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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有杨盈作保,但擅自越过护卫接近一国使臣,也不是能轻易揭过的行为。何况国内局势诡谲,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杨盈的性命。天星峡里亲率大军狙杀之事都有人做过,焉知这个郑青云就不是被人指使来刺杀杨盈的,焉知他私下有什么盘算。纵使没有,他私自夜探使臣,也已犯了忌讳。于十三和元禄不敢自专,杨盈也没有逼着他们私放郑青云。便将郑青云押回客栈,交给杜长史和钱昭处置。
杜长史听钱昭回禀原委,立刻沉下脸来,不待郑青云辩解,便呵斥道:“放肆!你一介侍卫,怎敢擅自窥探亲王行踪?钱都尉,立刻把他送走,严加看管,待老夫修书上奏,再作处置!”
他审也不审,当即定罪,丝毫缝隙也不留。郑青云惊愕不已,匆匆辩白道:“大人,卑职前来只为探望殿下,别无他意……”
钱昭却已经出手制住他,押着他便往外走。
杨盈忙上前阻拦:“住手!杜大人,您听我解释——”
杜长史却面色严厉地打断她,正色道:“殿下,您的身份关系到此次出使的成败。他无诏前来,万一被安国发现,会祸及整个使团。老臣看着您的面子上,没有立刻处置了他,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郑青云挣扎不止,惊恐地高呼着:“殿下救我!”
杨盈见他痛楚狼狈,一时情急,怒喝道:“钱昭!孤令你住手,没见没有?”
她语气森然,钱昭不禁一愣。
杜长史不赞同地看向她:“殿下,宁堂主不在,使团中的各项事务便由老夫作主。”
“你错了。”杨盈斩钉截铁道,“奉旨出使的是孤,孤才是使团之长!”她脸上带着之前从未有过的威严,看向杜长史,“孤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无非是以为孤原本就难舍故土,如今青云一到,便更会心神动摇,不愿再去安国。但是你们错了,青云来看孤,孤很是欢喜,但孤更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
杨盈并未因私情忘却责任,杜长史略感欣慰。却也不免仍有疑虑:“殿下……”
“这里没有外人,孤也不妨直言,”杨盈见状,声音缓了一缓,开诚布公道,“孤之所以自请出使,一则为国为兄为民,二则便是为了青云——皇嫂曾有允诺,若孤顺利归国,便许孤婚姻自主。是以,青云今日虽然只是一位侍卫,他日却必定是驸马之尊。两位大人,请你们给青云应有的尊重!”
钱昭略一迟疑,终于放开了郑青云。
郑青云吃惊地看着杨盈。面前之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空有公主之名、却柔弱自卑如缠枝花的小姑娘。此刻她言出如剑,站在德高望重的尚书右丞和素有威名的羽林军都尉面前,竟是丝毫也不落下风。
“夜已经深了,请钱都尉找间空房,安排郑侍卫休息。明日孤出发之后,他便会自行返京。”杨盈负手而立,回头看向郑青云,“郑侍卫,听到了没有?”
看到杨盈悄悄比出的手势,郑青云才霎时找回昔日熟悉的感觉。忙道:“听到了。”他爬起身跪好,恭敬地一礼。
杨盈这才问道:“如此,各位该满意了吧?”
杜大人轻轻吐出一口气,恭声道:“殿下钧裁,臣更无二言。”
杨盈又看向钱昭,钱昭抱拳领命,带着郑青云退了出去。
院子里,于十三和元禄怀里各自抱着一只硕大的磨盘,汗流浃背地扎着马步,其余六道堂侍卫们立在一侧旁观。
钱昭负手站在对面,脸色严肃地训诫道:“于十三、元禄护卫不周,致使外人轻易接近殿下。今日虽侥幸并无危险,但来人若心怀歹意,又该如何收场?我代宁堂主罚你们抱石之刑,你们可服?”
于十三、元禄齐声道:“我等甘愿领罚!”
钱昭又看向其余侍卫:“尔等也需引以为戒!”
众人也肃然道:“是!”
钱昭这才挥手道:“散了吧。”
众人四散而去。孙朗不放心,低声对钱昭道:“我还是陪他们一会儿。元禄身子不好,万一抱不住,砸着脚怎么办?”
他走到元禄身边,磨起了暗器。
钱昭哪里又放心得下?不一会儿便也牵了匹马过来,在一旁给马刷毛。
星河横过半空。四个人聚集在庭院里,看似各忙各的,实则所思所虑都在一处。
于十三把磨盘往上托了托,转头去看钱昭:“喂,罚归罚,但聊个天总可以吧。你们觉得那姓郑的小子是什么来路?”
孙朗道:“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套过他的话,他说是奉皇后的旨意去乾州宣德老国公进京,乾州倒是离这不远……老钱,他也是宫里的,你应该最清楚他的底细。”
钱昭摇头:“我不清楚。他是御前侍卫,归侍卫营管,负责内宫;我是羽林军,负责皇城和外宫。平日里或许遇见过,但确实没打过交道。”
元禄喘着气插嘴道:“这人肯定有问题,虽说我们路上也耽搁了几天,可哪能那么巧,他恰好就外派公差,恰好就得了假,又恰好一路从乾州找到合县,偏偏就趁我和十三哥不在殿下身边的时候就进了庙里?”
钱昭也道:“我已经让丁辉去巡查周边了,看看有没有他其他同伙。”
于十三却又提醒道:“还得叫内侍盯紧了殿下,大晚上的,千万别闹出什么风流韵事出来。”
元禄怀中磨盘差点脱手,幸而孙朗帮忙脱了一把,才又抱住了,怔愣愣地看着于十三:“啊?!”
钱昭也皱眉道:“事关殿下清誉,不可胡说。”
于十三喘了口气,对这些不开窍的深感无奈:“就是因为事关殿下清誉,我才特地要说。你们这些万年光棍,根本不了解少年男女久不见面,能有多干柴烈火。殿下刚才看着小鸟儿还掉泪呢,现在就主动打发郑青云离开,你能信?哎哟,抱不住了!”磨盘滚落在地,“咚”地一声响。
钱昭霍然心惊,立刻吩咐:“孙朗!”
孙朗已一溜烟跑了出去:“我这就守在殿下窗户外头去!”
