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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如意和宁远舟并肩走着在路上,驿馆已经遥遥在望。
如意心情显然很好,把玩着手中的小黄花,扭头问道:“你的毒真的不要紧?”
宁远舟笑看着她:“已经压下去了,分堂里章崧的人知道我到了这里,解药最迟今天就会送到。”
如意放心了。点了点头,“那就好。呀。”却忽的又发现了什么,踮起脚来,伸手从宁远舟发间摘下一朵小黄花,丢给他,“你头上有这个。”
宁远舟只觉她的呼吸从自己耳边擦过,忙退后一步。
如意不满地瞅着他:“别那么警惕,我只是在关心你,没别的意思。何况,昨天在天星峡,我不是答应过你吗?只要你送我去杀周健,我就不逼你和我生孩子了,我说话算话。”
宁远舟一怔:“你怎么——”
如意道:“强扭的瓜不甜,你说得对,天下好男人多的是,不只你一个。”
宁远舟还没回答,身后便传来一声咳嗽。
两人同时回过头去,便见钱昭站在院门口
宁远舟忙问:“元禄怎么样了?”
钱昭面无表情:“醒了,又捡回一条命。”
如意道:“我去看他。”话音未落,人已奔进客栈里。
只留钱昭和宁远舟两人在身后。钱昭盯着宁远舟,宁远舟莫名有些脸热,问得便不是那么理直气壮,“干嘛?”
钱昭递过一枚丹药,道:“章崧把解药送来了,我听到你的声音,着急出来,结果除了于十三讲的——”他抬手一指宁远舟的头发,“又看了一出好戏。”
宁远舟不理他,只接过解药服下。
钱昭盯着他,一本正经地追问道:“以前表妹总缠着你,现在突然不要你了,心里是不是很不是滋味?”
宁远舟被话呛得咳嗽起来。
钱昭面无表情,用力捶着宁远舟的背。
宁远舟越咳越厉害,只好赶紧躲开他,狼狈而逃。
客栈房间里,元禄果然已经苏醒过来,只是依旧面色苍白,气息虚弱。
如意伏在他的床前,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元禄暖暖地看着她,声音虚弱,却还是说道,“谢谢你和十三哥帮我找药……”
如意轻轻打断他:“嘘。好好歇着,我只是还你的借我机弩的人情。”
她把一束黄花放在元禄的枕边,元禄笑了,合上眼继续睡去。
如意却没有离开,轻轻抚摸着元禄的头发,直到他鼻息渐渐平稳,沉沉入睡,才收回手。
屋外,宁远舟隔着窗子,看着房内的元禄和如意,表情晦涩不明。手指却不自觉地拨弄着如意扔给他的小黄花。
屋内,如意坐在元禄身边,擦拭着元禄枕边的匕首。匕首雪刃上映出窗外宁远舟的身影,如意看着他的面容,唇边勾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纹路。
安国龙尾原上。
总是一脸笑容的朱衣卫指挥使邓恢正一面擦拭着自己的佩剑,一面听着亲信孔阳的汇报。
“圣上口谕,三日后从归德城起驾,要在六月前赶回都城。”
邓恢点头,转而问道:“长庆侯那边呢?”
孔阳道:“自从那日纳了侍女琉璃后,长庆侯便一直闭居不出,终日饮酒作乐,连圣上让他掌管的羽林卫,也只去巡视过一回。”
邓恢笑意温和如初,看不出是讽刺还是赞赏:“他倒知趣。下去吧。”
孔阳正要退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迦陵右使在外候见,已经等了快半个时辰了。”
邓恢头也不抬,道:“传。”
片刻,一女子垂着头趋步入内,那女子长相中八分娇媚一分英气——还有一分是邪意,向邓恢恭敬行礼:“参见尊上。”
邓恢仍是温和地笑着:“梧国使团的情况,查得怎么样?礼王性情如何,有哪些人跟着他?”
迦陵小心回禀道:“现在只查到使团长史是尚书右丞杜铭,是梧帝的亲信,使团不足百人。礼王生性怯懦,出京时曾被飞石惊得当众失态。其余的,因为使团尚未入安,尚不能一一查清。”
邓恢擦拭着手中宝剑,头也不抬,“尚未入安,就查不到了?梧国分卫不是有几百号人吗?”
迦陵屏息:“尊上容禀,自吴梧帝被擒后,梧国封关锁城,回传消息就一直不太顺畅,属下已经多次飞鸽催促梧国分卫紫衣使越三娘,但至今尚无回音……”
邓恢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脸上笑容犹在,却已冷下来:“既然尚无回音,你今天来见我,又是为何?”
迦陵小心地试探:“属下听闻尊上喜好龙泉剑,昨日刚得了一把……”
正说着,邓恢那仿佛长在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他取过案边的茶盏,轻轻一抛,那茶盏便在迦陵面前便碎成了几片。
邓恢不发一言,迦陵却心头一寒,立刻“咚”地一声跪下,膝头硌在了碎瓷上。
邓恢淡淡地看着她:“办不成差事,就想谄媚上官?姜指挥使倒是吃这一套,可惜他已经死了。”
迦陵重重磕头,额头见血:“尊上恕罪。”
邓恢语气还是淡淡的,道:“七日之内,要是还查不清使团的底细,你这个朱衣卫右使,也就不必做了。”
迦陵脸色霎时一白,但也只能道:“属下遵命!”
迦陵走出大军营地,一直等在门外的亲信珠玑忙迎上前来。看到迦陵额上的伤,大惊失色。迦陵面色阴郁地走到水边,就着水中倒影查看自己头上伤痕。珠玑忙掏出绢子,上前服侍她净面、抹药。
一面压低声音,小心地问道:“邓指挥使做的?”见迦陵点头,不由心寒,“他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您可是右使之尊啊!”
迦陵冷笑道:“右使又算得了什么。在邓恢眼里,只怕所有的女朱衣卫都罪该万死。”
珠玑骇然,忙问:“为什么?”
迦陵道:“他爹在先帝那会儿因为私造军械犯了事,在朱衣卫狱里生生熬刑熬死了。当年告发这事儿的人是他爹的一个宠妾,其实是我们的白雀。”
珠玑恍然,忙又问:“这事圣上知道吗?朱衣卫的指挥使向来在卫众中提拔的,圣上他怎么就派这么一个恨毒了咱们的外人来管?”
迦陵叹了口气,道:“圣上鹰视狼顾,虎态狐疑,对臣下向来都是用而不信,对朱衣卫就更是从来没当正经卫司看过,偏偏这些年我们又总是触他的霉头……前几年,”她本来要说“任”,张了张嘴,却又把那个名字吞了回去,“卷进先皇后案,去年姜指挥使又被查出十几年前曾和戾太子联过手……”她愤然把绢子扔在水里,“圣上正是为因为不信朱衣卫,才从飞骑营调了邓恢过来。他是把私怨的火挟在公事里一起发了。陈左使是个男的,又是他从丹衣使里提拔起来的,所以吃的挂落明显比我少得多。”
珠玑也愤愤不平道:“难怪大人一直都尽心办差,但功劳全被陈左使抢走。指挥使也太偏心了!”
迦陵叹了口气,起身离开水边。边走边又问起来:“不说这些了,越三娘怎么还没消息?”
珠玑快步跟在她身后,听她问起越三娘,有些犹豫,道:“属下也担心她是不是出事了?”
正说话间,两人便已回到朱衣卫的驻处,还未进屋,便见门外有个女朱衣卫正焦急地徘徊着。
珠玑还未开口问话,那人已看见她们,便迎上前来行礼,低声说了几句,两人的脸色顿时为之一变!忙快步走进屋里去。
屋内地上摆放着尸骨残骸和各色遗物。迦陵蹲在地上仔细地查看着,女朱衣众跟在一旁,向她禀报原委:“越三娘的尸身都没有找到,但河滩上还找到了两个没被炸死的朱衣众,他们都指认,动手的就是如意。玉郎的尸首倒是找到了,但是被鱼全啃干净了,看不出哪儿受的伤。”
迦陵咬着牙,恨道:“下手这么干净,是个行家。”
珠玑忽地看到旁边口供上有个熟悉的名字,忙拿起来仔细翻阅,确认过内容之后,不由一惊,立刻将口供呈给迦陵:“大人你看,那两个朱衣众交待,说越三娘之前曾说过如意就是任辛任左使……”
迦陵喝道:“闭嘴!圣上不许提这个名字,你忘了!”
珠玑忙掩口。迦陵接过口供匆匆看完,便放在烛火上烧掉。
喃喃说着:“不可能是她,当年天牢大火,她有亲信借机挖走了她的尸骨,但还留了一小截胫骨下来,我亲自查验过,骨头上有钉痕,和她当年在褚国失陷时受的钉刑一模一样。”迦陵快速思索着,分析道,“不像是六道堂,梧国刚刚大败,这会儿赵季只怕自己都忙不过来,而且这么用火药,也不是他的手法。”
珠玑忙道:“宿国人擅用火药,会不会是宿国的武德司干的?”
迦陵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看起来最有可能的,往往不是凶手;置身事外的,多半才是真凶。咱们跟梧国这场大战死了何止上千人,为何相邻的褚国不良人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眼中寒光一闪,从怀中摸出一瓶药水,倒在证物中一件带血的衣物上,血的痕迹慢慢变成了绿色。
珠玑失声喊道:“不良人的七步醉!”
迦陵微微眯起了眼睛,道:“果不其然,他们看着朱衣卫和六道堂鹬蚌相争,就想混水摸鱼。”
珠玑忙道:“还好大人慧眼如炽!”她沉吟着,“所以那个如意是褚国人假扮的,知道越三娘随身带着大批金子便见财起意,然后借了那位的名字吓唬朱衣众——啊,玉郎没准也是他们埋在越三娘身边的钉子,如意和他里应外合,所以才会轻易得手,只是后来玉郎也被如意灭口了!”
两人分析着,只觉真相步步揭开。
迦陵立刻吩咐珠玑:“马上传令要玉衡分堂全数出动,去查不良人和越三娘;另外再调巨门、廉贞两堂,查清梧国使团的底细;你拿着我的朱衣令赶去梧国,亲自督办后一件事,”她目光如炬,缓缓道,“这个,才关系到我们的身家性命!”
归德城外,大军已休整完毕,正等待开拔回京之日。各处营帐都相安无事,李同光也难得几日安稳。安帝要打压他,他便也如其所愿地郁郁不得志起来,处处都令他那日新得的“美人”琉璃随侍在侧。
这一日晨起后,他便在校场上闲散地练武。手中一柄银枪舞得虎虎生风。那银枪映着日头,游龙一般,舞到精彩处,脱手一掷,那银枪矫健地飞出,正中前方大石,枪头入石数寸。
手上招势未老,琉璃已又扔了把剑过去。李同光顺势抄剑在手,舞了几个剑花。
琉璃便持剑攻上前,同他对起招来。
数招之后,李同光点头道:“恢复得不错。”
琉璃收起剑来,向他行礼道谢道:“多谢主上请来名医为奴婢接好琵琶骨。”
正说着,声音便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校场一侧,几个朱衣卫纵马飞奔而去。琉璃不由循声望去,看清最前那匹马背上朱衣卫行色匆匆的面容,有片刻怔愣。
李同光察觉到她神色变化,收起剑来,问道:“你认得她?”
