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一念关山 >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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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寂寂沉于草木之间,偶尔有夜枭鸣叫声从远处传来。

    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到处都是倒伏在地的尸首,安国士兵们点着火把,还在清理着战后的残局。

    朱殷和琉璃都侥幸未死。朱殷已然苏醒过来,琉璃却还半昏迷着,满面痛苦的神色。士兵们将她抬上担架时,李同光恰也走到此处,见她还活着,立刻吩咐一旁的吴将军:“一定要治好她。”

    吴将军应道:“是。”

    李同光又看向四周刚刚被清理出来的蒙面人尸首,问道:“一个活口也没有?”

    吴将军点头道:“我们本来围住了几个,结果全都自刎了。”

    李同光皱眉,正挥手示意吴将军退下。回头时却望见六道堂众人依旧簇拥在大树下,都是一副焦急的模样,便又道:“等等,你们有带什么管用的伤药来吗?给他们送点过去。”

    吴将军道:“只有金创药。”

    李同光不由有些失望。

    朱殷已包扎好了伤口,正跟随在李同光身侧,望见他的神色,便有些不解,忙问道:“侯爷为何——”

    李同光烦躁地说道:“我是想宁远舟死,但又怕他真有个万一,湖阳郡主会恨我。”

    朱殷略一迟疑,从怀中摸出一瓶药奉上去,道:“这是沙西王府给您回礼里头的更始丹,刚才属下和琉璃就是服了这个,才缓过来了些……”

    李同光一把抢过来。正要去给如意送去,便听到远处传来欣喜地呼声:“动了,宁头儿的手动了!”

    李同光一滞,自嘲道:“算了,不用管了。”

    大树下,六道堂众人都惊喜又期待的看着宁远舟。

    钱昭双手翻飞,给宁远舟扎着金针。许久之后,宁远舟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他面色苍白,气息虚弱。醒来后模模糊糊地分辨出眼前人是钱昭,便强撑着力气,断断续续叮嘱起来:“我、快不行了,钱……你暂代我的职务。到安国俊州……挂轮回旗,那边分堂,人道的兄弟,会主动来……是章崧的人,把情形告诉他们,听,梧都指令,再,行动。”

    钱昭急红了眼:“不许交待后事!我只是暂时调入六道堂,你们六道堂的事,我管不了!”

    元禄、孙朗也急了:“宁头儿你别说傻话!千万要挺住!”

    宁远舟没有说话,只是努力地找寻找着什么。如意会意,忙道:“别找了,我在这儿!”又赶紧把自己的手腕凑到他唇边,道,“别管其他了,继续喝我的血,里面有万毒解,能解一旬牵机!”

    于十三见状,悄然示意众人退开些,给两人多留些独处的空间。

    宁远舟推开如意的手,虚弱地摇头道:“我自己的命,我,自己知道。”

    如意托住宁远舟的下颌:“我不管,你给我喝,听见了没有?!”

    宁远舟颤抖地举起手,按住她的手腕,微微地摇了摇头。他似是苦笑了一声,在如意耳边轻声呢喃道:“我后悔了,早知道,有今日,就不该跟你争什么隐居,什么小岛……”

    如意只斩钉截铁:“你别死,我不许你死!”

    宁远舟颤抖着、艰难地将手伸向怀中,摸出如意送他的那一锦袋松子糖。他费力地将锦袋递给如意,喃喃道:“你给我,买的,我最喜欢的,给你,吃了,就不会难……”话音未落,他的手便软软地垂下,沾了血的锦袋滚落在地。

    如意终于无法再保持冷静:“远舟!”

    众人也都撕心裂肺地扑了过来:“宁头儿!”“老宁!”“堂主!”……

    李同光正准备上马随军队一道撤离,众人的哭喊声便传入了他耳中。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奔向大树下,挤开众人,将手中药物递给如意,道:“我这有更始丹,沙西部的灵药!”

    如意想也没想便接了过来。

    钱昭阻拦道:“不行,得验过才行!”

    如意却毫不犹豫——鹫儿的眼神她太过熟悉,只消一眼,她便绝对相信他是诚意相助。而且如今情势迫在眉睫,哪又有迟疑的时间?于是,她斩钉截铁:“要是有毒,最多我和他一起死!”言毕,便毫不犹豫给宁远舟喂药。

    李同光见他们神态亲密,只觉刺目至极,心口仿佛被人重重一击。他转过身便想大步离去,于十三却拦住他,叹道:“既然没那么硬的心肠,何必总说一些恶毒的话。”

    李同光不加理会,大步往安国人方向走去。

    于十三扬声提醒道:“好好查查那帮蒙面人的来历,他们绝对不是梧国人!”

    李同光一震,随即翻身上马,带着安国将士们绝尘而去。

    如意渡完药,忐忑又期待地看着宁远舟,但宁远舟依旧毫无动静。

    丁辉急了:“这药到底有没有用?!”

    如意道:“闭嘴!”便坐到宁远舟身后,双掌抵住宁远舟的后背,为他运功疗伤。如意今日心力大损,又失血过多,气力不及,嘴角不断地渗出鲜血。钱昭见状忙抵住如意的后心,元禄也抵住了钱昭的后心,一道运功相助。于十三他们也随即反应过来,众人齐心协力,接力为之。宁远舟的头顶上渐渐白雾升腾。

    如意胸膛起伏,催动了全身的内力。突然她朝前一扑,喷出一大口鲜血,颓然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梦中如意仿佛又听到了昭节皇后轻轻呼唤她的声音:“阿辛,快别睡了。”

    她朦胧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安国皇宫的御花园里。眼前天光柔明,芳草茵茵。昭节皇后采了满捧的鲜花儿回来,笑吟吟地给她插了满头,眼中盈着慈爱温柔的光,对她说道:“小娘子就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以后才会遇到好郎君。”

    如意下意识地反驳道:“臣不需要好郎君。”

    昭节皇后微笑道:“可是你已经有了啊。”她抬手一指如意的身后。如意回头望去,一眼便看到了远处的宁远舟。他似是迷了路,正迷茫地徘徊在雾气朦胧的花园里。

    昭节皇后道:“迷路了吧?真可怜,你快过去,带他回家吧。”她一推如意,如意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等等,别忘了这个。”昭节皇后又唤住她,慈爱地往她掌心里放了什么东西。如意摊开手,发现是她给宁远舟,宁远舟又给她的松子糖锦袋。

    如意猛然间惊醒坐起。

    守在她身旁的元禄立刻醒过神来,惊喜地唤道:“如意姐!”

    如意焦急地四面寻找着:“糖呢,他给我的糖呢?”

