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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盈惊恐万分,仓皇地奔向外门,拍着门喊道:“开门。开门!”门外却毫无动静。杨盈扭头又奔向内门,仓皇中脚下一绊,整个人都扑倒在地。脸贴上冰冷的地面的瞬间,寒意透上来,杨盈脑中霎时清醒过来。她喃喃道:“冷静,远舟哥哥再三要你冷静,你忘了吗?”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思索着,“对,还有火折子,你带了火折子的!”
她摸出火折子轻轻一吹,柔暖的火光亮起,稍稍驱散了她心中恐惧。她捧着火折子站起身来,大口地吸着气,终于渐渐冷静下来。她喃喃自语着:“别慌,想想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不是为了杀我,否则会有人向我动手。对,他们只是想吓我,或者关我一晚上,让我又冷又饿,颜面全失……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火折子的光投射在前方巨大的内门上。杨盈眼中一亮,忙向袖中摸索起来着,寻找如意先前给她的东西。
通向皇宫的内门关上之后,几个关门的内监便迫不及待相互挤眉弄眼起来。他们都望见了适才杨盈惊慌的面孔,心中很是自得。守在门左边那个肥脸圆下巴的捅了捅身旁浓眉细眼的同伴:“你猜他能挺多久?”同伴比了比手指,这人便嗤笑道:“一柱香?我猜最多半柱!”
话音刚落,便听到里面传来惊慌的拍打声。两人相视一笑,都起了兴致,纷纷等着看好戏。
门洞内突然便响起一声尖叫,紧接着便是一声沉闷的重响。两人料想是杨盈摔倒在地,都凝神细听,门洞内却忽然归于寂静。两人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有旁的动静,心中不免有些七上八下,面面相觑起来。
细眼睛的那个忍不住问道:“不会出事了吧?”圆下巴趴在门缝向内望了望,见里面一片漆黑,不由也有些慌了,忐忑道,“这这……上头只叫我们给礼王弄个下马威,万一……”
另一人商量着看向其余众人,问道:“要不开门看看?”众人也都不愿担责,纷纷点头同意。
肥脸那个忙去开锁,一行人七手八脚地推开内宫门,打着火把走进门洞中,却没看见杨盈的身影。那门洞中甬道足五六长宽,火把能照到的不过身前一二丈距离,内监们急忙上前去找。
却不料杨盈是在他们身后——如意给杨盈的是一枚防身用的爪状飞钩。杨盈正用那飞钩勾着门框,脚踩两枚门钉,趴在半开的内门门板上。
内监们一路向着外门的方向寻去,杨盈便趁着他们不注意,悄悄从门上跳下来,快步走出门洞。
出了门洞,便觉眼前豁然开朗。天色浅淡,启明星悬于东方天际。折腾这么久,竟已将到天明日出的时候了。
杨盈从容整顿好衣冠,这才向着还在门洞里焦急地四处寻找的内监们,轻咳了一声。
内太们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便见少年亲王一身蟒袍,从容立于晨光之中,清贵挺拔。
杨盈淡淡地一抬眼,问道:“各位在找什么?孤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还不带路?”
肥脸内监惊疑不定:“您是?”
杨盈傲然道:“孤乃大梧礼王!”
朝阳自她背后升起,将她整个人映照得光彩夺目,内监们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遮挡。
一只迷蝶从杨盈身旁飞起,翩然飞过城楼,飞向了城门之外。
城门外,使团众人们还在和安国宫门的侍卫推搡争辩。
宁远舟抬头望见有彩蝶蹁跹飞出宫墙,心下安定。他呼哨一声,使团诸人立刻停下动作,齐刷刷退开,站回到一边的角落里。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继续安静的等待起来,反倒令安国侍卫们有些摸不着头脑。
杜大人疑惑地看着宁远舟,身旁元禄微微近前,低声替杜大人解惑:“早就跟殿下约好了,她要是能平安进宫,就会放迷蝶出来。”
宁远舟高声下令道:“大家在这里安候殿下出宫。”
众人齐齐应是,昂首挺胸。
于十三看向宫墙,叹息道:“希望殿下能顺利见到安帝。”
钱昭也遥望宫墙,宽慰道:“第一关已过,往后应该也会顺利的。”
肥脸内监将杨盈一路引入一处偏殿中,便告退离开。
杨盈尽量镇定地在椅子上正襟危座,用眼角余光打量这座偏殿。殿内寂静,只站着几个手持浮尘的内监,并无任何其他人出入。
香炉里的香一点点燃烧着,烧完了一根又一根。安帝那边却始终未有传召。
杨盈也不焦躁,只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坐在那儿等着
先前引她进殿的内监进屋换了几次香,见杨盈始终一动也不懂,仿佛老僧入定了一般,不由对她越来越好奇。眼角瞟着她,低声对身旁同伴道:“人还没长开,倒是沉得住气。”
外间天光天光已然大亮,看时辰怕是早朝都已经结束许久了。这内监又一次进屋换香,便上前去鼓动杨盈:“殿下不问圣上何时宣召吗?”
杨盈半垂着眼睛,气定神闲道:“我摄政王兄日理万机,贵国国主想必也是如此。等他有了空闲,自会与孤相见。孤又何必心急?”
内监一转眼珠,又殷勤地凑上前去给杨盈倒茶:“那殿下请用。”
杨盈微微一笑,眼角都不抬一下:“不必了,皇兄客居高塔,想必并无如此雅致茶点,孤怎能独享?而且,若用了茶水点心,时间一长,孤若内急,只怕会行事不雅,岂不又是如了你们的愿?”
内监被说中盘算,不由一滞。只好尴尬地退下了。
皇宫正殿里,安帝正在听取李同光的奏报。
李同光所奏,自然是北蛮人挖通了密道深入境内一事。他提醒安帝北蛮人此举可能是为了里应外合攻破天门关,又道:“臣已带了三具北蛮人的尸首回京,还请圣上……”
安帝却皱着眉头打断了他,“你直接交给刑部就是!”说着便已气闷地拂袖起身,来回踱步。
却果然如李同光所料,比起担忧北蛮人大举入侵,安帝更在意的是:“这帮北蛮蠢货,几十年了都不闹幺蛾子,偏偏在朕要打褚国的时候来添乱!朕现在哪有那么多得闲的兵力调去天门关?”