琉璃点头,道:“绯衣使珠玑,之前挑断我琵琶骨的就是她。右使迦陵的亲信。”
李同光望着一行人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圣驾三天后才会回京,她现在去的这个方向——”片刻后便已了然,“是梧国。是了,梧国使团出发也好些天了。”
琉璃眼睛忽地一亮,忙道:“您不是和梧国皇帝很能说得上话吗?要不这两天您多去见他几回?等使团过来,您说不定就能重新被圣上派差事了,就算只是协办接待,也胜过现在这样一直赋闲啊。”
李同光一晒,道:“我名义上还掌着羽林卫呢,哪里是没差事?”口中自嘲着,目光却幽深如潭,“圣上现在希望我闲着,我就只能闲着。一直到他觉得我足够安分,可以堪用的那一天,才是我的机会。”
琉璃凝视着他,见他并未消沉,便也放下心来,道:“出手之前,要比所有人都能忍。出手之时,也要比所有人都要狠。这是以前尊上常说的话,原来您一直都记得。”
提到师父,李同光再次面露怅然。
“是啊。我一直都记得。”他说着,便猛地一挥长剑,再度舞起剑来。剑刃携风而去,浏漓顿挫。如雷滚江上清光缭乱,狠厉之中似是掺杂一股癫狂。他说,“就和我每天都一定要练她教我的剑法一样,从来没有忘记过。”
校场外马车驶过,初贵妃打起车上窗帘向校场上望去。望见李同光舞剑时的英姿,不由有些失神。却忽又瞧见琉璃上前为李同光擦汗,嫉妒之情随之涌上来,却是什么都不能做。她烦闷地摔下了窗帘。
不远处河东王望见初贵妃车驾,正要上前见礼,便见她面带嫉恨地摔了帘子。他有些疑惑地向初贵妃所看之处望去,见是李同光和琉璃,不禁一怔。
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串碎片——李同光面色焦急地在一群洗衣女中寻找着;李同光宣布琉璃是他的近身侍女时,初贵妃那不可置信的表情。
河东王忽地意识到了什么,招手唤来亲随,吩咐道:“马上去找她,孤要知道长庆侯离京之前多久进一次宫,每次进宫都要去哪里,停留多长时间。”
——未言明找谁,亲随却立刻领会,当即便领命而去。
入夜时,河东王便拿到了李同光出入宫城的记录簿册。
簿册记得简单又整齐,因为李同光入宫之后,每次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集仙殿。除此之外,再无他处。
河东王皱眉思索着,有些想不通:“隔三岔五就要去一次集仙殿,为什么?”
亲随却知晓些前情,解释道:“集仙殿是先长公主的宫室,如今改作宫中藏书之所,长庆侯常去追思。”
——先长公主是李同光的母亲,他去殿中追思,似乎并无什么可疑之处。大皇子却并不认可,摇头道:“不会那么简单。”
他来回踱步思索着,总也想不通。便拿茶碗做替代,在桌上摆出集仙殿的方位,“这是仪凤门,这是集仙殿。这是丽景台。这是登春阁……”说着,他忽然眼前一亮,指了指最后一个茶碗,“登春阁和集仙殿只隔着一堵矮墙,和同明殿共用一个园子,而同明殿就是贵妃的寝宫!”
亲随也随即明白过来,不由大惊:“殿下该不会是觉得贵妃和长庆侯……”忙问道,“是否需要禀报圣上?”
大皇子瞪了他一眼,“没凭没据的,报上去只会挨父皇骂!”却按捺不住兴奋,脑中飞快运转着,喃喃自语着,“他们未必真干了什么,毕竟宫里那么多人盯着呢。但是,这两人肯定有暧昧。难怪贵妃总是时不时地替李同光说好话,难怪刚才她会那么看着他!呵呵!”
他越说便越是笃信,亲随忙问:“那殿下现在意欲如何?”
大皇子阴冷地一笑,道:“老二不是左边靠着他的沙东部外公,右边靠着他沙西的贵妃姨母吗?呵呵……孤得好好琢琢磨磨,”他说着便一推酒杯,恶狠狠道,“怎么才能让他、贵妃还有李同光三个,都有苦说不出来。
徐州。
夜幕降临,客栈院中却是热闹之极。
丁辉带着一群护卫在庭院中央堆起火堆,忙碌奔跑着添柴搭架,满脸喜色。钱昭安坐在人来人往的火堆旁,专心地往羊身上涂抹作料。
杜长史也难得松懈,开心地帮着众人抱柴。乐呵呵地说道:“昨儿在天星峡,大家都辛苦了,今天大伙儿放开吃,放开喝,养好伤,明儿再上路!”
庭中一群人有缠着绷带的,有挂着胳膊的,都是伤痕累累。却也兴致高昂,闻言齐声点头称是。
——宁远舟和如意取回了蛇胆后元禄转危为安,病情已平稳下来,众人心中悬着的大石头终于稳稳的落下。昨日苦战得胜的喜悦也终于随之翻涌上来,这一日说什么都要畅快的庆贺一番。
杨盈站在屋檐下,望着庭中火光,同样难掩兴奋。却又怕有失仪之处,目光询问地看向如意。
如意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着急。低声教导道:“上位者要与民同乐,但也不能时时与民同乐。等羊烤好了,你可以玩一会儿。”便又示意她附耳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
杨盈立刻会意,点了点头,便高声吩咐内侍:“去拿我的体己,再买二十坛好酒来犒劳大家!”
听闻有酒,众人轰然叫好,欢呼道:“多谢殿下!殿下千岁!”
杨盈也受感染般,笑了起来。跳跃的火光映着她的眼睛,明亮而昂扬。她站在庭中,坦然领受众人的欢呼。任是谁见到眼前情形,怕也都不会再怀疑她能否扮演好一个皇子。
欢呼声中,宁远舟低声对如意道:“谢谢。”
如意挑眉看着他。
宁远舟解释道:“你把她教得很好。原来我只期望你能尽可能多地教她一些安国的政局的事情,没想到,你还在指点她怎么做一个合格的王者。”
如意一笑,道:“娘娘以前也教过我啊。”她弯弯的眉眼里盈着波光,纤白的手指在宁远舟胸膛上一点,道,“既然领了我的情,以后我的事,你就多上点心。”
说罢不等宁远舟回答,便已走向火堆。
夜幕低垂,繁星满天。
庭中篝火越烧越旺,火苗跳跃起舞着,木柴不时发出噼啪的爆鸣声。使团众人绕着篝火围坐成一圈,内侍早已沽来美酒,众人说说笑笑着开怀畅饮。
于十三拎着酒坛子在给身旁兄弟倒酒,如意走上前,道:“给我也来一碗。”
于十三忙给她倒了一碗酒。如意仰头一口喝干,引来一片叫好。
不知是谁趁着酒兴跑到圈子中央玩起了杂技,周遭一群人欢呼鼓掌着。孙朗起哄道:“老于,来一个!”
于十三便也乘兴而起,扔下酒坛子,抽了柄剑旋身到庭中,仗剑起舞。他带着玩闹之心,剑姿优美,表情一时如美女勾魂,一时如少女扑蝶,引得众人嘻笑连连。
如意眼角望见宁远舟在人群中坐了下来,便把碗一扔,也跃进了圈中加入了于十三。
于十三扮少女,她便做出男子模样,与于十三对舞。于十三娇羞连连,如意却英姿勃发,错位的舞蹈竟也别有意趣。众人看得兴致勃勃,笑闹着拍手为他们打着节拍助兴。两人踏着节拍你来我往,一曲尾声,如意忽地用手一带,于十三站立不稳,旋转着倒入如意怀中,宛若被英雄所救的美女一般。众人再也忍不住,纷纷大笑着尖叫起哄起来。
宁远舟却笑不出,只是轻轻拍了拍手掌。
如意笑着回到原位坐下,于十三却尴尬地挤到宁远舟身旁坐下,心虚地辩解着:“刚刚刚才你看到没有?可不是我主动的啊!早上我特地把马骑走,留你们两个单独相处,结果怎么这样了?”
宁远舟无语,随手拿起个果子堵住了于十三的嘴。
元禄笑得咳嗽不止,一旁丁辉瞧见,连忙给他找了件披风盖上,又抢走了他手里的酒,唠叨着:“你病还没好,不许喝这个。”
元禄只得笑了一下。服过药后,又休息了一整日,他已大致恢复过来,只身体略有些虚弱罢了。夜间便也出来凑热闹,谁知连酒都没得喝——却也知道这是为了他好,没法说什么。
丁辉见他乖巧地拢着披风笑,这才满意地离开。
元禄眼巴巴地盯着众人手里的酒碗,正嘴馋抿唇,便觉有什么东西触了触他的手指,一低头,却是个酒葫芦。
如意若无其事地在他身旁坐下,手腕压低,将酒葫芦挡在暗影里,悄悄说道:“喝吧,我替你挡着。”
元禄一怔:“你为什么——”
“最早教我武功的,是一个断了一臂的丹衣使。那时我还是只白雀,被临时指派去伺候受了重伤、只能活三个月的她。我瞧出她最不喜欢别人的可怜、同情和照顾,便一直不拿当她病人看,只是把她当作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她心里高兴,就给了我一本武功秘籍。”如意说着,便看向元禄,道,“我想你也是这样。”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后来她多活了大半年,而且一直很快活。”
元禄怔怔地盯着如意许久,双眼渐渐泛起雾气,半晌他才低头道:“没错!我打小是这么想。每一天,只要能醒过来,该吃吃,该喝喝,只要还能喘气,每多活一天都是赚来的!”
说完他便接过酒葫芦,痛饮几口。
如意淡淡地看着他笑:“小小年纪,别这副腔调。论经历生死,我比你喝水的次数还多。”
元禄喝过酒后,目光便又湿润明亮起来,重新变回了那个不藏心事的跳脱少年,得意道:“可论对宁头儿的了解,我比你们谁都强。”他悄悄凑近如意,低声问道,“如意姐,你刚才那样,是不是想让宁头儿吃醋啊?之前你来硬的直的,他怎么都不从,所以你就换了个法子,嘴上说着不勉强他了,其实还想引他吃醋,对不对?”
如意不料这么快便被人看破,微微有些吃惊。忙请教道:“那你觉得这法子胜算大吗?”
