当日李同光跪在密室中,仰望着漫天飞舞的破碎残像落泪,一如李同光虔诚地跪在如意面前,亲吻她的指尖。
数日后。
安国宫城正殿里,安帝李隼半靠在卧榻上闭目养神。身旁内侍手持册子,正在给他读暗探刚刚送上来的情报节略。
“十五日,礼王至徐国公府、阳柱国府,携礼若干。”
安帝闭目点头。
“十五日午后,沙西王于政事堂中,与诸大臣言两国既欲共抗北蛮,便应早遣梧帝东归……”
安帝微微皱起眉。
“十六日晨,长庆侯府召太医,长庆侯上腹有剑伤,深约半寸……”
安帝一挑眉,出言打断了他:“今日已是十八了,长庆侯没有上书或是入宫请见?”
内侍低眉俯首道:“尚未。剑上有毒,长庆侯仍在休养。”
安帝一抬手,示意他继续。
内侍便接着读道:“十七日晨,朱衣卫左使、右使履新……”
安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内侍又读道:“十七日午,汪国公骑射中,突呕血,旋腹痛不止。太医至,以急腹症断之。”
……
大皇子的岳父汪国公,已经不好了。
昨日发病之后,国公府便急请太医前来诊治,太医却也是束手无策。迁延至今,汪国公对外物早已没了回应,只半张着口躺在病榻上,黑血不住地从唇边流出来,有出气没进气了。
太医无奈,令府上尽快准备后事。国公夫人还不死心,摇着太医质问着。大皇子却明白岳父现下的状况早已是回天乏术,便也不再徒劳守在榻边,皱着眉转身疾步离开了。
国公府的大公子见状连忙追出去,拦在他的身前,扑通一声跪下,仰头向大皇子哭诉道:“大殿下,您要为家父做主啊!父亲他不是什么急腹症,而是被人害了!”
大皇子无奈:“太医都说岳父没有中毒,你叫孤怎么帮你做主?”
汪国公之子愤恨道:“是没毒,但是有这个!”跟在他身后的仆人连忙呈上一把摔碎的茶壶,壶有几粒珍珠大小的米粉圆子。汪国公将东西捧给大皇子,道,“前日父亲去镇武将军孙远家赴宴,酒至半酣,来了一队舞姬献舞。那些舞姬还带来了好多异国吃食,其中有一道,便是醴酪中杂以酥脆的黑色小果子,叫什么玉泉玄石。因为此物新奇,宴上的宾客虽然看得不甚清楚,可还是纷纷大快朵颐。”
那日的情形仿佛再次浮现在眼前。波斯舞姬面遮轻纱,身缠榖绡,腰配七宝珠链,在明灭的灯火下妖娆起舞。雪白的玉足踏着光洁如镜的地板,轻盈又缭乱地旋转。只听她手上、腰上、足下金玲叮当作响,眼前全是曼妙飞舞的轻纱、珠玉和柔媚的腰肢。席下的男人都看得目不暇接,不知今夕何夕。
待那舞姬眼波噙笑,手持银壶,送上所谓的“玉泉玄石”时,哪里还有男人有心思去想这东西有什么玄妙。汪国公得那舞姬嫣然一笑,早已神魂颠倒,忙将空盏伸过去。待那舞姬满斟一盏后,汪国公随意嚼了嚼,便一饮而尽。
汪国公之子恨恨地说道:“可谁曾想,那样黑色果子里,竟然夹着这些物事!”他剖开一颗“珍珠”,只见金色的碎屑混杂其中,光芒一闪。
大皇子失声道:“碎金!”
汪国公之子痛哭道:“是啊!金屑酒古来都是赐死之物,金能坠人,凡饮者,数日后,必痛不欲生,肚烂穿肠而死。其他喝下醴酪的宾客都没事,只有父亲他……这就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若不是臣弟细心,在孙家后厨找到了这些残物,家父只怕去了九泉,也只能是个枉死鬼!殿下,孙远是您的人,所以臣弟不敢告官,只敢等了您来,才……”他再也说不下去,嚎啕大哭道,“父亲,父亲!”
大皇子震惊不已,忙道:“别慌,这中间肯定有误会,”立刻吩咐亲随,“你即刻去孙远家,传他来见孤!”
亲随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近前向大皇子耳语了两句。
大皇子一惊,脱口道:“什么?今早被朱衣卫抓住走了?!可他不是一直替孤跟左使陈癸联络吗?”说着便忽地意识到什么,霎时变了脸色。
汪国公之子也惊讶道:“陈癸?朱衣卫昨日上任的左使,不是姓杜吗?”