    却听人道:“在这里。”那声音不大,还透着虚弱,可听到声音的那刻如意猛地顿住,眼中瞬间聚起了水光。她缓缓转过身去,便见宁远舟正靠在她的内侧柔柔地看着她,唇色苍白,黑瞳子里却已然有了光——他活过来了。

    如意犹然不敢轻信,定定地看了宁远舟好一会儿,才问道:“我们回来多久了?”

    “快两个时辰了……”答话的是杨盈,她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显然也已在这儿守了很久,“远舟哥哥也是刚醒,钱大哥去给他熬药了。”

    如意再次看向宁远舟,伸出手去想触摸他,可在碰触到他的皮肤之前,却忽然停住了。明明只差分毫,她的手却颤抖着不敢靠近。仿佛一旦触碰,眼前一切便将如梦幻泡影般破灭。

    宁远舟见状,勉力一笑,费力地握住她的手,按在了自己脸上。轻轻说道:“不是在做梦,看,热的。”

    元禄转过了头,杨盈的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如意拼命地压抑着自己,胸膛却难以自禁的起伏。她很快把手抽出了来,拿起宁远舟身边的锦袋,将一颗糖放在了宁远舟的嘴唇上,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冷静,道:“含着,呆会儿药一定很苦。”

    而后便她转身下了榻,径直走出房去。

    杨盈想追上她,却被元禄拉住。杨盈不解地回过头去,便见榻上的宁远舟也冲着她轻轻地摇头,道:“让她去吧。”

    如意走出房间,恰逢钱昭与十三匆匆赶来。两人看到如意,正想说些什么,如意已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了。

    天色将明未明,四面一片悄寂。

    如意站在无人的天台上,无声地望着远方天际。天际一轮红日破云而出,金明色的光芒越过群山照亮了大地。那明光耀到了她的眼睛,她抬手遮住光,压抑已久的情绪才终于能尽情地发泄出来,泪水夺眶而出。

    但自始至终她都挺直了脊背,不肯流露出软弱来。

    于十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和她一道看着日出,搭话道:“你们安国的药,不管是万毒解,还是那什么根什么丹,还真挺有用。”

    如意飞快地抹掉眼泪,声音已恢复如常。道:“更始丹,沙西部的贡品,李同光既然和初家联姻,沙西王自然会给他最好的。”

    于十三递了条手绢给她,感慨道:“你这个徒弟,其实也没那么坏——”随即声音一低,轻声道,“想哭就哭吧,我帮你望风,没人会看见。”

    如意倔强地抬起头,道:“我不用。”

    于十三便递过来一只葫芦,道:“好。那就喝点这个。”

    “我不想喝酒。”

    “知道,这是孙朗刚熬好的桂圆红枣汤,补血的。”

    如意这才接了过去。

    于十三又道:“……养颜益气,小娘子喝了,对皮肤也好。”

    如意眼中还带着泪,闻言嘴角就禁不住弯了一弯。

    于十三夸张道:“终于笑了,真不容易啊。”

    如意仿佛是自我解释一般,轻声道:“我不想在他面前哭,怕他担心。”

    于十三道:“我也一样。”

    如意转头看了他一眼:“你好像都不怎么担心他。”

    于十三望向朝阳,弯弯的笑眼里映着飞扬的朝霞,洒脱又温柔。他微笑道:“我生来就这性子,人间走一遭,只要喝过最好的酒,看过最美的姑娘,交过最仗义的兄弟,打过最畅快的架,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要是这回老宁没挺住走了,我也打这么一葫芦酒送他,反正过几年就在森罗殿那儿就又碰头了。”

    如意感叹:“你真想得开。”

    于十三却道:“那你呢?好不容易折了半身的血,才把他救回来,过阵子还要离开他?

    如意轻叹一口气:“你是来劝我的?“

    于十三却一笑,道:“我劝你干嘛啊,我盼着你们赶紧拆了,我好替补他跟你......”他眨眨眼,语气中诚恳无比:“刚才不刚说过,我这辈子的目标,就是得那什么...最美的姑娘嘛!但是我不希望你们后悔。一个你舍得用自己命去救的人,你真舍得放手吗?”

    如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可我是杀手,决定了的事,就不会改。”

    于十三笑了:“杀人当然得果断,否则一击不中,反而害的是自己。但是过日子,不是杀人啊。你刚来使团的时候,还是只想和老宁做场交易,可现在呢,你情愿用自己的命换他的。你跟他,都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如意沉默良久后方道:“知道了。我会好好想想的。”她把葫芦扔还给他,又道了一声“谢谢。”

    于十三一挺腰道:“能为美人儿效劳,虽死无悔。“刚说完,却又俏皮地眨了眨桃花眼:”我都表现得那么好了,等老宁没戏了,你能第一个考虑一下我吗?”

    如意一皱眉,正欲开口。

    于十三却将手按在她唇前,正色道:“别说不能,不然我会伤心的。”

    如意一怔,终道:“好。”

    于十三笑了,得意地一捋额发。

    诸事繁杂。

    宁远舟半躺在床上,听钱昭他们汇报昨夜他昏迷之后战场上发生的后续。他身子依旧虚弱,精神却已大致恢复过来,冷静地思索着,叮嘱道:“……盯着安国人那边,这帮蒙面人的路数太过诡异。李同光查,我们也要查。”

    钱昭点头道:“孙朗已经带人去了。”

    宁远舟又补充道:“加强客栈内外的防备,提防蒙面人今晚再来,再去查探一下合县县内的情况,这些蒙面人,总不会是突然从地里长出来的。”他停下来缓了缓气息,又道,“最好联络金媚娘,也问问她。”

    于十三主动请命道:“我来。正事上她不会为难我。”

    宁远舟还欲说什么,耳朵却微微一动。他闭上眼睛,掩去心中情绪,平静地吩咐:“暂时这样吧,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众人起身离去,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

    宁远舟依旧闭着眼睛,唇角却微微勾起了,轻声提醒道:“进来啊。”

    如意一直在后窗看着宁远舟。此刻听到宁远舟的声音,身影一动,便轻盈地翻窗进屋,落足在宁远舟身前。

    宁远舟笑了,伸出手去牵住如意,“来了,坐——要不,陪我躺一会儿?”

    如意顺意在他身侧躺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宁远舟问:“刚才你突然离开,是因为不想在太伙面前失态?”