元禄猛摇头:“这一招宁头儿见过太多次啦,以前好多女的都这么干过。你得听我的,他这个人嘴硬心软,其实最怕水磨石穿,以前他也不喜欢我缠着他,可我就是抱着他的大腿不放,现在他还不是认啦。”他抱着酒葫芦,仔仔细细一样样说给如意听,将他家宁头卖了个底儿掉,“还有,他最受不了别人默默地对他好,所以你得摸着他的弦,慢慢地跟他相处。比如他最喜欢吃甜的,但从来不承认;比如他私下里喜欢雕东西,你要是问他要,他嘴上拒绝,可心里肯定特别开心……”
如意认真地听着,心中暗自筹划,如同昔日筹划每一次暗杀一般。
远处宁远舟兀自喝着酒,目光不由飘向如意,却不知她在和元禄说些什么趣事,竟如此投入。
不一会儿,丁辉打起鼓,孙朗吹起了笛子。乐曲声混着说笑声回响在月下星空,更多的人下场跳起了踏歌舞,庭院里越发欢腾热闹起来。如意和元禄说完了话,便起身去拉了杨盈,又对宁远舟伸出了手。
宁远舟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她的手,站起身来。
三人一道加入了群舞的行列,随着节奏时而牵手,时而展袖。
杨盈初时生涩,但渐渐适应起来。开心地跟着人群手舞足蹈,笑容不绝。
如意单足点地,不停地旋转着。她身姿婆娑窈窕,衣裙如狂风回雪骤雨打萍,飞旋不止,令人眼花缭乱。笛声不知何时已停下来,只如意旋转时踏足声和着鼓声,带起奔腾欢快的节拍。四面都是叫好声和击节声。
宁远舟也站在一旁为她拍打着节拍,望着她轻盈快乐的身形,不觉流露出笑意。
不多时,浓郁的烤肉芳香弥漫开来,勾得所有人都循着香味望过去——却是钱昭带着几个人,抬着烤好的羊走过来。没跳舞的人纷纷抄起盘子和刀一拥而上去抢食。
孙朗收了笛子,慢腾腾的去分肉,眼睛却犹然追着跳舞的人群,笑着说道:“难得看到宁头儿这样,”随手拐了拐身旁一个跟他一样忙着看舞的人,问:“如意姑娘这是转了几十圈了?”
那人看得入迷,摆手表示不知。又道:“这是胡旋舞吧?”
一旁钱昭闻言一愣,也抬头看过去。望见如意飞旋的舞姿,原本死木一般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狐疑。
热腾腾的香气很快飘满了整个庭院,鼓声和节拍声很快散了。如意和杨盈也停了舞蹈,跑来吃肉。
杨盈身上兴奋还未散去,举着手挤上前去:“给我也一块。”从钱昭手里接过肉来,便大大咬了一口。满嘴都是油,美滋滋地鼓着腮帮子赞美,“真好吃!”
孙朗笑道:“那当然,钱大哥做菜的手艺那是一绝!殿下你不知道吧,王御厨还曾经动过心思,把钱大哥拉到他那去当副手来着。”
杨盈眼睛立刻就亮了,满眼都是赞叹:“真的?!钱大哥,你又会把脉,又会开方,还会雕印章,做菜,那全天下还有你不会的吗?”
孙朗道:“有。”
杨盈忙问:“什么?”
孙朗一笑:“生孩子。”
众人暴笑起来,如意也忍俊不禁,跟着笑起来。
在这笑声中,钱昭递了一块肉给如意,如意信手接过来。
钱昭貌似不经意地问道:“这块里面加了茱萸,能吃吗?”
如意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把肉递回去:“给我换一块吧。”
钱昭回身给她换羊肉,眼中却泛起了冷光。
邻近子夜时,欢聚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丁辉带着人收拾好尚未尚未烧尽的篝火,不多时庭院里便寂静下来。风里已沁了些凉意,角落里虫鸣声声,偶尔从房中传来醉酒之人发出的含糊不清的梦呓。星辉铺满了庭院。
宁远舟在以驿馆外巡视着,听到脚步声,知是丁辉他们收拾好残局来上值夜巡了。便提醒道:“徐州离边境很近,晚上巡逻,还是不能掉意轻心。”
一行人抱拳领命,前去巡视。
宁远舟自己也绕着客栈继续检视。路过花格漏窗时,忽听一声:“喂。”却是如意笑盈盈地站在窗子那一面。蔷薇花影婆娑摇曳,她立在花影之下,皎洁清丽,如月下美人悄然绽放。
宁远舟不由怔了一怔。
如意笑道:“分你个好东西,接着。”便从花窗那侧抛来一物。
宁远舟接到手里,疑惑地打开,混着芝麻味的新麦香气便扑鼻而来。却是一张用荷叶包着的胡饼,那饼子显然是新烤好的,犹然焦酥滚烫。
宁远舟看向如意,如意隔窗对他莞尔一笑,道:“上次的豆沙包是在巷口买的,可这回的胡饼是我借了老钱的余火自个儿烤的,里头蜂蜜很烫,小心点。”说完便转身离去。
她消失在窗子那侧,宁远舟拿着胡饼咬了一口。焦酥的饼皮破开,里面满满都是透亮的蜂蜜,热腾腾地冒着甘甜香。他情不自禁地微笑了一下,却也不免头痛,不知如意到底想干什么。
“她在对你好啊,还能干什么?”听到他的疑问,于十三反问道。不懂为何此人能不解风情到这个地步。
第二日天一亮使团再度出发,此刻正行进在前往边境的路上。于十三骑着马,和宁远舟并肩而行,兴致勃勃地替他分析着:“我昨天是被她那一出给吓坏了,现在你这么一讲,我就全明白了,人家美人儿是给你面子,怕再跟你直接来硬的吓着你,所以先跟我们这些不相干的打打迷魂阵,然后再对你好,这叫迂回前进,徐徐图之。”
宁远舟静默了片刻,道:“你多帮我盯着她一点。”
于十三谈兴正浓,随口应下:“没问题——啊?”忽的意识到宁远舟说的是什么,难以置信地追问,“她对你好,你还要我盯着她?你不吃醋啊?”
宁远舟语气平静,提醒他道:“我们这回的任务,不是风流韵事,而是要安全护送殿下入安,把圣上带回来,给天道的兄弟们洗冤。”
于十三立刻回味过来,也端正了神色,道:“是。主要是天星峡那一场仗,大伙和她一起杀得太舒坦了,她又对元禄那么好,我就……”
宁远舟沉默了片刻,道:“她毕竟不是梧国人。”
于十三也一怔,道:“我都忘了这事了。也对,褚国不良人跟我们六道堂结过的梁子也不少,你要和她好了,以后她的身份一旦掩不住,道里的兄弟多半会闹起来。唉难怪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你一直不肯点头。我现在才算明白了。”抬手拍了拍宁远舟的肩膀,叹息道,“唉,你真够难做的。”
宁远舟提醒道:“别让她知道。”
于十三瞟他一眼,“你怕她知道你其实还在提防她,会难过啊?唉,换我我也难过。老宁啊,以后对你喜欢的小娘子可不能这样。小娘子的心,多伤几次,就千疮百孔,补不起来了。”
宁远舟板着脸,反诘道:“谁说我喜欢她了?”望见前方马车上,如意打起窗帘探头出来找人,忙挥鞭策马飞奔向前。
于十三对着他的背影摇摇头,笑道:“可我说的是‘以后对你喜欢的小娘子’,根本没说是她呀。”
宁远舟纵马到车边,勒马并行在一侧,向如意询问道:“什么事?”
如意侧身一让,露出身后的杨盈,道:“她想学骑马了。”
车队便在路旁暂坐停留。听说宁堂主和任女官要教礼王殿下骑马,一行人聚集在树下,边饮食休整,边兴致勃勃地围观捧场。
这是杨盈第一次骑马。平日里不觉得,此刻站在马下才意识到马有多高,只马背便几乎与她的胸口齐平。但如意和宁远舟一左一右站在马匹两侧,前头还有于十三牵着马,却也没什么可畏缩的。
她轻呼一口口气,踏着上马石小心翼翼地翻身上马。胯下马匹因这力道而踏了几步,她忙紧张地去拉缰绳。身旁如意已提醒道:“不要拽缰绳,手放松,胳膊随着马头动。”
宁远舟也指点道:“腰要挺直,轻轻地摸一下马头,让它知道你很喜欢它。”
杨盈战战兢兢照做,马果然温顺下来。她轻轻拉着缰绳,在马背上坐稳了身体。如意和宁远舟便退远了些,让于十三牵着马,带着她慢慢地走了起来。杨盈全神贯注地坐在马背上,默念着如意和宁远舟教她的诀窍,不知自己是否做对了。
忽听树下众人鼓掌欢呼,“骑得真好!殿下这姿势,漂亮!”
忙惊喜地问道:“真的?”
便见远处于十三招着手向她保证:“当然是真的!”
杨盈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可刚笑了一半,却忽地想起了什么:“你不是在帮我牵马吗——”低头一看,才发现早就是自己独自在骑马了,霎时间惊慌失措,“啊!”
她牵着马缰团团乱转,慌做一团。不料如意又上前一拍马屁股,那马立刻小跑了起来。
杨盈猛地向后一仰,吓得尖叫连连。早忘了如意和宁远舟的叮嘱,下意识夹住马肚,拉紧了缰绳。她越如此,马便跑得越快。一时间在马背上前仰后合,险象环生。
宁远舟忙要上前救护,却被如意抬手拦住:“这样她才学得快。有我看着,不会出事。”
说完她翻身上了另一匹马,追上杨盈。杨盈扭头见如意跟来,惊慌的心本能的一稳,不再那么恐惧了。如意又沉声指点了几个要点,教她如何处置眼下状况。杨盈克制住畏惧,依言而行,慢慢和马协调了起来。
一旦平稳下来,便觉天高云远,道路平阔。远方青山绵延起伏,两侧绿树农田飞驰而去。耳中风声猎猎,怀中、袖中鼓满了清风,轻快地仿佛再催一鞭,便能飞起来。
杨盈尽情地纵马奔跑着,脸上神采飞扬。
她喜爱这种感觉。
被强拉回马车上后,她还在抱怨争取着:“为什么不让我再骑一会儿?我一点都不累!”
如意一指她的腿。杨盈低头看去,才见自己的双腿竟不自觉地颤抖着。明明都已经坐下了,也还是止不住。
她这才察觉到腿上微微有些发软,惊讶道:“呀!怎么会这样。”
如意抿唇笑道:“骑马最考腰力和腿力,你刚学,切忌贪多。真要想骑上几个时辰的马不累,那就自己每晚在房里站一个时辰的马步。”
杨盈立刻点头道:“好,今晚我就练。”
她额上还沁汗珠,面颊红润健康,眼睛漆黑有光,神采奕奕。和初见时那个苍白虚弱的小姑娘早已判若两人。
如意笑看着她:“什么都想学,上回要你练的匕首,你练了吗?”
杨盈忙道:“练了啊,瞧!”便拔出匕首,目光略一搜寻,便落在车厢壁的雕花上。手中匕首干净利落地刺下去,连扎几刀,每一刀都擦着雕花落下,均匀地环着雕花扎了一圈。
如意一挑眉,微笑道:“你的天份比我之前以为的强不少。”
杨盈得意地扬起头,笑道:“那当然,我父皇当年也是有名的武将呢。不过我之前在宫里连蜻蜓都不敢碰,要是青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肯定会大吃一惊——”她说着声音便忽地一顿,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时竟怔住了。
如意疑惑道:“怎么了?”
