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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驿馆里众人多已入睡,李同光房中也熄了灯。他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榻上,在黑暗中静静地思索着些什么。突然间,他眼前似是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李同光揉了揉眼睛,却什么都没看见。他向别处寻望,谁知一扭头,就看到枕头边上盘着条银环毒蛇,他汗毛倒竖,当即便吓得跳了起来。却听宁远舟的声音从旁传来:“怕了?”
李同光扭头望去,便见黑暗中立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是宁远舟。这男人有一双招人厌的黑眼睛,如夜海般平静幽深,探不到底。
李同光自然已经想到那条毒蛇是宁远舟在搞鬼。但他气势已落了下风,也只得语气呛人,脱口便质问:“你想干嘛?”
“不想干嘛,”宁远舟淡淡道,“回敬一下。”
宁远舟说着,便从黑暗中走出来,上前拎起蛇往窗外一扔。他就站在窗前霜白的月色下,回头看向李同光,目光依旧是居高临下的平静,“看见了吗?我的武功,与你师父当年也差不了多少,若是想害你,随时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手。你那些相克的食物,真是小打小闹。”
李同光愕然道:“什么相克的食物?”,但他马上明白过来:“我才没那么多闲心,多半是朱殷……算了,就算是我干的又如何?””
宁远舟却走到桌前坐下:“好,那就抛开它,说正事。我来找你,是想和你做笔交易。”他那双闪着精光的黑眸看向李同光,“长庆侯,我知道你苦心钻营,只为步步高升,好让安国上下再无人敢轻视你的出身。可惜,你战功虽高,城府却不深,所以我才想再助你一臂之力,让你不用向初贵妃出卖色相,十年之内也能权倾朝野,”他缓缓问道,“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同光大惊失色,一时定定地看着宁远舟。
宁远舟见状轻轻一笑,道:“难得看到你这么失态。”
李同光情不自禁地压低声音,问道:“初贵妃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六道堂主,自然熟知六道之事。”宁远舟淡淡的解释道,“梧国虽然在天门关败了,但我们在安国的分堂依旧得力。小侯爷,你以为只要赶回安都,向你们皇帝及时汇报了军情,这次就又算立下大功,可以步步高升,离你的梦想越来越近了吗?错,你大祸临头,还不自知。”
李同光已有些心中狐疑,眼睛紧盯着宁远舟,口中说的却是:“你在故意恐吓我。”
宁远舟摇头道,“我没那个闲心。”他似是一声叹息,“李同光,你为人孤傲,安帝既没有多信任你,你在朝中也并无朋党。于是你升得越高,对大伙儿就越没好处。这回眼见你又破除了北蛮人的阴谋,你猜,那些不愿意你继续升官的人,会怎么做呢?”
李同光顺着他的话语略作思索,已然心惊,问道:“他们会否认这次军情,说我和你们梧国勾结,冒功图晋?”
宁远舟却摇了摇头,道:“他们不会那么傻,毕竟北蛮之事还有合县大小官员为证。”他再次看向李同光,揭开答案,道,“他们多半只会大大方方送你一段前程。根比如打禇国的时候,一起推举你升个看似有实权的大将军,可只要你一出征,你就会发现分到手里的,只会是在梧安两国之战中熬干了的老弱病残,粮草也都是些混了泥沙的陈米。首战若是大败,你觉得安帝会不会大义灭亲,以儆效尤?”
李同光的身子终于颤抖起来,确认嘴硬道:“不可能,我会事先让手下详查——”
宁远舟却道:“你为将数年,除了那个叫朱殷的,有几个亲信?就凭你在合县几句话就把两位将军和县令都得罪光了的本事,你确信那些新分给你的下属,会对你惟命是听?”
李同光又道:“我与沙西王府已有婚约,沙西王也不会不管!”
宁远舟一笑,道:“可我怎么听说,金明郡主好像本来就不太满意你这个夫君?安国贵女二嫁之事也是常有吧?”
李同光心中大震,失神地跌坐在椅子上。
宁远舟静静地看着他,诚挚地道:“长庆侯,我早知你反对安帝出征禇国,又见你在合县之时心系苍生,颇有格局,所以才愿意助你一臂之力。不,应该说,我请求你与我合作,只要不起战火,中原大地的所有百姓,就都有休养生息之机。”
良久之后,李同光才终于抬头看向宁远舟,嗓音嘶哑地说道:“你要是不先说出个章程,我不会考虑和你合作。”
宁远舟凝着他的眼睛,沉稳地说道:“第一,回去面圣时就当场呕血,说你遇刺负伤后一路奔波到安都太过劳累,这样百官自然不会再让你短时间内出征,皇帝也自会让朱衣卫给你个交待。”
李同光深思着,补充道:“你们最好也设法把圣上有意征禇的消息泄露出去,圣上急着出兵,本来就是想打个措手不及,只要禇国人有所防备,这两年内,兵灾就难以再起。”
“好。”宁远舟点头,继续说道,“第二,之前你同时得罪了两位皇子,但以后,你得暗中投靠二皇子,只要他们两个内斗起来,你就有喘息之机。第三,用点心讨好金明郡主,沙西王为了他外孙的将来,也会好好扶持你。安帝不可能一直不立太子,只要我和六道堂倾力相助,两位皇子一旦为了夺嫡而两败俱伤,到时候,就是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好时机。
几句话之间,便已为李同光的野心勾画出一条清晰可行的路径。
李同光眼中的精光四射,却又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宁远舟,戒备道:“我不恋权,唯愿海宴河清,可你想和我做什么交易?掌权后不主动再起战事?全力帮你们迎回皇帝?”
宁远舟含笑道:“答对了。不过还得加上一条,以后不许再明里暗里和我们作对,离我们家郡主远远的,别再对她再动任何歪心思。”
李同光一愕:“你就是想故为难我!”