    如意道:“嗯。”

    宁远舟便道:“那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午后寂静,如意靠在他的怀中,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只觉一晌安然。

    宁远舟轻声开了口:“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但奈何昨天没什么力气。这一次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才发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我明明身边有这么好的你,却不懂得珍惜,明明我们已经经历过生死了,我还因为一个李同光,因为一些琐事,跟你闹别扭,闹了这么久。昨晚我发过誓了,只要我还能见到你,就永远也不会放开你的手。”

    如意回应:“这也不全是你的问题,也怪我,没有提前跟你说清楚。”

    宁远舟牵着她的手,柔柔地看着她,“因为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我确实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喜欢出世独居。我的血,也确实从来都没有冷过。虽然前阵子的确有些心灰意懒,但说到底,我还是放不下六道堂的兄弟,放不下我肩上的道义和责任。我和你一样,一直都在为能守护自己的国家而默默骄傲,所以这一回,一旦大梧需要我,我马上就义无反顾地来了。而逃避去小岛什么的,与其说是我的梦想,不如说是我自我挣扎时安慰自己的方式。”

    如意静默了片刻,便也看向他,低声坦白道:“你也猜中了。我一直坚持不肯去小岛,其实还有别的原因。我老家在山里,我从来没见过海,小时候爹总吓唬我,说不听话就会把我扔到海岛上,要我一辈子都见不到其他人。因此你一说去没有别人的小岛,我就……但在朱衣卫里,恐惧是件羞耻的事,所以……”

    宁远舟心痛地抱紧了她,道:“所以你只会用拒绝,来掩饰你的恐惧。”

    如意的眼睛微微潮湿,她点了点头,轻轻说道:“我也怕跟你去了那个小岛之后,就会没了退路。这就是你虽然一再退让,我却总是不肯松口的原因。娘娘、玲珑都是前车之鉴,她们明明那么的能干,却都因为男人而迷失了自我……所以,我总是下意识地觉得,不能太深地走进你的世界,否则,我自己就会找不到来路。”

    宁远舟越发心疼起来,自责道:“难怪十三说你还是没有真正对我放下心防。昭节皇后叮嘱你不要爱上男人,你却和我在一起了。所以,你心里是不是一直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如意点了点头。

    宁远舟向她保证道:“那我们永远都不去那个小岛。放心,以后,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你想仗剑天涯也好,想找一个热闹的地方住下也好,总之,我不会把我的意愿强加给你了,我也会聆听你的建议,尊重你的选择,尊重你每一个决定。

    如意却摇了摇头,道:“不,你要带我去。有你在身边,我的胆子会大一点,说不定,我可以既喜欢热闹的红尘,也喜欢安静的小岛呢?……但你也得答应我,万一我倦了,你就让我离开一段时间。”

    宁远舟点头道:“没问题。我们可以先在中原各地流浪,去金玉楼找金老板喝酒,看看老钱和阿盈在宫里呆得怎么样,到赌场里搭救一下没钱被罚做苦工的十三,再问问元禄又弄出了什么新鲜玩意儿,顺利给孙朗带几只小猫——江南离海很近,你多看几次海,或许就没那么怕了。等一切准备好之后,我们再上岛也不迟。”

    如意静静地听着,不由也随他畅想起来,笑道:“好。”

    宁远舟笑了,低头吻了吻如意的额。如意往他怀里缩了缩,道:“再紧点抱我,我有些冷。”

    宁远舟抱紧了她,轻声道:“你把血都给我了,当然会冷。”

    如意道:“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宁远舟凝视着她,最终吻在了她苍白的唇上。

    两个人紧紧相拥着,日移影动,久久没有分开。

    使团两个主心骨伤势都稳定下来,还解开了心结重归于好,众人悬了几日的心也终于都放下来。日光洒在他们的脸上,每个人都神采飞扬,目光轻快又明澈。

    安国军营里,随军大夫正皱着眉为琉璃诊治。

    琉璃伤得太重,一直都没苏醒过来,昨日后半夜又发起热,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此刻昏迷在床上,满脸痛苦,蜷着身子呢喃着:“我好冷,侯爷……”

    李同光在叮嘱大夫:“她是忠仆,尽你所能,给她用最好的药。”

    说完便转身离开。朱殷早在门边候着,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

    李同光便问:“查得如何?”

    朱殷摇头道:“才查了几具尸体,但武器、衣饰上都没找到痕迹,这帮蒙面人肯定是有备而来。”

    李同光皱眉道:“但他们的阵法确实是朱衣卫的。尸体在哪里?带我过去。”

    空地的木板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具具尸首,负责调查线索的军官们还在对着尸首仔细查验着。见李同光来,纷纷起身行礼。李同光示意他们继续。转头向朱殷询问:“最先向我们进攻的有好几个女的。她们的尸首在哪里?”

    朱殷忙指给他看。

    李同光走上前去,掀开蒙布仔细查看了一番,道:“是朱衣卫没错。师父说过,朱衣卫里的女子若完不成任务,就要受重罚。刑堂最常在这里下手。”他指了指女子的胫骨,“所以她们这里的骨头,往往都要比寻常人更歪一点。”

    朱殷恍然:“难道是因为上回您将他们赶出了合县,他们就怀恨报复?”随即又皱起眉来,苦恼道,“可单凭这骨头,也没法找他们麻烦啊。”

    李同光冷笑道:“这种事还讲什么真凭实据?带人去把朱衣卫最近的两个分堂砸了,传话给邓恢,告诉他三日之内要是不给解释,我就直接禀报圣上。”

    朱殷一愣:“您觉得是邓指挥使干的?可他向来眼中只视圣上为尊,和您没有私仇啊?”

    “他没有,他的手下的左使陈癸就未必了。”李同光冷笑道,“这一年来,陈癸和河东王没少眉来眼去,再加上在我心里,朱衣卫的左使只有师父一个,所以……呵,能调动上百个朱衣卫对付我的,还能是谁?”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李同光循声望过去,只依稀看到有个人同士兵起了争执。便皱眉问道:“什么人?”

    朱殷忙回禀道:“是梧国使团的人,他们一早就派了人过来查验尸体,属下刚才没没来得及禀报……”

    正说着,忽听那边传来一声:“是北蛮?!怎么可能?!”

    听到北蛮二字,李同光目光一凛,立刻快步走过去。朱殷也吃了一惊,连忙追赶上去。

    孙朗见安国人不信,便又蹲下去,一用力,从尸体嘴里掰出一颗牙齿,道:“你们自己看。他们长相和我们不太一样,而且两边第五颗牙都磨尖了!”

    李同光分开众人走上前去,伸手一把将牙齿夺到手里:“给我!”便目光凝重的仔细查看起来。

    朱殷犹然震惊不已,同孙朗对峙道:“胡说,朱衣卫里怎么可能有北蛮人?”

    周围的安国将士也都大惊失色,难以置信道:“北蛮人?!不可能!”反复向孙朗确认着,“就是几十年前杀了我们十万中原人的北蛮人?!”