杨盈的情绪一下子低落起来,肩膀都矮了几分。她耷拉着眼睛,低声道:“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过青云了。”说着便牵住如意的衣袖,苦恼地仰头询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啊?如意姐,这是不是就是话本子里说的薄情啊,我明明是为了他才去安国的……”
如意却似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直言道:“因为你之前的眼界太小了。虽然是个公主,但却没见过山川风月,人间百态。话本故事里,多的是听了书生的几句俏皮话,就被迷得神魂颠倒的大家闺秀。”
杨盈下意识地反驳道:“青云不是那种人,他不是只会说俏皮话,他是真心对我好!”
如意却凝视着她的眼睛,平静地问道:“你说过你是为了想做有实权的公主,为了婚姻自主才女扮男装自请为使。那你好好想想,你去安国,到底是为了郑青云,还是为了自己呢?”
杨盈猛地一怔,竟没能立刻说出那个她一直以来都坚信如此的答案。
归德城外草场上,初贵妃正和安帝一道纵马奔驰在草场上。两人瞄准前方草地上的红缨,在飞驰而过的瞬间,同时矫捷地俯身展臂一捞。却是安帝抢到了这枚红缨,缓缓勒住了胯下骏马。
初贵妃也笑着在不远处勒马停住,随着安帝一道翻身下马。
一直等在草场边上的大皇子和二皇子,立刻起身迎上前来。
大皇子奉上水袋,二皇子则忙前忙后地帮安帝摘去身上的草屑。又训斥一旁侍女:“还不侍候贵妃姨母?”
侍女忙上前帮初贵妃摘草屑。
初贵妃笑了笑:“二殿下就是孝顺。”她身上汗湿衣衫,也懒得看这兄弟二人勾心斗角,争讨君父的欢心,便对安帝笑道,“哎呀,臣妾好热,想先下去梳洗一下。”行礼道,“臣妾告退。”
安帝点头道:“去吧。”便又转向两个儿子,“明日启城回京,东西都打点好没有?”
两人忙回道:“都已安排妥当,请父皇放心。”
安帝这才入座,继续观看草场上的比赛。
不远处两个女子也在赛马捡红缨,北疆女子矫健,骑术不亚于男子。纵马飞驰的身影烈火一般,掠过的瞬间自马上俯身一捞,便已有一人将红缨抢在手中,高高地举了起来。
安帝含笑点头赞赏,二皇子见状,也忙高声叫好起来。
大皇子目光一转,察觉到有机可趁,立刻道:“二弟,注意点。”
二皇子不解地看着他。
大皇子抿唇一笑,促狭地打量着他:“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是佳话。但你这样子,要是被金明郡主知道了,只怕不太好吧?”
二皇子茫然不解:“金明郡主?初月?她关我什么事?”
大皇子故意提高了嗓音,故作惊讶:“啊?难道二弟不是早就和她两情相悦了吗?”
二皇子嗤之以鼻:“和她?别逗了,那个男人婆。”
安帝听到争论声,目光也从草场上移开,看向两人,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大皇子抢先回禀:“禀父皇,儿臣和二弟正在谈他的婚事呢。最近好多人都说,二弟瞧上金明郡主了。郡主是贵妃娘娘的唯一的侄女,沙西王的掌上明珠。二弟的外祖又是沙东王。这桩婚事要是成了,二弟就坐拥了两族之势,岂不美哉?”
二皇子还没说话,安帝却先皱起了眉头:“朕怎么不知道这事?”他看向二皇子,缓缓问道,“这事,你是和沙西王谈过,还是和贵妃谈过?”
二皇子蓦然心惊,忙辩解道:“没有,没有的事!父皇,儿臣年纪还小,根本无心婚姻。沙西王又是父皇您最信任的重臣,他独女的婚事,自有父皇作主,哪由得儿臣胡乱猜测?”
大皇子仿佛没察觉到安帝言辞中的机锋,笑着拐了二皇子一下,道:“二弟你就别害羞了,正因为金明郡主出身高贵,堪配她的也就只有我们皇家了。哥哥我早就成亲了,咱们又没别的堂兄堂弟……”
安帝目光一深,微微眯起了眼。
二皇子深恨大皇子煽风点火,却也百口莫辩。只能心焦不已地解释着:“父皇你千万别误会!我从来只把初月当妹子,不,当弟弟,别的心思一分一毫都没有!”
大皇子故作疑惑道:“可你不娶她,谁还能娶她?初家可是世代和我们皇族联姻的。”
二皇子心念一动,忙道:“表弟!——同光他是姑姑的儿子,又被父皇赐以国姓,可不就是皇族了吗!这不,同光刚立了战功,初月也最喜欢舞刀弄枪的,他们俩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却不知这提议正中大皇子心怀。
听到李同光的名字,大皇子眼光一闪,笑道:“倒也有理。”便不再作声。
安帝不动声色地敲打着椅子扶手,问道:“初月今年几岁了?”
初贵妃扶着侍女的手含笑走近安帝帐中。她已重新梳洗装扮过,面容娇艳动人,进帐便娇声抱怨道:“圣上什么事那么着急,害得臣妾的胭脂都没涂好,就匆匆赶过来了。”
安帝却并不怜惜美人,只直入正题道:“朕有事想问你,你大哥的女儿还没定亲吧?”
初贵妃愣了愣:“阿月?没有,这丫头心大的很,成天和她哥哥初远较着劲,想……”
安帝打断她,点头道:“没定亲就好。朕给她安排一桩婚事。”
初贵妃一愕,随即掩唇轻笑起来:“那臣妾先替初月谢恩啦——不过,不知道是哪家的少年这么勇气可嘉?初月那性子,可不是个轻省的呀,一般的儿郎,只怕降伏不了她。”
“放心,别的人不行,同光一定可以。”
初贵妃的笑容一僵,嗓音已不觉透出惊慌:“同、同光?”
安帝一抬眼:“怎么,你不愿意?”
初贵妃反应过来,忙道:“不,不,臣妾只是、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毕竟初月性子太过执拗,只怕她容不下未来夫婿另有内宠,上次那个叫琉璃的侍女……”
安帝不以为意,淡漠道:“一个侍女而已,大不了朕下旨,让同光不许纳妾就完了。”
“可是……”
安帝淡淡地看一她一眼:“怎么,朕的外甥还配不上你的侄女?你之前不是常跟朕说,同光是朕妹妹的儿子,也就和朕的儿子一样吗?”
初贵妃忙道:“圣上想哪去了。臣妾心里欢喜还来不及呢。”
安帝点头了点头,道:“那便好。你今晚就写封信给你大哥,要他带着初月在裕州行宫候驾,朕巡视沙西部,顺便也能让他们小儿女先见上一面。这事,再怎么,也得先过问过你大哥一声的。”
初贵妃强笑着屈膝行礼:“遵旨。”
然而回到自己房中,便再也忍不住,泪水珠串般滚落下来。一直跟随在她身后的侍女上前想要说些什么,她默不作声地挥手挡开,只令人为她研磨备笔,快步走向桌案。
提起笔来,手上书写着,眼中泪水却一滴滴地坠在纸上,打湿字迹。她终还是按捺不下心中不甘,愤怒地扫翻了桌上笔墨,抓起信纸奋力撕做碎片丢入火盆中。火苗舔上纸张,一时且烧不透,她又发疯般踢打着火盆。
侍女忙上前拦住她:“娘娘!”
初贵妃抓住侍女的衣襟,满面泪水,状若疯狂:“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阿月?我不甘心!”
侍女安慰道:“圣上只不过随口一提,或许过上几天就忘了呢?”
初贵妃泄去力气,委顿在地,泪水不停地滚落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平复了气息。怔怔地摇头道:“圣上一定会赐婚的。他怕阿月嫁给洛西王,就会联合沙西和沙东两部的势力,威胁他的帝位,更怕同光不受他的控制。现在让同光娶阿月,明面上是加恩,为他找了一个有力的妻族;可私底下,谁不知道同光父族卑微?我大哥和初月都那么骄傲,怎么会愿意有这样一个女婿?只要夫妻不和,沙西部就永远不会站到同光身后,只会一辈子做他的纯臣……”
侍女不料这中间还有这么多关窍,一时听得呆了。
初贵妃失魂落魄地站起身,重新走向桌案,泪水却再度涌上来:“其实就算不是阿月,他也会娶别的女人,毕竟他生得那么好,又那么能干。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侍女忙道:“奴婢这就去找小侯爷,让他知道您有多难过,小侯爷重情重义,再怎么也会拖上几年的。”
初贵妃却伸手拉住了她,惨笑着摇头道:“他也不会的,他满心里都是权势,这桩婚事上可以讨圣上欢心,下能够冲淡他的卑贱血脉,他只怕欢喜还来不及……”她眼中泪水簌簌地滴落下来,“其实他根本没有我喜欢他那样喜欢我,我一直都知道。明明他只是虚与委蛇,可我还是飞蛾扑火一样陷进去了。”
她捂住脸,克制不住地呜咽起来,泪水顺着指缝一滴滴地滚落。
大皇子志得意满,大步流星地回到自己房中。
进屋闭门后,随从立刻上前道贺:“殿下好计策!”
大皇子解去披风,随手丢给侍从。将手中把玩着的核桃随手抛到桌上,得意道:“二桃杀三士。这一下,老二在宫里最大的助力就没啦!”
那核桃撞到桌上茶杯,咚地一声响。茶杯晃了几晃翻倒在桌上,滚了几圈,砰然落地。
杨盈的车驾,时此正路经一座小镇,镇上萧条荒凉,不见多少行人。到处都是废墟,城墙边还有小孩子在讨饭。
杨盈骑着马走在路上,望见四面景象,难掩震惊悲悯之情。
进入小镇前,宁远舟便已察觉此处荒凉萧条,已派出于十三前去打探消息。
此刻于十三打探回来,拨马追上宁远舟,向他回禀道:“打听过了,这边离天门关不远,上个月安国的有一支游骑到了这里,放火劫杀。”
宁远舟依旧是一身客商打扮,闻言压了压头上笠帽,遮去目光。平静地吩咐道:“不要停,继续走,我们的客栈在后面的江城。”
杨盈难过地看着城墙边乞讨的儿童,询问道:“那些孩子好可怜,我们可不可以——”
宁远舟打断她,道:“两百里外就是安军现在占领的地界了,我们一路上还要经过无数个这样的市镇,救不过来的。”
杨盈怔了一怔,喃喃道:“那我们就不能做些什么吗?”