元禄懊悔不及,自责道:“我真没用!宁头儿刚一离开,就闹出这么大乱子……”
宁远舟和如意并肩奔驰在城外道路上,衣袂迎风翻动,远望如鸿鹄双飞。马蹄声哒哒地踏破寂静的夜色,他们头上星河横过半空,地上道路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地平线上一脉起伏的沉黑,不知是远山还是沉睡的城池。
一时他们来到一处岔路口,如意勒马停下,回头对宁远舟道:“行了,就到这吧,按朱衣卫的习惯,动手之处附近方圆三里都会提前布防,我要从小道悄悄绕过去。”
宁远舟却道:“我再送你一段。”
“不用了。”
宁远舟坚持:“就一小段。”
如意突然会过意来:“你不会是想跟我一起去清风观吧?”
“我不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宁远舟道,“只是也想摸摸朱衣卫的底细,毕竟以后在安国都是要朝相的。”
如意静静地看着他。
宁远舟见瞒不过他,只好无奈承认:“好吧,我就是担心你。”
如意有些不满,挑眉道:“我的内力已经恢复到七八成了,一个丹衣使而已,你觉得我赢不了?”
“我知道你肯定会赢,但我怕你一动手,就又会象以前在天星峡那样不顾性命。”宁远舟面带担忧,见如意不肯退让,便柔声商议道,“要不这样好吧,我不露面,就在一边看着。”
如意依旧不肯:“我习惯了独来独往,动手的时候有人在旁边,反而会不方便。”
“你就当为我破一回例。”
如意有些不耐烦:“好啦,别婆婆妈妈的。我可不想以后孩子像你这样。”
“我就是为了孩子才想陪你去,你每受伤一回,元气就会弱一分,你不希望他生下来就先天不足吧?”
他言辞恳切,如意无奈,保证道:“我会尽量小心,争取不受伤,这总行了吧?”她怕宁远舟还要纠缠,赶紧伸手去推他,催促道,“行啦,赶紧去涂山镇吧。你刚才不是还说那些药在安国都不好买,所以才特意要去禇国的吗?你要是陪我去了清风观,谁去买药?我可不想万一这回真出了事,回去连根吊命的人参都见不着——”
宁远舟伸指按在她唇上,无奈道:“大吉利是。你能不能别总说这些让人提心吊胆的话?”
如意啼笑皆非,调侃道:“你好歹也是六道堂堂主,平常见血还少了吗?怎么现在变得这么胆小。”
宁远舟叹了口气,认真地看向她,坦言道:“以前我孤身一人,可以百无禁忌。但现在有了你,我……就有了软肋。”
如意一震,目光变得柔软,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好,最多我以后不说就是。”虽依旧坚持,语气却也变得轻柔起来,“但这一回,还是让我自己解决好吗?朱衣卫里有些事,我不想让你听见。”
宁远舟见她眼神坚决,知道拗不过她,终还是答应下来:“好,就知道说不过你。”
如意安慰他道:“放心吧,我明天会尽早点回客栈的。”
宁远舟又道:“涂山镇离这也不算太远,就二三十里路。我要是买完了药,就上这儿来等你,咱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他目光切切地望着如意,如意看着他,忽就意识到,这莫非就是市井草民所常说的“家中有人在等”。
这感觉太过陌生,却着实动人,她心口莫名竟生出些柔软来。却又觉得有些难缠,想了想,突然便探身上前吻了宁远舟的唇。而后趁着宁远舟怔楞的当口,飞快地策马离开,远远地一招手,回了他一句:“好。”
宁远舟错愕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偷跑了。宁远舟心中无奈,忙又叮嘱道:“千万小心!”
如意一边纵马疾驰,一边回头应声:“知道啦!啰嗦鬼。”见宁远舟仍然远远地目送着她,她唇边不知不觉泛起一抹笑容。但再回过头后,她面色霎时又变得肃杀,一握手中长剑,催马高喝一声:“驾!”
夜色已深,草木沉沉,各家各户都早已入睡。刘家庄外一片寂静,只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潺潺流淌着。小河穿村而过,河上的小桥连通着入村的必经之路。此刻朱衣卫们做夜行装扮,正借着夜色掩护,悄然潜伏在河边草垛、树上、桥墩下……警惕地监视着通往远处清风观的道路。
但四面一直寂静无声,道路上也不见行人。朱衣卫们等得已有些焦躁。
没有人注意到,河水中正有一跳黑鱼似的暗影,正静静地逆水而上。
那暗影在水下游动着,一直游到清风观的后墙。确认后墙外并无人影走动,黑影才悄无声息从水中冒出,迅速走上岸来,脱去身上黑色水靠——正是如意。
清风观前看门的黄狗察觉到什么动静,敏锐地竖起耳朵,起身绕着院墙一路小跑到后墙。看到如意时,张口便要吠叫。如意一指指向它,目光如寒冰一般与黄狗对视。黄狗立刻低低呜咽了一声,乖乖躺下露出肚皮。如意这才放过她
如意满意地观察周边情况,闪身跃进了后墙。
清风观里灯火明灭,四下无人,一片寂静。连虫鸣声都不闻。修行之地本就清净,按说这也算不上什么异常,但如意却本能的一寒,立刻收回了本已踏入院内脚步。
她闪身转进一侧的寮房,透过窗户,看到房内沉沉入睡的道士,这才略放下心来,重新回到院中。她沿着草木茂盛处的暗影,悄悄寻到观中的正殿,小心地推开殿门,闪身潜入。
正殿里一片漆黑,如意关好门,轻轻晃手点燃了一只火折子。那火折子经过元禄改进,发出的光只从正面照出来,其余四面都不透光。她攥着火折子,小心地四处查看着。
忽有什么东西滴在她手上,隐隐有血腥味传来。如意察觉到不对,猛然抬头,手中火折子向上一照。便见房梁上暗影幢幢,悬挂着一整排的尸体,都是头套绞索上吊而亡。正上方一具男尸口鼻鲜血滴落,显然才死去不久。
如意大惊,还未来得及退出,便听一声呼唤:“如意?”