    李同光和孙朗同时转身,各自掰开一具尸首的嘴,拔下第五颗牙齿一对照——果然都是同样的尖牙。

    李同光目光霎时冷下来,说话时连牙缝里都透着寒气:“磨尖匙牙,还有昨天那些刀枪不入的软牛皮甲,的确都是北蛮人的风俗。”

    朱殷犹然难以置信,喃喃道:“可北蛮人已经被撵出天门关外已经好几十年了啊?”

    孙朗反问道:“撵出去就不能回来吗?还有这个!”他从尸体的头发里取出几根绒毛,道,“我孙朗最熟带毛的走兽,你们看,这几根毛,分明就是北蛮人特有的黑羊的!”

    李同光一凛,高声道:“吴将军!”见吴谦出列,便吩咐道,“你马上亲自去天门关,找那里的守将问清北蛮人最近的动向!”

    吴谦迟疑道:“可末将只是合县的守将,镇守天门关的许将军和末将素无交道,只怕不便插手……”

    李同光冷冷地盯着他,吴谦心中一寒,忙低下头去。

    李同光命令道:“马上去!事关中原百姓生死,容不得半点耽搁!那姓许的要是敢有不从,”他解下佩剑扔给吴谦,声如寒冰,“你就马上杀鸡儆猴——圣上面前,自有我担着!”

    吴谦立刻领命:“是!”

    李同光察似乎突然想到什么,表情凝重,尔后深吸一口气道:“你们宁大人还活着吗?请即刻回传通报,安乐侯李同光欲至驿馆拜访,有要事相商。”

    孙朗讥讽地:“哟,这会儿前倨后恭了,昨天你在十三哥面前是怎么......”

    李同光厉声道:“马上去!事关中原百姓生死,由不得半点耽搁!”

    孙朗闻言一震。

    李同光又转头对朱殷:“现在立刻出发,把昨晚上第二波黑衣人冒出来的那个小树林,给我翻个底朝天!”

    李同光的主动来访让人意外,但既是大事,尚未康复的宁远舟便与使团全体人等当即厮见。而此刻的李同光全不见昨夜的痴狂,只是冷静地告诉他们自己的调查结果——他的手下还发现了天门山支脉左家岭的一处岩洞,岩洞里有一条新凿出来的密道,里面找到了北蛮人用过的物件。所以昨夜来袭之人,必定便是北蛮人!

    众人都大惊失色——天门山长五百余里,分隔中原与北地。自两百年前起,北蛮人便多次通过天门关一带的隘口入侵中原,除每年小战不断之外,几乎每二十年,百姓们都要面临一场生灵涂炭的大劫。是以先朝花巨资兴建天门关,历代武将,更是无不把防卫北蛮作为头等大事。直至六十二年前,北蛮人举五万大兵再度南侵,先朝烈帝以举国之力相抗,付出自己战死沙场的代价,才将北蛮人杀伤大半,赶出天门山外。但先朝也因此而国力衰败,分崩离析。梧、安等开国之君当时不过都只是先朝的节度使,趁乱各据一方,这才有如今天下几分的格局。各国国主后来定下盟约,各出三千兵力镇守天门山脉全境,永世不改。但梧安两国在天门关大战后,兵力空虚,看来,北蛮人竟是找准了这个机会,绕开天门关,挖掘了这条密道!

    听到李同光说那密道虽长却细,无法容纳太多的兵马。宁远舟立刻断言:“北蛮人多半是想伺机里应外合打开天门关,如此北蛮大军便能长驱直入,重占中原!”

    李同光也冷静地分析道:“没错,昨日那此北蛮人,应该是来探查的北蛮先锋。他们生性贪婪,偏偏又看到了和朱衣卫火并后两败俱伤的我。我车马精良,服饰华贵,连侍女都是满头珠翠。这样的现成果子,对他们来说诱惑太大了。”他向宁远舟道:“宁大人,我来找你,便是因为北蛮入关之事关系到两国百姓安危,请你立向梧都飞鸽传书汇报此事!至于我们安国这边,我自会加强天门关防务,更会在密道入口常驻两百兵士!”

    宁远舟肃容应承。

    而看着昔日的少年如今已成长为冷静果决的将帅,如意难掩欣慰,终于问出了自己一直最关心的问题:“朱衣卫为什么要对你下杀手?”

    李同光并不瞒她,解释道:“我跟安国两位皇子关系都不太好,朱衣卫的左使陈癸,应该投靠了河东王。”

    如意微微一惊,疑惑道:“可朱衣卫向来都是帝王私兵,陈癸怎么有胆子敢私自交接皇子?”

    李同光大感诧异,狐疑地看着如意。如意这才察觉到失言。

    宁远舟忙出言替她掩饰,道:“郡主只怕是忘了吧?臣前日跟您进讲时还提过,这位陈左使的幼子前些年生了重病,全靠了河东王送去的秘药,这才抢回一条性命。他们或许就是在那时有了交情。”

    李同光不疑有他,却提出了另一个请求:“北蛮再度入侵之事,我也会立刻呈报给我国圣上,但以我和朱衣卫现在交恶的程度,我担心奏章根本到不了圣上面前,就会被朱衣卫从半途拦截掉。我更担心圣上未必愿意增调兵力加防天门关,毕竟出京之前他就想着马上要再打禇国,我劝他与民生息,可他当即就大发雷霆——”他凝眉思索着,看向宁远舟,“所以,我想要你们整个使团尽快随我出发,赶回安都!如果日夜兼程,八天便可到达。朱衣卫刺杀我失败的消息,就算用飞鸽,至少也要四天才能传回安都,他们就再难应变。而等到安都面圣之时,你们也要再三强调六道堂已经查实北蛮人这两年意欲挥军南下,攻破天门关……”

    宁远舟果断点头应允:“没问题,我替殿下答应你。”

    元禄却有些担忧:“八天日夜兼程?可宁头儿你的伤还没好呢!”

    李同光皱眉道:“本侯也有伤在身,莫非宁大人的身子比本侯还要娇贵?”他眼神扫过如意,竟是语带嫉妒。

    宁远舟一挑眉,答道:“侯爷放心,你昨夜连遇两波刺客,现在都能如此从容镇定,我有郡主悉心照顾,路上少许奔波又算得了什么?”言罢,他看向如意,目光中似有无限情意。

    李同光的拳头不自觉地捏紧了,发狠道:“好,那就一个时辰后出发。”

    宁远舟却道:“一个时辰太紧,我们还得收拾行装。而且离开合县,殿下就算正式辞国,因此需择一庙宇拜祭神灵才行。所以,我们最少还需要两个时辰。”

    李同光愕然,不耐烦道:“两个时辰?都快天黑了,你们怎么这么啰嗦?”