大皇子一愣,随即大急:“邸报!给孤邸报!”
汪国公之子急忙取来邸报给他,只见邸报中央一行写着:“晋绯衣使杜修齐权知朱衣卫左使……”
大皇子跌坐在椅子上,颓然道:“邓恢应该已经发现孤绕过他跟陈癸合作收拾李同光的事了。岳父的毒是他下的,陈癸也是他收拾的。除了朱衣卫,谁还会这些希奇古怪的杀人法子?!那些波斯舞姬,多半就是朱衣卫的白雀!”
汪国公之子愕然道:“朱衣卫是天子私兵,会不会是圣上……”
“不可能,若是父皇知道了,孤早就被传进宫训斥了!”
“那,会不会是长庆侯?”
“更不可能,”大皇子道,“他至今以为那些刺客都是北蛮人!否则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么会忍到现在?就算他想动手,也没胆子直接毒杀孤的岳父,堂堂国公!”大皇子捂住了脸,绝望道,“敢这么无法无天的,只有朱衣卫的邓恢,他是想用这法子警告孤,让孤别动他的朱衣卫……”
汪国公之子惊呆了:“那父亲他难道就白白……”却忽地又一愣,忙道,“不对啊殿下,邓恢是个笑面虎,父亲又与他素无旧怨,一上来就下这么毒的手,他难道不怕您报复吗——”
大皇子一愕,突然想到了什么,凝眉苦思起来:“不是朱衣卫!你说得对,邓恢想警告我,不会用这么婉转的法子,朱衣卫要杀人,也不会让你找到那些金屑!这分明是有人想借机挑动我和朱衣卫火并!是谁呢!”他腾地一下站起,“是老二,只能是老二!他肯定发现我和陈癸的事了!”
正说着,忽有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在场众人都大惊失色,大皇子亲随立即护住大皇子。
那黑衣人却回身向着大皇子恭谨一礼,道:“朱衣卫紫衣使吉祥,参见殿下。陈尊上不幸殒身之前,令臣务必前来,将遗言相告殿下。这是尊上的印信,尚请核验。”他呈上一面玉牌。
大皇子的亲随接过玉牌核查,然后对大皇子点了点头。
大皇子立时便提起了精神,催促道:“快说,陈癸有什么遗言?”
只听黑衣人道:“尊上说,他与殿下之密事,已被洛西王察觉,为护殿下,他不得不死。但尊上欲以最后之力,再助殿下一程,只愿殿下能遵照当日之约,保尊上家中三世平安荣华!”
汪国公中毒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邓恢耳中。
邓恢想了想,却只道:“不必管他,大皇子这是怕他和陈癸私下勾结的事东窗事发,我会向圣上告发,所以想提前用苦肉计,把自己摘出来。”
向他送上消息的卢庚问道:“那我们按兵不动?”
邓恢点头:“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如何跟圣上把陈癸和迦陵的死交代清楚,”复又看向卢庚,问道,“那一晚,当真没有任何卫众看到杀迦陵的是谁?”
那一夜,卢庚也曾跟随迦陵前去围攻如意。听邓恢问起,他脑海中立时便回想起,宁远舟和如意并肩立于桥头的身影,彼时宁远舟手中银锋似雪,扬声说道:“要么,现在就走,就当今晚没来过这里,什么也没看到过!”
卢庚一凛,果断摇头道:“那一晚,迦陵右使只带了她的亲信去,但也都全折在石桥那了。”
新晋美人的新鲜感过后,安帝终于久违地再次驾临初贵妃的同明殿。初贵妃把着安帝的手臂,娇俏喜悦地将他迎入殿中,依偎在他的身旁,又仰头亲手奉上鲜果。
然而安帝尚未坐稳,便有内侍匆匆上前汇报道:“……汪国公已于辰时三刻亡于府中。”
初贵妃手中鲜果突然掉落,她目光惊恐地跌坐在地,喃喃道:“表姐……”
安帝的眼神一凛,扭头看向初贵妃,但素来解语知趣的初贵妃却像失了魂一样,半晌才反应过来,匆忙跪倒在地:“圣上恕罪,臣妾失态了。”
安帝不动声色地扶起她:“爱妃这是受惊了。”一抬眼,貌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刚才在说什么?”