李同光的手微微抓紧了袍服。
这时,肥脸内监趋步走入殿中,俯身向安帝悄悄耳语了些什么。安帝冷笑一声,道:“小小年纪,还挺有耐性?那就让他继续等。等朕用完晚膳再宣他不迟!”
李同光目光一闪,已然猜到他说的是杨盈。
安帝提醒他:“继续说。”
李同光道:“是。”便接着说道,“还有,第一批袭击臣的刺客,臣疑心是……”他故意一顿,“来自朱衣卫。”
安帝眼光一凝:“什么?”
“臣原本也不敢相信的,”李同光恭敬地垂着头,“毕竟朱衣卫素来是天子私兵,邓指挥使更是从圣上私邸就……”
“够了,”安帝重新坐下,目光阴沉地看着他,“给朕看证据!”
日影已然西斜,杨盈却依旧在偏殿之中枯坐着。
李同光和安帝议完了事,从正殿里出来。路过偏殿门口时,一眼便看到了殿里杨盈正襟危坐的身影。和湖阳郡主身边的那个没断奶般动辄便腻着姐姐撒娇的少年不同,眼前的小亲王身姿单薄而镇定,是另一种假模假式的模样。
——横竖无论那种模样,在李同光看来都是碍眼。
他停住脚步,同先前的内监耳语几句,得知杨盈油盐不进坚持至今,不由露出些饶有兴味的神色:“一口水食都没沾?”他便替内监出主意,“那你们就都走,看他慌不慌。”
内监有些迟疑。
李同光却鼓动道,“要是出事了,自有本侯担着。”
内监立刻会意,悄然招呼众人退下。
杨盈饥困乏力,抬眼去瞥香炉时,却见炉中线烟已然熄灭多时,却无人前来更换。她一愣,环顾四周,才意识到殿中内监已全都不见了。她终于露出惊愕的神色,不安地站起身来,走到殿边向外窥探。
角落里,李同光瞧见她脸上的慌乱神色,颇有深意地一笑后,转身离开。
杨盈恰在此时抬头,见李同光离开前半带恶意半带暗示的笑容,随即便明白过来。她再次回头环顾殿内,看向已然烧残却无人前来更换的线香。殿外日影渐渐落下,殿内斜铺的余晖也移出门外,变做一片暗沉寂冷。
杨盈思量许久,终于一咬牙,转身向殿外走去。
她面带怒意,快步走出宫殿。远远地歇在外面的一众内监们见他出来,都吃了一惊,连忙追赶上前。
先前那肥脸内监一脸焦急地快步绕到她身前,想阻拦她:“殿下,殿下,你要去哪里?”
“回驿馆。”杨盈一把拨开他,见他还要上前,眼神一寒,“怎么,你还敢阻止孤不成?”
内侍被她气势慑住,竟愣在了当场,连忙差人回头去搬救兵。
杨盈头也不回,任凭身后一众内监追赶规劝,只自顾自地继续前行。
待她再次走到城门楼前时,安国鸿胪寺少卿终于匆匆赶到,绕到他面前抱拳行礼,阻拦道:“殿下请留步。”
杨盈站定,抬眼上下打量着他,讥讽地一笑:“整整一天,大人终于肯出现了?”
少卿自知理亏,面色尴尬至极:“下官今日忙着向礼部汇报来路诸事,不意有些耽搁,尚请殿下见谅。”又为难地看向杨盈,道,“但殿下擅出宫中……”
杨盈一挑眉,冷笑道:“擅出?贵国国主既政事繁忙,孤现在离开,明日再来,有何不对?难道贵国待客之道是主人不在,客人连离开都不许了?难道贵国国主不单是有意为难孤,还准备了一道鸿门宴?”
少卿张口结舌间,一句也不能作答。
杨盈便也不再理会他,径直绕过他,穿过城门楼下门洞,向门外走去。少卿连忙追赶上去。
早已等候的使团众人见杨盈走出,立刻迎上前去。
外门侍卫却也提前得到命令,横枪一架,便拦住了杨盈的去路。
杨盈怒道:“让开!”
侍卫们却纹丝不动。
宁远舟一使眼色,元禄、钱昭、于十三立刻会意,四人同时出手,几粒小石子轻弹过去,正中侍卫们的腿弯。侍卫们膝下一软,纷纷跪倒在地。
杨盈道一声:“何需如此大礼?”说完,便已走出宫门,直奔宁远舟他们而去。
少卿犹自追在后面苦苦挽留:“殿下,下官已让内监加急禀报圣上,还请殿下留步……”
杨盈的手已经扶在了马鞍上,闻言回过头去。
她也不生气,目光从容含笑,故作惊诧道:“少卿这么担心,难道是担心孤这么一走就不回来了?放心,明日孤还是会再来的。”然而语气一转,便透出些义无再辱的凛然来,“只是事不过三,如果三日之内,孤还没得到贵国国主关于迎帝之事的明确回答,孤便要立刻动身归国了。呵,本来孤这闲散亲王就不想管政事,无论是孤哪位皇兄正位,孤都是铁板钉钉的的亲王。哦,少卿最好也不要觉得只要扣住孤,就能白得那十万两黄金。”她眼如寒星,缓缓道,“否则,六道堂散布在贵国国内的上百名死士,也不会闲着的。你们防得了一月半载,还能防得了三年五年?”
最后一个字落下,寒星已如冰霜。她扶着宁远舟的手翻身上马。一扬手,一行人便头也不回地随着她浩浩荡荡而去。
直到回了四夷馆,杨盈一直挺直的脊背才终于松懈下来,然而松到一半,一口气还没喘完,她忽地想到什么,忙再次绷紧腰背站直。宁远舟知道她的担忧,轻轻一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附近都清干净了,现在院子里全是自己人。但四夷馆之外还有不少朱衣卫的暗哨,我们和分堂的兄弟们估计得过两天才能联络上。”
杨盈才骤然瘫软下来,开口便道:“孤饿死了渴死了,救命!”