宁远舟道:“好好地跟着你如意姐学,顺利救回你皇兄,这就是你唯一能做的事。”
杨盈点头,目光却依旧无法从四面凄凉的景象上移开。
如意驱马跟在队伍中,路过一处破败的院墙,忽地察觉到墙根上画着只朱红色的鸟形,目光不由一闪。
午后,车队终于抵达江城。
江城却和先前小镇景象截然不同,城墙高大坚固,城门内外商贾往来如常。路上行人纵使不说个个遍身罗绮,却也一目了然的安定富庶。甚至有仕女书生相携出游,嬉笑玩闹。
入城之后只见街市繁华,行人如织。沿街两侧酒旗招展,不时传来歌舞之声。
仿佛战火从未波及此地。
两相对比,杨盈有些接受不了。喃喃道:“刚才那镇子,明明和这里相隔才二十多里,怎么会差别这么大?”
杜长史一路走来,心中也颇多感慨,叹息道:“因为江城的城墙既高且牢,才能护住这些百姓。兵书里常说,有坚城,方立不败之地。圣上他——”
他察觉到失言,没再说下去。
杨盈便又看向钱昭。
钱昭面色冷淡,直言道:“圣上太重颜面,之前虽然略输一筹了,但只要据守颖州便可以挽回劣势,但他偏要在天门关附近的平原和安军开战,这样一来,便是舍长取短。”
杨盈难堪地低下了头。
宁远舟看了她一眼,提醒道:“别想那么多。再过两天,你就要见到安国的官员了,呆会儿到了客栈,再跟你如意姐练习几回礼仪。”
杨盈心情低落地点头应下。
如意目光扫过沿街建筑,再一次在一处墙根上看到了朱红色的鸟形记号。
在驿馆里安顿下来之后,杨盈便和如意一道练习接见安国臣使的礼仪。
照旧由如意扮演前来接引他们的安国将令。只见如意面带不屑,敷衍地草草一礼,直盯着杨盈问道:“你就是梧国礼王?”
杨盈一笑,道一声“平身”,便自顾自地一展披风,上前坐上了主位。
意思是领会到了,细节上却还透着些生涩。如意便提点道:“平身两个字都不必说,抬抬手就可以。对方无礼,你又无力回击之时,最好的法子就是不要说话,对方一拳打到棉花上,又不敢冷场。只要他再开口,气势就弱了。”
杨盈恍然大悟,忙点了点头。
如意又道:“你继续练,再往西边走,天气就越来越凉了,我去买件厚点的衣裳。”
从成衣铺子里走出来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如意却没有立刻返回驿馆。她貌似不经意地望向四方,见无人注意,便走到墙根处,飞快地在红色小雀后画了三个小石块。而后便走进下一家铺子,一边挑选着,一边观察附近是否有人跟踪。
她一路闲逛,还在路边摊位上买了些东西,直逛到暮色四合,弦月初起时分,才收好东西往回驿站的方向去。
看似毫无警觉,然而走了几步,便霍地回身,手中雪刃已经划向跟踪者的脖子。交手几合后,才借着月色,看清对面是宁远舟。
“是你?”
宁远舟收起招式,笑道:“老钱让我给元禄抓药,刚出药铺就看到了你,本来只是想试试你的内力恢复了几成,谁想你一上来就下杀招。”
如意也收起刀来,道:“才七成,少阳经有几处关穴受伤久了,怎么也冲不开。不过,就算我全恢复了,也未必是你对手。”
宁远舟情知这是她的客气之语——毕竟当初,他也在众人面前承认过自己技不如她,便挑眉道:“还没比过就认输,这不像你啊。”
如意一哂:“一个刺客要想活得长,就得懂得怎么避开比自己厉害的人。”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倦鸟归巢,星河横空。路边摊铺收了旗幡准备打烊,瓦子酒肆却渐渐热闹起来。高阁上点起了灯,歌女慵懒的身影映在雕窗上。不多时阁楼窗子推开,有人探出身来向灯杠上悬挂彩灯。
宁远舟和如意漫步在街市上,边走边聊。
宁远舟问道:“你逛了这一路,都买了些什么?”
如意举起手中的雪刃,笑道:“这个就是送给你的。”
宁远舟一怔。只见月色下那刀刃闪着寒光,雪白的刀身上隐约可见流云似的黑色纹路,古朴又精致。他一见便有些移不开目光。
如意把刀递给他,道:“我看你无名指关节上有茧子,就猜你多半喜欢雕东西,正好我身边有娘娘送我的一小块陨铁,顺手就磨了这个,刚才逛了一圈,配好了牛角柄,这样你也能用得顺手些。”
宁远舟接在手里把玩着,目光晶亮,爱不释手:“不愧是陨铁,吹发立断啊。”又有些迟疑,“无功不受禄,这么重的礼物,我可受不起。”
“你就拿着吧,我送礼,本来就是想讨好你啊。”
宁远舟又一愣:“为什么?”
如意头一歪,笑盈盈地反问道:“一个女人想讨好一个男人,你觉得是为什么?”
正说着,身后的阁子上就传来一声女人的轻叫——有人失手掉落了一盏灯笼。那灯笼自高处坠下,映得如意的面容流光溢彩,眸子里更仿佛有星光闪动。
宁远舟轻轻伸手,接住了坠落的灯笼,随手交给身后赶来的阁子仆从。
远方传来袅袅丝竹声。不过一个晃神之间,远远近近的灯笼都被点亮了。灯影落在长街上,斑驳迷离。不知何时,路上行人也再次多了起来,熙熙攘攘,川流如织。
宁远舟看着如意,声音莫名有些发紧:“我不知道。”
如意笑道:“当然是为了求你办事啊。眼看着还有不到十日路程就要进安国了,你准备怎么帮我查到害死娘娘的真凶?别光说那些虚的,我要详详细细地知道,你到底会怎么做?”
宁远舟瞬间冷静下来,面容再度恢复平和。道:“虽说六道堂总部的森罗殿会析解各种密报,但最原始的案卷,还是留在在各国的分堂的密档库。只是赵季上任后四处裁撤人手,安都分堂的密档库一年多之前就封存了。”他见如意皱起了眉头,语调便一转,道,“不过,昭节皇后既然是五年前去世的,库里应该还存有当时我们收集的各种密档……”
他们边走边说。路过一间茶摊,如意瞟见旗杆上挑着“半遮面”的小幡旗,便打断他,笑道:“有点饿了,坐下慢慢说如何?听说江城的擂茶里加了胡麻和蜜饯,最是香甜。”
他们便在茶摊上坐下。
宁远舟接着说道:“密档其实就是各种文书,比如朝中重臣的书信往来,史官起居注草稿之类……”
这时又有别的客人入座,如意做了个小声的手势,移到宁远舟身边来。
她坐得近,若即若离,呼吸几乎都要吹到宁远舟的脸上。宁远舟动作不由就一顿。
如意笑着提醒:“继续啊。”
宁远舟没有动,轻声道:“只要是朝堂大事,必然会留下痕迹,等到了安都,找到打开封存的库房,把这些密档调出来,往复对比,多半就能发现从昭节皇后之死得益的关键人物,再从他们处下手……”
正说着,茶已送了上来。如意取过小匙替宁远舟调好,笑盈盈地推到了他的面前。
茶香混着胡麻蜜饯的香甜蒸起。身后街市上行人往来,光影流转,远远传来说笑声、叫卖声、丝竹声……烟火红尘,繁华熨帖。而如意靠在一侧,仰头笑看着他,眼眸里映着暖暖的光。
宁远舟不敢再看,忙端起茶水,低头品尝起来。
回驿馆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他们行走在河边街道上。岸上繁花照水,杨柳依依。河中灯影流彩,桨声摇摇。不知何时便说起了过往。
如意问道:“你好像说过你之前去过安都?”
“六年前的晚春,呆过半年。”
如意笑看着他:“啊,六年前的晚春……那时候我应该去了宿国,正好不在,要不然就该让手下把你抓起来,狠狠折磨。”
“别做梦了,我腿长,跑得快。”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带着笑意。笑了一阵后,如意感慨道:“真奇怪,我们两个,当初都在六道堂和朱衣卫位高权重,居然从来没见过面。”她看向河中交错而过的小船,道,“也许见过也不知道,就像这样,不知不觉就擦肩而过了。”
一阵晚风吹来,河边花树摇曳有声,落英缤纷如雪。两人并肩走在花雪之中,良久没有说话。
宁远舟伸出手去,接住一朵翩跹飘落的花儿,递给如意:“回礼。”——在徐州时,如意也曾从他发间摘下一朵金盏花。送给他。
如意不由露出笑容。
身后忽有惊马狂奔而过,如意立刻揽住宁远舟的背,轻轻将他往路边一带。
她松开手后,宁远舟就有些哭笑不得:“我躲得开。”
如意道:“我知道,可是,就算你一直很能干,偶尔也是需要别人保护的啊。”
宁远舟促不及防被这句话击中,不由停下脚步,看向如意。
如意诧异地抬起头:“怎么不走了?啊,那句话是娘娘以前对我说的,我就有样学样搬来了。”
宁远舟又是一顿,不知为何便悄悄叹了口气。
他们继续往驿馆的方向去。宁远舟问道:“昭节皇后经常保护你,所以,你一直念着她的好?”
如意点头,提到昭节皇后,她便愿意多说上两句:“朱衣卫的日子不好过,我从白雀一步步升上来,儿时的同伴十之八九都已经死了。就算后来升到了紫衣使,只要任务失败,一样会被罚去冰泉里受刑,每回这样子时候,娘娘就会找个借口发火,把我传到她的青镜殿去罚跪,实则把院门一关,拉我一起喝酒,逗她生的二皇子玩。我还记得她教二皇子背古诗:少小离家老大回,安能辨我是雄雌……”
宁远舟忍俊不禁。
如意又流露出怀念的神色,笑道:“真的。娘娘还不许我笑,二皇子那会儿还小,以为原诗真的就是这么写的,结果有一回在太傅面前背出来露了馅,怕挨手板,躲到了树上去,最后是圣上亲自爬上去,才把他抱下来。”
她提到安帝,宁远舟欲言又止,到底还是便换了一个话题,道:“其实六道堂之前也和朱衣卫一样,都有很严苛的淘汰制度,可我一直觉得,一个好的间客组织不应该全是由残酷挑先出来的精英,普通的人只要齐心通力合作,一样也能出奇制胜。”
如意似有所悟,问道:“元禄他们,就是这样来你身边的?”
宁远舟点头:“十三的娘据说也原来是前朝的县主,他自小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所以才养成了那么一副风流纨绔的脾气,刚进阿修罗道的时候,他招惹了所有能招惹的女缇骑,害得我这个副尉一起跟他挨道主的鞭子,他这才慢慢服了我。”
如意感慨道:“能遇到你这样的上司,真好。我的运气就不如他。”她看向路边的糖人摊,道,“到现在,我还记得我五岁时,把我弄去做白雀的那个朱衣众长什么样。那会儿我刚买了一只小糖人,她就让人把我拎走了,我哭着要糖人,可她当着我的面,一脚把糖人全踩碎了,然后打了我六十一记杀威棒。六十一记,那会儿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日,我会削掉她六十一片肉,一刀不少。”
她语声平静轻快,最后还笑了一下,但宁远舟却被深深触动,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惜,问道:“后来你发达了,有没有狠狠地报复她?”
