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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停在道旁树荫之下,使团众人却都没有下马,而是遥遥望向前方道路。那大道直通,并无什么险峻的关隘,只在道路中央设置了一座简陋的木制关卡,两国士兵各自守卫着关卡的一侧——便是两国当下的边界了。
宁远舟指着那关卡,对众人道:“那边就是许城地界了。许城在此次战事中被安人所夺,所以越过这道关口,我们算正式进入安人的势力范围,大伙都要打起精神来。”
众人都是一凛。心中都明白,行程前半段虽也遇到许多险阻,但真正的考验却在前方。跨过那道关卡,他们此行的任务才算是真正开始。
宁远舟道:“从现在起,为免安人怀疑,使团和商队必需要分开行动,中间至少相隔一里。但是上一次使团人手折损太多,是以钱昭、孙朗两人,暂时先补入使团护卫殿下。于十三、元禄还随我留在商队。”
钱昭、孙朗立刻抱拳领命:“是。”
宁远舟一挥手:“出发。”
他们再次策马前行,向着关卡进发。
所有人都肃然无声,只马蹄踏踏。车轮碌碌地碾在土石路面上。
如意打起帘子,从车厢里探身出来,问道:“那我呢?”
宁远舟道:“你还是以随行女官的身份陪着殿下。呈交通关文碟的时候,殿下势必会和安国人朝相,进了许城,还得会见镇守当地的安国将领。到时候我不在场,得麻烦你多提点她,只要过了第一关,以后就好办了。”他一顿,放缓了马蹄,与马车并行。轻声叮咛道,“你也要小心,万一遇到之前的仇家,务必不可冲动,等会合之后,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如意一抿唇,长睫下便掩了些笑意。抬手一指头上幕篱,道:“女官都要戴这个,没人认得出我。就算遇上了仇家,该小心的也是他们,而不是我。”说完便转身回到马车里。
钱昭驱马跟在车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的交谈。面无表情。
如意一回到车厢里,杨盈便好奇地凑上前来,问道:“你跟远舟哥哥说什么呢?这两天总觉得你们变得有点怪怪的。”
如意提醒道:“进入安国之后,你只能叫他宁掌柜,叫我任女官。”
杨盈随口应了声,“哦。”便目光炯炯地追问道,“那宁掌柜和任女官刚才说什么呢?”
如意避而不答,反要教导她:“马上就要见到安国的守将王远了,你还是再看看卷宗,多准备一下吧。”
杨盈抱怨着:“那些东西我都会背了,我就是紧张,才想跟你多说说话……”说着便又凑上前,絮絮叨叨地跟如意说着话,“昨天晚上,我又梦到青云啦,我梦到他送我最喜欢的小兔子,还梦到他说想我了。如意姐,我觉得你那天说得不对,我问过于十三了,他说他一忙起来也经常会把他相好的小娘子忘了,但不管什么时候,她一直都会是他最重要的人……”
如意瞟她一眼:“你怎么不问问他有多少个相好的小娘子?”
杨盈愕然,没料到最温柔体贴的于十三竟有不止一个相好小娘子。嘟起嘴不再说话了。
忽的瞧见如意手中攥着个木玩偶,正无意识地把玩着。又好奇地凑上去细看:“这是什么?”
如意却立刻将木偶塞回袖子里,杨盈不敢缠她,只好强掩住好奇,去寻旁的东西来分散紧张。
马车缓缓停在关卡前。
钱昭已是一身侍卫打扮,低头递上通关文碟。梧国士兵查验通过后,车队再度开动,向着数十丈外安国士兵把守的地方去。待杨盈的车驾驶过木门,梧国士兵突然齐齐左膝跪地,高声祝愿道:“殿下一路珍重,愿早日平安归来!”
车里杨盈闻言一怔。
——此处一过,前方便不再是故乡了。她的兄长和皇嫂都不在意她是否会死在异乡,但离开之前,故土上却依旧有人真心祝愿她平安归来。
她心中一动,起身刷地拉开了车帘,探身出去,向着士兵们用力挥手道:“多谢!你们也保重!”
坐回车里后,她眼中已满是泪水,心中紧张不安却不知何时悄然消散了。
通关之后,第一程便是去许城府衙会见驻守在此的安国将领。
安国尚未派出引进使,使团仍有行动的自由,不至于一举一动都在安国监视之下,却也不好脱离安国官府的视线太远。引进使到来前,路上每落脚在一处城池,都要会见当地长官。
来送赎金的战败国使者,会受到刁难是预料之中。然而此行不但无人出迎,甚至等候许久还不见人影,杨盈也忍不住露出些不耐的神色。
小厮送上茶来,杨盈喝了一口,苦涩难咽。便皱起眉,对如意摇了摇头。
却是使团长史杜铭先发作了,怒斥道:“这王远好生无礼,竟然让殿下和我们等这么久!”
钱昭无声地示意他稍安勿躁。孙朗则悄悄上前,塞了锭银子给送完茶水正准备退下的小厮,低声问了些什么,脸上不由露出惊诧的神色。
待小厮离开后,孙朗便上前回禀:“小厮说,昨天驻守的许城的王远突然被调走了,新来的将军叫申屠赤,性情要比之前的王远跋扈很多。”
杨盈一惊,流露出些紧张神色:“啊?那怎么办,我还没瞧过这个申屠赤的卷宗呢。”
如意按住她的肩,示意她镇定。低声告诉她:“申屠赤之前是安国的西面行营马军都指挥使,世代名将,性格粗中有细,就是很看不起梧国人,跟他说话时务必要忍。”
杨盈默默记诵着:“好……他姓申屠?好怪的姓。”
如意道:“申屠是沙东部的大姓。”
杨盈恍然。
而钱昭看向如意的眼神却越发深沉。
外间忽地传来通报声:“都指挥使到!”
众人都一凛,纷纷坐正立直,凝神以待。
不多时便见一个高大豪壮的汉子跨步走进正堂,进门看都不看众人,便径直入座。随意地翻看着桌案上的东西,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就是礼王?”
杨盈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气。平静地应道:“正是。孤从贵国之邀赴安出使,路经许城,特来拜会。”
申屠赤一伸手,道:“国书拿来吧。”
杜长史忍无可忍,拱手向北,正色道:“国书既有个国字,便只能递交给贵国国主,指挥使只怕不宜擅观。”
申屠赤笑了,抬头戏谑地看着他:“你家皇帝都被我踩在脚下吃过土,你还跟我装什么体面?!”
使团众人都大怒不已,孙朗更是按住了刀柄。一时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如意看着杨盈,目光示意她按住怒气。
杨盈闭目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指挥使硬要看也无妨——”便示意杜长史,“杜大人,把指挥使的行状记下来,到时交与安国国主即可。毕竟这安国僭越之罪,也不关我们梧国的事。”
申屠赤这才上下打量了杨盈一回,神色简慢无礼,却又带了些许惊异。似笑非笑道:“听说你是个洗脚宫女生的?还有几分胆色嘛,梧国也不知道是从哪个腌臜堆捞出你这个宝贝来的。”
杨盈脸色大变。
孙朗已经仗剑而上,怒道:“主辱臣死!”
还未等他拔剑,如意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做出受了惊吓的模样,急道:“娘娘吩咐过,不可动武!”
然而背对着申屠赤,看向孙朗的目光却严厉不容置疑。
孙朗被她眼神所慑,只得愤愤地收剑回鞘。
申屠赤见状,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行人跟着安国的军官来到安国人给他们安排的馆舍时,天色已然向晚。进门前便已觉出院落破旧,然而推开门后,望见荒草丛生的庭院,一行人也还是感到难以置信。
昏黄的日头越过生草的墙垣落进庭院,荒井旁的老树上几只乌鸦嘎嘎叫着飞起。透过树下未关进的窗子,可望见黑洞洞的内堂。堂内桌椅都未摆开,不知是否早已结网生尘。
杜长史目瞪口呆地问道:“这是驿馆?怎能如此破败?”
送他们过来的安国军官态度轻慢,不耐烦道:“许城的驿馆早就在打仗的时候被烧光了,你们对付着住吧。”随手一指,“柴火在那,灶房里有米。”说完便径直离开。
杜大人惊呆了,目光无措地追着军官的背影:“等等,怎么没服侍的人?你别走啊!”
军官头也不回,讥讽道:“都上门来送赎人了,还有脸让人服侍?这里已经是安国的地盘了!”话音落时,人已消失在门外了。
杨盈咬着牙,深吸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回头却见使团之人都已不再愤怒,反而人人脸上都带着悲切。
杨盈却还没到能体悟这种家国之悲的年纪,只觉心中愤慨。
如意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只示意杨盈随自己进屋。
杨盈只得忍着气跟她一道进去。
待她们离开后,钱昭才面色冰冷地询问道:“老宁他们住进客栈了吗?”