    元禄等人也略有意外,但立刻控制了情绪,没有做声。

    宁远舟淡淡一笑:“你若是嫌慢,可以不等。”

    李同光无言以对,气得额角乱跳。恨恨地转身就走。

    宁远舟却叫住了他,微笑道:“对了,侯爷也最好出席,如此方能彰显梧安两国之谊。”他抬手给李同光指点了一些方向,道,“两个时辰后,下面的那座神庙见。”

    李同光离开之后,宁远舟又向元禄、钱昭一些人吩咐了些什么。

    元禄眼神一亮,兴奋道:“好!宁头儿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妥的。”

    如意没和他们一起,正独自站在山坡上,目送着山道上李同光纵马离去的身影。

    宁远舟说完了话,便走到如意身边,陪她一道目送了一会儿,便……道:“你教了个好徒弟。不光我这命是靠了他的更始丹才抢回来的。钱昭也说,所有的安国官员中,就属他一人对北蛮之事最上心。”

    如意骄傲道:“那当然。昭节皇后祖父也打过北蛮,娘娘给他和两位皇子讲掌故时,也常常提起昔日北蛮人南侵中原的惨状。我自小便教他要分得清大义与小怨,他要是敢在这上头也犯糊涂,我非杀了他不可。”

    宁远舟却“啧”了一声,看着远方李同光的背影,道:“就是一看到你和我行迹亲密,就开始阴阳怪气,这毛病,得治。”

    如意抬眼瞟他:“你怎么一副做长辈的口气?”

    宁远舟笑看着她,问道:“不可以吗?你是他师父,我就是他师丈,我当然是他长辈。”

    如意皱了皱眉,提醒道:“你收着点,鹫儿从小性子就古怪,你别老折腾他,把他惹急了只会更麻烦。以后我们俩在他面前,最好也尽量回避些。”忽的瞧见元禄、钱昭他们的身影也出现在山坡下,正准备上马离开,急道,“哎,元禄他们怎么不等我们就走了?不是该一起回客栈收拾行李吗?”回头见宁远舟只是看着她笑,不满道,“你干嘛笑啊?”

    宁远舟眼睛一弯,笑意染上眉梢:“我是他师丈。你刚才没反对,就是承认了。”

    如意一怔,又好气又好笑:“我在说正事!”

    宁远舟这才收起笑意,认真解释道:“元禄先回客栈是去拿家伙事,钱昭他们也会安排好出发的事的。我反正也行动不便,索性就拉你留在这里看着密道。”

    见如意不解,他便拉着如意在石头上坐下,凑到她耳边低语道:“我刚才说要祭拜什么的,只是为了拖住李同光。他只是负责接待的引进使,越权安排合县的防务的确会得罪人。但他心中既然以抗蛮大义和百姓疾苦为先,我就不能让他吃亏,所以,我才想安排一出戏,替他给合县本地的官员卖个人情,也算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如意恍然之余又有些奇怪:“原来如此。可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干嘛要凑这么近说话?”

    宁远舟顺势倚在她肩上,笑道:“我就是想和你说说悄悄话,不行吗?”

    如意一怔,随即也跟着笑起来。两人就这么倚靠着坐在山坡上,闲闲看着风景。

    一时间鸟语花香,岁月静好。

    土地庙位于半山腰,山下一条四岔路口。向南通往合县县城,向西北方通向天门关,向西一条小路通向附近的村落,向东上山的路自然就通向土地庙。

    李同光处置完杂事,早早地就等在山下的路口上,却迟迟不见宁远舟他们的身影出现。他本就应允得心不甘情不愿,想到宁远舟居然还敢让他等,越发地不耐烦起来:“梧国人怎么还没来?”

    朱殷不敢答话,只偷眼望向三面道路,祈祷梧国使团赶紧出现。

    李同光瞟了他一眼,耐下性子问道:“赈济的钱粮已经发下去了吗?”

    朱殷点头道:“已经通过县令安排下去了。”想起钱粮的来处,他就有些不甘,抱怨道,“您那条玉腰带,是长公主留下来的,才当了五十金……”

    李同光烦躁地质问道:“那不然呢?我们随身又没带着金山。不当东西,难道叫县令他们出钱?眼看天气越来凉,没钱没粮,你叫被北蛮人祸害了的百姓们如何过冬?”

    朱殷汗颜,忙低下头去:“属下愚昧。”

    李同光挥鞭打掉一旁的树枝,耐性几乎已耗磨殆尽,气恼道:“宁远舟他们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朱殷终于望见了杨盈的马车,忙道:“他们来了!”却听反向也有马蹄声传来,连忙回头望去,惊讶道,“啊,怎么还有吴将军和许县令——天门关守将季将军也在?!”

    李同光放眼望去,只见远方黄土红日,烟尘弥漫,杨盈带着使团众人,安国将领各带着一队士兵随从,正从不同的方向纷至而来。待众人齐聚在路口前,勒马停下后,杨盈一行人身后的马车上,还下来了数十个普通百姓。

    李同光不禁露出疑惑的神色,快步走到宁远舟身旁,低声问道:“你在搞什么鬼?”

    宁远舟却没有回答他,只拱手向吴、季两位将军和许县令致意道:“多谢三位应长庆侯之邀准时前来。”又对百姓们抱拳道,“各位乡亲,也有劳你们一路辛苦。”

    吴将军疑惑地看向李同光,不解道:“不知侯爷要让我等过来看什么?下官正忙着安排看守密道的军士呢。”

    季将军也没好气:“是啊,我遵侯爷训示,巡查关务还来不及呢……”

    李同光正不知如何回答,宁远舟已道:“诸位稍安,请往此处一观。”他抬手指向远处山壁上的岩洞入口,道,“北蛮人就是通过这个密道,绕过天门关,潜入合县作乱的。”

    众人都不由一凛。

    吴将军意外道:“原来就是这儿!”

    宁远舟一示意,他身后的钱昭立刻挥起一面小红旗,向着岩洞入口的方向打了暗号。

    正守在岩洞口的孙朗望见下方旗语,忙也举起手中小红旗回应。

    转头问道:“好了没有?”

    他身后,元禄刚刚梳理完最后一根引信草绳。听孙朗询问,擦了擦头上汗水,扬声道:“好了!听我号令!一,二、撤!”他挥动火折子,引燃了草绳引线,便和孙朗一道冲出密道,飞奔至安全处藏好。便又竖起一面小黄旗。

    引线滋滋地燃烧着,火光如长蛇般游向密道深处。

    土地庙外,安国众人看的莫名其妙。

    吴将军扭头问道:“这么多旗子是什么意思?”