话音刚落,如意已递上来一只水袋:“羊奶,热的。”
杨盈眉开眼笑,感动道:“如意姐!”抱起水袋猛灌了几口,腹内饥肠稍得安抚,便眉飞色舞迫不及待地叽里呱啦地向如意炫耀分享起来:“我挺住了,按大家之前说的那样,反将了安国人一军,没丢脸!你不知道,我学你的样子,冲他们一瞪眼,他们就都让开了,我好威风,我……”
她说着,突然发现所有人都盯着她,忽地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嘿嘿笑了笑,收了嘴。
宁远舟却微笑着接口道:“殿下今天确实是好威风,好气魄,一个人独自在宫中面对一切,还能全身而退,可谓大智大勇。”
杜长史也赞叹不已:“进退有度,不堕我大梧风范。”
众人纷纷竖起大姆指:“殿下真棒!”“殿下太有气势了!”
四面都是笑声和夸赞声,杨盈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肯定,激动地道着谢着,眼睛不由越来越亮,渐渐神采飞扬。但想到自己在安国少卿面前放下的豪言,还是不免有些担心,问道:“要是三天时间到了,安国皇帝还不理我们怎么办?难道我们真的走吗?”
如意微笑着安抚她:“不会的,圣……安帝待人,向来喜欢一进一退,恩威并用,他今日冷遇了你,碰了钉子,明日八成就会见你,这样才能亲自探探你的虚实。”
杨盈便又再次露出了笑容。
杜长史又向杨盈问起她在安国大殿里的情况,一行人说着便向屋里走去。
宁远舟忽地留意到如意手上有一道红色的勒痕,目光不由一闪。
待夜间众人各自散去之后,宁远舟便敲开了如意的房门。
如意正对着房中朱衣卫官衙的结构图认真思索着,见宁远舟进来,便随口问道:“阿盈睡了?”
“嗯,她昨晚三更就起来了,今天在宫里又撑了一天,吃完东西,跟我们说了说宫中的事,就撑不住了。”宁远舟目光便往如意手上一指,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如意抬手看了看,才留意到手上的红痕。
“啊,白天你们不在的时候,我扮成化人厂的车夫去了趟朱衣卫外头打探情况,绑绳子的时候不小心被勒了一下。”
宁远舟取出药膏,走上前来,道:“我帮你上药。”
“又没破皮,上什么药啊。”
宁远舟却不由分说地拿起了她的手,专心帮他涂抹药膏。这男人总是操心过度,然而垂着眼睛专心涂药的模样,着实温暖隽秀,令人心不由就软下来。
如意轻轻道:“你别太担心了,明天我未必就会一定对朱衣卫动手,毕竟还得先查清害死我义母和玲珑的真凶再说。鹫儿今日进宫,必然会向圣上提到朱衣卫袭击他之事。但朱衣卫却没什么动静,我想邓恢今天多半不在京里,所以安帝才没传召他。这人是你离开六道堂后,这一年才执掌朱衣卫的,连你都不太清楚他的底细,我就更得挑他不在朱衣卫衙里的时候再进衙。”
“好。如果有万一,你一定及时放迷蝶求援。生死关头,就别想什么会不会拖累我了,我会安排好的。”
如意点头。
宁远舟又道:“我们这样有商有量的多好。”
“那你以后救皇帝的事也要跟我商量,我做不到背叛我的国家去救你们的皇帝,但至少可以帮你们望望风,在你们救人的时候保证阿盈的安全。”
宁远舟点头,又感慨道:“鹫儿,阿盈,这么叫起来,还真对称,只是可惜,一个听话懂事,另一个却是叫人头痛,刚才路上阿盈还说,李同光好像在宫里帮了她一把,但又故意为难她了一把。”
“他们俩又闹上了?”
宁远舟苦笑道:“他对所有可能抢走你的人都抱有敌意,在他心里,师父只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这孩子……”如意叹息道,“我不在这几年,他一定又受了许多苦,再没有遇到过待他好的人。”
而他们口中的李同光正翻身下马,快步走进长庆侯府。
他今日面圣归来,一身繁重礼服,衬得他尊贵华美,然而面色清冷如冰,黑瞳子里无半点波澜。
他一路上脚步不停,沿途在仆役们的服侍之下脱去披风,接下金冠。待回到房中后,净手焚香,脱去锦袍,便直奔密室而去。待进入密室里时,他身上多余的装饰已尽数歇去,仅余一身素白单衣。在看到满屋子如意的画像之后,冰冷的面容终于重新柔和下来。仿佛自如意走后时光再未流淌一般,他重新变回了如意眼前那个单薄无助的少年。
他走到身穿绯衣的假人面前,单膝跪下来,仰头轻轻说道:“师父,我回来了。”假人自然没有任何回应,他却毫无察觉一般,目光映着迷离的烛光,温柔地替假人整理着衣衫,询问着、诉说着:“这些天,我不在府里,您一个人还好吗?我遇到了一个很像您的人,她也和您一样对我好,关心我,训斥我,从来也不给我好脸色,但我心里快活极了。”
他不由便又想起校场宴席上,如意愤怒训斥他的模样。想起自己去梧国使团里开条件索要他时,如意勾着他的脸颊训诛他。想起如意向他索要了青枣,便转身离开。
——确实只是象师父而已,但只要能见着那个人,他心里便都觉着快活。
李同光低声:“她说我对您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那会儿我特别羞愧特别难受。可后来我想通了,您这么好,我为什么不能喜欢您呢?以前是我不配,可现在,鹫儿已经长大了,已经不需要您保护,已经有资格和您并肩站在一起了……师父,让我喜欢您,可以吗?”
他伸出手想抚摸假人的脸,但在碰到那一瞬,脑海中忽地闪过如意凌厉看向他的目光,他触电般退缩了。
李同光抱着膝盖在假人身边坐下,蜷缩成一团,喃喃道:“师父,我好想你……对了,今天我去见圣上了,他果然不想在天门关外增兵,还说既然已经封住了密道出口,北蛮人就肯定打不过来……师父,要是梧国人也没法让他对北蛮人提高警惕,那该怎么办?我真的不想百姓们再受兵灾了……”
他越说越慢,渐渐地便紧皱着双眉睡着了。
擅自调动天子私兵出京刺杀一事,果然触动了安帝的逆鳞。安帝很快便将邓恢召回了安都,令他入宫奏对。
待邓恢入见时,安帝挥手一盏茶便砸在了邓恢脸上,咆哮道:“解释。”
邓恢头上汤水淋漓,那副仿佛长在脸上的笑容却依旧不变。亦不抬手去擦,只任由茶水流淌。
入殿前他便已然知晓原委,此刻只斩钉截铁的回禀道:“没有。这事绝非臣所为,但圣上既派臣执掌朱衣卫,臣没有管束好下属,便是失职。”拱手往地上一跪,便请罪道,“请圣上责罚。”
安帝目光如鹰蛇,阴冷地盯着他,道:“长庆侯死不死,朕没那么关心。但朱衣卫是朕的私兵,哪个胆大包天的狗贼,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擅动?要是查不出来,你就跟你那些手下一起以死谢罪!”