如意下意识回头,就听一声暴喝:“是她!”四面霎时间灯火通明,突如其来的明光晃花了如意的眼睛。随即一张巨大的渔网从天而降,直向如意罩了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如意急速旋转,手中的连弩如流星一般透过渔网射出。网外扑向如意的朱衣卫夜行人纷纷中箭倒地,如意也在渔网掉落之前,平身贴地滑出!
然而她才刚得自由,已有几十枚银针如骤雨一般疾射而来。如意边挡边跑,竭力避开银针,飞奔出正殿。从正殿里撞出去时,她脚下步伐忽然变得踉跄,没跑几步便一跤摔倒,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一枚银针钉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终究还是中招了。
火把将暗沉沉的院落映照得灯火通明,如意倒在地上,只见一只黑底云靴走到了她眼前。如意拼尽最后一分力,拔剑欲应敌。靴子的主人摘下夜行面罩,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俯视着她——正是珠玑。
“省省力气吧,鸩尾针入血,一息之内,必成废人。”珠玑不紧不慢地说着,见如意剧烈地喘着气,拄着剑强支着身子。一副不肯放弃的模样,便又戏耍一般说道,“不过,你若是肯如实招来,倒还可以保住一条性命。”
如意艰难地指着梁上:“他们是谁?”
珠玑邪邪一笑:“你情郎玉郎的家人啊,还有你好姐妹玲珑的父母,怎么,不认识啊?”
如意眼眸猛地收缩:“为什么?他们是无辜的!”
“我又不知道玉郎的那封信到底是诱饵还是真的,”珠玑笑着,眸光忽地阴毒起来,“可不管真假,叛徒的家人都活该株连。”她踩上如意的手指,施力一碾。如意立刻疼呼出声。珠玑阴狠地逼问道,,“说,你到底是哪国的奸细?什么时候潜进梧都分堂的?”
如意咬牙,似是强忍着剧痛:“我不信你!如果我说了,我一定会没命的。堂堂紫衣使,竟然出卖自己手下整个分堂,这事要是闹出来,你们指挥使的位置只怕都保不住!我要见真正说话管用的人,不然你就算杀了我,我的手下,也会把事情捅到安国的朝堂上去!”
珠玑冷笑道:“就凭你,还想见尊上?”
如意听到“尊上”二字,眼色一寒,突然暴起。身形一闪而过,手中长剑挥出,珠玑身后四个朱衣卫夜行人已同时中剑,咽喉一道血线喷出,倒地身亡。
珠玑还没反应过来。如意已经转身攻来。珠玑勉强抵挡了两招,便被如意一脚踢飞,重重摔在地上。几乎在同时,如意拔出自己脖子上的鸩尾针,远远一挥,银针便射入了珠玑的脖子里。
珠玑还没爬起身,便再次倒地,中毒抽搐起来,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如意:“你、怎么会……”
如意冷冷道:“这鸩尾针,当初还是我亲手炼出来的,你居然想用它来伤我?”
珠玑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鸩尾针!你不是不良人……难道,你是任左使?”
如意走到珠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刚才我套你话,你说漏了嘴,那位‘尊上’既然知情,必定就是指使越三娘之人。朱衣卫里,能享‘尊上’敬称的,只有指挥使和左右使三人。”她剑指珠玑的咽喉,逼问道,“说,他到底是谁?”
珠玑眼中有一瞬间绝望,随即便低下头去,牙根猛然用力。如意暗叫不好,忙用力掰开珠玑的下巴,却见一颗咬碎的蜡丸掉落了出来。
珠玑嘴角流出黑血,她凄然一笑:“我服的毒也是我自己炼出来的,你解不开……我不会背叛尊上的,永远不会。”
如意冷哼一声:“无非就是这三个人而已,你不说,难道我就查不出吗?”她知道从珠玑口中是决计问不出什么了,便也不再徒劳逼问。将人一扔,转身离去。
却听身后之人哈哈大笑道:“就算你查得出,你的义母,也完了。”
如意霍然回头。
珠玑喘着气,瞳光都已有些涣散了,却还是盯着如意,恶狠狠地笑着:“……你在梧都的时候,明明可以逃走,但为了她,还是当了一年白雀,她对你,一定很重要……”
如意肝胆俱裂,拎起珠玑的脖子:“你说什么?”
“你娘,或者说,你的义母江氏,我十天前,就已经派人,捉了她,”珠玑笑着,气息渐渐弱下去,“刚才,送回总部去了……”
如意果断地她身翻出一只锦袋,箭一般奔了出去。
珠玑还在地上挣扎着,她蜷着身子,喃喃道:“娘,我好冷,我不想死……可是,我要是不死,你们也会和他们一样,”她挣扎着看向观中悬挂的尸体,眼前渐渐模糊,最后吐出一声,“娘……”终于倒在地上,再也没了气息。
如意她用颤抖的手撕开锦袋,袋中果然有一枚棒状的烟花。她连忙点燃烟花,那烟花带着尖利的锐音直蹿上夜空,红光照亮了天际。
远方道路上,一支约十人的队伍正赶着夜路,队伍中央一匹马上捆着个昏迷的老妇人。领头之人正是珠玑的心腹琼珠。忽见烟花蹿空,红光照亮天际,琼珠回头一望,不由大惊失色:“火羽令!那是刘家庄的方向,大人遇险了!”她连忙掉转马头,吩咐众人,“跟我走!”
身后随从有些疑虑:“可大人要我们押着江氏尽快回安都,不得耽误啊?”
琼珠怒斥道:“丹衣使以上方有火羽令,全卫上下,凡见此令者,需立时增援——你们连卫规都忘了吗?”
她当即拍马回驰,随从们连忙追了上去。
宁远舟正在水边饮马,马鞍后担着一只“刘记药行”的包袱。突见水中一亮,他转身望去,便见极远处一点红色的烟花缓缓消散在天际。
他心中略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多想。只回头牵马,想要赶去岔路口同如意相会。
却突然心神一凛,停住了脚步——那烟花亮起的方向,似乎……
他忙再度转过头去,向着烟花落下的方向望去。
琼珠带着一众人纵马向清风观赶去。四面草木丰茂,暗影重重,却是寂静无声,只有马蹄踏踏飞奔在土路上。
琼珠关心则乱,随从却是越跑越心惊——丹衣使以上才有火羽令,而珠玑是更高一级的绯衣使。能让珠玑发火羽令求助的险境,怎会如此平静?邻近清风观,终是忍不住出言提醒:“大人,不对!太安静了!怕是有埋伏!”