孙朗点头道:“才安顿下来,就是离这比较远,隔着四五条街呢。刚才府衙的情况,宁头儿也知道了。他让我们先忍一忍,随遇而安,他呆会就过来。”
钱昭背对着斜阳,面容隐在暗影中,目光晦暗难辨。他不动声色地吩咐道:“外面现在外头有安国人盯着,告诉他先别过来,等二更的时候再说。”
孙朗目光一闪,似是意识到什么,意带询问地看向钱昭。
钱昭轻轻地点了点头,孙朗便也了悟一般,抱拳领命而去了。
室内灰尘厚重,杨盈一进门就打了两个喷嚏。
两个内侍身上伤还没好,一瘸一拐地打开门窗透气,开始忙碌收拾起来。
杨盈心中气愤难忍:“这也太过分了。”
如意一边查看着室内陈设,一边安抚她道:“忍一忍。又不是没在荒郊野外住过。”
杨盈刚要点头,那边内侍掀起床铺,铺下便蹿出了几只老鼠,直冲着杨盈而去。杨盈吓得失声尖叫起来,惊慌躲避间不留神向后一仰,身体失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身旁老鼠还在乱窜,杨盈摔到地上还在尖叫着躲闪。尘土混着汗水扑了满身,狼狈之极。
如意随意踩死一只老鼠,踢到一旁,俯身伸手拉杨盈起来。
杨盈吓坏了,满脸都是泪水,恨恨地抽泣道:“都怪那个申屠赤,姓申屠的全都不得好死!”
却不料如意脸色一变,一把推开她,厉声呵斥道:“闭嘴!”
她从未流露出这么凶狠的神色,更不曾这样对待过杨盈,杨盈一时眼泪都吓住了。
屋里一片寂静,不论是两个还举着拂尘的内侍,还是杨盈,甚至闻声赶来帮忙的钱昭和丁辉,都是一脸惊愕。
如意自知失态,强作平静地掩饰道:“申屠赤是是安国先昭节皇后之侄,到了安国,你再这样胡乱骂人,会祸从口出的。”
她心中气恼,却也不乏懊悔。对钱昭、丁辉道一声,“这里交给你们了,我先出去一下。”便径直离开了。
杨盈错愕地愣在哪里,半晌才红了眼睛,委屈地咕哝着:“就算我说错了一句话,如意姐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吧?”
钱昭目光一闪,抬眼望向如意的背影。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下来,如意却还在街上游荡着。
或许不该说游荡——她此行也有正事要做,要找到朱衣卫留下的记号,同此地分堂取得联络,好进一步套取情报,查出越先生幕后的主使之人。
但这一日她总不能专心。不时便看看自己的手,想到自己推过去后杨盈错愕惊恐的目光,便觉懊悔烦乱。
她深吸一口气,甩开心中杂乱的思绪。走到一座房舍下,找到了红色小鸟标志后,便再一次留下了记号。
忽听到街边叫卖声,她循声望去,却是个卖糖人的小摊车。
杨盈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我又梦到青云啦,我梦到他送我最喜欢的小兔子。”
如意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摊位前,挑了一只小兔子糖人。
回到馆舍时,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天际余光透过荒草老树,在庭中铺开昏黄的暗影。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丝风也无。只钱昭一个人坐在井台旁专心地磨锏,厚重的四棱铁锏擦在磨石上,发出一声间着一声的“锵”、“锵”。井台后的老树支棱着枝桠,巨爪一般。屋里没点灯,窗子里黑洞洞的。
如意目光扫了一圈,没看到杨盈和其余人,便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钱昭单手握锏,对着天际余光查看棱面,答道:“沈城的大族在酒楼设宴慰劳使团,殿下去了。老宁那边,也让十三去暗中保护了。”
如意停住脚步,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解释道:“刚才,我有点失态。”
钱昭点点头,面无表情道:“没事。”
如意心情轻松了少许,扬了扬手中糖人:“那我先进去了。”
她刚走两步,忽然脚下一空,地上竟现出一个布满削尖竹筒的陷阱。
她反应机敏,脚尖在陷阱壁上一点,险险地跃起,可就在她身在空中无所借力之时,钱昭从她背后一锏挥来,重重地在砸在她的后背上。
如意身体一扑,被砸进陷阱里,眼看就要被尖刺竹筒穿透。她当机立断,手掌在竹筒上用力一撑。竹筒穿掌而过,霎时便疼出了满身汗,却也终于寻到借力之处。她强忍疼痛再次施力跃起,但足尖刚落地,早已埋伏在此的孙朗便从她背后一剑刺来。如意奋力闪避,胁下仍是中剑。
她运气一掌震去,那剑被她震断成两截,从孙朗手中飞出。如意捡起断剑拄地,呛出几口血来。她踉跄地撑住了身体,双目赤红,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被自己当成同伴的人。事已至此,却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钱昭沉着脸走来,嗓音冰冷:“你是朱衣卫的奸细。”
如意怒道:“我不是。”
孙朗步步逼近,痛恨道:“别想狡辩,你两次和朱衣卫接头,还躲在房梁上监视宁头儿,老钱和我都看见了!”
钱昭道:“褚国人不会跳胡旋舞,烤肉的时候,也只有你们安国人才不吃茱萸。”
孙朗越说越愤恨:“难怪你会护着那个申屠赤,还敢骂殿下!宁头儿也真是走了眼,竟然被你这妖女给蒙在鼓里!朱衣卫的贱人,去死吧!”
他再也忍耐不住,捡起另一把刀冲了上来。
如意脸上、掌中、腰间全都是血,身上新伤叠着旧伤,但仍是冷冷地道:“就凭你?”她手持断剑迎上前去,以一敌二,竟是不落下风。招招狠辣见骨,毫不留情。不过片刻间孙朗便中剑倒地。如意眼中寒光一闪,旋身向钱昭杀去。
却忽听门外惊愕地呼声:“如意姐,钱大哥!”
三人同时回头望去,便见于十三和杨盈站在院门口错愕地看着他们。
钱昭架住如意手中断剑,急道:“快来帮忙!她不是不良人,是朱衣卫!”
于十三一惊:“什么!”
如意招招凌厉逼命,钱昭已有些撑不住,催促道:“快来!”
于十三来不及多想,只能和身而上,与钱昭并肩作战。孙朗也挣扎着爬起来相助。
杨盈不知该如何是好,眼见如意浑身是血,孙朗也身受重伤,只能焦急地喊着:“你们别打了!”
如意以一敌三,终于落入下风,身上接连受伤。她架开于十三刺来的一剑,冷冷地质问:“连你也来要杀我?”
于十三焦头烂额,仗剑拦住两边攻势,居中劝阻道:“大家都冷静一点,肯定有误会!”
钱昭分毫不让:“我亲眼看着她和朱衣卫接头,出卖使团的消息。”
于十三又是一惊,却也知道钱昭必然不会谎言构陷。只能道:“就算她是朱衣卫,那也不能杀她,一切等老宁来了再做决断!”
钱昭怒视着他:“你再说一次。”
于十三一怔——钱昭一向都没什么表情,但这一次眼中却带着刻骨的恨意,灼灼刺人。于十三对上他的目光,口中话语竟一时发不出来。
钱昭压抑着声音,说出的话却句句刺骨:“你对孙朗被朱衣卫逼下悬崖的爹说一次,对着冤死在天门关的柴明他们说一次,对千千万万死在这片战场上的梧国百姓们再说一次!”
孙朗也怒视着于十三,目眦尽裂:“你没亲人死在朱衣卫手上,当然可以轻飘飘地干站着!可如果不是朱衣卫买通了内监盗走了军机图,五万大军怎么会一败涂地?哪一个朱衣卫手上,不是沾满了我们六道堂的血?!现在铁证如山,她想害殿下,害整个使团,你还要帮她?!”
话音落下,四面寂然。杨盈呆愣地站在哪里。于十三也怔然收剑,再也无话可说。
他一闭眼,对如意道:“对不起。”便持剑和钱昭孙朗一起攻上来。
如意奋力抵挡着,眼神孤傲如剑,却带着无限的辛酸与愤懑:“很好,很好!”
于十三心中不忍,稍稍收剑。
如意便趁着这一瞬间的破绽,飞身而起冲出包围,将断剑架在了杨盈的脖子上。
众人惊道:“殿下!”
杨盈也恐惧地唤道:“如意姐……”
如意浑身是血,双目赤红。鬓发沾着血水、汗水、泪水,凌乱地缭绕在苍白如瓷的脸上,却越衬得面容妖艳冰冷。她冷冷一笑,目如寒霜,侵肌刺骨:“让开,不然我就杀了她。”
三人不敢轻举妄动,自也不能放她劫持着杨盈离开。如意架着杨盈步步后退,三人也步步近逼。
如意看到旁边有一匹马,便一推杨盈:“你先上去。”
钱昭见杨盈脱开如意的掌控,立刻打出几枚暗器,如意生生受了,跃上马背,带着杨盈狂奔而去。
如意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持剑挟持着杨盈,一路飞奔。身上鲜血浸透衣襟,打湿了马背。她的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杨盈僵在如意怀里,只觉得马越跑越慢,架在自己脖颈上的断剑滑下来,如意的身形已有些摇晃了。
她靠在如意身上的脊背一片濡湿,温热的血水顺着如意的手臂流进了她脖子里,烫得她心里发慌。她不敢乱动,只能带着哭腔唤道:“如意姐,你别睡啊……”
如意闻声一凛,清醒过来。
杨盈犹未察觉。她心中焦急恐惧,却不是因为被劫持。她哭着唤道:“你醒醒啊……我娘以前也是这样一睡,就走了。”
如意气息虚弱地答道:“我还没死。”
杨盈这才松了口气,忙道:“那就好。我这里有伤药,临走的时候青云塞给我保命的……”她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伤药,焦急地塞给如意。
马蹄渐渐停了下来。那马也已疲累,发出低低的嘶鸣声。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也不知跑到了何处。只见远方山林起伏,夜雾弥漫在地平线上
如意她不信杨盈觉不出她气力不济,只问道:“你为什么不跑?为什么不怕死。”
杨盈抽泣着:“你不会杀我的。”
如意冷笑道:“凭什么。我可是朱衣卫最厉害的刺客。”
杨盈怔了怔,哭道:“可是,你也是我师父呀!”