    宁远舟微笑着提醒道:“请各位掩耳。”

    话音未落,便听爆炸声如惊雷般响起,地面都随之震颤。随即硝烟从岩洞口喷出,化作一团尘云,瞬间便将洞口吞没——原来那爆炸正是从密道岩洞里传出。

    合县官吏和百姓们早被吓得抱头四窜,找寻躲避,李同光、吴将军和季将军也狼狈地捂住耳朵,唯有宁远舟等人提前在耳中塞了布条,处变不惊。

    良久之后,硝烟方才散去。

    宁远舟便在此时开口,高声对惊魂未定的众百姓和士兵道:“各位,北蛮人狼子野心,多次借此密道南侵,意在破坏梧安两国和谈。”宁远舟便拱手向李同光和安国众将领遥敬道:“幸得长庆侯英勇果决,当机立断,不仅在吴将军、季将军、许县令协助下全歼来犯北蛮近百人,还慧眼如炬地找出了密道所在。是以今日方能会同我大梧使团,将此密道以火药彻底破坏!自此以后,北蛮人便不能再通过此密道进犯中原,诸位父老乡亲,可以安心了!”

    李同光这时方明白过来。吴、季两位将军及合县县令也渐渐回过神来,纷纷难掩喜悦地向李同光和宁远舟行礼致谢:“宁大人谬赞!全赖长庆侯指挥得当,下官不敢居功!”

    抱着头伏在地上的百姓们都愣在当场,纷纷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意目光示意,杨盈便走上前来,扶起其中一位老人,安慰道:“老伯不必害怕,长庆侯炸了密道,北蛮人以后不会再来祸害你们村子啦!”她抬手一指李同光,道,“这位就是长庆侯,马上就要发给你们的粮食和牛马,也是他自掏的腰包!”

    老伯这次总算听懂了,心中感激至极,带着众人对李同光连连拱手磕头:“多谢侯爷,多谢各位大人!”

    李同光忙扶起他:“不敢当。本侯既受皇命前来,保家卫国,便是职责所在。”

    杨盈也道:“诸位请起,合县数月之前还是我大梧领土,如今虽暂属安国,但孤倾力相助,仍是本份所在!孤也愿效长庆侯,捐金数百,赈济受蛮害之百姓!”

    她一挥手,于十三便捧出满满一盘金元宝,郑重地交给合县县令。

    百姓们欢声雷动,安国官员们则面色各异。

    李同光道:“吴将军、季将军、许县令,待本侯面见圣上之时,自会将各位辛劳一一面陈。只是本侯马上便要奉梧国使团离开合县,还望诸位此后勤加巡查,早颁赈济,方能常拒北蛮于国门之外,速救百姓于困苦之中!”

    众安国将军再度恭身行礼:“谨遵侯爷钧令!”

    李同光从未得同僚真心礼敬过——对那些无需他费心交好之人,他惯以威势压服。旁人纵使向他低头,也很少真心服膺他。此刻他俯视着这些人恭敬低垂下的头颅,一股言喻的感受涌上心头,脸上不禁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他更望向如意,并心满意足地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当年鲜少在师父脸上露出的赞许与欣赏。

    道路上烟尘滚滚,鸿胪寺少卿等安国使团官员早已得到李同光的命令,赶来和梧国使团汇合。两国使团队伍一前一后的全速向前行进着。从此地到安都足有九百里路,要在八天之内赶完,势必得星夜兼程。他们来不及停留休整,傍晚时就已出发上路。

    但今日炸掉了北蛮人的密道,争取到了李同光的合作——当然也顺势从他师父那里挣得了名分,宁远舟心情上佳,他含笑向如意邀功道:“你刚才在车里,看到你家鹫儿神彩飞扬的样子了?这次我这个托儿当得不错吧。”

    如意正在给他包扎伤口,闻言忍不住抬头瞟他一眼,无语道:“是不错,就是这么折腾一通,你伤口又裂开了。”

    宁远舟忍住痛楚,道:“还好,忍得住,反正路上都坐马车,一路慢慢休养,等到安都就该好得差不多了。”见如意已包扎完毕,便又笑盈盈地凑到她耳边,调笑道,,“再说,我要是不惨点,哪能赚到任尊上亲自换药包扎的礼遇呢?”

    如意正要瞪他,外间便传来元禄略有慌乱的声音:“宁头儿,长庆侯想向你当面致谢。”如意下意识地就往车厢前部一伏,躲了起来,飞快地冲宁远舟打了个手势。宁远舟一怔之下,哭笑不得地用披风盖住如意,打开了车窗。

    李同光已驱马行至马车一侧,正和马车并肩前行着。

    宁远舟微笑着同他寒暄道:“侯爷盛情,实不敢当。”

    李同光下意识地往车厢里一窥,未见如意,不由轻轻松了口气。但当着宁远舟的面,他当然不肯流露出这种小心思,板着脸道:“好,反正我也救过你,那我们就算扯平了。”又问道,“你借祭神为由故意拖延出发时间,就是为了当众炸掉岩洞密道?为什么事前不跟我商量?”

    宁远舟清咳两声:“抱歉,风大,容我关下车窗。”

    他便拉上车窗,只留了窄窄一条线,更隐蔽地挡住了李同光的视线。这才开口解释道:“因为局势复杂,与其费时商量,一一说服贵国大小官员,不如由我这个外人直接来快刀斩乱麻。我们担心的无非是军情不能及时传到贵国国主耳中,北蛮人会卷土重来。如今直接破了这条密道,不就可以占得先机了吗?”

    李同光沉默不语。

    宁远舟便又道:“而且这样做,也能安抚合县大小官员,毕竟他们之前没发现北蛮人混入中原是‘失察’,而如今却成了‘有功’,日后他们不仅会承你这份情,巡察防御上也会更加用心。此所谓一举两得。”

    李同光冷哼一声,讽刺道:“一举三得吧?你们梧国使团也借机大出风头,硬卖了我们一个人情,到时候圣上就不好意思不放杨行远了。”

    宁远舟含笑看着他,赞许道:“小侯爷果然冰雪聪明。”

    李同光瞬间炸毛,不快地瞪着他:“少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又不是我师长!”

    宁远舟却轻轻一笑,意有所指地看向李同光:“哦,可这次若不是我出手相助,你只怕又会象上次天门关之役一般,明明出生入死处处辛劳,到头来却被人猜忌嘲笑,最后只被升了个不尴不尬闲职吧?”