邓恢道:“是。”
安帝见他脸上笑容一丝不变,这才怒气稍平,冷哼了一声:“朱衣卫是否与北蛮勾结,也必需查清。虽然李同光多半有些夸大其辞,但这件事上,谅他也不敢无中生有!”
邓恢道:“是。但臣以为,朱衣卫中即便有人胆大包天擅自勾结朝臣,但也不敢与北蛮……”
两人说着话,便有换茶的宫女悄然离开正殿。
那宫女出殿后,脚步匆匆地穿过宫道,来到一处偏远的宫殿里。她在殿外挂出一只鸟笼,便又匆匆离去。
通过鸟笼传递的密信很快便送到了朱衣卫右使迦陵的手中。
送上密信的亲信瑾瑜道:“那位御前宫女的情郎是属下亲信,消息应该可靠。”
迦陵目光扫过密信上的内容,脸色瞬间大变,腾地站了起来:“我们的人勾结北蛮人杀长庆侯?这是哪跟哪?!”
瑾瑜闻言也大惊失色:“啊?!”
迦陵焦急地徘徊着——能调动这么多人手,纵使在朱衣卫中,也仅她和左使陈癸两人。她绝对没干,那么肯定就是陈癸做下的了。陈癸也确实有这样的胆量和动机,他最近和河东王走得近,大有可能为了讨好河东王去对付李同光。
但私下派兵去合县的,却并不止陈癸一人——她也私下派了几十个人去合县,珠玑一行还全折在了合县刘家庄。
若邓恢追查,此事势必瞒不过。纵使能辩白她不曾刺杀李同光,她私下派人去合县的事又怎么解释?
一旦安帝怪罪,以邓恢的行事,又会怎么处罚她?
迦陵只觉不寒而栗。
思量半晌,咬了咬牙,终于开口问瑾瑜:“御前宫女传出来的消息,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瑾瑜匆匆摇头。
迦陵当即道:“那我们马上就走,就说我临时收到珠玑暴亡的消息后,着急出京察问了!”只要避过第一波,等邓恢把火发完了,或是处置了陈癸,她就还有一线生机——作为朱衣卫指挥使,邓恢总不能一下子就把左使和右使全处置了,这便是小人物生在朝堂的存活之道。
迦陵带上一众亲信匆匆离开朱衣卫衙门,翻身上马,穿过长街,向着城外奔去。
街边小贩匆匆避让开来,头上斗笠一掀,便露出张和如意有三四分相像的面容——正是如意乔装打扮而成。望见迦陵离去的背影,如意目光不由一闪,悄然进入了路旁小巷子里。
不多时如意便从朱衣卫官衙前的路口里出来,径直向着衙门口走去。
有巡视归来的朱衣卫回到衙门,正在向门前守卫出示腰牌,如意突然走上前去,乔装过的细长眉眼一扫,便尖着嗓子冷冰冰地说道:“只看腰牌,哪个分堂、进去见谁也都不问不查,朱衣卫就是这么办事的?”
守卫见她一副小贩打扮,却又一把内监的嗓音,一时错愕,却随即便醒悟过来,忙上前讨好道:“公公误会了,刚才那些人都隶属总堂,进出只需要腰牌即可,分堂和外人进朱衣卫,都是要查问的。不信,您过来一看就知。”向对面的守卫打了个眼色,“你在这看着。”便殷勤地亲自引着如意走进了朱衣卫大门,将出入登记册捧给她看。
如意装模作样地查验着手中册子,眉头稍展:“这还差不多。”守卫这才轻吁一口气。
如意又一亮手中的玉佩,道:“殿前卫齐公公属下,奉命暗察。”
守卫不由再次紧张起来。腰背一挺,肃然道:“是!”
“给咱家搞一套朱衣卫衣裳过来,咱家还得看看里头。”
——殿前卫和羽林军、飞骑营同为安帝亲信禁军,这三营出身最得安帝信赖,常被委以重任。朱衣卫指挥使邓恢便是从飞骑营中调来。三营中尤以殿前卫最为开罪不得,只因殿前卫里内官最多,常奉命暗中检查各部,最容易上达天听,也最会在安帝面前摆弄口舌。
对面的侍卫自然也明白,连忙收敛了目光,点头应下。
不多时,一身朱衣卫装束的如意从耳房里走了出来。看去面貌平淡无奇,同寻常朱衣卫并无两样。
她从守门的侍卫们面前走过,轻咳一声。两个侍卫忙挺直了腰,目不斜视。
几步之后,如意的身影便悄然汇入了院中往来的朱衣卫人流之中。
果然如如意所说,前一天才将杨盈半夜惊醒、晾在偏殿里等了一整日,第二天安帝的口风便宽厚起来,特地令鸿胪寺少卿传口谕过来——
“允梧国礼王即刻至永安寺与梧国国主会面。”
只这突刺一刀的手法,同昨日也并无太大区别。
杨盈问:“现在?”
少卿笑意和柔,言辞达礼:“正是,圣上昨日繁忙,以致怠慢了殿下,颇感歉意,因此才额外加恩。贵国国主与殿下兄弟情深,久别数月,今日能得相见,想必也是喜出望外吧?”
杨盈无话可说,只能道:“自然。”
少卿又道:“下官这就陪您同去。当然,还和昨日的规矩一样,诸臣只能陪同前往,不得上塔——请。”
杨盈自是不会再如昨日那般仓促无备,当下便道:“大人稍候,孤现在只着常服。既然觐见皇兄,必须衣冠整肃,方不违君臣之道。杜大人,宁大人,助孤更衣。”
少卿当然也无话可说。
宁远舟和杜长史便随杨盈一道进屋,帮她穿戴礼服。
杜长史焦虑道:“昨日如意姑娘说安国国主今日必会退让,老臣还以为只是会宣召您,没想到竟然会让您和圣上会面!”