“对,我当然是故意的。看着嫉妒你的人不得不向你低头,又纠结又为难,世上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吗?”
李同光用尽全身力气控制自己。
宁远舟却好整以暇地笑看着他,道:“小侯爷,江山还是美人,你只能选一个。”
李同光面色扭曲,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我现在不能答复你。”
宁远舟起身拍了拍他的肩,点头道:“嗯,我等着。”说着便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地道一声,“太晚了,我有伤,再不回去,郡主该担心了。回见。”便转身扬长而去
李同光叫住他:“等等。”
李同光直视着宁远舟,解释道:“我和初贵妃没有私情。我和她只是合作关系。我对天发誓。”
“你不必向我解释。”
李同光却立刻问道:“郡主知道吗?”
宁远舟一怔,慢慢明白过来:“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那就别告诉她。”李同光心中酸涩,向着宁远舟低下头去,抱拳为礼,开口请求道,“我知道这件事和她无关,但是,我不想她误会,哪怕她和师父只是长得很像,我也受不了她再用上回那种鄙夷的眼光瞧着我。”
宁远舟心中很是受了些震动。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李同光,点头道:“好。我不会告诉她的。”
月光西移,空中寥寥亮着几颗星子。夜色已经很深,宁远舟却还没有入睡。他徘徊在如意房门之外,犹豫许久,终于抬手敲了敲门:“郡主?”
屋里却没有应答。宁远舟扫了一眼四周,见四下无人,便又凑上前低声唤道:“如意。”
却依旧没有应答。宁远舟心中一紧,下意识推开房门奔了进去,却只见房中幽黑一片,桌椅寂然,被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仿佛从未有人动过。宁远舟心中大急,四下寻找着:“如意!如意!!”
突然有人按上了他的唇,身后传来暖意,如意略带无奈的声音低低响起:“你小声点,别让安国人听到了,我在这。”
宁远舟回身一般抱住了她,怀中抱实了,心下惶恐这才稍稍散去。他低声问道:“你去哪了?!”
如意莫名其妙:“你不是和鹫儿谈事去了吗?路上你说你糖吃完了,我怕你伤口痛,就出去买了些。”
宁远舟这才松了口气,后怕地说道:“我以为你突然生气,离开使团了!”
如意哭笑不得:“怎么可能?”
“可你包袱都在不房里,我实在是害怕——”
如意无语,指了指黑暗中的角落,道:“包袱掉地上了而已。我之前和你吵成那样,都没有无缘无故地离开,现在又怎么会突然就走了?”
宁远舟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她。如意心念电转,忽就明白了什么:“你在害怕——你是不是跟鹫儿说了些不该说的事,心里发虚,就想来找我解释。可一看我不在,就以为我已经偷听到,负气走了?”
宁远舟一滞,半晌才道:“嗯。”
如意叹了口气:“屋里不方便,跟我去外头说话。”便拉着他翻过窗子,几个纵跃,便出了驿馆。
驿馆外不远便是一处野山坡,如意寻了个景色优美的去处,便拉着宁远舟在石头上坐下。
那山坡上视野极其开阔,漫天繁星低垂,如意握着宁远舟的手,凝视着夜色之下宁远舟有些躲闪的眼睛。
其实先前如意就已有所察觉,和好之后宁远舟便尤其爱粘着她,时时刻刻都要在她身边、甚至要靠在她身上才能安心一般。今夜之事更让如意确信了:“宁远舟,你其实比你自己以为的更胆小,对不对?在岩洞那会儿我就觉出点苗头,好像你总觉得我们俩的和好是假的一样。其实用了万毒解过后,一段时间之内是会没内力的,可是你一直死撑着,跟别人提都没提。”
宁远舟辩解道:“我没有,我以为你们都知道。”
“我说过,我做过白雀,比你们男人更懂男人。”
宁远舟顿了顿,低声道:“每回听到你这句话,我都不知道是该嫉妒还是该开心。”
如意一哂——她不喜或者深恨自己的白雀出身,大多数时候却并不介意提起,于是她打开油纸包,塞了他一颗糖,道:“刚出锅的松子糖。现在吃了,以后只许开心,嗯?”
宁远舟含着糖,表情渐渐放松下来,良久之后,才终于释下了什么心结一般,坦白道:“我其实胆子一都不算大,虽然我在大伙儿面前,我总是会表现得象一个无可挑剔的六道堂堂主。但是我怕死,怕亲人朋友离开,怕你突然间就不要我了。所以,表面上虽然装得风清云淡,私底下却想把什么都抓在手里才放心。”
如意想了想,问道:“你娘进宫做女傅,是不是之前没有告诉过你?”
宁远舟一震,缓缓点头道:“……我那会儿才七岁,跟长辈回老家祭拜父亲。回京才知道外祖把我娘送进了宫中。”
“所以你后来才要进六道堂,因为当了天道的侍卫,你就有机会进宫护卫贵人,顺便能多见几回你娘。对不对?”
宁远舟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如意圈住他的肩膀,靠在他的身上,低声安慰道:“你娘进宫的事,肯定没人告诉你。所以那会儿你一进家门,看到的肯定也是这样的一室冷清,对不对?”
半晌之后,宁远舟才道:“嗯。”
如意叹了口气,再次抬头看向他,道:“宁远舟,你听好了——我不会不要你的,更不会随便离开你。就算你没有鹫儿痴情,没有于十三温柔小意,没有元禄那么讨人欢喜,但你对于我来说,独一无二。”
宁远舟凝视着她,肩头缓缓松懈下来,唇角已不由抿起。却还是嘟囔道:“夸我就夸我,还带着别人干嘛?我要是也是十三四岁那会儿认识你,肯定比李同光还痴情。”
如意嗤之以鼻:“别吹牛,你那会儿喜欢的多半是裴女官那样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更像你娘的那种。”
“那你就错了。”宁远舟眸光含笑,“我一开始就喜欢明艳泼辣的小娘子,像金媚娘——”
如意目光危险地一闪,已使出小擒拿手攻向宁远舟:“你敢!”