    李同光被戳中了痛处,脸色瞬间一变。

    宁远舟叹息道:“小侯爷,若想在朝堂中走到更高的位置,光靠战功是不够的,还得有心计,多交友,少树敌。这些道理,以前我也不太不懂,直到被削职逐出六道堂,才慢慢开始吃一堑长一智。”

    李同光面色这才稍有和缓,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心有戚戚,不由略带同情地看了宁远舟一眼。

    宁远舟温声规劝道:“以后做什么事,万万不可端着架子,一副‘我懒得跟你们解释,照着我说的去做就好’的态度,是没法聚拢人心的。比如你用私财赈济受难的百姓,本来是件好事,可你只吩咐亲信把钱粮交给县衙,百姓们那边都不知道,也很难念着你的好啊。”

    李同光不屑道:“谁需要他们念着我的好了?”

    宁远舟看着他,正色道:“百姓们念着你的好,才会拥护你;有了民望,你才会有好官声;官声越好,朱衣卫和其他的政敌,才越不敢对你肆意下手。”

    李同光一时意动,暗暗地回味着这几句话。但他自然不肯承认自己受教,回味过来之后,便冷哼一声,讽刺道:“这种市恩贾义的手段,也只有你们六道堂才这么精通!”说罢不等宁远舟回答,便已打马离去。

    宁远舟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到车内,关好车窗,拉起如意,调侃道:“可以起来了,安全了。”

    如意微微有些尴尬,狼狈地解释道:“我刚才说过,最好别让他再看见我们在一起……”

    宁远舟含笑点头:“我懂。小时候我娘和义父说话,虽然只说些正事,也总避着我。”

    如意瞪了他一眼:“你还真是当长辈上瘾了,说了那么长一堆话也不嫌累。”

    “顺手而已,”宁远舟却没有玩笑,认真地说道,“他既然是你的首徒,我就想让他在安国朝堂上能够更顺利一些。毕竟这年头,有个真正把百姓放在心头的好官不容易。”

    如意沉默了片刻,诚恳地看向他,道:“谢谢。”

    宁远舟笑看着她:“客气什么,难道你不是也替我在尽心尽力地教阿盈吗?”

    相互帮忙教导身边晚辈,听上去莫名就有种说不清的亲密感觉。

    李同光策马回到队伍前方,朱殷忽地想起些什么,驱马上前,向他汇报道:“对了侯爷,琉璃伤势太重,大夫说不宜搬动,属下便作主让她留在了合县军营。”

    李同光心不在焉地点着头,脑海中却还回响着宁远舟的话:“若想在朝堂中走到更高的位置,光靠战功是不够的,还得有心计,多交友,少树敌......百姓们念着你的好,才会拥护你;有了民望,你才会有好官声;官声越好,朱衣卫和你其他的政敌,才越不敢对你肆意下手。”

    他正入神地思考着,忽听有士兵惊叫道:“前方有敌情!”

    李同光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便见前方道路边聚着黑压压的人群。李同光一凛,立刻拔剑在手。朱殷也当即驱马上前查看。不多时,朱殷便匆匆纵马飞奔回来,惊喜地回禀道:“不是敌人!侯爷,是被北蛮祸害过的百姓们,他们特意抄近路来送咱们了!”

    李同光一愣,露出些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自幼乖僻孤傲,没有父母疼爱,就像一只被放养在野外的狼崽子。幼时只凭兽性撕咬,后来得如意教导,习得了该如何对付那些讥讽他、轻蔑他的人,判断该“如何对付”也就成了他与人相处的锚准,不论是安帝、初贵妃、初月还是那些同僚,他都是如此。但唯有百姓不同——如意唯独教过他要爱护百姓。

    只是百姓离他太远了,对他的野心是也并无什么助益。故而他也从未主动去做过什么“爱护百姓”的事。却不料今日不过做了些原本理所应当之事,便得百姓遮路相送。

    杨盈那边也受了惊动,已下了马。她显然也和李同光一样受宠若惊——甚至于有些茫然,不解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大事,能得百姓感念相送。两人都没说话,只一道快步走上前去。

    百姓们乌压压地聚集在道路两侧,翘首张望着。见李同光和杨盈走近,领头的几个人立时便认出了他们,连忙领着百姓们跪下:“草民参见礼王殿下!参见长庆侯!”

    ——这些人先前都在左家岭土地庙外见过他们。被杨盈扶过的老伯激动的拉着身旁老妇说道:“孩儿他娘,就是这几位贵人帮大伙儿杀了北蛮,炸了密道,还给村子里发了粮食!”

    百姓们都感激不已,甚至还有人落了泪,七嘴八舌地说着:“谢王爷!”

    “谢侯爷!”

    “多谢长大人为民妇当家的报仇!”

    “大人们公侯万代!”

    他们大都不识字,甚至都有人不知长庆侯是个爵位,却都真心实意的怀恩感激。

    杨盈和李同光都感动不已,一时甚至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连忙俯身去扶他们起来。

    百姓们不懂礼仪避讳,只因感恩而心生亲近。老妇拉着杨盈的手不肯放,絮絮地念叨道:“王爷,圣上打了败战,害我儿子断了条腿,老婆子心里本来有怨气。可您是个好人,”她抹去眼中泪水,感激道,“有了那几斗米和那头牛,这一冬,老婆子全家,就能活下来了!”

    老伯也向李同光送上酒碗,殷殷望着他:“小侯爷一路辛苦,草民来得匆忙,就这点野果子酒是自己酿的……”

    李同光接过酒碗,一口喝干:“好酒!多谢老伯盛情!”

    众人欢声雷动,争相向他们怀中塞着礼物,连他们身旁之人也没落下。

    老妇塞给杨盈一篮青枣。元禄怀中满是柑橘,钱昭的脖上被挂了一串锅盔,于十三被姑娘含羞塞了一朵花,孙朗开心抚摸着百姓小孩带来的狗……杜大人被老伯递过来的酒呛得热泪盈眶,激动地对杨盈道:“箪食壶浆,殿下,这便是《孟子》中说的箪食壶浆啊!”

    宁远舟和如意一直在车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见此情形也不由心潮澎湃。

    一行人便在百姓的夹道欢送中缓缓离开。李同光和杨盈早就红透了眼圈,不断地回首,向着身后依依不舍十里相送的人群挥手。

    直到再也望不见后方人群,宁远舟才打起车帘,含笑看向眼圈还泛着些红、不时回首后望的李同光,微笑道:“小侯爷,现在你还会说‘谁需要他们念着我的好’吗?受百姓拥戴的滋味如何?”

    李同光羞恼地瞥他一眼:“不用你管!”便再度打马,奔回了队伍前方。

    杨盈正和杜长史并排而行,她难掩激动地说道:“杜大人,孤刚才听你说些北蛮人的残暴行径,还有些胆寒,可现在孤一点也也不怕了!百姓们待孤真好啊!”