宁远舟道:“用兵之道,在于虚实相交,安国国主既是马上天子,自然也精于此道。根据金媚娘的消息,安国朝野有不少人怀疑过殿下的身份,认为您这个新封的皇子只是临时推出来的西贝货,或许安帝是想乘此机会试探,也未可知。”
杨盈的动作一僵,急道:“那怎么办?皇兄以前都没跟我说过几次话,他关在高塔上,也不知道国内的安排,万一要是认不出来我来,岂不是……”
杜长史勉强道:“这……圣上英明睿智,既然知道了迎帝使前来的消息,多半早就有所预备,殿下不必太过忧虑。”
“可是……”
宁远舟递给杨盈一枚扳指,道:“殿下拿好这个。这是元禄一路赶出来的,如果圣上到时言行有误,你一按这里,就会有小针刺出。圣上被刺后会马上晕迷,到时你就说他兴奋过度,在旁边照料,择机再慢慢跟他解释。”
杜长史一惊,想说些什么——为了蒙混过关不惜刺晕君主,这实在有违人臣之道。但若不如此,万一梧帝言辞中露出破绽,该如何是好?莫非他还能想处更好的办法?
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杨盈接过扳指,手在微微发抖。道:“好。但是,我还是怕……”
宁远舟语声平静:“殿下,害怕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昨日你无畏,先机就在你。今日你若能处惊不变,也定能马到成功。”
杨盈一怔,肃然道:“孤明白。”
她回身望向镜中,镜中少年金冠蟒袍,一袭尊贵庄重的亲王打扮。已然装束完毕了。
她深吸一口气,镜中少年面色也随之变得肃穆威严起来。她昂首挺胸,一脚踏出了房间。
朱衣卫衙门里,如意小心地回避着人群,抬脚踏入了册令房中。
房中四面无窗,桌椅陈设极其简单,一应杂物皆无。看上去空洞洞的。如意进屋关门后,便径直走到一堵墙前,熟练地在墙上按动隐藏的机关。只听咔地一声,墙上暗门打开,现出另一件密室。
穿过暗门走进去,便见尽头的墙上高挂着“册令房”三字。旁边各有一排书架,一边写着“册。”一边写着“令。”
——“册”库收录天下朱衣卫的名录,而“令”库则实录所有绯衣使以上的令谕。
如意先去“令”字一排,按照年月找出“绯衣使珠玑”相关的记录,一本本开始翻阅。然而整个六月里,珠玑的记录却都是一片空白。
如意想起些什么,摸出银针挑松了册子的缝线,果然在缝隙中找到了一片未撕尽的残纸。
——珠玑的记录被人抹掉了。
但也并非毫无线索——能对绯衣使下令的,只有指挥使和左右使三人。珠玑死前曾说不会背叛“尊上。”当日越三娘也说,对梧都分堂下手的,是一位“尊上。”可见必是这三人之一。
邓恢进宫了,迦陵又外出,这三人之中今日她能见到的就只有——
如意目光一闪,放好册子。转身正准备离开,脚下却又一顿。
她想了想,走进“册”字书架前,取下历任上三使的名册。按照年月翻到其中一页,手指在纸张上轻轻寻找着,喃喃念道:“指挥使艾狄……右使宣午……”随后手指便停顿下来——“左使”之下的名字和记载,已被人用墨涂去了,只能微微看到一个单人旁的“任”字起笔。
如意凝视半晌,撕下了那一页,放入怀中。
朱衣卫左使陈癸心情很糟糕。
刺杀任务失败,李同光平安无事地返回安都,势必会全力追查刺杀自己的幕后主使——一旦被李同光查到是他干的,他的处境可就大为不妙了。
陈癸正皱着眉头与近侍商议对策,忽然便有个朱衣卫匆匆闯入。被他的亲信拦下之后,那朱衣卫忙高声说道:“尊上!属下是绯衣使珠玑近侍珍珠,有紧急要事禀报尊上!”
——这珍珠,正是如意所假扮。
陈癸一怔,抬手示意亲信暂停。
如意忙道:“是有关圣上今日宣召邓指挥使进宫的事,”她面带惊惶地看着左右近侍,低声道,“好象是关于长庆侯遇袭……”
陈癸立刻变色,啪啪击了两下掌。所有近侍全数退出房去,替他关上了房门
陈癸起身,示意如意:“过来详细禀报。”
“是!”
如意走上前去,道:“属下的哥哥是御前内监,他昨日轮值,今日出宫采买,跟属下说昨日长庆侯进宫后,圣上便大发雷……”话音未落,她突然身形暴起,向陈癸发动袭击。不料陈癸反应迅猛,和她对过几招后,渐渐占了上风。
如意步步后退,终于不敌,被他一招制住,扼住了喉咙。
陈癸冷笑道:“早就知道你有问题,你主子成天跟着迦陵鞍前马后,你怎么会突然来投靠我?这儿是我的地盘,你居然就胆敢行刺,真是吃了狗胆!”
不料如意一笑:“是吗?”说着脚下便一用力,踏住了地砖花纹的一角。
陈癸还未回过神来,脚下已被一根尖刺穿过,瞬间鲜血淋漓。他抱着脚摔到在地,不断抽搐,疼得说不出话来。
如意居高临下,半垂着眼睛睥睨着他:“可惜,在你之前,这儿也是我的地盘,我早就布下了机关。陈癸,你的脑子真是比你当丹衣使的时候还差,我特意诱你到这儿来动手,你竟然一点也察觉不到?”
陈癸又惊又怒,不顾疼痛抬起头,问道:“你是谁?!”
如意不言,踢开几案,转身坐在了陈癸先前所坐的座椅上。
陈癸的眸子剧烈收缩,难以置信道:“任左使?”他奋力爬到如意脚下,“尊上,您回来了?您当初对属下的恩情,属下从未有一日忘记……”
如意一笑,打断了他:“所以,你就对我唯一的徒弟下手?”