如意一震,许久之后才苦笑一声。她翻身下马,却险些摔落在地上。杨盈焦急地要来扶她:“如意姐!”
如意却一刀插在马臀上,那马吃痛,人立而起,杨盈只能惊慌地挽住缰绳,稳住身体。
如意仰头望着她,轻声道:“你走吧。”
杨盈还想控住惊马,那马却放蹄飞奔,带着她飞速远去。
杨盈又惊又怕,回首大喊:“如意姐!”
但如意已经孤身一人,消失在了茫茫夜雾之中。
四面山林黢黑,灌木里虫鸣凄清,远远传来野兽鸣叫之声。
使团众人点着火把,带着猎犬,焦急地沿途搜寻着,却始终一无所获。
——许城是安人的地盘,申屠赤虽没给他们安排仆役服侍,却显然安排了人手监视。馆舍庭院里闹了那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去,如意才劫走了杨盈,申屠赤那边立刻便有人来问话。于十三见状不妙,立刻闹起来,说是山匪劫走了杨盈,又派人去通知宁远舟。
这一折腾,便没能及时追赶上去。
此刻宁远舟强按心中焦急,正带队搜寻,于十三一路追在他身后,边走边说,终于把事情解释明白。
宁远舟也停住脚步,抬头看向他:“所以不止是他们两个伤了如意,你也参加了?”
于十三避开他的目光,道:“老钱说她是朱衣卫。”
宁远舟一哑。半晌,还是抬手拍了拍于十三的肩膀,叹道:“不是你的错,这事怨我。”
火把噼啪响着,使团众人挥刀劈开灌木,茫然无头绪地搜索着,一面大喊:“殿下!殿下!”
元禄面色苍白,正专注地思索对策,闻声心急地喝道:“都闭嘴!”
众人忙安静下来。
元禄从腰袋里摸出个喇叭形状的东西,把粗头抵在地上,专心聆听。突然一指右边:“那边,那边有马蹄声。”
话音刚落,宁远舟便驰马奔了过去。
越过一道灌木丛,便远远看到一匹马驮着个人从夜雾中走出来。看服饰分明就是杨盈。
宁远舟惊喜地迎上去:“殿下!”
杨盈早已力竭,虚弱地伏在马背上。听到宁远舟的声音,意识猛地清醒过来,惊喜地起身喊道:“远——宁掌柜!”
她滚落下马,脚下一个踉跄,却还是奋力向着宁远舟奔去。
宁远舟忙赶上前去搀扶,见她满身是血,心里一惊,忙道:“周围没有安国人,你放心——你伤哪儿了?”
杨盈焦急地摇头,一指身后:“不是我,是如意姐,她马上就要死了,你快去救她,快——”
话音未落,便再也支撑不住,晕倒过去。
宁远舟目光一沉。匆匆把杨盈交给于十三,转身便欲上马。
钱昭却上前拦住他,仰首看向宁远舟,道:“你要去救她,除非我死!”
四面山壁陡峭,松萝倒挂。弦月透过天顶窄窄的出口,落下银霜似的清辉。
如意跌跌撞撞地走在洞中,终于支持不住摔倒在地。她抬头看到前方一块宽大的天然石台,便奋力攀爬上去,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坐起身来,运功疗伤。
意识已然迷离,她不知不觉便陷入了幻境。
幻境之中浓雾弥漫,她浑身是血,挣扎前行。朦胧中,她再次看到了昭节皇后的身影。
她伸出手去,呼唤道:“娘娘,救我!”
昭节皇后转过身来,悲悯地凝视着她:“你要我怎么救你呢?你伤成这样子,两根筋脉被断掉了……”
如意不甘地挣扎着,向她保证:“我会活下来的,我还没完您的遗愿……”
昭节皇后却摇着头,叹息道:“你把我的嘱咐都忘了,我告诉过你,千万不要爱上男人,你全忘了。”
如意怔了一怔,不觉已泪流满面。她喃喃道:“娘娘,我错了。”
昭节皇后闭上了眼睛,道:“可是刺客是不能犯错的,一旦错了,就只有死。”
她决绝地转身离去。
如意挣扎想着去抱她的腿,哀求道:“你别走,救救我,救救……”
然而她的手碰触到昭节皇后的瞬间,昭节皇后的身影便如碎瓷般分崩离析。只余头颅落在她的面前,轻轻说道:“这一次,连我也救不了你啦。”说完,它便化作灰烬消散了。
世界在如意面前飞速旋转了起来,昭节皇后、玲珑、杨盈的身影浮现在四周,她们都在对她大喊:“这一次,我也救不了你啦,我也救不了你啦!”
如意猛地从幻境中惊醒过来,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软软地倒在了石台上,再无声息。
一切归于寂静。只月色如霜雪,照着洞底的一切。
许城山下树林里,钱昭拦在宁远舟身前,冷冷地说道:“你被任如意迷晕了头,但我们没有。让她死在外面,已经是我大的仁慈了。”
宁远舟坚决地道:“如意从来没想过隐瞒她的真实身份,是我要她这么做的。”
钱昭一怔。
宁远舟近前在他耳边低声道:“她是朱衣卫的前左使任辛。”钱昭目光一震,宁远舟已直起身来,看着钱昭也看着在场所有人,正色道,“相处这么多天,她如果想杀你们,随时都是机会。她早就叛出朱衣卫了,也是我主动找她合作的。”
钱昭道:“那她同样也可以再背叛一次我们!”
“她不会。”
“你凭什么说这句话?”
宁远舟怒道:“凭我这条命!”
四面霎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他。
宁远舟质问道:“你们忘了她在天星峡,是怎么和大家一起浴血奋战的吗?世上有这样不要命救你们的奸细吗?!”
孙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怒视着宁远舟。
而宁远舟已翻身上马,道:“我有多相信你们,就有多相信她!”
钱昭虽有所动摇,却依旧惊疑不定,拦在宁远舟马头前不肯让开。
宁远舟直视着他,道:“你要拦着我去救她,除非我死!”
钱昭一怔,被元禄一拉,终于让开去路。
宁远舟一夹马肚,挥鞭急驰,元禄连忙扔给他一只小盒:“带上迷蝶!”
宁远舟向着杨盈所指的方向纵马狂奔。马蹄声踏破夜色,惊醒飞鸟,过处不时有夜鸦扑棱棱地扇动翅膀飞起。
奔到山路尽头,他终于借着月光看到了滴落在山石上的血迹。连忙翻身下马,沿着血迹一路找过去。那鲜血沥沥淅淅滴了一路,他不敢多想,只不停催快脚步。
寻到草木丛生处,血迹隐在暗影难以寻觅了,他忙放出迷蝶。迷蝶落在草叶上沾着的血迹上,停落片刻后,终于再次飞起,宁远舟连忙紧跟上去。
然而不多时,迷蝶便不肯再往前,只绕着一处乱石峭壁盘旋不去。宁远舟的在附近焦急地搜寻着,却遍寻不到如意。他想见如意身上伤势,不知得有多重、不知能撑多久……只觉五内如焚。大声呼喊着:“如意!任如意!”
山洞里,如意静静地倒在石台上,已是毫无生气。有几只野狼循着血腥味找过来,正在舔舐着她身边血泊。其中一只野狼试探着用鼻子触了触她的胳膊,见她毫不动弹,便大胆地踏上石台,开始舔舐她身上的血迹。
如意的意识在冰冷黑暗中缓缓下沉,黑暗中似有谁的声音传来,隐约破开一线光亮。早已死寂的意识渐有苏醒的迹象,她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山洞外,宁远舟奋力劈开了阻挡他视线的荆棘,边搜寻边不停地呼唤着:“如意!任辛!”
山洞里,野狼舔足了鲜血,尖利的牙齿在月色下反射出森白的光,一口咬上如意的手臂。疼痛让如意猛地惊醒过来,几乎本能一般,她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刺入野狼脖颈。
那野狼发出一声惨叫,四面野狼瞬间都抬起头来,幽绿的目光望向如意,呲着森白的尖牙,低嚎着向她扑了过去。
宁远舟听到野狼的惨叫声,匆忙飞奔回来——那叫声是从先前迷蝶盘绕的峭壁处传来的。他近前仔细查看,这才发现峭壁底下还有个隐密的山石通天口。拨开通天口上的草木后,便露出一条乱石崎岖的斜道,透过斜道可望见底下有个数十丈高的钟乳石洞。
宁远舟瞳孔猛地一缩,只觉浑身血液都要冻结了——月光照亮了洞底,他分明看见一群野狼正在围攻洞底石台上的如意。
他想也没想,立刻跃下通天口。那通道狭窄崎岖。他虽频频踩石借力,却仍不时被斜出的山石撞到前胸后背。巨大的冲击力撞击着肺腑,他口中很快便尝到腥甜,却无暇顾及。只想尽快到达洞底。
如意与野狼博斗着。她气衰血竭,早已虚弱至极,只胸中一股狠劲梗着,不肯坐以待毙罢了。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扳住一只野狼的血口,阻住了它的扑咬。然而最后一只野狼却随之扑上!就在她仍奋力欲用脚尖踢飞那条野狼之时,一道血箭凌空溅起——欺在她身上的野狼身首分离,软倒下来。
鲜红的血浇了如意一头一脸。她看不清东西,只听到野狼的哀鸣声不断传来。她意识已有些模糊,却还是费力的睁开眼睛。便在一片血红之中,看到了宁远舟焦急的面孔。
她再一次晕倒过去。
宁远舟盘膝而坐,双掌抵在如意的后背,为她疗伤。昏迷之中如意无法坐直,身体软软地斜倚在山壁上。
内力如雾蒸腾,宁远舟的额上渐渐凝起汗水。
如意面色苍白如纸,一丝血色也无,细若游丝的呼吸终于缓缓平稳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朦胧中睁开了眼睛,迷茫地看着周围。
宁远舟精神一振,惊喜道:“你醒了?”