宁远舟含笑挡住她:“听我说完,我喜欢的是象金媚娘之前的上司任尊上那种——”他目光痴迷地凝视着如意,缓缓说道,“你知道我之前收到安都分堂的密报,曾经在梦里想象过多少次,你是什么模样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红衣如血,剑不沾尘……”他叹了口气,握住如意的手,“这样的奇女子,我之前居然还想拖着你去什么小岛隐居,真是得到了就不知道珍惜。”他苦笑一声,又道,“直到上回真正去了一架森罗殿,我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如意倏然凑上前去,吻了他的嘴唇。宁远舟猛地愣住。
如意笑看着他,道:“好啦,不用认错,也不用再装可怜啦,要不然我该烦了。”
宁远舟也跟着笑起来:“嗯。”又道,“你不问我跟李同光说了什么会让你不开心的事了?”
“不问。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方便告诉别人的秘密,我相信你。”
宁远舟顿了一顿,道:“好。”
如意立时察觉到什么:“你表情不对,是不是又觉得我不问你这些,就是不够信任你啦?”
宁远舟垂了眼睛,辩解道:“我不是。”
如意便又抿唇一笑,凑近他耳边,轻轻说道:“那我就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这儿是安国俊州,我的老家,其实就在离俊州不远的汴州。”
宁远舟一怔,忙抬眼看向她。
如意道:“我跟你提过我爹娘早就不在人世,我爹还卖过我。但我毕竟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过儿时熟悉的风景。所以,如果这些天我变得不爱说话,不想理人,并不是在生你的气,只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宁远舟圈住她的脊背,怜惜地轻声道:“那你需要人陪的时候就叫我,好吗?”
如意点了点头。
夜风吹过,山坡上花草摇曳,两人依偎在一起。心结解开,彼此再无隔阂。
抵达安都的日期邻近,如意和宁远舟也加紧了对杨盈的训练。从安帝其人的经历、心性,到面见安帝时可能遭遇的刁难和临场应对,都一一向杨盈说明和预演。
就连杜长史也弃马上车来给杨盈上课,切切叮嘱着:“第一要事,就是务必要见到圣上,亲眼确定御驾安危……”
杨盈认真地记诵着。
如意却偶尔透过车窗,看着车外的风景。他们已进入的汴州的地界,因要加赶行程,并不打算入驿站修整。正越过汴州,快马加鞭,往更前方的裕州赶路。
中午时,一行人马停驻在山下溪水边暂歇。两边队伍自然而然地各自分开休息,彼此之间相距甚远。
梧国使团这边,众人各自下马。
钱昭对众人道:“赶紧喂马喝水吃粮,下一回休息,就直接在裕州了!”
众人答应着,有的活动身体,有的在小溪里里洗脸。
如意看见元禄正在装水,道:“别装了,往前再走个四五里,路边就有一口甜水泉,比这里的味道好,你早些跑过去,就不会耽搁大家行程。”
元禄闻言,抬头好奇问道:“如意姐你怎么知道?”
旁边的宁远舟忙敲他的头,小声道:“六道堂都能熟知梧国风物,朱衣卫对安国自然也一样。”
元禄应了一声“哦”,随即向前方的甜水泉奔去了。
此地距如意家乡不远,是她年幼时常来玩耍的地方。望见熟悉的景物,如意心中怅然,便低声对宁远舟道:“我想到那边的小山上看一看,很快就回来。”
宁远舟握了握她的手,轻轻道:“好。不用太急,我们等你。”
如意身形轻灵地几跃几纵,就来到了山坡顶上。她坐在山顶大石上,俯瞰着远处的河流,河水波光粼粼,还是旧日模样。如意静静地凝着水上波光,往事历历浮现在眼前。
恍惚间仿佛能望见年幼的自己蹲在河边玩水,身旁母亲洗好手中的枣子,含笑看着她,塞了一颗进她嘴里。如意便也从母亲手里拾了一颗,垫着脚塞进母亲嘴里。
但这样的温馨转瞬即逝,她看到年幼的自己手上拿着小糖人,被一个朱衣卫拎走。她哭闹挣扎着,而远处的的父亲正从朱衣卫手中接过一吊钱。看到夜色之下,重伤的自己趴在一块木板下,沿河漂流而下,河边追兵们举着火把脚步杂乱地搜寻着……
远处的声响打断了她的回忆,如意警惕地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了过去。
越过隆起的山上,便望见河边的大枣树。朱殷正兜着一衣襟枣子站在树下,仰头望着树冠。树冠上正有人在晃动枝丫,满枝的果子簌簌地被摇落下来。朱殷连忙兜着衣襟上前去接,一低头就看到如意站在山石上,不由惊叫了一声:“啊?!”
树上的人听到声音,警惕地问道:“谁。”
——竟是李同光。
朱殷忙道:“郡主。”
李同光就有些慌乱,连忙从树上跳下来,却不料下落时衣襟被树枝给挂住了。人落在了地上,后襟却被高高地挑了起来。李同光满脸通红,忙地用力去扯,只听“刺啦”一声,衣服就被扯破了。李同光狼狈又尴尬,手忙脚乱地去捂后背,偏偏手里还托着一捧枣子。
如意忍不住,轻轻勾起了唇角。
朱殷连忙上前去接他手中枣子。李同光瞥见如意在笑,越发面红耳赤,羞恼地瞪着朱殷:“滚!”
朱殷忙不迭地跑了。
李同光深吸一口气,竭力想恢复镇定,对如意道:“郡主为何在此处?”
如意抿唇一笑,反问:“这山是你开的?这树是你栽的?我为什么不能来这儿?”