琼珠一惊,连忙勒缰停马。思虑片刻,吩咐道:“三人一组,结三才阵!”
朱衣卫们当即下马,将坐骑、行李弃在一旁。三人一组结阵,小心地靠近清风观。
路旁阴沟里,如意身着夜行衣,正向着朱衣卫扔在路边的坐骑,悄无声息地匍匐前行着。待来到坐骑旁,她飞快地起身解开被绑在马身上的晕迷老妇。
老妇从迷蒙中醒来,尚未来得及想起自己的处境,就已对上如意的眼睛。迷糊中脱口唤道:“……如意?!”
——正是如意的义母江氏。
远处的朱衣卫闻声惊觉,抢先出手攻来。一时间暗器如暴雨来袭,如意还未来得及扶江氏下马,只能立刻挥剑格档。江氏不会武功,如意为了护住她周全,身上连中几枚暗器。待这一波暗器过后,朱衣卫们已然攻至近前。
如意上前迎击,立刻便被朱衣卫们围攻起来。
眼见有人自侧方向如意砍去,江氏心下一急,惊呼道:“小心!”
这一声却提醒了琼珠,琼珠立刻高呼:“抓住江氏!不然我们都得死!”
如意咬牙护在江氏马前,挥剑砍倒攻上来的朱衣卫。但朱衣卫以多对一,砍杀不绝;如意再强,却也分身乏术。眼见朱衣卫后方已分兵出来要捉江氏,如意只能扔出雷火弹远袭。爆炸声轰隆响起,一时间朱衣卫人纷纷倒地。但驮着江氏的马也因爆炸声受惊,已将江氏掀翻在地。
如意大急。然而四面烟尘滚滚,天又黑,她被朱衣卫缠杀着脱身不得,不觉心急如焚。只能一面奋力地挥剑劈杀过去,一面大声喊着:“娘!娘!”
待她杀绝了拦路的朱衣卫,眼前烟尘也终于散去——却只见江氏已被一个女子控制住,横剑在颈。
——那女子正是琼珠。
琼珠见满地尸体,也不觉胆寒。剑锋往江氏脖子上一逼,尖叫道:“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她!”
忽听马蹄声近,三人忙都抬头望去——却是又有一队朱衣卫赶到了。当头之人高呼:“华盖分堂前来增援!”
琼珠大喜过望,忙道:“她伤了珠玑大人,快拿下她!”
那一队朱衣卫立刻扑向如意。如意挥剑抵挡,一行人竟拿她不下,战况很快陷入焦灼。
琼珠已挟持着江氏退出战圈,本以为得救,却眼看着如意又要杀出重围。见局势不妙,她忙大声威胁:“如意!放下你的剑,不然我杀了你娘!”手中剑锋一勒,立刻在江氏颈前割出一道血痕。
江氏痛呼出声。
如意五内俱焚,却当即不敢再有动作。
琼珠见状,得意道:“放下剑!”一众朱衣卫也趁机缩小包围,逼近如意。
江氏眼看着四面持剑之人逼近如意,如意却如被缚住手脚般坐以待毙,准备放下手中剑。心下大急,忙喊:“别放!不然我们两个都活不了!”
琼珠恶狠狠地捂住她的嘴:“闭嘴!”
江氏却突然一口咬住她的手。琼珠吃痛,持剑的手下意识地一斜,剑立时便在江氏的脖子上拉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瞬间血涌如注!
如意眼前霎时一片血色,她发疯般强攻上前:“娘!”
四面朱衣卫都被她杀退,琼珠自知人质已无用处,见如意疯狂杀来,早已吓破了胆,忙把江氏往前一推。如意抱住江氏,才终于停下攻势,慌忙为她止血。然而哪里止得住?不论如意如何去捂去压,血只如泉水般汩汩从帕子下、从她指缝里涌出来。
江氏呛咳着,喃喃道:“没用了。他们抓住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活不成了。娘错了,不该不听你的安排,悄悄从娘家跑回寿州收稻子,落到了他们手里。”她凄惨微笑着,似是想抬手摸一摸如意的脸,“好孩子,自打我救了你,你就没叫过我几声,今天听你叫了好多回,娘真高……”却终是没有摸到,那双手颓然落地,她的头软软地磕进如意怀中,就此再无气息了。
如意抱着她的尸首,撕心裂肺:“娘!”
她痛苦难当,一时气血迷心,心中杀意立时涨起。她猛地抬眼,双目赤红,如饿狼一般盯着一众朱衣卫。
朱衣卫们被她眼神震慑,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琼珠早已胆寒,见如意浑身是血,状若修罗,手中长剑寒光一闪,分明是要开杀的迹象,忙道:“快跑!”
朱衣卫们顿时撒腿狂奔。如意哪里会放他们离开,放下江氏的尸首,疾突上前。或施暗器,或运剑砍杀。转眼之间已有数人倒地。其余众人分散逃亡,但如意杀性更盛,仗剑逐一追杀,竟是这近百朱衣卫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乌云悄然遮蔽了星空,风携着水汽涌起,四面都是朱衣卫死前的哀嚎之声。如意早已杀得力竭,喘着粗气,却还是奋力地追着奔逃的朱衣卫砍刺。赤红的眼睛疯狂又冰冷,只有无尽的杀意。
被追杀到庄外木桥上,奔逃中的朱衣卫绝望之下奋力一搏,向如意攻去。如意闪身躲避,却不料身上早已脱力。那朱衣卫扑倒在地,如意却也一个站立不稳,眼看就要从桥上跌下。
正在此时,凌空一双手揽住了她——来者正是宁远舟!
如意却看都不看宁远舟,刚一站稳,见倒在地上的朱衣卫正手脚并用地爬着逃命,便又挥着剑砍杀过去。
宁远舟连忙阻拦:“如意!”