    杜长史微笑颔首道:“民意若水能载舟。殿下要好好地记住今日之情,日后就藩也要继续恩泽一方。”察觉到自己失言,又低声道,“啊,老臣糊涂了,您又不是真正的亲王……”他莫名竟生出些惋惜之情,“以后哪有就藩之机啊。”

    杨盈却丝毫都不在意,依旧眉眼晶亮地微笑着:“没事,说不定孤这回顺利救回皇兄,皇兄就会赐孤实封呢?哪怕只有一百户的采邑,孤也要全力让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

    身旁元禄听见她这么说,扭头赞赏道:“说得好!”

    杨盈开心地伸出手去,和他击了个掌。

    杜长史无奈地笑看着他们,提点道:“那,殿下就要趁着这几日同路的机缘,多和长庆侯交好,他毕竟是安帝的外甥,对我们在安都的行动大有助益。至于合县军营里的那些旧怨……”

    杨盈忙道:“孤知道!不就是昨日之敌或为今日之友吗?何况他也是如意姐的徒弟呢。哎,孤实在开心,想去前面跑跑马,顺便跟他说上两句!”说完她便拍马上前,去追李同光。

    李同光策马走在安国使团的队伍里。

    风高云远,前路漫漫。长庆侯面无表情,只唇角舒缓,眸中有光。从怀中仔细摸出三两枚青枣,塞了颗进嘴里一嚼,便皱起眉来:“真酸,和那果子酒一样难吃。”

    朱殷忍着笑。知他是想找人说话,便应一声:“是。”

    李同光又道:“那帮百姓们也真糊涂,我爵位是长庆侯,又不姓长,他们居然就叫我长大人。”

    “是。”

    “还祝礼王公侯万代。呵,王爵要是降成了公侯,那不是咒人吗。”

    朱殷依旧道:“是。”便挑眉笑看着李同光,“不过侯爷要是嫌青枣不甜,不如全给了属下?”

    李同光横他一眼,把青枣慎重地收进了怀中。

    夕阳西下,落日半落进西山坳里。李同光遥望着山下已隐入暗影中的村落,心中忽起惆怅,不由叹息道:“这么好的百姓,圣上却偏偏想要再打禇国。合县离禇国这么近,战事一起,那些老伯和大娘们,不知还能活下来几个。”

    朱殷也心情也低沉下来,叹息道:“生在乱世,这都是命啊。”

    马蹄踏踏前行着。

    许久之后,李同光才又道:“那个宁远舟,还有点东西。以前除了师父,从来没有人这么交心地跟我说话。”他犹豫着,“你说,我以后,要不要多跟他聊聊?”

    朱殷尚还没想好如何作答,杨盈的声音已从身后响起:“聊就聊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李同光竟是全未察觉到她何时近前,不由一惊。

    杨盈纵马奔到他身边,放缓了马蹄,和李同光并排前行着。她心中兴奋之情未减,今日之事令她对李同光颇有改观,又因同受百姓相送,而又生出些攸同之心。此刻看向李同光的目光便友善不少,明快道:“远——宁大人最厉害了,有什么不懂就去请教他,肯定没错。刚才要不是他的妙计,咱们能那么风光吗?”

    李同光脸色大变,本能地正要开口驳斥,杨盈已又说道:“你要是脸皮薄,等晚上到了驿馆,孤陪你一起去也行。不过,你以后不许再缠着王姐,王姐只能是宁大人一个人的!”言毕,她拍马跑到了队伍最前方,扬声对身后跟上来的元禄道,“都说了不用跟着孤啦!”

    李同光脸色早已黑得能挤出墨来,咬牙切齿的低语道:“原来这才是宁远舟的图谋,他一通卖好,全是为了逼我离开师父!”

    朱殷无奈地:“侯爷,你明知道湖阳郡主不是任尊上。”

    “我不管。只要她长得象师父,我就受不了她的身边有别的男人,特别是宁远舟!”李同光的眼神骤然狂热起来,“我只想她再多像师父一点,哪怕还能像那天一样,让我靠着坐一坐,问声我好不好就行......但她说得对,师父不会高兴我去找别人当她的替代品,师父是独一无二的!”

    可说着说着,他便混乱起来:“但我真的好难过,一个在沙海里独自走了十天的人,见了泉水,却不能喝。”他闭着眼,喃喃地呼唤:“师父,鹫儿到底该怎么办,你教教我!”

    朱殷看他痛苦,心中难过:“主上别着急,等到了裕州,您去为任尊上敬香,在她灵前多坐一坐,就肯定有主意了。至于那帮梧国人,您要是心头有气,属下自会想法子帮您出的!“

    赶到俊州时已是深夜,一行人忙碌安顿下来之后,都已饥肠辘辘。元禄去灶房里安排饭食,不多时便提着食盒回到房中。众人七手八脚地上前帮忙收拾,元禄特地把汤端到宁远舟面前,叮嘱道:“俊州驿馆有刚熬好的鸡汤,宁头儿你刚服了一旬牵机的解药,快多喝几口补补。”

    如意道:“问章崧的人拿到解药了?”

    元禄点头道:“我和十三哥亲自去拿的,他们也知道宁头儿在合县英勇杀敌的事,一点没废话就给了。还不停解释,说什么他们之前只是无奈才奉章相赵季之命,以后一定唯宁头儿之命从事。”

    说话间,宁远舟已帮如意摆好了碗筷,招呼众人入座一起吃。钱昭在宁远舟身旁坐下,却突然皱起眉,闻了闻气味,立刻按住宁远舟的筷子,道:“你不能吃这个。”

    ——他说的是桌上那碗汤。

    元禄愕然道:“我试过毒了。”

    钱昭道:“没毒一样能害人。”拿起调羹尝了尝,便道,“这汤里有虾汁,虾是发物,会拖累伤口恢复。里头的丸子是兔肉做的,和鸡肉一凉一温,用后极易腹泻。”

    元禄一愣,脱口说道:“是李同光,除了他没别人!”

    如意不解道:“他疯了吗?为什么突然搞这一出?明明今天远舟才刚帮了他。”

    于十三叹了口气,有些尴尬道:“我可能知道原因……殿下今天被百姓们相送后,有些激动,跑马的时候就跟长庆侯多说了两句,什么要他以后好好请教老宁,不许再打美人儿主意之类的。”

    众人无言,面面相觑。元禄悄悄地看了一眼如意,低声道:“难怪了。”

    如意心中尴尬,既气恼李同光这小混帐又开始胡闹,又怕六道堂人齐齐视李同光为敌,便只能抢先站起身来,说要去找李同光算账,宁远舟却伸手拉住了她,道:“你别去,我来。”

    如意一怔。

    宁远舟道:“这事只能由我和他解决。”便若无其事地招呼众人,“大家先吃别的。”

    如意见他目光坚定,隐隐明白了些什么,只能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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