李同光哑然。
如意看他强撑得辛苦,便也不再为难他:“好啦,这儿没别人,不用摆你的侯爷架子,我当没看到就是。”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么大了还馋嘴。”便转身离开。
李同光在她身后急道:“我不是馋嘴!”
如意乐了,头也不回道:“好了,你不用解释了。”
李同光越发焦急起来:“真的!那天合县的百姓送我,里头有枣子,我觉得味道不坏,看到这边也有枣树,就想采两把,等明天到了裕州,我也想放几颗在师父灵前,祭拜她。”
如意脚步一顿,心下微微感动。但很快便调整了表情,回头问道:“你师父葬在裕州?”
李同光摇了摇头,道:“她葬在安都。但这些年我四处战征,总担心每逢初一十五,不能及时回去祭拜她,就在各州的名刹里建了她的往生牌位,这样到哪儿都赶得及。”
如意不料他竟如此用心,很是震动,却还是说道:“不用跟我讲这么多,我不想再被当成你师父的替身了。”
李同光低下头:“对不起……我只是,情不自禁。”
他垂头丧气、低声挨训的模样,和五六年前他还是少年时,被如意训斥时的模样重叠在了一起,如意心下不由一软,终还是说道:“但是,你师父在天之灵若是有知,看到你这么孝顺她,一定也会欣慰的。”
李同光眼中一亮,小狗般睁大眼睛仰头看向她:“真的?”
“真的。”
李同光心中喜悦,不觉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谢谢你!”
如意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李同光望着她的背影,思索片刻,立刻回身飞奔而去。不多时便用大树叶子包着一包湿漉漉的枣子,再次追上了如意,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讨好道:“我刚才洗过了,你尝尝吧?”
他总是纠缠不休,如意略有些无奈。
她其实是喜欢吃枣子的,但湖阳郡主这样的宫廷贵女,此时进食却不合适,便皱眉道:“我从来不吃这些乡野之物,还是算了。”
李同光急切地解释着:“我就是想谢谢你,谢谢你刚才那些话。你尝尝好吗?很甜的,就一口,一口就行。”
看着他恳切的样子,如意到底还是又心软下来,便做出勉为其难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来,尝了一口,轻声道:“还行。”
李同光,缓缓绽开笑容。见如意转身又要走,连忙追上去,一路追、一路跟她搭着话:“德王的领地在寿州,那边也有枣子吧……我瞧你们礼王挺不懂事的,照顾他挺累的吧……从寿州到梧都,要走几天?”
如意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你在试探我?”
李同光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就是……”他一顿,脸上便又涨红,垂着眼睛道,“想和你说说话。”分明是一副羞涩又慌张的模样。
如意轻哼了一声:“长庆侯,你执掌羽林卫,我们圣上是你的手下败将,之前对我更是多番侮辱戏弄,这会儿又突然扮起少年郎来了,是不是有点晚了?”
李同光一急:“之前的事是我鬼迷心窍,可我实在太想师父了。”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垂头道,“对不起,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这样。我想和你说话,只是因为刚才突然看见你笑了……而这些天,你一直都对我冷冷的。”
如意有意点醒他:“远舟为了救你才受了那么重的伤,他帮了你,你却还用吃食害他,我为什么对你有好脸色?”
她一提宁远舟,李同光便如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终于冷静下来。见如意转身离开,他连忙又追了上去,岔开话题道:“郡主,宁大人那晚跟我说的事,你也知道吧?”
如意眼光一闪,只道:“大约知道。”
李同光道:“他说得有道理,但又太过危言耸听,我心里其实一直举棋不定,一路上想得头都痛了,所以刚才才想趁休息的时候离开大队伍,散散心。”他眼睛盯着如意,问道,“郡主,你觉得我该不该听他的呢?”
如意好奇回道:“你问我?我当然和他一个想法。”
两人说着,便已走出了树林。
使团众人正坐在溪边石头上休息,远远望见两人并肩而行的身影,立刻都紧张了起来。
钱昭脸色一沉,立刻起身走到宁远舟身旁,皱着眉头示意他看树林那边,不满道:“你还有心思喝水?”
宁远舟瞟了一眼,丝毫都不放在心上。该喝水继续喝水,从容道:“我都不急,你们着什么急?”
李同光却郑重地看着如意,说道:“不,我只想你站在我的立场,来做帮我做这个决定。如果我答应了他,那前面可能就是一条不归路。但如果我拒绝,我也害怕自己会陷入他所说的困境而不自知。郡主,不管你相不相信,可我是真的相信你。只要你说去,就算前面是万丈深渊,我也会闭着眼睛往往下跳!”
他目光恳切之极。
如意盯着他,良久才道:“你师父难道没有教过你,永远别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到别人手上吗?”
李同光一凛。
如意又道:“我不会帮你做任何决定,但我敢保证,远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你既然救过他的命,他就绝不会去害你。你可以不信远舟的结论,但他对于政局的分析,多半颇有道理。”
李同光一怔,心里又有些泛酸,咕哝道:“你还真挺相信他。”
如意一笑:“那是自然。”那笑容映着阳光,坚定又灿烂。
李同光看得呆了,良久才道:“……我知道了。”
如意点点头,转身向着使团那边走去。刚走出两步,便又回头问道:“那枣子,能再给我几颗吗?”
李同光一喜,忙双手捧上:“你喜欢吃?那多拿点。”
“有一点就够了,阿盈上回也说喜欢吃。”如意挑了几颗,向他点点头,便转身走了。李同光僵在原地,眼见着如意走到杨盈面前,将青枣儿递给了杨盈。杨盈拿到枣子开心不已,缠到如意身边,一叠声地和如意说笑起来。
李同光难以置信地看着杨盈,心中嫉恨之意骤起,脸上表情几乎扭曲。
宁远舟察觉到李同光久久不动,抬头向李同光望去。见他面色不对,立刻起身向他走来。
众人整备完毕,正准备重新启程,李同光也已回到队伍里,正要上马。宁远舟走到他身前,拦下他,低声问道:“你想对殿下干什么?”