听到他的声音,如意浑身一震,立刻起身欲逃。宁远舟心中焦急,忙分了只手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另一只手继续抵着她的背运功,在她耳边叮咛道:“别动!我在给你疗伤,一旦断了,你会死的。”
两人从未如此接近过,如意一时竟有些恍惚。但她立刻便清醒过来,迅捷地甩头一击宁远舟的脖颈要害。宁远舟下意识躲避,如意立刻脱离他的控制。却因为无力,才刚起身,便滚地摔倒在地。
她撑在地上,恨恨地盯着宁远舟:“我宁愿死。”
刚说完她就喷出一口鲜血,而宁远舟也几乎同时喷出一口鲜血来。
如意愣了一愣。
宁远舟却踉跄着起身,似是没察觉到她的恨意一般,自说自话地解释道:“不要紧,只是突然断开,内力反噬。”
他上前欲扶起如意,如意挣扎站起身,后退着:“不要再演戏了!你和于十三前晚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你在骗我,你在利用我……”她惨笑着,“什么同伴,什么信任,都是假的!”可恨她居然全都信了。
宁远舟一时错愕。
如意呛咳着又吐了口血,却还是后退拒绝着他:“不用你假好心。我就算死,也绝不接受你这种龌龊的恩惠。”
宁远舟焦急地解释着:“钱昭他们只是误会了。我相信你,你绝对不可能向朱衣卫出卖使团的秘密,你接近他们,无非是想套出害死玲珑的真正主使……”
如意却打断了他,决绝道:“我不需要你的相信。”
宁远舟急道:“你冷静一点!”
如意奋力从狼尸上拔出簪子,横在身前,冷冷地看着他:“我很冷静,你再过来,我就杀了你。”
宁远舟一狠心:“好,你杀吧。”
如意一怔。
宁远舟道:“既然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那你就动手好了。我说过,我当你是同伴,值得我交付性命的那种。死在你手里,我无怨无悔。”他抬手扯开衣襟,指着自己的胸膛,“来,冲着这来。”
如意怔在当场,惊疑不定的看着他,久久没有动作。
宁远舟等了一刻,突然睁开眼睛,一步步逼近如意,凝视着如意道:“我改变主意了。现在我一定要救你,你不可以拒绝,除非你能杀了我。”
如意下意识后退:“别过来,你疯了!”
宁远舟嘶吼:“对,刚才看到野狼咬你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疯了!”
身后便是峭壁,如意已退无可退。她眼中寒光一闪:“你当真以为我不敢?”
便挥动簪子,用力刺向宁远舟的胸膛。
宁远舟没有躲。自始至终他都坚定又信任地凝视着如意,毫无反抗地接下了这一击。
簪子刺入肌肤,鲜血涌出。剧痛令他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但他眼睛里的信任却始终没变。
他们面对着面。宁远舟温柔的垂着眼眸,而如意错愕的仰着头。彼此眼睛里都映着对方的面容。
片刻后,宁远舟轻轻呼了口气,道:“我说过,死在你手上,无怨无悔。”他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低头看向如意手中的簪子,“果然是朱衣卫最出色的刺客,正中居元穴,避开了心,也避开了肺。”
如意怒道:“你赌我手劲准?”
宁远舟目光温柔的凝视着她,轻轻地说:“我赌你舍不得。”
见如意不语,宁远舟立刻抓住了她的手,道:“我来替你疗伤。”
如意不敢挣扎,只怕那只簪子晃动会刺到更深:“没用的,他们伤了我丹田。”
宁远舟坚定地拔出簪子,一手止血,一手按着她坐下,道:“让我试试。”
如意只得和他掌心相抵,宁远舟运功片刻,如意忽觉不对,立刻撤开一只手:“你在干什么?”
宁远舟一只手继续运功,另一只手拉住她:“分我一半的内力给你。”
“我不需要,只有一半内力,你在安国会被朱衣卫弄死的!”如意用力抽手,却体虚力弱,根本脱不开宁远舟的控制,她不由有些焦急,“宁远舟你放开我,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会跟你回去!”
宁远舟轻轻道:“我知道。”他凝视如意,“我知道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不可能再回到使团。但我还是想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救你。或许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但是任如意,我还是希望你从此以后,可以一直平安喜乐地活着,找一个真正值得你爱的男人,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孩子。”
他的眸子如星似海。
如意如遭雷击,脑海中昭节皇后的话再一次响起,与宁远舟的话语交叠在一起:“我命令你去一个全新的地方,替我安乐如意地继续活着。我只要你记得一句话:这一生,千万别爱上男人,但是,一定要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孩子!”
不同的话语,却是同样痛惜真挚的目光,
她怔怔地看着宁远舟。
宁远舟道:“于十三他们一定觉得我疯了,可现在,我不想做六道堂的堂主,我只是宁远舟。”
如意眼圈一酸,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宁远舟松开拉住如意的手,接住了那颗眼泪:“原来你也是会哭的。”
如意强道:“伤口太痛了而已。”
宁远舟道:“我知道。”
如意眼中泪水滚滚而下,她呢喃着:“傻子。”一顿,又道,“我不是在说你,我在说我自己。”
宁远舟道:“我也知道。”
他温柔而坚定地执起了如意的另一只手,两人重新四掌相抵,运功疗伤。
月色朦胧地洒落在他们身上,白衣艳血,浓烈异常。
安国,裕州。
李同光走进后院,见后院里晾着衣物,一旁琉璃扭住一个侍女的手正在逼问,便停住脚步,问道:“怎么回事?”
琉璃不忿道:“这人鬼鬼祟祟地,趁着夜色,想在殿下的衣物上做手脚。奴婢试过了,上面的东西,能让人痛痒难忍。”
李同光皱了皱眉——特地潜入他后院来下毒,却只是让他痛痒?
他掰过那侍女的身体,看了眼她的打扮:“沙北部的?”
侍女低着头不敢回答。
李同光心中却已有了计较,道:“我知道是谁干的了,把她绑起来,我自有处置。”
琉璃依言行事,却也忍不住问道:“是谁这么大胆?”
李同光道:“除了金明郡主,不会有别人。之前我为了讨圣上欢心,微服扮成沙中族的平民,从她手里夺了赛马会的锦标,她怀恨在心;前几日,又处罚了她的族人。”他轻蔑地一笑,道,“特意找个沙北部的人来害我,想撇清干系,她也就这点能耐啊?”
第二日安帝宣召令他前去觐见。李同光去得早,进殿时安帝尚未驾临。他百无聊赖地等在一旁,目光扫过殿内陈设。不多时便听到内侍又引着一人走进来。那人步子轻,一听便知是个女子,李同光便也懒得回头。
那女子看到他时似乎有些吃惊,压低嗓音悄悄问道:“这人怎么也在这儿?”
声音依稀有些耳熟。
内侍向她解释:“长庆侯也是奉圣上宣召……”
那人错愕失声:“他就是长庆侯?!”
李同光闻声立刻了然——可不耳熟么,毕竟昨日才同他对峙过。立刻回过头去,抬眼一扫,果然就是初月。
李同光一挑眉,冷笑道:“怎么,郡主难道还想装不认识我吗?”
初月却是一脸震惊——显然认出了他,却没料到他是长庆侯。正要开口说话,殿外内侍已高声通传:“圣驾至!”
两人忙垂首肃立。
安帝走进殿中,见他们都在,便笑道:“哟,都见过了吧?怎么样阿月,对朕替你安排的如意郎君意下如何啊?”
初月和李同光都是一惊。
安帝边走边笑道:“上次你着急出宫,也没见上一面,这次朕特意……”他入座回身,看到李同光和初月脸上惊愕的表情,笑容立时便冷下来。他目光晦暗地看着初月,“怎么,金明,你不愿意?”
他平日里都亲切地唤她阿月,如自家长辈一般。唯有心情不悦时,才会唤她金明。
初月一听便知他情绪不对,情急之下却也来不及细思,话已冲口而出:“臣女不——”然而瞬间便察觉到安帝目光中的凌厉,立刻低头,嗓音一转,“——不是不愿意,只是圣上,你怎么能当着臣女的面就这么问啊……”她跺了跺脚,做出害羞的模样,“圣上恕罪,臣女先告退了!”
说完便转身一溜烟地跑出殿外。
安帝愕然,随后哈哈大笑。李同光见状,也忙掩过前情,换做一脸恭肃的模样。
初月一路跑到殿外,拐出院门,才靠着墙壁停住脚步。她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按住心区,犹自惊魂未定。见小星迎上来,立刻问道:“马呢?我必需得马上见到父王!”