如意声嘶力竭地嘶吼着:“他们杀了我娘!”宁远舟怔楞的间隙,她已一剑刺死那个朱衣卫。又跌跌撞撞地跃下桥去,向着正在奔逃的琼珠奋力掷出手中之剑,那剑脱手命中,琼珠立时扑倒在地。
如意跌跌撞撞地向着琼珠奔去,眼中唯有恨意与杀机,再也看不到其他。她身后一名朱衣卫见状,趁机上前偷袭,却被宁远舟一剑砍倒。
琼珠喘着粗气,强支起身体,惊恐地看着如疯狼一般逼上前来的如意——这疯狼一夜之间杀了一名绯衣使,又在围攻之下反杀了两队三四十名朱衣卫,此刻终于要来杀她了。琼珠肝胆俱裂,她不明白,这样的杀星怎么可能默默无闻。
她喃喃问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如意捡起地上一把剑,高高举起:“杀人者,任辛!”
剑上寒芒一闪,琼珠倒地身亡。
而在如意身后,是近百具无声横卧的尸体。宁远舟也是在今晚,第一次亲眼家证了朱衣卫第一刺客,不,天下第一刺客那震憾人心的威慑力——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如意踉跄站稳,只觉眼前万物都在飘忽晃动。她机械地挥舞着长剑,向四面怒吼:“还有谁杀了我娘,出来,都出来!我任辛饶不了你们!”天地苍茫,只有潺潺的水声回应她。
宁远舟伸手去扶她,如意愤怒地挥开:“放开我!”
宁远舟根本不敢放开她,将她抱在怀里柔声劝慰:“你受伤了,我得帮你止血。”
可如意挣扎着:“用不着!我是任辛,我不怕受伤,更不怕死……”
宁远舟扶住她的肩,强迫她看着自己,告诉她:“你不是任辛,你是任如意。如意,看清楚我是谁,我是宁远舟!”
如意迷茫地看着他,突然用力地拍打着他,痛苦嘶吼着:“放开我,他们杀了我娘,我要去杀光他们,我要报仇,我要替娘娘报仇!”宁远舟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控制着她。如意挣扎不止,“放开——”却突然脱力,晕倒在宁远舟怀中。
宁远舟一探她的额头,被烫得一惊,忙将如意打横抱起。
兀鹫盘旋在空中,发出“啊啊”的长叫。
合县客栈。
孙朗已在杨盈房间四周仔细巡查了一圈,却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然而想到于十三的话,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便走到杨盈窗前,悄悄推开窗子向房中望去。只见杨盈沉沉睡在床上,呼吸均匀;内侍也站在房角,手持拂尘守护着。孙朗这才稍稍放了心。
夜色渐深,客栈上空秃鹫盘旋。“啊啊”地长叫声遥遥自空中传来,扰得人轻微有些焦虑。
孙朗又四下巡查了一阵,略觉困顿,便靠在杨盈房外的墙上,半合着双目打盹儿。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隐约察觉到有什么动静,立时惊醒过来。
却见内侍低着头从杨盈房里捧了茶盘出来,见他睁眼看过来,内侍摇了摇手,示意无事。孙朗这才继续合眼睡去。
“内侍”走过檐廊,见离房间已远,立刻加快脚步,向着灶房疾行而去。来到灶房,他推门进去,低声唤道:“青云!”
柴房昏暗,他向前走了两步,焦急地张望着。忽听一声惊喜地呼唤:“殿下。”连忙循声看去,便见郑青云从暗处快步走出来。两人飞奔向对方,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内侍不留神碰掉了的帽子,满头情丝散落——正是杨盈所假扮。
杨盈靠在郑青云怀中,只觉甜蜜幸福:“你果然还记得这个手势,以前咱们在宫里,就经常——”
郑青云打断她:“我怎么会忘?”他急切地询问着,“可他们看得这么紧,殿下是怎么出来的?”
杨盈道:“看着我的那个内侍,我之前在天星峡救过他的命,我求他,他不敢不答应——”
“那负责护卫你的宁堂主上哪去了?”郑青云忙又问道,“怎么一直没见着?那些侍卫也不告诉我。”
“他有急事出门了,要明天才能回——”
郑青云再度打断了她,轻抚着她的头发,呢喃道:“殿下,我好想你。”
杨盈羞涩道:“我也是。”
他们久别重逢,正是情难自禁的时候。互相凝望着,不知不觉便靠近了。郑青云的唇若即若离地蹭上杨盈的额头,辗转向下,不知不觉便鼻尖轻触,双唇近在咫尺。察觉到杨盈的羞涩,郑青云低头轻轻往前一压,两人的唇便贴合在一处。
激情一触即燃。郑青云突然狂热地将杨盈压在了窗上亲吻起来,手指紧紧扣住窗棂,将杨盈困在怀中。随即双手抚到杨盈身上,灵活地游走起来。
杨盈衣襟渐渐散开,只觉意乱情迷,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但当郑青云把她压在草堆上时,她意识到郑青云想做什么,立时清醒过来,忙用力推开他:“不行,不可以!”
郑青云却又急切的靠过来,央告着:“是我唐突了,可阿盈,我真的好想你,让我抱一抱,一会儿就行!”
他目光哀切,杨盈本就思念他,哪里拒绝得了,终是羞怯地点了点头。两人再度紧拥在一起,虽未更进一步,然而情意缠绵不尽,一时只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可杨盈突然就觉得有哪里不对,抽了抽鼻子:“不对,我好像闻到了……”
郑青云却覆上来,亲吻着她的面颊:“别管它!”
杨盈一时又有些迷乱。两人继续缠绵着,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尖叫:“走水了!”随即便响起嘈杂震耳的鸣锣声,杂乱脚步声,有人奔走呼号着,“走水了!”
杨盈大惊,推开郑青云飞奔到窗外,向外望去。只见房舍上火光熊熊,整个院子都已经燃烧起来。
客栈里一片兵荒马乱,一众人来来往往的穿行着,忙乱地救人、打水、灭火……钱昭拦住孙朗,急道:“殿下呢?殿下在何处?”
孙朗拎起一桶水就往自己身上浇去,匆匆回一句:“还没出来!”便要往火场里冲。
郑青云追着杨盈走进院子里,大声喊道:“我已经把殿下救出来了!”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杨盈早已奔向前去,抓住个人便焦急地询问:“杜长史呢,杜长史救出来没有?!”