李同光牙缝里都透着冷意,恨恨地道:“放一百个心,我不会对他做什么。”
“可你刚才对殿下的恶意很明显。”
李同光顿时激动起来:“他是珍珠宝贝吗?非得人人都捧着?我不喜欢他,难道不可以?!”
宁远舟听出他语气不对,回头看到杨盈和如意相处的模样,立时明白过来:“你真是……”
李同光怒道:“不用你管!”
宁远舟摇了摇头:“真是脾气大。”
他转身要离开,李同光深吸一口气,叫住他:“等等,我和你交易。”
宁远舟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想好了?”
李同光取下马背上挂着的葫芦,手上一翻,葫芦里的水便被倾倒出来,流了满地。
“誓如流水不可收。”李同光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句起誓道,“从现在起,我不会再为难你们使团中任何一个人,更会全力助你们赎回你们的皇帝。”
宁远舟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抬眼看他:“但你还是不肯承诺以后离如意远点。”
李同光看向宁远舟,喟然叹道:“宁大人,别那么残忍。我虽然只有二十二岁,但这世上,让我快活的事情已经没有几件了。”
宁远舟心中一震,少年这绝望而真挚的情意,这一瞬间,深深地打动了他。
李同光又道:“为了表示合作的诚意,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件事。”
宁远舟挑眉,不置可否。
李同光便道:“你们六道堂,是不是安排了一些人保护皇帝?我拿下你们皇帝的时候,有些人当场就战死了,有些人熬到了后面,但是也因伤重而没活下来。”
宁远舟有所动容,盯着他,问道:“你是说……柴明他们?!”
“那个侍卫首领的确姓柴。”李同光道,“本来按中军之令,是要把他们直接抛尸河中的。但我敬重他们是忠义之士,不该落到尸骨无存的地步。就叫朱殷安排人趁夜把他们葬在河滩上了。虽说无棺无碑,但倒底也算是入土为安。”
宁远舟难得地露出急切的神色,追问道:“哪个河滩?!”
“离这不远。快的话,一会儿你们就能见到了。”
烈日灼灼,使团马车和马匹飞奔在路上,扬起满目黄沙。所有人都神色严峻,钱昭紧锁着眉头奔跑在最前,不断地挥便催马:“驾!驾!”
路旁草木渐渐变得稀疏,大片的砂石河滩出现苍茫天际上。众人知道那河滩近了,眼中都现出悲壮神色,越发催快马匹。近前后翻身下马,匆匆向朱殷问明了方位,便携上铁铲,几乎是飞奔着跑了过去。钱昭奔跑在最前,找到朱殷所说的位置,众人便立刻分散到附近开始挖掘。
挖着挖着,乱石滩下渐渐有衣服和尸骨露出了来。元禄高声叫道:“在这儿!”
众人连忙聚集过去,小心翼翼地开始挖掘寻找。突然间铁铲下传来一声轻响,孙朗连忙蹲下去用手一扫,却是一枚六角形的堂徽。堂徽上已有些锈迹,孙朗费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抬头告诉众人:“是石小鱼!”
随即于十三也挖出了一枚堂徽,他连忙用袖子擦了擦,见上面写着“六道堂天道缇骑沈嘉彦”字样,立刻便红了眼圈:“老沈!”
钱昭依然一声不吭地挖着,他生怕漏过了什么,到最后索性改为用手。突然手上摸到了堂徽的一角,他连忙清理出来,攥在手里细细地辨认着。那堂徽上还沾着黑红的血迹,“柴明”二字映着明晃晃的白日,分外地触目惊心。
钱昭突地跌坐在地,堂徽也掉在了地上。
一旁还在挖掘的宁远舟看见,一个箭步上前扶起了钱昭。宁远舟捡起地上的堂徽,看清上面的字迹后,便也明白了什么。
他跪下来,用手小心地扫开堂徽底下的泥土,一具尸骨显现出来。钱昭猛地弹身而起,推开宁远舟,轻轻抱起了那具尸骨。泪水猛然间涌出,他颤抖着,轻声说道:“阿明,我带来你回家。”
元禄低声问在一旁抹着泪的丁辉:“钱大哥他——”
丁辉轻声说道:“柴明在宫中值宿的时候,一直和钱大哥最好。”
元禄便不再说话。
天边残霞抹红,地上石滩白水,暮色四合,天际苍茫。
柴火台终于搭了起来,尸骨架在上面,熊熊燃烧着。
火焰金红炽烈,呼呼地卷席着,将一缕青烟送上穹空。
杨盈一身白衣,和如意一道站在最前,杜长史与宁远舟对面而立,其余众人环在柴火台周围,一同送别和祭拜牺牲在此的六道堂兄弟——因为假扮的郡主身份,如意也只能参加这场梧国人的祭典。
宁远舟端起一杯酒,长声道:“关山陷阵,归德魂追;壮胆义魄,马革分回。六道长泣,梧土长泪,同袍恭祭,孤忠必慰!”他转身看向杨盈,道,“殿下,这就是为您皇兄而战死的天道兄弟们。”
杨盈肃然上前,一拂披风,跪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举杯,道:“魂兮归来,维莫永伤!”
众人齐声高呼:“魂兮归来,维莫永伤!魂兮归来,维莫永伤!”便在杨盈的带领下,将酒水饮过一口后,奠洒在河滩上。钱昭沉默地扔着纸钱,纸钱如蝴蝶般,在暮色中飞舞。
风吹着柴火台,火焰呼呼燃烧着,白浪滚滚流向天际。
众人垂首哀悼。昔日兄弟们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再见时却已是河边枯骨。众人心中悲壮愤慨,却是无处宣泄,早已泪湿前襟。
宁远舟目光扫向众人,强忍着心中悲痛,道:“各位,我们能找到天道兄弟们的尸骨,能送他们的骨灰回家。还要多谢长庆侯。两国战事已是过往。日后只有和他全力合作,我们才有机会止戈平战,铸剑为犁,还天下更长久的太平。也请大家记住,害死柴明他们的,不是那些风餐露宿的安国将士,而是安帝侵略我们的野心!”