殿内,安帝笑着对李同光说道:“初月毕竟是沙西王的掌上明珠,打小就有几分娇纵,以后你可要多忍着些了。”
李同光仿佛才刚回过神来,忙道:“……是。”又似是惊喜过度,语无伦次道,“圣上恕罪,臣失态了,臣实在没想到,毕竟金明郡主这样的名门贵女,连太子妃也做得……啊,不是,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安帝一笑:“朕就是知道你父族不显,才特意给你安排了这么一位足够威风的岳家。”他语气亲昵,目光含笑地看着他,“怎么,前阵子冷落你,把你给吓着了,你就以为舅舅生你气了?”说着便叹息感怀起来,“皇妹就你这么一根独苗,朕这个做舅舅的,能不关心你的终身大事?”
李同光立刻面露感激地跪地,眼睛适时的一酸,唤了一声:“舅舅!”他似是强忍着泪水,叩谢道,“鹫儿以后一定会好好待郡主,方不辜负您一片苦心。”
安帝满意之极,上前扶起他来,笑道:“好了,朕喜欢有野心的孩子,但不喜欢太有野心的。只要你听话,朕会始终待你好的。”
离开行宫,李同光面色立刻便冷淡下来。
得知安帝传召李同光觐见,是为了给他赐婚,赐婚对象还是前日才和李同光起冲突的金明郡主,亲随朱殷震惊不已:“金明郡主?!可她不是刚刚才让人对您……”
李同光点头:“我也没想到,但圣命不可违。”他语气平静,不似初月那般抗拒,也并未流露出什么惊喜,只冷静地权衡着利弊,“除了我和她相看两厌之外,能做沙西王的女婿,对我倒是好处多多。毕竟比起初贵妃,他才是真正掌了沙西部大权的人。”
朱殷略一思索,也赞同地点头:“沙西王已然老迈,但世子还不满十八。所以这几年,沙西王若想在朝中保持威势,便少不了您这位姑爷的助力。”顿了顿,又感叹道,“属下只是没想到,圣上竟然会突然赐下这么大的恩典……”
李同光面带不屑,讽刺道:“刚才我在案上看到了新的舆图,老头子多半觉得已经冷够我了,又想要我带兵,所以才会塞我颗新的甜枣吃。拿到梧国的十万两黄金,国库就足了,下一场战事,他想对付谁呢?宿国?还是褚国?”他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就长叹一声。
朱殷不解看着他:“能再掌兵权不是好事吗,主上为何叹息?”
李同光道:“我虽然之前也是靠着战功才升上来的,可直到此次与梧国的天门关大战之后,才隐约明白战争有多残酷。归德城的宴席上,梧帝还能有一杯酒喝。可那些因为重伤而无法编入的奴籍的梧国俘虏……”
他一贯冷漠,可说到此处,面色中竟也流露出些许不忍。
想到安帝一贯以来的心狠手辣,朱殷不由心惊:“难道圣上把他们都……?”
李同光叹道:“杀俘不详,圣上自然是不会见血。那些人只是被送进了某座坞堡,没留食水,然后堡门一锁……”他没有再说下去。想到这些人的结局,朱殷也黯然低首。
李同光道:“原以为圣上这次大胜梧国,能收心两年,让百姓休养生息,可没想到……”他说着,便又叹了口气,转而道,“算了,你去让琉璃安排几箱重礼出来,我一会儿也得去射头大雁,虽然还没回安都,旅途不便,但再怎么也得给沙西王把面子做足了。”
朱殷有些犹豫:“这事,您不亲自告诉琉璃?”
李同光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我亲自……”正说着,便见不远处初贵妃正迎面走来。李同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恭敬地避让到路侧,躬身行礼。
初贵妃华服高髻,妆容比平日里更精致艳丽。她目不斜视,昂首款步走来。路过李同光身边时,她停下脚步。短暂的沉静之后,微微侧头看向李同光,语气平静地说道:“恭喜长庆侯,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这桩婚事,你一定很满意,很开心。”
李同光抬眼,与她双眸相对。一时之间,两人眸子里都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归于静默。
李同光拱手行礼:“娘娘说得是。圣上恩典,臣感激涕零。”
初贵妃不再停留,她眸光漆黑湿润,却没再落下一滴眼泪。只令自己微笑着,昂首走上了阶梯。
李同光目视她的背影,尔后转身下阶。
两人就此错身而过,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
朱殷到底还是找到琉璃,将李同光被安帝赐婚的消息告诉了她。
彼时琉璃正忙着帮李同光收拾要送给沙西王的礼物,闻言一惊,手中东西滑落在地。
朱殷同情地看着她。
许久之后琉璃才缓了过来,她俯身将东西拾起来,仔细地放入箱中。垂首遮去眼中悲凉,只轻轻一笑,对朱殷道:“你放心,我知道自个儿的身份。我这条命是主上重给的,能留在他身边服侍,就已经是我这辈子最欢喜的事了。”
说完便不再开口,继续忙碌起来。
初月离开行宫,一路纵马飞奔到军营,高声向营门前的守卫询问:“我父王呢?”
守卫对她说了些什么,初月眉头一皱,又打马急急离开。
从行宫出来之后,李同光便亲自去郊外射了只大雁,回到裕州城时,琉璃早已替他准备好了厚礼。
他也并不拖延,当即便恭恭敬敬地向沙西王的住处投递名次,亲自前往拜会——却也没忘了将前一夜潜入他府中给他投毒的小贼一道带上,交还给沙西王处置。
沙西王却并不似初月那般少年意气,难以讨好。见李同光礼数周到,态度谦逊恭敬,便也不曾用冷脸待他。又见李同光捉了初月的把柄,却没有携私报复,而是诚恳地转交给王府处置,就更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了。
翁婿二人一个和蔼,一个谦逊,不论对彼此真实心思如何,言谈之间总归和谐欢畅。
李同光恭谨地保证:“……小婿自知才资浅薄,唯不敢有负圣恩,待归于安都之后,自当洒扫庭院,静待恩旨,候郡主凤落雀巢。”
沙西王便也满脸含笑:“都是自家人,何必这么客气?”
正交谈着,院子里忽然传来初月声音:“管他什么贵客,我有急事,一定要马上见到父王!”话音未落,人已经推门闯入,直奔沙西王而去,“阿爹你到底去哪了?我怎么到处都找……”
看到李同光的瞬间,声音戛然而止。
李同光适时站了起来,脸上还带着微微地不好意思,似乎不敢直视初月:“郡主万安。”他轻咳一声,对着沙西王躬身一礼,道,“那,小——晚辈就先暂时告辞,等到圣旨正式颁下,再行其他典仪。”
沙西王含笑点头:“好,好。”便吩咐管家,“替孤好好送郡马出府。啊,再把孤新得的那匹大宛马牵上。”
李同光笑道:“多谢岳父。”
初月闻声怒极:“谁许你瞎叫的?!”
李同光从善如流地改口:“多谢沙西王殿下。”
他再一拱手,便离开了房间。
初月气不打一处来,上前道:“阿爹,我着急找你,就是想让您赶紧找圣上转寰,想法子废了这桩婚事,可你们怎么认起亲来了?我不想嫁他,说什么也不嫁他!”
沙西王面色不佳,反问她:“你不想嫁他,就找个沙北部的侍女去害他?以为自己很聪明是吗?结果被人家抓住把柄,直接就把人送到我面前来了,我不跟他和颜悦色,难道跟他翻脸?圣上前头刚说赐婚,你转头就去害人,让我这老脸往哪搁?”
初月有些尴尬,咕哝道:“我不是有意的。我派人去教训他之前,真不知道他就是长庆侯。”
“初月!”
“我没撒谎。他之前在赛马节上跟我有过节,我那会儿以为他只是个沙中部的普通小子。这事不信您去问大哥……”她心虚地解释了几句,赶紧岔开话题,“哎呀不说那么多了,反正不管怎么样,我就是不要嫁他。”
沙西王瞪着她:“抗旨是多大的罪名,你明不明白?”
“我不傻,当着圣上的面,我什么都没说。”初月声音又一软,上前抱住沙西王的胳膊,“可我是您唯一的女儿啊,我贵为郡主,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嫁一个面首之子?!”哀求道,“阿爹,您就不能走走别的路子,想法子跟圣上说说好话,毕竟还没正式颁旨嘛……”
沙西王叹了口气,拍着她的手背,道:“当年清宁长公主贵为先帝独女,一样也要受这样婚姻不能自主的委屈。这次亲征之前,沙北王因为死守着先帝‘沙北部以游骑两千永镇天门关外’的遗命,不愿奉旨调这两千游骑加入大军,就被勒令自裁。咱们这位圣上,可不是那种什么好说话的人啊。”
初月一滞。不由自主就又想起在行宫内殿,她浅露出些抗旨意向时,安帝看向她的凌厉目光。
沙西王见她听进去了,才又正色道:“清宁长公主于国有功,长庆侯是她的儿子,又赐国姓,以后你们夫妻相处,千万不可以再用这件事来侮辱他。”
初月急道:“父王!”
“行了!”沙西王打断她,抽出手臂,就此拍板定案,“且不说圣旨已下、无可更改。单说他今日一手带着亲自射下的大雁做采礼,一手带着下毒之人过府而来的这番作为,五分恭谨、三分示好,两分立威,年纪轻轻有这手腕和城府,你嫁给他,对于我们沙西王府便不是一件坏事。”然而眼前毕竟是他从小疼到大的女儿,沙西王说着便又叹了口气,声音和缓下来,道,“阿爹知道你委屈了,会多给你安排陪嫁的。”
初月见她阿爹这边再无转圜,一咬牙,转身就跑了出去。
她狂奔出府去追李同光,见李同光正要上马离开,连忙喊住他:“喂,你等等!”