如意摇头道:“她早早地就在一次去宿国的行动里死了,朱衣卫的女子一大半活不过三十岁。”她说着便一顿,又道,“我也快了。”
宁远舟不知该说什么,便道:“你现在不是已经离开朱衣卫了吗?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回到驿馆时,夜色已深。院子里静悄悄的,各房里都熄了灯,只角落里传来虫鸣声。显然大伙儿都已经睡下了。
宁远舟还要在附近巡视一圈,两人便在驿馆门前道别。
如意要进门时,宁远舟又叫住她:“明天把你关穴阻塞的地方画出来,我和老钱商议一下,最好早一点把你的旧伤都治好了。”
如意道谢进门,宁远舟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心念一动,他顺手从一旁的的柴禾堆上拿了块小木头,唤道:“等等。”
如意回身,疑惑地看着他。
宁远舟便问:“那个打你的朱衣众长什么样子?”他抛了抛手中的木头,笑看着如意,“正好试试你送我的雕刀。”
如意眼睛一亮,道:“身材不高,长脸,下巴长得有点象元禄。”
宁远舟沉腕运刀,剔落边角,木块在他手里渐渐显露雏形。
如意比划着:“眼睛有点像杨盈,圆的,眉毛往上挑,总喜欢抬着头。对了。”她一指右脸,“这里还有一条刀疤。”
宁远舟用刀如飞,手中木花纷落,边刻边问:“没有了?”
如意摇头。
宁远舟吹去木屑,收刀一笑:“大功告成。”他举起手中雕像,问道,“像不像?”
看清雕像面貌,如意不由错愕至极——宁远舟下刀那么果决利落,一派大师风范,谁知雕出的木像根本不成人形。歪七扭八,分明就是只拙劣又滑稽的人偶。
宁远舟笑看着她:“元禄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的雕工其实一直很差?我刚才不敢收你的刀,其实是因为心虚。”
他晃了晃手中雕像,那小雕像眼歪口斜,滑稽又无辜。
如意噗地笑了出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和今晚所有的笑都不同,这一刻她是真的开心极了。
宁远舟陪她笑了一会儿,看她渐渐平复下来,才道:“不过,我数得很清楚,我削了六十一刀,一刀都不少。”他将雕像递过去,目光温柔地看着如意,“送给你。”
如意身子一震,接过雕像:“……谢谢。”
说完便仿佛逃避一般,飞快地转身进屋,扣上了房门。
她背靠着房门,不由自主抬起手来,看向那只滑稽的人偶,又想笑,又想哭,只觉心潮起伏。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外突然远远地传来了打更声:“子时——”
如意一凛,忙收拾心情。将雕像收好,疾步走到西窗边推开窗子向空中望去,只见远处缓缓升起了一只绘着朱雀的孔明灯。
她又奔回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到宁远舟的房间里也熄了灯。便开始行动。
从窗子里翻身跃下时,她已是一身夜行装束。落地后随手一抹,脸上便换了副人皮面具。
她悄然潜入了漆黑夜色之中,向着孔明灯的方向疾行而去。
她翻进一处院落。院中已有人候立,身旁一根细绳牵着空中孔明灯。
如意开口时便已换了声线,道:“花开花落不长久——”
那人接道:“落红满地归寂中。”
如意忙俯身行礼:“天玑分堂朱衣众琥珀,参见大人!”而后便上前一步,急切道,“自越大人惨死,各处分堂都四处流散了,属下受了伤,只能一路混进梧国使团,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才终于看到玉衡分堂的记号……”
说着便哽咽起来。
那人立刻起了兴致,问道:“你混进了梧国使团?快详细说说——”
如意一顿:“大人您是——”
“本座巨门分堂堂主江绣。”
如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啊!奴婢前年陪刘堂主去淮南的时候,还远远地见过您一面,大人容禀——”
漂浮的孔明灯被侍从扯着细绳降下。它飘过院边的大树时,光影参差中照出了潜伏在浓荫中的钱昭肃杀的脸。钱昭紧紧地抓住树干,手指几乎陷入了树皮中。
驿馆卧房里,宁远舟坐在把玩着如意送他的那把雕刀。自知心动,自知无果。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却听一声“唉……”
宁远舟立刻警觉地回过头去,却见于十三正坐在窗上看着他。
“这么久才发现,真不像你。”于十三恨铁不成钢地翻身下来,咄咄逼上前,“你怎么回事啊?前头刚叫我帮你盯人,后头就跟人家花前月下把臂同游,到底是想故意戳我的眼,还是真没发现我跟在后面?”
宁远舟一时无语,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孔明灯下的院子里,如意还在和朱衣卫巨门分堂的堂主江绣交谈着,却不知钱昭正躲在暗处偷听着。
她一脸恳切地看着江绣,声音哽咽:“越大人于属下有救命之恩,却不幸死在于恶贼手中。不知总堂查出那个白雀的下落没有?属下不才,愿请命前去,为越大人报仇!”
江绣道:“不必。你继续留在使团里打探就是。现在总堂最重视的,就是使团之事,过些天还会有绯衣使大人亲自前来,你务必要查到更多有用的消息,到时候才好有所交代。”
如意领命道“时”,却又不甘地追问道,“可越大人难道就这样白死了吗?她当初立下过那么多汗马功劳……”
江绣似是有些不满她的纠缠,皱眉道:“已经查清楚了,那个如意是混进梧都分堂的褚国不良人,总卫已经调了玉衡分堂去处置,你不必插手此事。”
如意不由一怔:“如意,是褚国的不良人?!”
她心中狐疑不已,却也不能再继续追问下。只能领命暂回驿馆中。
但这疑问萦绕心头,回到驿馆后,也依旧思索不出答案。
她便索性趺坐在床榻上,仔细冥想。
她喃喃自语着:“冷静,一条一条慢慢想。总卫为什么会认为我是褚国的不良人?这明明是宁远舟替我编造的身份。可总卫现在唯一关于使团的消息源就是我假扮的琥珀,难道是巧合?”
她突然一凛:“天下没有那么多巧合,除非有人刻意制造的。让总堂以为我是不良人,谁的得益最多?”
她的面前晃过无数人的人影,最终定格在宁远舟身上。
“宁狐狸!对,是他,不会有错!”
她暗暗思忖道:“我刻意在越三娘和玉郎的尸身上留下线索,以此诱使梧都分堂灭门案的背后主使来追查我,如此一来,我便可以背靠使团守株待兔。但宁远舟多半已经发现了,他把使团的安危放在首位,自然不会坐视我把朱衣卫引到杨盈身边……所以,他把我之前留下的线索都抹掉了!”
——难怪今夜,宁远舟会这么巧合的与她“偶遇”。只怕他一直都跟在她的身后。
她不由又想起她和宁远舟漫步在长街上的情形,想起宁远舟雕刻人偶送给她。想起宁远舟眼瞳里柔暖流淌着的光。
一时间心神大乱。
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向梳妆台上的铜镜。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道:“任辛,你太轻敌了,你是朱衣卫,他是六道堂,他怎么可能真正相信你!你以为自己引着他一步步上了钩,结果,你被人家一直玩弄于掌心,还不自知!”
她恨恨地跃出窗外。
卧房里,被溜了一圈,还被花前月下秀了一脸恩爱的于十三,还在逼问着罪魁祸首:“说呀,怎么哑巴了?你到底怎么想的,上回还一口咬定一点都不喜欢她,干嘛要说一套做一套?”
宁远舟也不解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明明想断,却总是断不清楚。明明说着拒绝,却不知不觉越陷越深。哪里还不知心动是真?做他们这一行的,心动与否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事。可纵使知晓,又岂是这么容易便能按下的?
只好烦闷地扭头避开:“我说不出来。”
于十三无语抚额:“你都三十了,又不是十三,还玩什么欲言又止?”忽觉得哪里不对,“哦对,我才是十三。”又正色看向宁远舟,“反正她是褚国的不良人又怎么了?只要她手上没怎么沾过兄弟们的血,大伙儿最多别扭一阵,也就过了,毕竟她不是朱衣卫,那才是我们生死仇家……”
宁远舟叹了口气,“你不用说了,我心里有数。”
于十三恨铁不成钢道:“你心里有数才怪!”便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开始啰啰嗦嗦地替如意鸣起不平来。
屋顶上,如意借着更锣敲响的时机,轻轻拨开了瓦片。正好看到了房中交谈的两人,也听到了于十三的话。
“……美人儿是个好姑娘,外冷内热为人爽快,除了出手有点狠……总之,你这样一边利用她替你办事,又一边钓着她,忒不仁义了!”
如意一凛。
于十三又道:“我这人平生最舍不得小娘子受委屈,所以你今晚上必需得跟我说清楚,你对美人儿到底是个什么想法,要不然以后,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了!”
如意屏息听着。
宁远舟闭了闭眼,终于说道:“我这三十年来,见过的女子如恒河沙数,妃嫔、公主、女官,还有各路名门闺秀……”
于十三一挥手:“这一段可以跳过,直接说‘但是’。”
宁远舟顿了顿,道:“……但是,如意和她们都不同。她像一头豹子,不懂得害羞,也不屑于掩饰,想要什么,就直接去拿。而且也只有她,才可以和我并肩作战——一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去保护别人,可只有在她那里,我才尝到了被别人保护的滋味。天星峡那一战,她从枪林箭雨中破阵而来,替我挡住了身后所有的攻击。我还记得那会儿她的血浸透了我衣裳的感觉。”
背靠着背并肩战斗时,透过她的脊背传递过来的力量和感受仿佛再次清晰起来。
他轻轻闭上眼睛,“又热又粘,但我却让我觉得格外安心。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原来我也是可以犯错、可以失误、可以放下一切后顾之忧,像我们少年的时候那样单纯肆意拼杀的。”
于十三的表情变得郑重了起来,半晌才不甘地:“过分了吧?难道我、难道老钱没跟你并肩对敌过?难道我们就不值得你信任了?”
宁远舟无语地扭头瞅他:“难道你们想跟我同床共枕?”
于十三忙不迭地摆手:“我们继续说——总之,你说了这一大通,就是终于不死鸭子嘴硬了呗?”
宁远舟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于十三一拍他的肩膀:“那不就结了,就按我刚才说的……”
宁远舟却摇了摇头,道:“但人这一辈子会动很多回心,也并不是每一次心动都需要有行动。即便抛开她别国间客的身份不谈,她也太危险、太陌生、太不可捉摸了……现在,我的肩上担负着整个使团,送公主安全入安、为天道牺牲的兄弟正名,才是我心中的头等大事。而她,只是仓促之间被我拉进使团的过客。一旦到了安国,我和她的交易完成,各自都会面临数不清血战,说不定彼此还会刀剑相向。”他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空中月入银钩,千里与共,却相望不相闻。他叹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开始?”