众人俱都肃然。
宁远舟提高声音,再次问道:“听明白了没有?!”
众人一震,齐声回答:“听明白了。”
一行人收敛了天道堂兄弟们的骨殖,强忍心中悲痛,肃然跟随在宁远舟身后,走向李同光。来到李同光面前,宁远舟一举手,众人齐齐停住。宁远舟再使了另一个手势,众人便整齐抱拳,向着李同光深深一礼。而后不待李同光回应,便又无言地整齐离开了。
李同光对着他们的背影,低首回礼。
整个过程中,使团众人和李同光都未发一言。
等他们走远,李同光方道:“看来,我的选择没有错。”
朱殷问:“侯爷真的要跟他们合作?”
李同光点头,道:“只有敌人才最了解敌人的弱点。当年先帝可以靠朱衣卫镇治天下,我若得了六道堂的助力,自然也能步步高升。”他眼中野心的光芒一闪而过,挥手向身后队伍下令:“出发,去裕州!”
入夜前,使团众人终于抵达了裕州,在城中驿站里安顿下来。
裕州城朱衣卫分堂的紫衣使也在这天夜间,收到了左使迦陵从安都总堂发来的密信。
紫衣使对着烛火读着密信,渐渐皱起眉头。
信上写的是:“绯衣使珠玑以下二十九人遇害一案,经查系梧都分堂叛徒如意所为。此犯手段残忍,心智狡诈,恐已潜入我大安境内。凡奉此令者,应将其速速截杀,勿留活口。”还附带了一张叛徒的画像。
紫衣使忍不住对下属抱怨道:“不留活口?总堂最近老是发这样匪夷所思的命令过来。一会儿从我们这突然调走三个高手,说要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可到现在都没见人回来。一会儿又塞个烫山芋过来,这如意一个人连杀三十余人,绯衣使和丹衣使都折在她手上了,还要我一个紫衣使上去送死?……”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急报:“大人,归德急信!”
紫衣使匆匆上前接过信件,一眼扫去,不由大惊失色:“什么?梧国使团已经到裕州了?!这脚程未免也太快了吧?四天前,他不是还在合县吗?”
他来回急急走了数步,终于下定决心:“不行,这中间必有问题,马上准备飞鸽!”
信鸽飞上夜空,早已等候多时的如意信手弹出石子,飞鸽便摔落在她手中。宁远舟解开鸽子的脚环,扫了眼信上内容,道:“果然,朱衣卫总堂还不知道你是任辛,只知道杀人者叫如意。”
便将密信递给如意。如意接过密信,重新装好,问道:“没提刺杀李同光的事?”
宁远舟摇头。
如意便道,“那就让他自己回安都去查个明白。”说罢,便扬手将飞鸽重新放飞。
两人并肩站在高台上,望着鸽子远去。
一时无事了,宁远舟便又道:“你这些天只忙着教阿盈,倒没提过到安都后你准备怎么复仇。”
“我心里已经有数了。但是这一次你先别插手。”见宁远舟要说什么,如意抢先按住了他的唇,道“别担心,我的事需要速战速决。但安全迎回你们皇帝,才是你最重要的事,一进安都就搅进朱衣卫的事情,对你们只会更麻烦。朱衣卫那边,我自己对付,实在不行了,再让你帮忙也不迟。”
见她目光坚定,宁远舟只得答应下来,又歉疚地说道,“对了,刚才为了不让李同光起疑,我也只能拖着你一起去祭拜柴明他们……”
“没关系。他们是你兄弟,我陪你送他们一程,不会有心结。”如意说着,便叹了一口气:“而且,我还很羡慕他们。”
“怎么了?”
如意道:“元禄说六道堂每年清明中元,都会这样祭拜战死的兄弟,但在我们朱衣卫就没有这样的习惯。”她神色失落,轻声道,“很多朱衣卫死之后,都是悄无声息地直接送去了化人厂,没有坟墓,没有灵位,更别提什么香火供奉。”所以,得知李同光在各地都为她立了牌位,她心下才会如此震动——但如她这般还有人记得、有人祭奠的朱衣卫,又有几个呢?
宁远舟顿了顿,柔声安慰道:“等到了安都,你想祭他们,我随时陪你去。”
如意点了点头,心情却越发沉重起来:“可惜,我连他们的真名都记不得几个。朱衣卫活着的时候,只有代号,没有真名,但却有严格的名册,低阶的白雀要定期服用被控制的药物,高阶的,长相、性格、家世、生活习惯,都会被详细记录,防止有人逃跑。”她黯然道,“但一旦死了,就会被勾销名册,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宁远舟握住了她的手。
如意苦笑一声,叹道:“但最让我难过的是,以前我居然也一直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直到刚才,我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也是值得被记念的。”
宁远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想了想,便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糖,递给她。
如意化忧愁为浅笑,挑眉看着他:“你就只会这一招?”
宁远舟也一笑,道:“嗯。”
如意笑着摇了摇头,拆着糖纸,又道:“我跟媚娘提过,以后我想开一间学堂,教白雀和百姓们识字习武,挣来的束脩,就可以给朱衣卫死去的旧人置办祭田。”
宁远舟立刻道:“那我来当教习,当初我在禇国潜伏的时候,就当过大户人家公子的武教头。”
如意便问道:“那你在安都潜伏的时候,做的是什么营生?”