李同光停住动作,面色冷淡地看向她:“郡主有何贵干?”
初月追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住脚步,仰头看向他:“对不起。”
李同光一怔。
初月道:“我不该找沙北部的人对付你,但是——”
李同光面色再次冷淡下来:“打住。加了‘但是’的道歉,毫无诚意,不如不说。”
他绕开初月,又要上马。
初月一急,忙喊道:“李同光!我真心向你赔不是,你别不依不饶的!”
李同光忽就起了些兴致,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如果我偏要不依不饶呢?你又能奈我何?”
初月恼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那你给我听好了,限你一个月之内,不管是跌断腿也好,或是和别的女人闹出风流韵事也好,总之,必须要把我们俩的婚事给搅混了。否则,就算我嫁了你,我也会成天给你闹不痛快,让你成为全大安的笑柄!”
李同光一哂:“随便。反正从出生起,我这个面首之子就已经是个笑话了。”
初月一愕。
李同光冷笑道:“你刚才在屋里嚷得那么大声,我全听到了。”他看向初月,居高临下,声音甚至是柔缓温和的,“金明郡主,请你记住,你我的婚事是圣上的意思,不管你有多不想嫁,有多瞧不起我,我以后,都是你的夫主。我的荣辱,也就是你的荣辱。”
初月哪里受得了这种挑衅,恼怒道:“休想,你癞蛤蟆休想吃天鹅肉,我就算死也不嫁你!”
李同光却阴冷地接道:“那你去死好了——你想怎么死?毒药?白绫,我都有,要不现在就送给你?”
初月大骇,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李同光却又近前一步,如一片阴郁的暗影笼罩着她,逼得她步步后退。
“我知道你讨厌我,”李同光声音依旧是温和的,便如他那双眼睛,纵使阴冷发疯时也似是透着些温柔笑意,令人不寒而栗。他轻声说道,“放心,我也从来没瞧上过你。不过以后我们的日子,最好就像今天面圣时一样,面子上合作愉快即可。否则,”他面色一沉,“我有一千一万个法子,让你后半辈子过得不安生。”他说着便一掌按在初月身边的栓马石上,指间发力,石头应声而断。他似是轻轻一笑,越发温和地看着初月,“到时候,不管是令尊,还是你那些闹着玩一样的骑奴,谁都帮不了你。”
他这才直起身,给初月喘息的空间。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初月,轻蔑道,“而且,你以为,就你这副德行,我就真的瞧得上吗?”
拴马石轰地倒在地上,激起一阵烟尘。李同光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初月半晌才反应过来,对着李同光骑马而去的背影愤怒地叫道:“你凭什么瞧不上我?凭什么?!”
钟乳石洞中,天色已然大亮。阳光照耀在天顶洞口上丛生的野草上,透过露珠折射出点点碎光。又穿过洞口,斜割在洞底石台的边缘。宁远舟和如意并肩躺在石台上,正沉沉昏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宁远舟指尖觉处阳光的暖意,渐渐苏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身边呼吸平静的如意,有片刻恍惚。一时间甚至分辨不出这是阴暗石洞还是梦中田园。
他见如意唇边还有未干的血迹,下意识地伸手想替她抹掉,却在手指就要碰触到她的瞬间停住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如意,许久之后,终于起身悄然离去。
鸟鸣啁啾
如意迷离地睁开眼睛,昨夜记忆缓缓涌入脑海。察觉到身上伤势大好,丹田处又有内力聚起,她立刻清醒过来,连忙翻身坐起,开始闭目运功。
积蓄足了内力,她再次睁开眼睛,向着五丈之外的小树一掌劈出,小树上却只有一根枝条微微晃了晃。她不由有些懊恼,瞄准三丈之外的树枝,再次劈出一掌,那树枝凌空折断。如意这才松了口气,这才察觉到身旁寂冷,四周空荡荡的——宁远舟早已离开多时了。
宁远舟凝视着她的目光再次浮现在脑海中,他的声音仿佛还回响在耳边。
“或许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但是,任如意,我还是希望你从此以后,可一直平安喜乐地活着,找一个真正值得你爱的男人,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孩子。”
如意闭了闭眼睛。她曾对宁远舟说,纵使这次宁远舟救了她,她也不会再回使团。这是她的真心,也是最理智的选择。
半晌,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起身离开石台,向洞外走去。
可刚走几步,她便觉得身上少了些什么,伸手一摸,脸上立刻露出焦急的神色。她四处寻找着,霍然在刚才的石台上发现了宁远舟给她雕的那只木偶,连忙跑回去拿。
却看到木偶下有几行用石头划出来的字。
“昭节皇后密档。三月后望日,安都卧佛寺梁上可见。伏惟康健,一世无忧。”
是宁远舟的笔迹。
如意看着刻字,静静地呆立许久。
宁远舟推开房门,便见钱昭、于十三、元禄、孙朗等人全都聚集在屋子里,齐齐地抬头看着他。显然已经等待多时了。
见他回来,元禄急切地想问些什么,却开不了口。于十三也目带关切,巴巴地看着他。宁远舟便道:“——她还活着。”
元禄和于十三都松了口气。
钱昭知道他们说的是如意,未多说什么。只看着宁远舟,道:“给我解释。”
宁远舟看向元禄。元禄忙摇头道:“你没发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乱说。”
宁远舟便解释道:“第一,她确实曾经是朱衣卫的左使任辛,但五年前就因被陷害而不得不假死离开。第二,是我主动找她合作,约好她教殿下安国知识,我助她复仇。第三,我反复确认过,她手上虽然有好几条六道堂的人命,但和使团商队里的任何人,都没有直接的仇怨。第四,她也没有出卖使团的秘密,她假扮成天玑分堂的朱衣众,只是想借假消息引出她的仇人。”
于十三讶异道:“什么?她明明以前就是朱衣卫,现在还假扮朱衣卫?”
钱昭却道:“一句和我们几个没仇没怨就算了?之前各道的兄弟们,有多少死在朱衣卫的手上,你算过吗?”
宁远舟反问:“我们的手上,又有几条朱衣卫的人命,你算过吗?”
钱昭一怔,反驳道:“几条人命?朱衣卫盗走军情,在天门关害死的将士,何止上千?如果不是他们造谣栽赃,柴明他们又何至于英勇战死之后,还不得不背负叛徒污名!”
宁远舟平静地看着钱昭:“害死他们的真是朱衣卫吗?难道不是出卖军情的胡内监?圣上如果不是听信阉党、轻敌自大,又何至于现下沦为阶下囚?”
钱昭一把抓起了他的衣领,怒道:“你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连自己是哪国人都忘了!”
于十三试图分开他们:“大家都冷静点!”
宁远舟挥开于十三,目光直视着钱昭:“看着我的眼神,再说一次,我真的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不辩是非了吗?!”
钱昭说不出话来。
宁远舟道:“如果要计较六道堂和朱衣卫之间的恩怨,如意有无数个理由早早向我们动手;但是她没有。钱昭,你忘了在天星峡,她是怎么帮你挡剑的吗?于十三,又是谁和你一起去清静山,找毒蛇救元禄的?孙朗,你告诉我,她既然不顾性命帮助过使团,我为什么不信她,为什么不救她?!你们知不知道,一个从来不相信别人的刺客,好不容易才把你们当兄弟,结果转头就背后受袭。她的心情,又该有多愤怒,多绝望?!”
元禄眼圈一红,于十三也低下了头。钱昭沉默半晌,慢慢地放开了宁远舟。
他推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杨盈躲在门外一直偷听着,早已泪流满面。见钱昭推门而出,她忙往后急退,不想却一脚踩中了杜长史。
她惊叫一声“杜大人!”连忙捂住嘴,压低声音问道:“你也听到了?”
杜长史叹了口气,无奈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臣哪能不关心啊?”
看着钱昭愤懑离去的背影,于十三叹息着拍了拍宁远舟的肩膀:“你别跟老钱计较。以前我还以为他又不是咱们六道堂的人,跟大伙儿没什么太深的交情。可昨晚他喝多了,我才知道,他在宫里跟天道的柴明几个相处得多了,其实一直把他们当成亲兄弟,只是他心思太深沉,平常又老是一张死人脸,不爱跟大伙儿说……”
宁远舟哪里会不懂?点头道:“放心,钱昭也是义父教出来的,和我算是个半师兄弟。何况,如果不是为了替柴明他们洗清污名,我也不会去安国。”他叹了口气,道,“多给老钱一点时间,他会明白过来的。”便转而问道,“对了,昨天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你们是怎么应付安国人的?”
于十三道:“我没让事情闹大,只对外头说有悍匪突然夜袭使团。现在除了商队,大部分使团的人都还不知道美人儿是朱衣卫的事。”
元禄点头:“杜长史直接去找了那个申屠赤发难,硬说他是悍匪的背后主使,劫持殿下,就是想破坏两国和谈。申屠赤见势不妙,态度立马就变了,不单指天发誓地撇清自己,还拨了好些人手过来服侍,一会儿还要过来亲自跟殿下问安。现在安军多半正在城里,严查那些无中生有的悍匪呢。”
宁远舟便放下心来,道:“让他们查去吧。”又递了张人皮面具给于十三,道,“安人送来的奴婢里一定会混有奸细,这是如意跟朱衣卫接头时戴的那一张,你去找具假的尸首戴上,送去烧了。元禄,你扮成如意的样子也去外头晃一圈。这样,奸细只会觉得和他们接头的人已经死了,不会怀疑到如意身上去。”
于十三接过人皮面具,有些迟疑,抬眼问道:“以后,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美人儿了?”