于十三不觉怅然,却仍是说道:“那你还给她雕什么东西啊。”
“我只是想让她开心点。”宁远舟道,“你看见她那些拙劣的手段了吧?她想让我慢慢接受她,所以就送我花,送我雕刀,请我吃夜宵,还故意谈起她之前的悲伤往事,引起我的同情……”他说着目光便不由柔软起来,笑着摇了摇头,叹道,“这些,分明都是男人讨小娘子欢心的把戏,可她却那么努力地、认真地做着,我就……”他顿了顿,道,“我套过她的话,原来她只看过一个男人这么对她一个做白雀的姐妹做过,而那个姐妹很是喜欢。她便以为只要照做,就能向男子展现她的真心。”
于十三震惊道:“不会吧,她张口就要和你……敢情她根本就不懂男女之间怎么相处啊?”
宁远舟叹道:“对,她甚至根本就不喜欢孩子。”
“哈?”
宁远舟露出无奈的神色,道:“她有一位恩人,待她极好,恩人临终之时,不愿她一辈子只做杀人工具,就吩咐她务必要生个孩子。而她向来对那个恩人言听计从……”
于十三立刻领会,冲口而出:“孩子就意味着正常人的生活,意味着有牵挂、有忌惮!老天爷,这就是我砍头都不愿意娶媳妇的原因!一想到我每天起床要对着同一个小娘子……”他不由打了个寒战,赶紧摇头抛开这可怕的念头。却又道,“不过,这位恩人挺为美人儿着想啊。”
宁远舟叹道:“是挺为她着想。要她一定要生个孩子,但却不许她爱上任何男人。你说,她为什么要如意这么做?”
于十三眼睛一亮:“还能为什么?多半受过男人的伤,没齿难忘呗!哎,这位恩人跟我是一个路数的,气味相投,可惜死了,不然我一定跟她好好喝一顿酒!”
宁远舟无语,缓缓道:“总之,如意就是为了完成她的遗愿,才一心想要有个孩子,至于我,不过是碰巧入了她的眼而已。”
于十三却毫不犹豫地否定,“不是的。她肯定也喜欢上你了,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要不然,我样样都比你强,她怎么就瞧不上我?”说着便又潇洒地一甩额发。
宁远舟沉默了片刻,却是认可了他的理由。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在那一瞬间,我才软弱了。”却又道,“但我保证,我没有利用她。无论监视也好,提防也好,都只是为了保证使团的安全。除此之外,我是真心想让她再开心一点,因为之前,她过得太苦了。除了杀人和复仇,她的世界里,别的什么都没有。”
于十三终于正经起来,他没有说话,而是径直去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宁远舟。
道:“对女人我最有经验,所以你得听我的。以后,你不能再像今晚这样了,否则真的会陷进去出不来的。离她远一点,我们会帮你对她好。是哥们儿那种好,不是别的。”
宁远舟接过酒杯,轻轻吐出一口气:“好。”
两人正欲碰杯,于十三突然想起来:“糟糕,我忘了你有旧伤,不能喝酒。”
宁远舟伸手跟他一碰杯,苦笑着,“管不了那么多了,今晚我只想一醉,不然,我的房里为什么会有酒?”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如意转身离开,身似鬼魅般悄然从屋顶上离开。
月光照亮了她的脸,她脸上带着笑容,却早已泪流满面。
回房之后,瞧见人偶孤零零的躺在桌边,还是被她摔出去的模样,便走上前将人偶捡起来,握在手里怔怔地发了会儿呆,才对着人偶说道:“你说,这一次,我再相信他一回,可不可以?”
空中云雾飘来,遮住了月光,地上晦暗不明。人偶的脸也随之阴暗下来。
日升月落,信鸽破空飞过。
清晨时大军已从归德城外拔营起寨,向安都进发。此刻已越过草原,来到戈壁附近的小镇上。镇上百姓簇拥在道路两侧等着瞻望天颜,望见骏马上安帝意气风发的身影,纷纷欢呼叩拜:“恭祝圣上得胜回朝,圣上万岁!”
安帝和紧随在他身后的两位皇子向百姓们挥手执意。
不远处初贵妃也掀开掀开车帘,望向前方英姿勃勃的李同光。想到他的婚事,目光中不由流露出苦涩。
大军在裕州暂驻,城中早已修整好行宫迎安帝入住。朱衣卫指挥使邓恢陪着安帝走入行宫后,守在行宫外的右使迦陵,也终于拿到了信鸽从江城带来的密信。
匆匆阅览过后,迦陵长松了口气。
在行宫走廊里等候了许久,待邓恢出来后,迦陵忙恭敬帝迎上前去汇报:“尊上,属下幸不辱命,已探得梧国使团详细情况……”
邓恢凝神听着,听了几句后,便如笑面虎一般冷冷地反问:“知道使团的人数和礼王的性情,就敢自称详细?!”
他语声轻柔,迦陵却心中一寒.
邓恢已招手叫了一个内监上来,道:“我还有正事要做,听说内监里就数你骂人最毒,她办事不力,你替我教训几声吧。”
说罢径直离开了。
内监恭敬地拱手送他离去,便迤迤然走到迦陵面前,趾高气扬地看向迦陵,迦陵只得俯声听训。
内监破口大骂,直骂得口沫横飞。迦陵灰头土脸,却也只能佯作恭敬,悉数领下。
堂堂朱衣卫右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内监辱骂的笑话,很快便传遍了行营内外。朱衣卫做得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明事,私底下不知被多少人忌惮厌恨。自是人人都乐见他们倒霉。
迦陵带着几个朱衣众沿着宫墙巡视时,正与另一支正在巡视的羽林卫擦肩而过。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讥讽嘲笑。
“哟,朱衣卫也被发配过来巡街啦?”
“不单巡街,刚才还被一个内监训斥呢。”
“不会吧?堂堂右使,混得比内监还不如?”
“她哪敢得罪,那可是圣上亲信太监的干儿子!”
朱衣众闻言都面带不岔,迦陵也再忍不下心头屈辱委屈,回头骂道:“那也轮不到你们这帮蠢货议论!”
羽林卫们哪里肯受她的骂?立刻回头推搡起来,两边人马很快便争执成一团。
街头马蹄声响,恰有个鲜衣怒马的男装少女带着从人自拐角处经过。扭头看到羽林卫头领反扭住一个朱衣卫女子的手,当即便眉头一皱。缰绳一牵,拨过马头,便策马飞奔而去。
身后侍女焦急地追赶着:“郡主,王爷还在行宫里等着您一起面圣呢!”
——正是沙西王独女,金明郡主初月。
初月纵马赶到,一勒马缰,那马人立而起,高声嘶鸣。
朱衣众和羽林卫都惊了一下,停下争吵,同时望向马上之人。只见那女子一身利落男装,生得飒爽挺拔。眉眼漆黑明亮,顾盼神飞。
她看向羽林卫头领,道:“王九。”
头领看清她的模样,忙和众手下一起行礼:“少主人安好。”
初月来得急,此刻却没有发怒。反而翻身下马,一把搂住王九的脖子,将他压在自己肋下,状似亲热地笑嘻嘻道:“你还记得你是沙西部的小崽子,记得我是你家少主人?”
王九躬着肩膀陪笑:“记得,记得。”
“那你为什么还要在行宫重地,随意殴打女子?”
王九理所当然地辩解道:“禀少主人,她们不是普通女人,她们是朱衣卫。”
初月重重地一拍他脑门,反问:“我也不是普通的女人,那你也敢打我喽?”
王九一寒,忙道:“小的不敢。”
初月这才放开了他,道:“沙西部乃是大母神所创,族训里面要你们待姐妹一如兄弟,都忘到狗肚子里去啦?!”说着便一踢王九的屁股,似笑似骂:“去,给她们赔礼!”
头领只得不甘心地冲一众朱衣卫抱拳致意:“对不住了。”
迦陵没理睬他,心里却已领下初月的好意。连忙带着手下向她行礼道:“多谢郡主!”
初月也不应答,只含笑看着王九:“这么敷衍了事,还委屈上了?”
王九心里不服,不肯说话。
初月便正色道:“羽林卫向只从沙西、沙东和沙中三族里选人,你们的一举一动,其他两部都看着呢!还记得去年太阳节赛马的时候我们输给沙中部,有多丢脸吗?今天我教训你们,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了整个沙西部的颜面!”
王九闻言一凛,忙道:“小的错了!”
他带着众手下向迦陵等人深深一礼,道:“对不起!”
初月笑道:“这还差不多。”便抬手拍了拍王九的肩,吩咐道,“巡完了这一圈,去墙根下罚半个小时的站,明儿我再请你们喝酒!”
这才翻身上马,一掣缰绳拨转马头,给迦陵丢下一句:“女子为官,本来就比男人不容易,这些小事,就别太放在心上。”便一夹马背,纵马奔向行宫。
来到门前,不待通禀,便纵马直入。
身后侍女小星急急地追了进去:“郡主不可!”
羽林卫恭送她之后,对一众朱衣卫抱拳致意,便转身离去。
有朱衣卫感叹道:“早就听说金明郡主喜欢穿男装,没想到却是这么个性子。”却又不解道,“她怎么会突然替我们出头?”
迦陵望着初月的背影,道:“她母亲安阳郡主之前掌过兵,嫁给沙西王后却不得不退居后院;她自己现在也管着沙西部的三成的骑奴。所以,她知道这一身官服,对于我们有多重要。”
朱衣卫中一众女子,都陷入了沉默。
初月走进行宫,安帝和沙西王都已等在房内。
她才不过十八九岁年纪,面见天子却是丝毫都不畏惧。如一团烈火般快步进屋,见到安帝,利索地一抱拳,脆生生地行礼道:“臣女初月参见圣上!”
安帝打量着她,笑道:“平身。朕快有四五年没见过你了吧?女大十八变,真不一样了。”
初月一笑,起身道:“谢圣上夸奖。不过圣上的意思其实是,小时候明明还是个丫头,现在怎么成了个小子啦?”
沙西王初远立刻呵斥道:“放肆!”
他满面胡须,身量高大稳重。五十容许的年纪,并不比安帝年长几岁。却早已无安帝那般的雄心壮志,看上去便老迈许多,很有些平和慈祥的意味。他平日里很是骄纵宠爱女儿,在安帝面前却谨慎端正,不容初月失礼。
安帝却并不在意初月言辞率直,只愕然一笑:“你这性子,果然象安阳堂妹。朕记得她年青的时候,也喜欢穿男装。不过,以后你可得改改,毕竟是要嫁人的大姑娘啦,总是一身骑服,也不象回事。”
初月一怔,问道:“圣上是要给臣女赐婚吗?”
安帝笑道:“聪明。”
初月也不多问,干脆利落地跪谢道:“谢陛下,圣上万岁万万岁。”
安帝略有些惊讶,笑看着她:“这就谢恩了?也不问问朕给你安排了哪一位好郎君?”