宁远舟有些尴尬,咳一声,岔开了话题:“天快黑了,我要跟钱昭他们商量进安都后的行动,你不用陪我。”
他转身就走,如意一愣:“你还没回答我。”
宁远舟却已经加快了脚步,大步跑开,一句“明早见!”还没落下,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如意眉毛一挑——本来她只是随口一问,这下看来,是非得弄清楚不可了。
朝阳初起,使团众人各自收拾妥当,便再次出发上路。
邻近安都,行程终于不再那么急促。昨天夜里于十三难得睡了个整觉,今日只觉精神焕发。正吹着风,纵马奔跑在路上,忽然杨盈小公主的脑袋便从一旁探了过来。随即杨盈拨马靠上前来,好奇地问道:“远舟哥哥以前在安都的时候,到底做哪一行?我都了问了他三天了,可他一个字都不肯泄露。”
于十三一愕,立时笑了出来。使了个眼色给杨盈,道:“你去问元禄。”
杨盈立刻奔去找元禄。
元禄却如临大敌,连连摇头道:“我不敢说,我说了,宁头儿会杀了我的。”
杨盈无奈,只能转头去问孙朗。
孙朗吓得话家门都报错了,一口顶回去:“我那会儿还没进朱衣卫呢,我哪知道?”拨马就躲远了。
杨盈只好望向队伍前方钱昭的身影,鼓了鼓勇气,纵马追上前去,和他并骑而行。见钱昭神色已然恢复了以往那般的沉静,这才又好奇的问了起来。
钱昭面无表情道:“殿下真的想知道吗?”
杨盈大力点头。
钱昭一抿唇,却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杨盈一愕——怎么都这么守口如瓶啊!她佯怒道:“好哇,你们都瞒着我!”说完,她气鼓鼓正要拨马离开,身后突然有几骑疾驰而来,叫嚷着“让一让”便从他们中间穿过。
杨盈躲避不及,一时没坐稳,险些要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多亏钱昭及时伸手扶住。杨盈气恼地抬头望去,见这几骑所护卫之人是李同光,便没好气地问道:“长庆侯,你又想干嘛?”
李同光冷冷地看着她,随意一拱手,道:“失礼了,我着急过来,正想告诉殿下一件事。”
“什么事?”
李同光道:“前头大路的桥塌了,我们要改走山路。”他抬鞭一指斜前方的小路,道,“这样翻过这座山,就能看到安都了。”
杨盈一惊,想也没想,纵马就上了小路。一路逆着风飞奔到山坡上,一个时辰之后,眼前豁然开朗。杨盈勒马停住,放眼望去,只间一座巍峨的城池坐落在百里之遥遥的天际之下。那城墙四方,圈起了目力所及几乎整个原野。城中道路如棋盘排布,将整座城市划分得明明白白。城中坊市星罗棋布,人烟稠密,望去只觉雄伟又繁华。
杨盈喃喃道:“这就是安都啊。”这时如意和宁远舟等人也策马赶了过来,杨盈便轻轻问道,“远舟哥哥,如意姐,你们说,我真的能带着皇兄,从这里全身而退吗?”
如意和宁远舟同声道:“事在人为。”
杨盈便也重重地一点头:“嗯!”
进入安都之前,使团也做了最后一次修整。所有人都换上正式的礼服,打起全副仪仗,提点精神,庄重地驶过最后一段道路,穿过城门,进入了安都。
——只这月余以来,几千里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中间又不知经历多少磨难,这队伍外表上看来,已不如当日行陛礼时那般光鲜。
使车一进安都,便引起了安国百姓的注意。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道路两侧,观赏梧国这支来交赎金的使团的面貌,指指点点地讨论着。
“梧国的使团啊,来赎人的吧?怎么就这么点人,真穷酸。”
“这是个王爷?跟那个倒霉皇帝是挺像的。怎么这么单薄啊,跟个灯笼似的。”
“还是小侯爷好看!每回他出城回京,小娘子们都跟疯了一样。”
正说着,簇拥在道路两侧仰望着李同光的姑娘们,已有人大方地向着李同光挥起手来。
杨盈骑马走在队伍前方,所有的声音都传进了她耳中。但她仍是挺直了腰,目不斜视,竭力做出皇家气派。
使团穿过街道。如意头戴幕篱坐在马车中,正透过车窗,打量着已暌违五年之久的安都。
街道旁的酒楼上,二皇子洛西王的亲信申屠青望见李同光玉冠华服端坐马上,一皱眉,提醒手下道:“二殿下向来不乐意看到某人这么风光。”一指楼下的使团队伍,“愣着干什么啊,还不赶紧给远客上点见面礼?”
申屠青一声呼哨,早已埋伏在两边酒楼的人,同时向着楼下的使团发动了“进攻。”有的往下泼水,有的往下扔鸡蛋。
见两侧有异物袭来,朱殷立刻撑开油伞,替李同光挡去所有攻击。使团众人也早有所准备,齐刷刷地解下披风,向空中一旋。只见旋转的披风在空中连成一片,将杨盈一行人护得密不透风。鸡蛋和酒水被反弹回去,溅了楼上埋伏的人一头一脸。
安国尚武慕强,民风朴健,沿途百姓见了这么俊的回击,纷纷喝彩叫好。
六道堂众人便也齐齐向他们拱手致意。而杨盈风姿俨然,异物落下来时她面不改色,此刻更是宠辱不惊。见此情形,颇有些百姓收起轻蔑之心,点头赞赏道:“这么看,这王爷进城的时候,倒是比他哥哥强些。”
穿过长街,往前再走不远,便到一处院落。院门上挂着“四夷馆”的牌子——便是安国招待各国使者所用的馆舍了。李同光一路将使团众人送入院中,便向杨盈告辞道:“顺利把各位接到安都,我这引进使就可以交差了。请各位在这四夷馆安住。和我们同来的礼部少卿每三天会来一次,有什么事,找他就是。”
李同光转身欲走,杨盈连忙叫住他:“等等。少卿三天来一次是什么意思?贵国国主难道不该马上召见孤吗?”