宁远舟叹了口气,道:“她全身有三四处致命伤,我用尽内力,才险险保住她一条性命。你觉得呢?”
于十三闭了闭眼,没再多说什么。只快步离开了。
元禄也消沉下来,落寞地说道:“如意姐现在一定很难过吧。我还记得上次烤羊的时候,她和大伙儿一起跳舞,那会儿,大家都多开心啊。”
宁远舟沉默了许久,起身道:“我去看看殿下。”
杨盈正和杜长史一道漫步在庭院里。
整个使团里,除了宁远舟外,如意便是她最亲近、信赖和憧憬之人。她从小长在深宫之中,就算是出使之后频频遇险,害她的人也从来都不是朱衣卫——到目下为止,甚至都不是安人。因此就算知道如意是朱衣卫,她也生不出任何仇恨或是厌恶来。她只记得如意是她的师父,一直都在帮助她,保护她。
如今却骤然就以这样残酷惨烈的方式,被迫脱离师父的保护,独立起来。
先前一直挂念着如意的安危,来不及细思索。此刻稍稍放下心来,便只感到茫然和难过。
“……孤昨晚上一宿都没有睡着,”她边走,边将心中不安告知杜长史,“杜大人,以后如意姐不在,孤该怎么办啊?一会儿还要见申屠赤,孤真怕露馅。”
杜长史安慰她道:“殿下要有自信。昨晚发生那么大的事,您都能处变不惊,见一见申屠赤,自然更不在话下。”
杨盈没有说话。
杜长史便又道:“臣有个不情之请——臣知道殿下讨厌申屠赤,但呆会儿您见他之时,如果他有任何邀约,比如赴宴之类,只要臣没有反对,您都要答应下来。”
杨盈愕然抬头,问道:“为什么?”
杜长史道:“两国相交,不仅在于实,还在于势。我朝兵败于安,殿下不得不带着重金出使,本来在实上就输了一筹,是以申屠赤最初才会那么盛气凌人。现在他放下身段前来拜见,无非是想借机刺探殿下受惊后的反应——”
杨盈似有所悟,点头道:“孤懂了,得让安国人知道孤不是个软蛋,以后使团行事,说不定就能能顺利点。”
杜长史拱手道:“殿下冰雪聪明。”顿了顿,又欣慰地看向杨盈,“说句不敬之言,老臣刚出发时,还对殿下是否能胜任迎帝使一职心存犹疑,可一路看来,殿下做得越来好,不愧是先帝之子。”
纵使这阵子相处下来,杨盈早已知道,杜长史古板方正的性情下也藏着温柔敦厚的君子之风。但杜长史为师严厉,这还是他第一次夸赞于她。不由惊喜道:“真的?”
杜大人点头:“老臣哪敢信口开河?”又赞叹道,“唉,宁大人能找到任姑娘这位良师,当真是不拘一格,慧眼识才。只是没想到任姑娘居然是……唉!”说着便重重叹了口气。
两人走到树下石桌旁,对面坐下。
杨盈又试探地问起来:“孤有一事不解,怎么您知道了如意姐是朱衣卫的左使之后,居然不像钱都尉那么生气,言语中对她还颇为赞赏?”
——她对如意生不出仇恨,只有憧憬和亲近。但她也能明白钱昭他们的心情,能明白他们为何不死不休。
她原本以为以杜长史这样的性情,该是最容不下如意过往的人。见杜长史能淡然处之,心中不由就升起些微渺的期待。
杜长史叹息了一声,似是陷入了回忆:“因为老臣也曾经和任姑娘有着相似的立场啊。”他看向杨盈,“殿下不知道吧?臣其实是宿国人。”
杨盈错愕地看着杜长史。
杜长史坦然说道:“臣家本是宿国世族,却因政局倾轧,全家死于非命,唯有臣一人拼死逃脱,投于先帝麾下。可臣在宿国任官之时,也主持过与梧国的多次战事,皇后的父亲秦国公,也可以说是因为臣才没了左眼。”
杨盈一惊。
杜长史又道:“其实臣还有许多亲族仍在宿国,就连现在吃饭也时常是宿国的口味。那殿下觉得,臣是不是会因为怀念故国就心生反意,秦国公是不是也该对臣恨之入骨呢?”
杨盈连忙摇头:“当然不会!皇嫂说过,您与秦国公是莫逆之交。这是因为有这段渊源,她才特意请您出山担任使团长史的。”
杜大人叹了口气,道:“所以,臣也同样相信任姑娘。臣至今都记得先帝之言:判断一个人,不要看他来自哪里,而要看他做过什么,以及未来想做什么。而臣也正因为这句话,才愿意从此肝脑涂地,报效梧国。”
杨盈默默地思索了许久,然后起身离座,向着杜长史深深一礼道:“多谢大人教我。”
杨盈和杜大人离开之后,宁远舟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他看向另一个角落,钱昭默默地站在那里,显然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两人对视良久之后,钱昭垂下眼睛,转身离开了。
宁远舟找到杨盈,将一只破碎的糖人交给她——正是昨夜被钱昭他们围攻之前,如意从糖人摊上买的那只。
“从陷阱里找到的,她受伤之后断断续续地说了些梦话,提到这只糖人是买给你的。”宁远舟顿了顿,又道,“她当时对你发火,也只是因为昭节皇后是她非常敬重的人。她们的关系,就如同我和元禄。”
杨盈接过糖人,半晌方道:“远舟哥哥,杜长史刚才教了我许多。我大约明白了些,可是,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
宁远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谁都没有错,只是造化弄人而已。你只要记得如意一直待你很好就行。”
杨盈静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房门被敲响,片刻后元禄走进来,道:“殿下,申屠赤在外候见。”
杨盈深吸一口气,起身道:“我这就去。”
宁远舟安慰她:“我不方便陪你,不过,老钱和十三他们会护着你的。”
杨盈珍而重之地把糖人放到锦盒里,眼中再无迷茫。她目光坚定,轻轻说道:“我不怕。我会好好应对申屠赤,只有这样,我才对得起如意姐教我的一切,还有这只小糖人。”
她收拾好东西,便昂首阔步从房中走出。钱昭带着一行侍卫和杜长史一同等在院中,见她出来,立刻肃然向她行礼。虽昨日才经历变故,但此刻所有人都已振作起来,准备好应对之后的风雨。
宁远舟目送他们离开。待他们走出庭院后,他突然咳了几声,踉跄一步扶住了院墙,而后一口鲜血喷出。
元禄大惊失色,忙上前扶他。
宁远舟摆了摆手,道:“没事。昨天耗费内力太多,又撞到山石,可能伤了肺,把淤血吐出来就好了。”
元禄把腿就跑:“我去找钱大哥要两剂药!”
宁远舟连忙拉住他:“别去,安国人已经在前院了,为了保密,我们商队的人,还是不能出现。”
“可是……”
“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宁远舟道,“你不是还有别的任务吗?快去准备吧。”
——他还得假扮成如意出去逛一圈,好迷惑朱衣卫派来的奸细。
元禄看了宁远舟一会儿,迟疑地点了点头。
馆舍前院,孙朗带着一众使团护卫,和安国的士兵分立在庭院两侧。虽各自肃立,并无冲突,却也剑拔弩张,两相对峙,谁都不肯在气势上落入下风。
两队中央一条青石小径,直通馆舍正堂。
此刻堂门大开,杨盈正在屋里从容地接待着申屠赤,于十三和钱昭护卫在她身后。
有侍女奉上茶水,目光几不可察地扫过屋内几人的面容。便端着茶水恭敬地退下了。
从正屋里出来,侍女的目光忽地落在远方游廊上,看清游廊上走过的女子的面容,依稀记起是礼王身边的女傅,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随后便悄悄往后院里去了。
来到后院假山处,望见披着斗篷背身而立的女子身影,侍女连忙迎上前去,向她回禀道:“礼王受了惊吓,脸色有些白,但是跟申屠将军交谈时还算从容,谈起两国的政局也头头是道。”
那人回过头来,却是奉迦陵之命前来调查使团底细的珠玑。这侍女正是珠玑派去监视使团动向的朱衣卫,也是珠玑的心腹手下,琼珠。
闻言珠玑若有所思,道:“看来安国的这个礼王,并不像传言所说,只是个从小养在深宫一无所知的闲散宗室。”
琼珠又道:“属下刚才还发现,潜伏在使团里的琥珀死了。使团的人刚把她的尸体送去化人厂。”
珠玑一怔:“死了?你看清楚了?”
琼珠点头,道:“听他们说,是死在昨晚袭击的悍匪刀下。”
珠玑气恼道:“好不容易有个敲得比较深的钉子,居然就这么折了。”她皱着眉徘徊了一阵,自言自语地分析着,“申屠赤一口咬定那些悍匪不是他安排的,那会是谁呢?……不对,悍匪的出现和琥珀的死,都太巧了。”她飞速地思考着,“莫非还是褚国的不良人从中挑拨,或者,干脆就是梧国使团识破了琥珀的身份,杀了她,又趁机做了一戏给我们看?”
琼珠倒吸一口冷气:“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礼王的心思也太深了。”
珠玑也暗自心惊,越想便越觉得礼王其人深藏不露。立刻转头吩咐身旁侍从:“马上把这些消息飞鸽传回迦陵尊上。”又叮嘱琼珠,道,“你务必要盯紧礼王,留意他的所有举动!”