陈癸哑口无言。
如意目光一寒,喝问道:“说,为什么要勾结北蛮人,刺杀长庆侯?为什么为了三千两金子,就要出卖整个梧都分堂?!”
陈癸惊愕不已,分辩道:“属下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如意手上一弹,银针射出,正中陈癸。陈癸奇痒无比,在地上摩擦低号起来。
如意冷冷道:“我一向没耐心,你想痛痒而死吗?”
陈癸挣扎翻滚着:“我说,我说,长庆侯的事,是我干的,可我真的没有勾结什么北蛮人。大皇子给我钱,要我替他除掉长庆侯,嫁祸给二皇子,我不敢不从……”
“不敢不从?你忘了朱衣卫是天子私兵吗?勾结皇子,你想害死你手下所有的人吗?”
陈癸突然爆发,双目赤红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不从?你忠心耿耿地为朝廷出生入死,又得到了什么?圣上不过是把我们当走狗,就算是你,最后还不是落到身败名裂,尸骨无存的地步!你死之后,我们又换了一任指挥使,两任左右使,而我——我在这个位置上已经整整一年了!我不想和你们一样,很快就因为哪个任务没完成就自杀,更不想成为圣上掩盖某件朝政丑闻的替罪羊!我只能投靠大皇子,如果他能早日登基,我好歹也有个从龙之功!”他痛苦地抠着地面,强忍住痛痒,仰望着如意,“尊上,这种惶恐的滋味,你难道没有过吗?你难道从来没怨过圣上吗?!”却终于忍耐不住,如丧家之犬般翻滚哀嚎着,“啊,啊,给我,给我一点解药吧,就一点点,一点点也行!”
如意微微动容,低头去怀中拿药瓶。陈癸却趁击偷袭。如意动如闪电,将药瓶射入他咽喉,血柱瞬间喷涌而出。
陈癸呛咳着摔到在地,如意上前替他止血,逼问道:“快说,出卖梧都分堂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陈癸脸露怪异笑容,似是解脱一般,呢喃道:“多谢,尊上给我一个痛快……”说罢便再无气息。
如意看着他的尸身,久久没有动作。最后终是一声叹息,摸出怀中的索命簿,拾起地上的笔,写下了陈癸两字。而后沾了陈癸的血,在那名字后打了一个血红的勾。
笔尖上血迹犹湿,如意思忖片刻,抬头看向了身后的墙。
出门后,她冲着守在远处、尚在闲聊的两个近侍行了一礼,方才离开。她面色如常,近侍们都没起疑心。聊完了天,才走向陈癸房间。走到门外,望见里面满屋的鲜血,侍从们惊叫一声“尊上!”立刻扑入房中查看。
此刻如意已然转过了走廊。借着拐角处假山石的遮挡,她一抹脸,换了一张人皮面具。朱衣卫们听到警锣声匆匆奔来,所有人的心思都集中在突发的变故上。无人注意有一个朱衣卫逆着人流奔跑的方向,悄然离开了此地。
行至偏僻的角落里,如意跃上房顶,脱掉身上朱衣卫的服饰,反手团成个襁褓模样。待她出现在街道上时,宛然已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混杂在人流之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杨盈的车马穿过朱衣卫衙门附近的街口时,衙门前那条长街已然混乱喧嚣起来。朱衣卫当街正当街抓捕往来的年青女子,令她们掀开幕篱,一一盘问。
宁远舟闻声望去,见此情形,眼神不由一凛。于十三悄悄凑上前,向宁远舟耳语道:“是朱衣卫的人,美人儿她……”
宁远舟目光坚定道:“朱衣卫既然乱了,说明她已经动手了,而且多半已经脱身,不会有事。”虽说着“不会有事。”手上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用力攥紧了。钱昭瞟他一眼,没有做声。
安国风沙大,不时吹起车上帘子。于十三不禁感慨:安国风沙比江南大,街上姑娘们好多都带幕篱,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杨盈坐在车中,面色紧张,浑身僵直。
向着塔尖的方向再走二三里,便到永安寺。走入寺中,过大雄宝殿,入寺庙后院,眼前便是一片的广场,巍峨耸立在前方的永安塔的全貌,便也赫然入目了。
宁远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高台四周的兵力布防。
只见那塔高约七级,前后都是空旷的广场,四周都有侍卫巡逻。塔身四方,下宽而上窄,坐落在一处三面环水的高台上,只有一面有进出的通道。
高台四面还各设着一座一人多高的瞭望台,上面布排有火盆和哨兵,塔身上到处都悬挂着警铃。防备得可谓是滴水不漏。
穿过广场,来到唯一的通道面前。鸿胪寺少卿示意一行人留步,便差遣手下向守塔侍卫交去令旨。
那些侍卫佩剑带甲,肌肉壮硕,个个都是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
侍卫核对令旨后,侧身让开通道,那通道也堪堪只容两人并行。
鸿胪寺少卿回身对宁远舟一行人道:“诸位暂请留步。”又对杨盈道一声“殿下,请。”
杨盈正仰头望着眼前高塔,闻言回过神来,向杜长史、宁远舟等人略一点头,便轻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杨盈跟随在少卿身后,走进塔里。
塔中木阶狭窄陡峭,似因年岁久远,已有些老朽,踏上去吱呀吱呀地作响。杨盈一步步地向上攀爬着,距离塔顶越近,她的心跳便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透过阶梯的缝隙,可以看到每一层塔的暗处,隐隐绰绰都有侍卫,还有无数机关。四下防备严密,一旦出事,她定然逃不出去。
但……真能不出事吗?这一路行来,她心中对梧帝的敬爱仰望之心早已支离破碎——这个男人凭一己无能与刚愎,在归德原上葬送了无数忠义志士的性命,致使山河沦丧百姓流离。谁敢保证今日碰面,他就不会出岔子呢?
杨盈精神渐渐紧绷,只觉呼吸都渐渐困难起来。
塔顶狭小的囚室里,梧帝杨行远正坐立不宁的等待着今日的会面。他一会儿站起来徘徊,一会又对着水盆低头整理头发。突然发现自己鬓发边有了一丛白丝,不由一下子呆住。
那阶梯足百余数,杨盈爬得气喘吁吁,不时便停下来歇一会儿。每次驻足休息,她都不断地转动着手上宁远舟给他的指环。
待终于爬上顶层,出楼梯口,便听塔顶侍卫问道:“谁人上塔?”