杜长史闻声,连忙应道:“我在这里!”他鞋子都没来得及穿,便被人连扶带拖地从火场里救出来,此刻赤着脚一身狼狈。尚还没来得及上前跟杨盈汇合,便听一声巨响——却是火场里一处房梁塌了下来,霎时间火焰四溅。火势越发大了,呼呼地腾上夜空。
郑青云招呼着:“火太大了,大家赶紧避出去吧!”说着便半拖半扶着杨盈向外奔去,情势太过紧急,不少人来不及多想,纷纷跟着他往外跑去。
钱昭、于十三、元禄三人对视一眼,同时拔剑在手。
丁辉见状有些怔楞:“怎么了?”
孙朗把自己从火场里抢出来的小狗放在地上,冷声道:“每回住进客栈的时候,我都会再三检查,确保不会轻易走水。这火来得太猛了,肯定有问题。”
话音未落,便听隔墙有人齐声呐喊着:“梧国礼王,纳命来!”随即几十个盗匪模样的人执刀从后墙外冲了上来,将钱昭、于十三、元禄三人团团围困起来。
于十三提剑杀向盗匪,却也没忘了提醒孙朗:“孙朗,护好殿下!看好姓郑那小子!”
孙朗当然分得清轻重缓急,闻言立刻向外奔去:“是!”
转眼间钱昭三人便和盗匪缠斗到一处,一时火焰腾烧声、厮杀打斗声,火光、刀光、剑光……混杂在一处,彻底缭乱了这晚的夜色。
刘家庄清风观里,如意躺在地上昏睡不醒。梦中刀光剑影,火焰冲天,她正拼死与无数看不清脸的剑客博斗着。在剑客身后,被绑着带走的有昭节皇后,有她刚刚死去的义母江氏,还有玲珑。
她们都在喊着:“阿辛,如意,救我,救我!”
如意不停挥剑,想要杀上去救下她们,她焦急地呼喊着:“娘娘、娘!玲珑姐!”然而眼前的剑客总也打不倒杀不绝,她眼见着她待若母亲和姐姐的她们远去,渐渐失控。发了疯一般搏斗着砍杀着,“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
宁远舟拿着浸湿的布巾匆匆赶回,便见如意脸烧得通红,满口说着胡话,胡乱挥舞双手。他连忙上前将湿巾敷在如意额上,又扶起她,想喂她吃药。但如意牙关紧闭,怎么也撬不开口。
宁远舟正思量该如何渡药给她,如意却突然惊厥。她抽搐着弹起又落下,嘴里念着:“杀,杀,杀!”
宁远舟忙控制住她,却再度被她滚烫的额头烫了一下。他心知不能再这么下去,一咬牙,抱起如意,便向着清风观后墙外的小河飞奔而去。
来到河边,宁远舟抱着如意走进河水中。夜色清冷,水声泠泠。月光映得河面明如白练,又在他们激起的水纹中碎作万千鳞光。当走到齐腰深的时候,宁远舟俯下身去,带着如意一道潜入了水中。
那水极清澈,水底月光漫射,剔透如一个另类的水晶世界。
如意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浮上水面,宁远舟坚定地抱住了她。他们浸在水中,乌发衣带轻缓地缠绕上扬,粼粼波光映照在他们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如意渐渐平静下来,缓缓睁开了眼睛。
宁远舟见她眸光已然清醒,这才抱着她冲出水面。两人出水后大口地呼着气,宁远舟先缓过来,抬手帮如意拂开发上、脸上的水迹,急切地问道:“你清醒了吗?
如意点头,身边却浮起了一圈血水。宁远舟忙又抱着她往岸上走去。
如意浑身都在发抖,宁远舟紧紧地抱住她,用体温为她取暖。在她耳边轻轻解释着:“一会儿就好了……对不起,我知道你有伤,可是你在发热惊厥,要是不马上退热,我怕你醒不过来……”
如意受了太深的刺激,更兼病中虚弱,颠三倒四:“他们杀了我娘,虽然只是义母,可她也是娘。珠玑她们知道我是如意了,你杀光了他们没有?”她揪住宁远舟的领口,逼问,“有没有?”
“有,”宁远舟将她圈在怀里,轻声安抚着,“我检查过,他们每一个都死了,一共二十九个,对不对?”
如意颤抖,牙关格格作响,神经质地念叨着,又恨又痛:“对,对。我所有的亲人都死了,娘娘,义母,玲珑,我要为她们报仇,可她们全都死了!”
宁远舟更用力地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呢喃着:“别怕,你还有我,我们还会有孩子,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如意又陷入了迷蒙,她推开宁远舟,瞪着他:“你骗我,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你说让六道堂安排我娘回娘家,可她还是被朱衣卫抓了!你不肯和我生孩子,你一直在利用我!你说我是同伴,你给我雕人偶,可你还是和他们一起伤了我!”她猛然发作起来,拍打着宁远舟,“滚开,你滚开!”
被同伴背叛的伤,依旧深深地刻在她的心上,表面上云淡风情,似已复成旧好,但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却一直是她最隐密的痛。
体会到这一点,宁远舟心痛不已,抱着她不肯松开:“对不起,我不会走的,这次我哪都不会去。”
如意挣扎不开,发起狂来,重重地一口咬在宁远舟的手腕上,手腕上立时便渗出血来。宁远舟依旧没有动,只紧紧抱住她,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她。
如意渐渐平静了些。她舔了舔唇上的血,尝到了血腥味,便有些迷茫,含糊道:“咸的,你流血了……”她翻找着宁远舟身上的伤口,“你不疼吗?!”
宁远舟轻轻地放开了她:“不疼。你看。”便伸出双手,先给如意看了看刚才她咬的地方,又指着右手手背上模糊的咬痕,轻声说道,“这个,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抓的。那时候才真疼。”
如意怔怔地看着,伸手去摸那两处伤口,突然又抬起头来:“你是宁远舟。”
宁远舟温柔地凝视着她:“对,我是宁远舟,你的宁远舟。”
“你真会给我一个孩子?”
“会。”宁远舟握住她的双手,轻轻说道,“那天你问我,救完皇帝之后还有什么愿望,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希望以后不单能做你孩子的父亲,还可以真正走入你的生活。如果你愿意,我还想给你一个家。”
如意有些迷茫:“家?”