初贵妃忙掩饰地垂下头去:“臣妾、臣妾没说什么啊,圣上听岔了吧。”
安帝眼光一闪,没再追问。
待傍晚离开同明殿时,安帝支开了初贵妃,才冷冷地看向初贵妃的近身侍女。
侍女浑身一抖,连忙跪倒在地。
暮色四合,安帝的表情隐于半明半暗之间,看不清喜怒。只知嗓音是冰冷的:“为什么贵妃刚才听到汪国公死的消息,却脱口而出叫了声‘表姐’?”
侍女不敢回答。
安帝眼皮一抬,吩咐内侍:“送她去暴室。”
侍女大惊,连忙叩倒在地:“圣上饶命!奴婢不敢说,是因为自先皇后冥寿之后,娘娘便经常梦到先皇后娘娘。”侍女瑟瑟发抖地说道,“昨夜,昨夜娘娘做了恶梦,奴婢服侍,听到娘娘一边叫表姐,一边问汪国公害了她是什么意思……”
安帝的面色立刻阴沉如墨。
就在此时,有内侍上前通禀道:“圣上,大殿下赶在宫门下钥前,入殿请见。”
安帝皱了皱眉,这才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
初贵妃从殿里出来,望见安帝匆匆而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冷笑道:“这么多年来,先皇后的死,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他写了那么多深情的怀妻之诗,却最怕人知道逼死先皇后的其实是他自己。”
侍女惊魂甫定,只觉得身上犹然还在发抖:“是,奴婢记得三年前,舒嫔就是因为说漏了嘴,才被赐了白绫。奴婢刚才真是怕死了……”
初贵妃抹下一只玉镯给她,安慰道:“拿着压惊。”说着便也叹了口气,“其实本宫也在和你一起赌啊。同光说得对,这次要是不按死他们,以后他们要对付的就是我。汪国公当年能操弄朝廷,借治两个国舅死罪的由头来逼死表姐,焉知今后不为会了送大皇子晋位,对我也来上这么一次。所以圣上心里头的这根刺,今晚必须要被我挑出来……你去弄些冰水,我要沐浴。”
时近深秋,天气已十分寒凉。她却要用冰水沐浴,侍女有些惊慌:“娘娘?!”
初贵妃叹息道:“既然装病,就要装得像些。这样才能让圣上相信我当真是梦到表姐去找汪国公索命了。”说着便又一顿,黯然道,“我也想尝尝同光每回走进冰水的滋味。你说,如果我真的病重了,他会不会心痛,会不会再潜进宫来瞧我?”
夜幕低垂,内侍们小步快趋着点起各处花树灯台上的灯火,将整个正殿照得煌煌赫赫。
大皇子伏在地上长跪,灯火在他周身四面都投下了浅淡的暗影。那暗影环绕着他,随着跃动的火光而在他周身忽长忽消。
听到安帝入殿的声音,大皇子膝行上前,含泪仰望着安帝:“父皇救我!儿臣,儿臣命在旦夕了!”
安帝这才看清大皇子身上的黑血,他皱眉退开一步,不悦道:“这是什么?”
“这是儿臣的岳父,汪国公临终时吐在儿臣身上的血,他不是什么急腹症,是被人害死的!”
安帝径自坐下,随口问道:“哦,被谁害死的?”
安帝的漠不关心把大皇子弄得有些慌张,半晌,他才一咬牙,道:“是二弟。”
安帝一扬眉:“有何证据?”
“二弟原本想派人冒充朱衣卫,在合县刺杀同光表弟,但并未成功。驻守合县的一个偏将是岳父的的亲信,发现真相后便禀告了岳父。岳父正和儿臣商量此事,不想突然就……”大皇子自知这些说辞苍白得很,原本他也不打算就这么草草发难,但汪国公之死已让他慌了神,而陈癸给他留下的也是能一击必杀的东西。他已不打算再拖延下去,便流着泪仰望着安帝,哀切道,“父皇,儿臣知道您多半不信,儿臣原来也是不信的,毕竟这些年来,二弟虽与儿臣偶有不和……”
安帝打断他:“够了,朕大晚上不想听这么没边没际的东西。朕只想知道,镇业为什么要杀长庆侯?长庆侯死了,他有什么好处?汪国公死了,他又能得到什么?”
大皇子张口结舌,半晌才道:“同光表弟不想娶金明郡主,后来知道婚事是二弟在您面前蹿腾的,便怀恨在心,私下里常说要找二弟麻烦……”
这说辞连他自己都不信,在安帝凌厉的目光注视下,他很快便说不下去了。他干脆一横心,道:“事出突然,儿臣也一时想不清楚这中间的门道,只知道杀岳父的只能是二弟,而二弟对付了岳父后,就要对付儿臣了!”