“是!”
正说着,边听前院儿传来一阵骚动声——似乎是申屠赤带着杨盈离开了馆舍。片刻后便有朱衣卫飞奔前来禀报:“申屠将军邀礼王去军营参观。”
珠玑了然一笑:“看来申屠赤还想再探探礼王的胆色到底有多深啊。”
申屠赤一路将杨盈带到军营着,携着她登上校台。
校台下的操练场上,数百士兵整齐列阵在下,气势森然。身上铠甲映着白日,发出刺眼的冷光。
一时军尉手中旗令一挥,只听刷的一声,所有人同时举剑。喊声震耳欲聋,响彻云天:“巍巍大安,雄兵赫赫!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申屠赤豪迈地一挥手臂,高声对杨盈道:“这些都是本将军的兵,殿下觉得如何啊?”
军士的高呼震得杨盈面色发白。但她仍是尽力挺直了胸,昂然看向申屠赤,镇定地回应道:“确实不错。不过,将军恐怕说错了一句话。这些人,应该都是贵国国主的兵,而不是将军您的私兵吧?”
申屠赤一滞,收起脸上的轻蔑之意,上下打量着杨盈,缓缓道:“殿下好口才。”
杨盈淡然道:“将军过奖。”
申屠赤抬手一指远处,做了个延请的动作:“那边是马场,请。”
杨盈依样回礼:“请。”丝毫也不落下风。
申屠赤便引着杨盈来到军营马场,一路走去,只见每一匹马都高大神俊,毛色油亮,在马槽后低低地喷着鼻息。
杨盈才学会骑马不久,对马匹的性情还不是很熟悉。又喜欢,又怕不留神惊了它们。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马背,赞叹道:“不错,孤听说沙东部人极擅养马,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她个子娇小,偏偏挑了匹高头骏马。那马背立高几乎与她下颌齐平。
申屠赤见她个子矮小,动作又生疏,眼光一闪。当即问道:“不知本官可否有幸,邀殿下共骑?”
言毕,不等杨盈回答便翻身上马。
杨盈一愣,她不肯被申屠赤小瞧了去,自然不会在此处露怯,立刻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
便在钱昭的帮助下,利落的翻身上马。
申屠赤道一声:“好身手!”便一指远处,高声笑道,“走!本官带殿下好好逛一逛许城!”
他说完便拍马而去。杨盈无奈,只得咬牙跟上。
安国侍卫们纷纷翻身上马跟随,使团的护卫们皆是步行而来,只有孙朗抢到了马场上仅余的一匹空马,他一面追赶杨盈,一面回头看向众人。
钱昭高声吩咐道:“你护好殿下,不用管我们!”
孙朗点头,拍马跟上了杨盈。
钱昭和于十三也带着其余侍卫,狂奔着追赶上去。
申屠赤催马离开军营,直冲着许城街道而去。他故意纵马从街市中央飞驰而过,惊得沿路行人纷纷躲闪。
他回头冲着杨盈哈哈大笑:“殿下怎么这么慢,像个娘们儿一样!”
他正戳中杨盈心虚之处,杨盈心中一紧,只得咬着牙猛挥鞭子,紧跟上去。但街上惊逃的行人太多了,纵使杨盈竭力控制马匹,也不时有险况出现,不过片刻间,她额头上已冷汗淋漓。
孙朗见状想赶紧追上杨盈,却被安军骑兵左右裹夹。他们原是故意要令杨盈落单,自不会让孙朗轻易闯过去。虽未对孙朗动刀兵,却也无所不用其极地妨碍他。甚至寻隙用马鞭上的尖刺插孙朗的马。
孙朗以一敌三,左突右冲,毫不落下风。但速度仍是被拖慢了。眼看着杨盈越去越远,他心中焦急,却是丝毫也没有办法。
钱昭一行人更是远远落在后方,任是再如何竭力奔跑,又哪里跑得过快马?
过一处路口,钱昭喘息着,飞快向于十三打了个手势,喊道:“这样不行!你们去抄近路!”
于十三点头,立刻跃上屋顶,自空中向着杨盈的方向飞奔而去。
申屠赤策马到一处十字路口,突然勒马停下,笑着指向一旁繁忙的市集,高声问道:“我们大安治下的许城如何?是不是之前更加繁华?”
杨盈促不及防,也急急勒马,险些撞到了路边一位摆摊卖菜的大爷。
被戏耍了半日,还差点牵连无辜,杨盈心中也涌上火气。她喘息着,冷冷看向申屠赤,反问道:“繁华?贵国国主在所占的梧国故地,征的是四税其一的重税,百姓不过是为了吃饱饭才不得不更加努力而已,申屠将军又何必以此为荣?”
言毕她翻身下马,帮大爷扶起翻倒的摊子,又摸出钱袋搁在摊上:“对不起。这些算作孤的赔偿。”
可她刚转身要走,后脑就被钱袋重重地砸了一记。
她错愕地回过头去,便见卖菜大爷愤怒地瞪着她:“少在这假好心!要不是你们杨家无能输给大安,我们本来就不该背这么重的税!”说着便向四周大喊道,“他就是那狗皇帝的弟弟!他带去赎皇帝的金子,都是我们的血汗钱!”
周围的摊贩也都一愣,纷纷悲愤地看向杨盈。
卖菜大爷已带头冲上前,推搡起杨盈来。其他人见他动了手,也蜂涌而上,将杨盈围在中间撕打。
杨盈又惊又惧,大声唤着:“钱都尉!”
却无人回应——
钱昭还带着人在远处竭力奔跑追赶着,甚至不知杨盈已经奔跑到何处。
于十三在屋顶上跳跃寻找着,却也只远远望见路口上聚集的喧闹人群。
孙朗距离最近,已能望见前方杨盈被人围住,心急如焚,却也一时难以赶到。
而申屠赤惊愕之余,抬手示意手下不必去管。自己也稳坐在马上,饶有趣味地看起戏来。
不过眨眼之间,杨盈已被人群推搡得冠斜衣乱。她惊恐至极躲避着,胡乱抱住头,大喊:“救命!”
安军中已有人迟疑地看向申屠赤——毕竟这是梧国使臣,申屠赤也有接待之责,万一她在申屠赤眼皮子底下受了伤,申屠赤也未必不会受挂落。
申屠赤却冷笑着一抬下巴,示意手下:“再等会儿,让他多吃点苦头,谁叫这小子那么牙尖嘴利。”
杨盈终于一个踉跄,被推倒在地上。人群已有些失控,有人抄起扁担当头向她打过来,杨盈只能徒劳地举手格挡。
眼看那扁担就要打下来,一条长鞭突然凌空而至,卷起扁担,当空一掀。那扁担扬手飞出去,重重地砸在了申屠赤的头上,申屠赤当即血流如注。
他身后一众安军都大惊失色:“将军!”
一片混乱之中,只见一个男子手挥长鞭向杨盈走去。那长鞭如灵蛇般矫捷进退,逼得四面百姓连连后退,很快便驱开了围攻杨盈的人群。那男子奔到杨盈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受伤了没有?”
——却是女子的嗓音。
杨盈喜出望外,脱口而出:“如——”
如意立刻示意她住口,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安军士兵也终于反应过来,立刻冲上前来围攻如意,口中呵斥着:“大胆狂徒——”
如意抢上前去,以男子声调接过话头:“大胆狂徒!”却是向着先前围攻杨盈、此刻四下奔逃的摊贩怒斥,“竟敢挑唆百姓,攻击我大梧礼王及安国重臣,”喝令冲上来的安军,“尔等还不速速追击!”
安军们一时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意护着杨盈,仰首看向申屠赤,目光严厉:“申屠将军,还是您觉得这些百姓只是一时受奸人所惑,所以才在两位受袭之时袖手旁观,可以宽宏大量地暂不计较?”
她加重了“袖手旁观”四字。
申屠赤捂着头上的伤口,紧盯着她:“你是谁?为何我刚才在使团中没有见过你?”
如意冷冷道:“安国有朱衣卫,梧国也有六道堂,将军不会为礼王贵为一国之使,身边会没有有暗卫保护吧?”
孙朗、于十三和钱昭也都气喘吁吁地先后赶到。如意这些句话正好落入了他们耳中,他们虽面色各异,但仍然默契地聚成队形,整齐地护卫在如意身后。
申屠赤目光审视着她,显然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如意便抬手一指身后三人,微微眯起眼睛看向申屠赤,似笑非笑道:“他们虽然跑得不够快。但趁着月黑风高,杀一两个居心叵测、有意破坏两国和谈的宵小之徒祭祭旗,还是没问题的。”
申屠赤身后士兵都不觉一凛。
申屠赤闻言,面色变幻不定——他当然听得出这是威胁,他倒也不怕这几句大话。但他“袖手旁观”在前,梧国礼王当众狼狈受辱亦在前,若他此刻敢撕破脸面,“居心叵测,有意破坏两国和谈”的罪名,怕就要砸实在他头上了。安帝会怎么看待他的用心,才是他真正畏惧的。
他最终一笑,忍下了这口气:“六道堂果然名不虚传。”抱拳向杨盈冷冷道一声,“殿下,请恕本官伤重,先走一步!”
便带着手下拨马离开了。
如意这才松了一口气。杨盈开心地上前拉住她,眼中已不由涌上泪水,低声道:“如意姐,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不管的!”
如意身后三人闻言一震,同时错愕地望向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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