“对,男耕女织,儿女绕膝,一个真正的家。”
泪水从如意眼中涌了出来,她喃喃地问道:“真的?”话音未落,她身子一软,再次扑倒在宁远舟怀中。
宁远舟一探她的额头,觉出她额上热度退去,终于松了一口气。
合县。
土地庙里灯火明灭,透过庙门可望见客栈的方向大火仍在燃烧,火光照亮了天际。
杨盈和杜长史站立不安的等在庙里,不时望向门外——钱昭一行人迄今都还没赶来同他们相会,他们也只从孙朗口中得知有盗匪袭击,却不知后续进展如何,心里不免有些焦虑难安。
杨盈忍不住问道:“哪来的盗匪?是安国人吗?”
杜长史还想宽慰她:“殿下稍安勿躁——”却突然发现杨盈一身内侍打扮,不由皱起眉头,“殿下这身衣裳是——?”
杨盈低头一看,脸上腾地一下红了,强行掩饰道:“逃出来的时候怕有危险,临时换上的。”
杜长史哪里还猜不到原委,面色立时严厉起来。目光一扫,见郑青云默不作声地立在离杨盈不远处的暗影里,立刻喝道:“郑青云,你出去!”
郑青云还想说话,杜大人提高了嗓门:“出去!”
郑青云吓了一跳,只得讪讪退出去。
杜长史便一拂衣袍,就在庙门口上,如一尊守门佛般端正坐好,不容违逆的对杨盈道:“殿下去后殿休息吧,这里自有老臣来守着。”
杨盈不敢多言,只得一拱手,转身去了后殿。
孙朗守在庙外,同样心急如焚。他护送杨盈一行人来庙里安顿已经有些时候,钱昭那边却始终没消息传来——按说以他们几个的身手,打发几个盗匪不该用这么长的时间才对。
他正忖度是否该派个人过去看看,便见山坡下丁辉急匆匆地跑上来。
孙朗忙上前询问:“怎么样了?”
丁辉喘着粗气,急道:“不妙!盗匪倒是被打退了,可藏在房里的黄金全没了!”
孙朗一惊:“十万两黄金全没了?几千斤的东西,怎么可能一下子运走?”
“调虎离山,那些人一开始就是冲着金子来的。”丁辉缓过气来,便道,“现在他们都去追盗匪了,老钱叫我过来帮你,要我们务必得守好殿下。”
孙朗扭头看了眼郑青云——被杜长史赶出去之后,此人就一直在庙门前徘徊张望,也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孙朗压低了声音:“好。可今晚实在是有点古怪,这小子一来就出了这么多事,绝对有问题。”他和丁辉对视一眼,各自会意,同时向着郑青云走了过去。
郑青云见他们一左一右走过来,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步步后退着:“你们想干嘛?”
土地庙后殿,杨盈正跪在蒲团上默默祝祷,忽听外面一阵巨响,紧接着便有打斗声传来。她心里一紧,忙站起身来,抓了桌上香炉当作武器,警惕地盯着外面。
不多时郑青云执剑闯了进来,满头满脸都是血。进门抓住杨盈的手,拉着她便往外跑:“殿下,快跑!”
杨盈见他受伤,又惊又怕又担心,来不及多想,就已被他拉了出去。
出门便见几个侍卫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地呻吟着,却不见孙朗在何处。杨盈下意识地就要去查看伤者,却被郑青云强硬地拖走,一把推上马去:“别管了!”
杨盈还要道:“可是——”郑青云也翻身爬上马,将她往怀里一按,牵起缰绳,便带着她飞驰而去。
杨盈不由向后张望,迷茫又焦急:“出什么事了?”
郑青云草草解释了句:“盗匪抢了黄金,”便提醒她,“先逃命再说!抓紧我!”
杨盈惊魂未定,觉出身下马匹加速,忙紧紧地抓住了郑青云。
只听马蹄声急,不多时便两人便消失在夜色里。
宁远舟抱着如意,骑马行走在回合县的道路上。如意正昏昏沉睡在他怀中,他怕马行颠簸惊醒了如意,刻意放慢了马速,时不时低头查看着如意的状况。
不知走了多久,如意缓缓睁开眼睛。初时她还有些昏沉,但几乎立刻便目光清明了。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宁远舟忙安抚她道:“别担心,一切安全。”
她张望着四周,询问:“我们在哪?”
“回合县的路上。”宁远舟便向她解释眼下的状况,“天快亮了,刘家庄死的人太多,我担心村民会上报给安国的守军,就把那些朱衣卫的尸体都处置了,短时间之内,不会有人发现他们的身份。”
如意这才稍稍安稳下来,道:“珠玑死之前才知道我是任辛,他们应该还来不及把这个消息传回总卫。”她闭了闭眼睛,问道,“我义母呢?”
宁远舟道:“在后面。我不知道你想怎么安葬她,就没擅自作主。”他觉出如意痛苦,心中歉疚,轻轻说道,“对不起,我一定详查是哪里出了岔子,才会让你义母……之前蒋穹跟我确认过,你义母确实已经在陈州娘家住下了,我们还替她置办了一处小院……”
如意探头望去,便见他们身后还跟了一匹马,马上有一具裹缠好的躯体。知是江氏的遗体,她眼中便一酸。摇头道:“我昨晚急糊涂了,我娘是放心不下她种的那几亩稻子,才悄悄跑回寿州的,不干你的事。”
宁远舟道:“这还是怨我安排不妥。”
如意道:“你离开六道堂也挺久了,下头的人办事不可能那么细致……算了,我也不是为你开脱,她毕竟是我的义母,但凡我之前多留点心……”她心中难受,泪水到底还是又涌上来。她闭上眼睛缓了会儿,才又道,“我没那么多讲究,找个清静的地方,让她入土为安吧。”
两人便在道旁山林里选了个寂静的去处,埋葬了江氏。野外简陋,只堆起一座新坟,没有树立墓碑。
黎明将至,天际已隐隐露出一线光亮。有鸟儿早起,跃上枝头,歪着脑袋看地上的人。
如意捻土为香,轻轻诉说着:“我其实和她并不太熟,几年前,她救了旧伤复发的我,帮我抓药。后来我帮她干活,她给我做饭,没过多久,她就跟村里的人说我就是她那个出嫁后落水的女儿。到死,我也只叫过她几声娘。但刚才,她为了不让我受制于人,自己撞在了朱衣卫的剑上。”
宁远舟道:“论心不论迹,无论你怎么称呼她,她都是你娘。”
他走上前,在坟前跪下。
如意道:“你不用这样。”
宁远舟却招呼她:“你过来。”他拉着如意一道跪下,“我们一起。”
他目光坚定又温柔,如意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便顺从地和他并排着,一道在坟前磕了三个头:“您安心去吧,以后,我会为你报仇的。”
宁远舟却道:“你昨晚已经为她报仇了。”
“还不够,”如意道,“我已经弄清楚了,梧都分堂灭门案的真正幕后主使,不是朱衣卫的指挥使,就是现任的左使或右使。”她站起身,坚决地说道,“他们才是害死我娘的罪魁,只有他们死了,我娘才能瞑目。”
宁远舟道:“你已经杀了几十个人了,你娘的仇已经报了。”
如意冷冷地扭头看向他:“你嫌我杀性太重?你是六道堂的堂主,手下冤魂无数,有资格这样说我吗?”