安帝已不耐烦了:“这些话,你明日全编好了,再来回朕。”说完,他起身便要离开。
大皇子心中一急,忙道:“父皇留步!”他一横心,再次膝行上前,仰头说道,“二弟想杀儿臣,为的就是那把龙椅,而且他想对付的,也不仅仅是儿臣,而是父皇您!”
安帝脚步终于停顿下来,他缓缓回过头来,盯着大皇子,提醒道:“你想好了,谋逆是死,诬陷谋逆,也是死。”
大皇子毫不犹豫道:“儿臣想好了!儿臣有证据!父皇如若不信,就请即刻驾临二弟的王府,他私藏龙袍铁甲,铁证如山!”
安帝的眼睛,危险地眯起了。
马蹄声踏破寂静夜色,一众侍卫浩浩荡荡地打着火把,护卫着安帝的车驾驶出宫门,向着洛西王府奔去。
大皇子心事重重地坐在安帝身后的车里,亲随担忧地问道:“殿下,这么做会不会太急了一点?”
大皇子自己亦知这是一场豪赌,目光阴鸷道:“管不了那么多了,陈癸说得对,只有趁着这一片混乱,先把老二的罪名定死了,到时候父皇只剩我一个成年皇子,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不会把孤如何的,要不,他偌大的江山日后交给谁?”
他扭头看向车里的黑衣人,问道:“那龙袍你当真安排好了吗?”
黑衣人点头道:“臣亲手安排,万无一失。而且臣亲眼看到,那密室里除了臣放进去的龙袍,还有铁甲以及诅咒圣上和您的符咒。”
大皇子一挑眉,手指仿佛无意识地叩了车窗棂,喃喃道:“是吗?那咱们就不算冤枉他了。”
马车正碌碌地行进着,忽有人来敲车窗。大皇子的亲随拉开车窗,便有个侍卫近前与他耳语了几句。
亲随做出惊愕的神色,回头向大皇子禀告:“殿下,二皇子突然跑了!”
大皇子随即露出吃惊的模样:“什么?!”
黑衣人也震惊地抬起头,却随即便向前一扑,倒在了车厢里。亲随从他颈后收回手,手中乌光一闪——却是一枚漆黑的针状暗器。刺倒了黑衣人,亲随收起乌针,拔出匕首来。
大皇子皱眉道:“别在这动手,孤不想弄脏马车。”
亲随应道:“是。那臣就将他放到下面去。殿下放心,这毒针是陈癸之前献上来的,中了之后,再强的高手也就只剩口气了,等咱们回了王府,再毁尸灭迹也不迟。”
亲随说完,便一按机关,车厢地板翻转,昏迷的黑衣人落入了车底木箱中。亲随合上机关,又道:“另外,我们在二殿下王府的内线已经核查过了,”他用脚尖指了指脚下的木箱,道,“他确实已在二殿下的密室里安排好了龙袍。”
大皇子瞟了地板一眼,道:“他倒挺能干,可惜此事牵涉太大,留他活着,只会让我们多一个把柄。反正陈癸已经死了,他跟着去,也算有个伴。”
亲随抹一把冷汗,庆幸道:“还好殿下早就让他等在车里,还好臣一直备有能让人反应迟钝的安息香,不然,以臣的本事,还真没把握对付一个紫衣使。”
大皇子深吸一口气,目光看向远处,喃喃道:“成败在此一举,希望天神庇佑!”
车子却突然停了下来。大皇子立时绷紧了神经,不安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亲随拉开窗子向外张望了一会儿,道:“圣上的车驾在过桥,走得慢了些。”大皇子这才放心下来。
却无人注意到,大皇子的马车底下悄悄探出了一只手,那只手轻轻一弹,便有一枚石子击出,打中了前面一匹马的马腿。那马长嘶一声,躁动起来,很快便扰乱了队伍。
马手忙着制服马匹,护卫在大皇子身侧的侍卫们也都匆忙打马上前查看。马车下那个身影便趁此时机,飞快的闪身滚到了街边隐蔽处。
待惊马被制服,侍卫们重新护卫大皇子前行。那人也悄然从暗处起身——正是刚才车中的黑衣人。黑衣人揭下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清丽皎洁的脸,竟是如意。
如意遥望着渐渐远去的车队,脸上露出了一抹神秘的微笑。
——两日前,正是她扮作舞姬,给汪国公喂下了掺着碎金的“玉泉玄石”。复仇的计划环环相扣,所有的饵料都已投下,如今终于到了开始收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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