少卿道:“奉圣命,允梧国礼王上塔探视梧国国主。”
正对着水镜发呆的梧帝听闻外间对话,终于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尽量整理衣冠,端坐在屏风前的主位上,仿佛自己仍是华贵帝王,只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不安,他连忙拉下衣袖,将双手遮住。
侍卫们闻声让开出口,用特制的铁条拨开散落在走廊上的铁蒺藜,前方这才现出一条窄窄的通道来。
杨盈正在一旁等待,忽见有两个和她身形相似、打扮相近的少年站到了她身侧。
她心中猛地一紧,慌忙喝问道:“这是何人?!”
少卿微微一笑,道:“这是礼部送去服侍贵国国主的近侍。难得殿下今日前来,正好一起上塔。殿下为何如此诧异?”
杨盈强忍惊慌,皱眉道:“孤不喜欢他们身上的熏香,让他们离孤远些!”正说着,通道便已清扫出来,杨盈抢先一步,走向囚禁梧帝的房间。
可就在她准备踏入房间的那刻,身后两个少年突然钻了出来,将她挤到侧边。
杨盈好不容易站稳,慌忙行礼:“臣弟参见圣上!”却不料,那两少年竟然几乎与她同时开口、同时跪下——说的是一模一样的话,行的是一模一样的礼。
杨盈霎时明白了安国人的盘算,心中大惊。然而还不待她开口,另外两少年已作出震惊的样子指着对方和杨盈:“你是何人,竟敢冒充孤!”
梧帝狐疑地目光在三个少年面前扫了一圈,迟疑道:“盈弟?”
杨盈一咬牙,手中扣紧了宁远舟给他的指环,抢上一步道:“正是阿盈!”
与此同时,那两名少年也已抢上前,各自应道:“阿弟在!”“皇兄!”
一团混乱之中,杨盈伸手扶住被撞歪的发髻。梧帝一眼望去,看到她发髻上的簪子竟是自己常见的六道堂样式,便突然大怒道:“够了!你们安人实在无聊,竟然弄了一堆假货来试探朕,难道以为朕连自己的弟弟都认不出来吗?”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杨盈的手腕,柔声道,“阿盈,你长高了。”
杨盈本已提到嗓子的心猛然放下,她鼻子一酸,轻声道:“皇兄,您瘦了。”
兄妹二人执手相看。片刻后,梧帝恼怒地瞪向安国少卿,喝道:“带着这帮假货,滚!”
少卿施了个眼色,便带着两个少年和其他侍卫退出了房间。
梧帝正要开口,杨盈却立刻拉着梧帝起身,道:“去屏风后面。”绕过屏风后,杨盈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盒,抬手一摇,盒中的蟋蟀就喧腾地鸣叫起来。她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现在可以说话了。”
梧帝颇为震惊,半晌才道:“阿盈,你真的长大了。”
杨盈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刚才还担心皇兄认不出我来,还好……”
“还好,朕看见了你头上的发簪,”梧帝道。破解了安国人的诡计,又在受辱这么久之后终于见到了期盼已久的使者,他心中激动,精神已不由自主地亢奋起来,“这是宫里羽林军侍卫统一的制式,朕一眼就认出来了!呵,朕听到迎帝使前来的消息,就已经猜想过无数次礼王到底是谁了。原以为是找了位远支宗室,没想到居然是你!”他拉住杨盈的手,“阿盈,你不愧是朕的亲妹妹,咱们兄妹俩,一样的果敢!”
杨盈心中滋味颇有些难以言表,语气复杂道:“臣弟不敢当皇兄如此夸奖……”
梧帝却没察觉到她微妙的心情,急切地问道:“闲话少说,快告诉朕,那十万两黄金,你带来安国了吗?”
房间外,安国少卿和侍卫等人把耳朵贴在房门上,竭力想听清屋中两人的对话,却被灌了满耳喧闹的蟋蟀鸣叫声,偶有几句支离破碎的人语混杂其中,却是根本就分辨不清说得是什么。
房间内,杨盈也加快了语速,低声向梧帝解释着:“……五万两黄金实物,还有五万两,宁远舟宁大人做主换成了银票,说为了以防安国人反悔,要等我们离开安国国境时才交给他们……”
梧帝一喜:“宁远舟来了?太好了,有他在,朕定能平安归国……”
“宁大人还是担心安国人会食言,所以……”她将一只盒子悄悄递给梧帝,低声向他耳语了几句,又道,“对到时,便请皇兄做好准备,我们会全力营救您。”
梧帝长松了一口气,欣慰道:“很好,朕在这里日夜煎熬,担心的无非也就是这几件事。”忽地又想起件事来,忙道,“对了,安国的长庆侯李同光,与朕还算有些默契,你们若要行动,不妨试试买通他……”
杨盈点头道:“您放心,臣等早有安排。”
正事说完,兄妹二人突然便陷入了一种奇怪的静默。
半晌,梧帝才又开口道:“你皇嫂,还有二弟,都可还安好?”
杨盈忙道:“皇嫂身体尚还安康,腹中龙胎也一切正常。丹阳……”
杨盈还没说完,梧帝忽地一惊,喜悦道:“龙胎?”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忙压低了声音,急切地问道,“皇后她有孕了?”
杨盈点头道:“已经好几个月了。”
梧帝肉眼可见的喜不自胜,竟不自觉地起身笑着来回走动起来:“太好了太好了!”他搓着手,仿佛自言自语一般,“朕更得平安归国……”
杨盈便也含笑点头,继续说道:“丹阳王兄在梧都忙于监国,临行之时,他再三吩咐臣弟务必要接回皇兄,一家团圆。”
梧帝忽然变了脸色,回头紧盯着杨盈:“那他说过没有,到底是希望朕以什么身份回去呢?皇帝,还是太上皇兄?”