宁远舟平静地点头:“有。”他直视着如意,说道,“入六道堂至今,我手中从无冤魂。就连战场上,我杀的也只是那些先对我动手的人。”
如意怔住了。
宁远舟原本不想戳破,但经历过昨夜之后,他已不想再见如意身陷仇恨之中走火入魔的模样,她实则比她自己所想要心软得多,所有对她好的人她全都记在心上。但又她实在是过于执着,只知道旁人待她好她便待旁人好,若那人遇险她就拼命去救,若那人遇害她便全力去报仇。却不去想那些人爱她的心,原本是不愿见她身陷仇恨、是望她能好好活下去的。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昭节皇后会给留下那么一句遗言?”
如意道:“她不愿意我孤单。”
“并不仅仅如此,”宁远舟道,“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她这样做,是希望你通过孩子,忘记朱衣卫,忘记杀人、忘记复仇,慢慢的走入正常人的生活。”他凝视着如意,问道,“你回想一下,她对你到底说过什么?她要你安乐如意地活着,却并没有要你帮她报仇。”
如意反驳道:“她没有说不让我为她报仇,她只是让我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而且一定不要爱上男人。”
宁远舟反问:“难道你不爱我吗?”
“当然不爱,我只是喜欢——”
宁远舟打断她:“喜欢和爱,有什么不同?你会因为我而嫉妒、会回应我的担心,会牵挂我的伤情,你喜欢和我亲昵,习惯我的陪伴,就算是在发热谵妄,杀疯了眼的时候,你还是本能的相信我依赖我,难道这不是爱?”
如意怔了怔,沉默下来。
宁远舟道:“你的娘娘那么关心你,为什么却要你别爱上男人?你说她与安帝伉俪情深,可为什么她宁死也不肯让你把她救走?为什么一国皇后遇火,她的夫君却没派侍卫来救援,只让你一个人孤身赴险?为什么你从火场脱险后就立刻被打入天牢,为什么你家圣上明知道你对昭节皇后忠心耿耿,却不问青红皂白就判了你死罪?为什么之后他就严禁朝野提起你的名字,连六道堂最能干的察子也查不到你多少资料?”他看着如意,“……这些疑问,这几年间,我不相信你从来没想过。”
如意避开他的目光,含糊道:“我当然想过——”
宁远舟却再次打断她:“但是因为你总念着昭节皇后和安帝昔日的情份。而且这些年他不单一直未立新后,还处处令人修寺撰文,宣扬他与皇后的故剑情深。你不愿相信你心中睿智的娘娘其实所托非人,所以,便下意识地选择为安帝开脱。”
如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宁远舟道:“你肯定猜到邀月楼大火之时,昭节皇后肯定已经对安帝失望之极,所以才主动求死。她有儿子,可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挂记的只有你。她希望你别再替他卖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她又知道你对情爱一知半解,更担心你会步上她的后尘,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所以,才会留下那么一句古怪的遗言。”
如意早已红了眼圈——是的,宁远舟说的关于安帝哪些她全都想过,她只是在自己骗自己。可直到宁远舟揭破,她才真正明白昭节皇后的用意,那确实是昭节皇后会做的事。她想到昭节皇后当日的痛苦失望,想到纵使在那样的心情下,昭节皇后依旧为她着想的心,泪水不由就涌上来。
宁远舟凝视着她,抬手轻轻抚去她眼角的泪水。道:“她只希望你安乐如意的活着。”
记忆中邀月楼上的大火再次呼呼地烧起来,昭节皇后音容宛然,温柔地注视着她:“替我安乐如意地活着。”原来这一句才是昭节皇后真正想让她做的。
如意再也忍不住,泪水滚落下来:“娘娘,娘娘……”她含泪凝望着宁远舟,问道,“那,你是那个我不该爱的人吗?”
宁远舟道:“我是那个在你义母坟前和你一起磕头,心中许诺会对你一生一世好的人。”
如意追问:“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因为我逼你生孩子?”
“因为我知道此生再也不可能遇到一个别的女子,能象你这样和我心意相通。我是杀人不能见血的六道堂,这辈子一大半的光阴,都只能活在没有阳光的阴影下,刺探、潜伏、杀人、密报、刑讯,我的生活里全是这些不能对外人言的隐秘。就算是卫中的女缇骑,也不可能真正理解我。但你不会,你和我站在同样的位置,有同样想法,同样的默契;我了解你的痛苦,你也明白我的无奈,我可以完完全全地在你面前敞开自己。”宁远舟闭上眼睛,“呵,该不会是于十三突然附身了吧?我都不相信自己居然跟你说了这么多。”
如意轻声道:“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答应我?”
“因为一个饿久了人,突然看见满堂珍馐,只会觉得那是个幻觉;因为我也害怕这次去安国会一去不回,与其死的时候牵肠挂肚,还不如一开头就不要开始。”
如意将他抱入怀中,低声道:“那为什么你后来又改主意了?”
宁远舟道:“因我也怕孤单,更怕你孤单。”
两人四眸相望着,宁远舟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头。
朝阳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明亮的晨光给两人相拥的身影镀上了金边,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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