初月满不在乎道:“难道圣上还会随意安排一个人给臣女做夫婿不成?”
安帝哈哈大笑起来:“这性子爽快,先去见你姑姑吧,晚一点,朕就让你和你未来郎君见一面。”
初月却不肯走,不满道:“圣上太小气了吧,光赐婚就完了?难道不给臣女一点贺礼?”
安帝也不以为忤,笑道:“你倒是一点也不客气,好,说来听听,你要什么?”
初月道:“父亲只让我管部中的三成的骑奴。臣女让想请圣上下旨,让阿爹把部中的骑奴分一半给我,我和大哥一人一半,这才叫公平。”
安帝奇道:“你要骑奴做什么?”
初月反问道:“当年臣母带兵助圣上征战之时,圣上可曾问过她为什么吗?”
安帝一怔,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沙西王忙又呵斥初月:“不得放肆!”
安帝笑道:“好啦好啦,谁不知道你是个女儿奴,在朕面前也只敢翻来覆去地说几声‘放肆’,不曾真的管教。”
沙西王汗颜,为难地向安帝解释:“陛下,初月有我们沙中女儿上古遗风,自小就喜欢弓马,比起她大哥还略胜一筹,可族中的骑奴按例只能属于下一任族长……”
安帝恍然,体谅地点了点头:“朕懂了,你也有为难之处。”略一思量,道,“这样吧,朕把自己的三百骑奴送给初月。”
初月眼睛一亮,忙又道:“还想请圣上下旨,令我成婚以后,也还可以自己管理名下的骑奴,不用交与夫君。”说完,不待安帝表示,便利落地谢恩,“多谢陛下,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安帝失笑:“先斩后奏啊?好,朕准了。”
初月便也笑起来:“臣女告退。”
她行了个礼,风一般地轻快离开了。
待她身形消失在门外,沙西王才头痛地跟安帝说起来:“陛下,臣这女儿的性子,若是成了王妃,只怕会闯祸不断啊。”
安帝点头,淡淡地说道:“所以,朕才想把她指给长庆侯。”
沙西王闻言大惊——他原本以为安帝要把初月配给河西王,初月想必也是如此以为,才会答应得如此爽快。谁知安帝竟是这个打算。
他又惊诧又疑惑,忙道:“圣上,初月是臣的独女,长庆侯虽是长公主之子,但其父不详……”
安帝眼中精光一闪,抬眼看向他,缓缓道:“那你想选河东王还是洛西王?又想帮哪个女婿来抢朕的帝位?”
沙西王霎时惊了满头汗,忙跪地道:“臣绝不会有此大逆不道之心!”
安帝抬手示意他平身,道:“陪朕走走吧。”
沙西王跟在安帝身后,陪他一道在行宫花园里散着步。
安帝依旧如老友般平常待他,边走边说,言辞间很是坦诚:“朕知道,把初月许给长庆侯,是委屈了些。可这次出征梧国,朕没立监国,老大老二的争斗就没停过。老大勾连母族想掌握军需。老二就硬要护送你妹妹来探望朕,无非是以为朕大胜之下便会立后,你妹妹做了皇后,自然就会全力保他做太子。”说着便冷笑起来,“可朕还没老呢,这两个小畜生的心思,也太活了些!”
沙西王不敢作答。
安帝便又道:“我安国沙中人有三大部。初家虽和皇族世代联姻,可初月不管嫁给老大还是老二,你们沙西部都必然会被卷入夺嫡的旋涡之中,朕不让你女儿做王妃,是为了保全你,明白吗?”
沙西王忙道:“圣上爱护之心,臣感激涕零!”
安帝推心置腹道:“你是朕最信得过的人,朕不妨跟你交底。二十年之内,朕不会立嫡。只要朕还能动,安国所有的权力,就必需掌握在朕的手上。”
沙西王很是感动,忙抱拳道:“臣愿一世为圣上奔走。”
安帝这才满意了,又道:“长庆侯的身份是差了些,但朕已经赐他国姓,视同宗室了。”说着便叹了口气,“唉,但凡老二老大要是能干些,朕又何必依仗一个外甥?这小子治国在朝政和军务上都很有些章法,这回又生擒了梧帝,虽然性子有些桀骜,但绝对不会和老大老二混在一起,被朕敲打之后也很知道进退,朕已经准备把他当未来的重臣来培养了。”便依旧如老友般笑看着沙西王,问道,“这样的女婿,你还不满意?”
沙西王行礼道:“谢主隆恩——”也坦然看向安帝,笑道,“这一回,是真心的。”
君臣两个对视一眼,各自发出了大笑。但笑过之后,沙西王眼中仍有浓浓隐忧。
从安帝殿中出来,初月便直奔初贵妃房中,去拜见自己的姑姑。
她们姑侄感情一向亲近,然而这一日初贵妃看着向自己行礼的侄女,脸上带着笑,眼中却难掩悲凉嫉妒。
“快起来,咱们好久没见过了。”她伸手搀起初月。
初月敏锐地察觉出初贵妃今日情绪有异,直言道:“姑姑你的眼神不对——出什么事了?”
初贵妃垂下眼眸,掩饰道:“哪有什么事,姑姑只是一路旅途劳累,昨晚上没睡好。对了,圣上要给你赐婚了,你知道吗?”
一提赐婚,她表情又不对了。初月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难道您不高兴,就是因为我的婚事?”便做出了不在意的模样,安慰她,“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啊,洛西王他脑子虽然不怎么灵光,但也不算太差……”
初贵妃忍着酸楚,纠正她:“不是皇子,是长庆侯。”
初月错愕地抬起头来:“什么?!”提到长庆侯,所有人最先想到的便是他的出身,初月也不例外,立刻皱眉道,“圣上这是什么意思?我贵为郡主,为什么我要嫁给一个卑贱的梧人面首之子?不行,我得去去找圣上再问个清楚。”
她转身就走,初贵妃阻拦未果,急忙喝住她:“你不许去!”
初月一怔,回过头去。看到初贵妃泫然欲泣的样子,她瞬间明白过来,问道:“难道此事已经无可更改了吗?”
初贵妃点了点头,拉起初月的手。强忍酸楚,向她解释道:“这是圣上为了平衡各方势力而做的决定。等他五十大寿之日,就会正式下旨了。其实皇子们虽然尊贵,但完全不能和长庆侯相比。”她越说心里便越是难受,却还是告诉初月,“长庆侯长相俊俏,文武兼修,不但年纪轻轻就立下大功,执掌圣上的亲卫,语言风趣,待人也温柔体贴……”
初月语带嘲讽:“他文武兼修?”
初贵妃却没听出她话外之音,仍道:“成亲之后,圣上还会赐你三百户的实封为新婚贺礼,这么个百里挑一的郎君,是多少小娘子的梦中情郎,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说着,眼中的泪水渐渐聚集起来。
初月替她抹掉眼泪,安慰道:“好了姑姑,你不用替我难过了,我奉旨就是。早在你当初哭着入宫的那一天起,阿爹就跟我讲过,初家的女儿,婚姻是不可能自主的。”
初贵妃难过地抱住她:“阿月!”
初月面色平静,目光清明。她轻轻拍了拍初贵妃的背,道:“我真的不难过,至少我还是用桩婚事向圣上换来了不少有用的东西,挺划算的……”
但从初贵妃房里出来,她面色霎时便冷下来。直接大步离开行宫,侍女小星亦步亦趋地追着她,提醒道:“郡主您这就出宫吗?可圣上说还会安排你跟长庆侯见一面的呀。”
初月冷哼一声,道:“我才不想见那个混账呢。刚才跟姑姑敷衍,只是不想她太难过而已。你找个内监禀报圣上,就说我突然不舒服,要回去歇着。”
小星不解道:“啊?贵妃不是说长庆侯文武双全吗?”
初月冷笑着,目光里带着鄙薄之色:“岩堂哥也在这次出征大军里,我见过他的家书,信里头说长庆侯的本事其实稀松平常,抢了部下的功,这才混了个生擒梧帝的英雄名号。”她一扬下巴,傲然道,“圣旨难违,嫁就嫁吧,反正他也不敢得罪我。但是我称病,至少能让圣上知道我不满意这桩婚事,以后说不定还能再赐我些好东西做补偿。”
说罢转身上马,道一声:“驾!”便疾驰而去。
行宫外,李同光正沉着脸训斥一行羽林卫——正是先前同迦陵起争执,被初月要求在墙根下罚站的那队人。
这一队羽林卫的头领王九委屈地分辩道:“……属下并非有意擅离职守,属下也完成了这一班巡查的任务,只是少主人吩咐我们在此罚站,属下是沙西人,不敢不从。”
李同光冷笑道:“所以,你们沙西部的少主人能挥指得动你,我这个羽林卫将军倒指挥不动你了?”
王九不语,显然并不服他。
李同光目光一沉,冷笑:“好,我今日便要正一正你们的风气!”他一拂衣袍,在道旁石头上坐下,吩咐亲随朱殷道,“罚他们十鞭。”
朱殷拱手道:“是!”便带着手下按住一众巡逻的亲军便开始行刑。
一道道鞭打声中,李同光训斥道:“好好记住了,身为亲军,所奉的只有圣命、上峰之令和军纪,其余什么老主人、少主人,一概都是狗屁!”
初月纵马从路上经过,抬头便看到王九在挨打。忙勒住缰绳,喝令:“住手!”
行刑之人却听而不闻,鞭声丝毫未有停滞。
初月自己也带兵,自是立刻便明白,这一行人令行禁止纪律森严,非下令之人,谁都无法命令他们。
她立刻翻身下马,走到李同光的面前,目光含怒地呵斥道:“听见了吗?我要你住手!”
李同光这才抬起头来看她。
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惊。
初月脱口而出:“是你!当初赛马会抢了我彩球的混小子!”
李同光却不甚理会她,依旧稳坐在石上,只懒懒地一拱手,道一声:“郡主安好。”便又提醒亲随,“继续。”
初月从未被人如此冷遇过。见他毫不容情,心中不由火气上涌,怒道:“你为什么打他们!”
李同光轻蔑道:“就凭我是管着羽林卫的人。”他讥讽地一笑,抬头看向初月,“怎么,郡主这一回,又想用鞭子来教训我吗?”——很显然,他也记起了那并不愉快的旧事。
初月手中确实握着马鞭,闻言又羞又恼。此刻她既不占势也不占理,心中恨极,却是无可奈何。
只能狠瞪着李同光,听一旁鞭声啪啪地打在皮肉上。
行刑之人还在高声地报着数:“……九、十!”打足了数目,才手鞭回身,向李同光回禀:“禀大人,行刑已毕!”
初月眼睛死死盯着李同光,却掏出怀中的药瓶扔给受刑的头领,道:“有人怀恨报复,连累你们了。回去好好养伤,我会送礼给你们的家人。”
李同光无动于衷。
初月目光灼灼如火,却未再徒劳发怒。只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同光。”
“很好,我记住了。”
她说罢翻身上马,一掣缰绳,头也不回地纵马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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