杨盈被他脸上狠戾之色下了一跳,忙道:“皇兄不必多虑,丹阳王兄勤勉忠义……”
梧帝冷哼一声:“这些话,是别人教你说来,好安朕的心的吧?可惜,朕与丹阳当年争了好些年的太子之位,朕难道还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想必没少派亲信刺客,拦阻你顺利到达安国?只要朕回不去,他就可以名言正顺地占据皇位……”
杨盈忍不住打断了他,沉声道:“皇兄,这些事能不能等您平安回到梧国再说?!”
梧帝一怔,目光忽地阴鸷起来,恼怒道:“你是看朕落难了,竟然敢教训起朕来了?还是丹阳王许诺过你什么,你才来替他当说客,想劝朕认命?!”
杨盈对上他冰冷的目光,身子下意识地一抖,却仍是挺直了腰背,直视着他:“臣弟本来不敢,但是皇兄,难道不是因为您一意孤行,才造成我上千大梧将士战死于天门关吗?”有些话她胸中已压抑得太久了,她不能不问,“见面这么久,你可有一句悔不当初,可有一句询问过那些为您战死、为您受伤的大梧将士们?!”
屋外闷雷滚过。兄妹二人对面站着,身侧是永安塔顶层的石栅窗户,窗外万里江山覆压在沉沉阴云之下。
梧帝怔怔地看着杨盈,脑海中仿佛再次刀兵碰撞之声。身前护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柴明拼死扑上来为他挡住射来的箭……那些深埋在屈辱心境之下的,被他忽视和遗忘了的记忆如走马灯般一幕幕在他面前闪过。
基于帝王心术的不正常的亢奋消散了,他的身体不由轻轻颤抖起来
杨盈目光哀切又赤诚地看着他:“况且,比起虚无缥缈的帝位和权力,难道平安回到大梧,见到皇嫂,看到小皇子出生,不是更实在些吗?皇兄,我本来只是后宫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公主,但我来了,我躲过各路追杀,一路奔波上千里来了,只是因为我想救你回去,只是因为你是我哥哥,我想你好好活着!”
梧帝目光一颤,震撼之下胸中忽地有一捧温热苏醒过来。半晌,两行清泪滚落。他情不自禁的上前抱住了杨盈,哽咽道:“阿盈!”
兄妹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梧帝哽咽着:“朕一直念着那些战死的英灵,可朕只是害怕,只是羞愧……阿盈,你不知道,朕有多盼着你来,盼到朕头发都白了!你看,朕才二十五岁啊!”
杨盈看着兄长头上白发,心中也难过不已。
这时,外面有人敲了敲门,鸿胪寺少卿的催促声传来:“天色不早了。”
杨盈忙道:“再稍等片刻。”世间紧急,她匆匆对梧帝说道,“臣弟还有一事。皇兄,你可曾记得护卫你的六道堂天道侍卫柴明他们?”
梧帝立刻点头:“朕自然记得,还有石小鱼、沈嘉彦那几个,他们都是为朕英勇战死的好男儿。”
杨盈大喜,欣慰道:“那就好。皇兄,现在大梧境内谣言纷飞,不少人传言,是六道堂天道护卫们军前擅权,出卖军机,才导致了天门关大败……”
梧帝怒道:“一派胡言!”
杨盈忙道:“那,能不能请皇兄现在立刻手书一封为柴明他们雪冤的诏令,阿盈想等会儿就交给宁大人,如此,也能让使团里的六道堂众安心为皇兄效力。”
梧帝当即便走到案边:“朕这就写。”
杨盈满怀期望。不料,梧帝刚刚提笔,便突然想起什么,他警惕地看向杨盈:“不对,你自幼长在深宫,多半连六道堂是哪六道都弄不清楚,上塔来见朕这么紧急的当口,怎么会想到跟天道侍卫洗冤的事?”
杨盈一怔,连忙解释道:“臣弟知道六道堂怎么回事,您忘了,臣弟的女傅是宁远舟之母顾女史啊。”
“宁远舟,果然是他。”梧帝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放下了笔,摇头道,“不行,这封雪冤诏,现在朕还不能写。”
杨盈大惊,忙问:“为什么?!”
屋外狂风大作,吹得石头栅栏幽咽作响。
安帝皱着眉,猜疑道:“刚才朕就觉得不对,朕将宁远舟削职充军,他应该心怀怨恨才对,怎么转眼就心甘情愿地护你入安,原来是为了他以前的手下,这样便说得通了——”他似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恍然道,“是了,他这人不爱功名利禄,却最重兄弟情谊。出征以来,朕没少听柴明他们提宁远舟……”他说着,眼神忽地一凛,阴鸷地看向杨盈,“呵,难怪你着急要朕写这雪冤诏,是他叫你怎么干的对不对?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想救朕,只想拿了这封信给天道的那些人正名?”
“绝对没有,皇兄你误会了!”杨盈正要解释,却被外间敲门催促的声音打断了。
敲门声落下后,梧帝压低嗓音,急促地说道:“回去告诉宁远舟,想拿到这封雪冤诏,得等到他平安救朕离开安都再说,否则,就等着天道的人背着一世叛徒的骂名吧!”
外间忽地划过一道闪电,明光照亮了梧帝狰狞的脸。
杨盈急道:“皇兄,你不能这样,天道的侍卫对你忠心耿耿!你不能这样对他们!”
梧帝掰开她抓着自己的手,目光凶狠又可怜:“朕知道,但朕只能这么做,宁远舟现在是朕唯一的希望了,朕必须得想法子保证他平安送朕回去!”
话音刚落,安国少卿已绕过屏风走了进来,口中唤着:“陛下——”见杨盈还抓着梧帝的手,故作一惊,“哟,失礼,打搅了。”
梧帝道一声:“无妨。”便将杨盈抓着自己的手用力推回,催促道:“快回去吧,朕等着与你在塔下重见那一日!”
天际闷雷声低低地翻滚着。
杨盈心中又失望又无奈,还有些旁的情绪翻滚在胸口,却一时难以辨明。她眼睛深深地注视着梧帝,深深一礼,道:“皇兄善自珍重。”
她转身走出梧帝的房间,步下楼梯前,终是忍不住再一次回头望去。梧帝立于门前,眼巴巴地望着她,神色憔悴。杨盈心境复杂至极,终是快步走下了楼梯。
窗外又是一阵闪电惊雷,那雨渐渐大了,天地间一片苍茫。万籁都淹没在了铺天盖地沙沙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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