宁远舟施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问下去。
李同光却一挑眉,意带嘲讽地看着杨盈:“殿下原来也知道,圣上见你,是召见啊。要见,自然会召。不召,自然是不见。告辞。”
路过如意身边时,李同光略站了站,柔声道:“各国使团里很少有女子,四夷馆只怕准备不周。晚一点,我会让人送些郡主用得着的物事过来。”
如意道:“多谢。”
李同光又压低了声音,道:“有很多人见我过师父,为了不惹麻烦……”
如意便往下拉了拉幕篱,让他安心道:“我知道,所以我在使团的正式身份只是女官。”
李同光又道:“少卿和我手下都可以放心,他们一个字都不敢乱说。”向如意点头之意,这才离去。
杨盈皱眉,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向宁远舟抱怨道:“我真不喜欢这个长庆侯,除了跟如意姐说话的时候有点好脸色,其他时候老是阴晴不定的。”
宁远舟无奈,低声替李同光解释道:“他和我们是有秘密合作,以后自会私下联络我们。但现在,四夷馆里人多嘴杂。他这样做反而才不会让人起疑——凡敌国使臣到来,先冷上他们一段时间,灭灭威风磨磨脾气,是各国国主常用的招数。”
杨盈恍然,面上不由露出些羞愧的神色,连忙端正了心态,道:“是孤想岔了。那远——那宁大人,依你看,安国国主什么时候才会见孤?”
宁远舟道:“怎么也得三五天吧。殿下一路奔波,还是别想那么多,早些进房休息吧”
杨盈点头。
宁远舟又转向对六道堂众人,吩咐道:“大家好好把这院里的钉子清一清。”
但宁远舟居然难得猜错了。
这一日子夜,杨盈睡得正沉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吵闹声。杨盈从梦中惊醒,匆忙坐起。见如意警惕地站在窗边,忙问:“出什么事了?”
外面随即便响起敲门声,元禄略有些无奈的声音传来:“殿下请出来吧,安国宫中有内监来传旨了。”
杨盈一惊,只能慌乱地穿衣起身。
纵使有如意从旁协助,可当杨盈扶着金冠从屋里走出来时,身上装束也还是一目了然地仓促。
她依礼斜站在宣旨内监的侧前方,而使团诸人分列两侧,恭身弯腰听旨。内监瞟了杨盈一眼,见她头上金冠微歪,唇角便轻蔑地勾了勾,宣旨道:“奉圣上口谕,宣梧国礼王即刻入宫晋见。”
众人都大为意外。
杜长史惊疑地确认道:“现在?还不到三更?!”
内监翻了个白眼,讥讽道:“早朝五更开始,三更就起来候朝的百官多着呢。”
众人都无可奈何。
独宁远舟面色平静,对内监道:“请示诏书一观。”
“没听清楚吗?圣上口谕,没有圣旨。”内监目光环视众人,见他们还有不服,便轻蔑道,“不想奉诏是吧,成啊,杂家这就回宫复旨。”
杨盈忙道:“等等!孤没说不去,你竟敢当面矫言?”
内监又瞟她一眼,随意地拱了拱手,傲慢道:“那杂家就在宫里,敬候大驾。”说罢便又如来时一般,带着一群人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去了。
杜长史气得腰都有些直不起来:“安国人太过份了,居然用这么不堪的法子挫磨殿下!”
杨盈见众人都担心地望着她,强行按下心中不安,安慰道:“来的路上大家不是帮我演练过好几回了吗?孤早有准备,随时都可以进宫,”她深吸一口气,为自己壮威一般,高声吩咐道,“赶紧把送安帝的礼物拿出来!”
众人立刻端正了神色,各自忙碌起来。
杨盈独自站在远处等待着,虽竭力做出镇定自若的模样,面色也还是微微有些发白。
如意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往她衣袖里塞了件东西。杨盈便抬起头来,勉强对如意一笑。
马蹄踏在青石路上的声音回荡不绝,声声扰人。
一行人折腾了好一阵子,来到城门楼前,也才四更天。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空中星光疏淡,四面寂冷少人。越衬得面前巍峨宫城黑沉如铁。一行人翻身下马,上前向城门守卫禀明身份。正要进入,侍卫们手中的长矛忽地一交,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侍卫首领面无表情道:“大安有律,凡他国使臣入宫觐见,不得有任何侍卫陪侍。”
于十三欲上前理论,却被宁远舟拦下。
杨盈一指打扮成内监的元禄,道:“他是孤的贴身内侍,”又指了指元禄手上捧着的东西,“这是给贵国圣上的国礼。”
侍卫首领仍是举枪不言,杨盈只能无奈地从元禄手中接过礼盒。
宁远舟拱手相送道:“殿下一路小心。”他目视杨盈的袖子,杨盈微微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便独自转身走向侍卫,侍卫这才让出道来,杨盈捧着礼盒,孤身一人走进了空荡荡的宫门。
宫城城楼内外两道门之间,有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内光线昏黑,只点着两只火把照明,火光在甬道壁上投下幢幢的暗影。杨盈孤身一人走入甬道中,脚步声空荡地回响在甬道壁间,身后拖出了长长的黑影。火把噼啪一声爆鸣,身后暗影一跃,杨盈莫名就打了个寒颤,匆忙加快了脚步。
可突然之间,前方传来一声轻响,杨盈本能地抬头,就见内宫门在她的面前迅速地合上了。
杨盈一惊,掉头就往身后的外宫门跑,可才转过身去,外宫门也被关上了,门外就只传来宁远舟一行人惊怒交加的呼声:“殿下!”
几乎就在同时,门洞内的火把也突然熄灭了,黑暗霎时便将杨盈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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