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一念关山 > 第12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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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城馆舍里,使团护卫们列队肃立在庭院中。

    眼见杨盈一身狼狈地回来,又得知她落单被人围攻,杜长史又气愤又后怕。面色铁青地训斥道:“竟然让殿下遇险,你们是怎么搞的!”

    令杨盈落单进而陷入危险,确实是护卫的过失。若非如意及时赶来,后果不堪设想。众人无可辩驳,个个都面有愧色,静默不言。

    而如意只是漠然站在一边,似乎完全不关心使团的内部事务。

    杨盈也有些被杜长史吓住,小心地替他们解释:“不怪钱大哥他们,是孤托大了。对了,你们也别去找那些百姓的麻烦,他们原本安居乐业,却不幸沦为他国苛税之民,心里肯定……”

    杜长史打断她,一板一眼道:“臣可以不怪百姓,但钱昭等人身为护卫,居然让您落单,这便是严重的失职!”他目光严厉地看向宁远舟,愤怒道,“宁大人,你必需得给我一个交代!”

    宁远舟自然明白轻重:“您放心。”扭头问元禄,“申屠赤送来的人都清走了吗?”

    元禄点头:“现在这院里只有咱们的人。”

    宁远舟点了点头,便看向众人,宣布:“钱昭、于十三处置不当,禁食水一日。孙朗以下等人,罚俸一贯。”

    众人惊愕。杜长史更是不解又气愤:“这么轻的处罚,何以服众?”

    宁远舟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平静地继续说道:“士无能,将之责。发生这一切,还是因为我在后方指挥失当,未能提前预料敌情。所以,”他脱下外衣,露出布满青紫的精壮上身,宣判,“宁远舟,罚鞭十记。”

    众人皆惊。

    杜大人也颇为意外:“这……”

    杨盈着急地上前阻拦:“不行!宁远舟,孤命你……”

    话音未落,便被如意拦下:“他是护卫头领,不要干涉他的决定。”

    宁远舟背对着众人跪下,高声命令孙朗:“行刑。”

    孙朗拿起鞭子,见他背上新伤叠着旧伤,青青紫紫竟无一块好皮。他本就爱戴宁远舟,见状更是下不了手。干脆一扔鞭子,也跟着跪了下去。

    钱昭、于十三……所有护卫都跪了下去:“堂主!”

    宁远舟捡起鞭子,头痛地提醒:“叫得再大声点,外面的安国人都听见了。”把鞭子往元禄面前一递,“元禄,你来。”

    元禄哪里肯接?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钱昭道:“大伙都有错,要打一起打!”

    众人齐声应和:“对,要打一起打!”

    宁远舟环视众人,急道:“连我的命令,你们都不听了?!”

    元禄正犹豫不决,如意已冷冷上前夺过鞭子,道:“你们下不了手,我来。”

    听到如意要打宁远舟,孙朗愤怒地扭头瞪过来:“贱人——”

    如意上手就是两耳光,打得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如意没再理他,挥手一鞭抽在宁远舟背上,只听啪的一声,霎时就是一道血痕。那一声鞭响震得众人心神欲裂,纷纷焦急地看向宁远舟,又怒视如意。

    如意看着钱昭,冷冷道:“慈不掌兵,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难怪护不住殿下。”

    钱昭不由一怔。

    如意又看向众人,一指宁远舟,道:“你们以为他愿意挨打吗?不,他只是想以身作则,让你们再警醒一点!现在你们已经人在安国的地盘,再也没有以前那种只要闯过天星峡,就能松一口气的好日子了!以后,你们的周围到处都会是敌人、陷阱和危机,只要稍有失误——”

    她运鞭如风,啪啪啪连打三记,道:“这就是下场!”

    宁远舟被抽得鲜血淋漓,却仍然挺直了身体,告诉众人:“她说的,就是我想说的。”

    众人都震惊之至,却也醍醐灌顶。

    宁远舟高喊一声:“继续!”

    如意举起手中鞭子,道:“看好了,这些鞭子,他是为了你们才挨的!”

    说完,她啪啪啪又是三鞭。

    众侍卫紧握双拳,双目圆睁,强迫自己看着。杜长史回过头去不忍再看,杨盈则早已红了眼圈。

    如意挥手又是两鞭,问众人:“记住了吗?”

    众人齐声怒吼:“记住了!”

    如意面不改色,把鞭子递给杨盈,道:“你是统率使团的礼王,最后一鞭,你来。”

    杨盈颤抖着接过鞭子,眼中已全是泪水,却还是走上前去。她闭上眼睛,坚决地挥出了最后一鞭。

    那一鞭落下,宁远舟强忍住疼痛,伏身叩谢:“谢殿下赐鞭。”

    说完身子一歪,晕倒在地。众人大惊,慌乱地涌上前去扶他。

    宁远舟躺在榻上昏迷不醒,众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挤在周围,却都帮不上什么忙,心里又是焦急又是愧悔。

    钱昭专心地给宁远舟把着脉,元禄在一旁急着描述宁远舟的病情:“宁头儿刚才就咳了血,他昨晚内力耗尽,肺上也有伤。”

    钱昭被闹得烦乱,喝道:“别吵!”

    众人立刻噤声。

    半晌,钱昭才收回手,道:“新伤老伤交作,突然气冲血海,但死不了,我去熬药。”

    众人都如释重负,连忙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钱昭起身正要去煎药,忽见一直远离众人独自站在门口的如意正转身离开。他心念一动,连忙追了上去。追到游廊上,见如意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便开口唤道:“等等!”

    如意站定,冷漠地看着他。

    钱昭犹豫了片刻,问道:“你不去看他?”

    如意冷笑着,反问:“我是朱衣卫,他是六道堂,刚才他还是被我打晕的,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钱昭心中愧悔,知她心中有气,干脆拔出匕首递了过去,道:“我不会为昨晚的事情道歉,但是你救了殿下,所以,要杀要剐,随意。”

    如意看都不看那匕首一眼,冷冷道一声:“懒得动手。”说罢转身就走。

    一回头,却见于十三、孙朗两人齐齐跪在身后,都面带愧意。

    孙朗啪啪给了自己两记耳光,仰头道:“我不该骂你。宁头儿说得对,我爹走那会儿,你才几岁,我对朱衣卫的仇怨,不该挪到你身上。”说罢抱拳抱拳垂头,等候发落。

    于十三也抱拳垂首,道:“我于十三平生从不辜负美人恩,可昨晚我实在太糊涂了。你在天星峡救了大伙儿,我还那么对你。我欠你一条命,你什么时要,我随时给。”

    如意扫他们一眼,冷冷地道一声:“不希罕。”绕过他们,径直离去。

    钱昭心中一急,忙要追上去,于十三却起身拦住了他,直接推着他往回走:“赶紧熬药去。”

    孙朗道:“可是……”

    于十三叹了口气,道:“你们都不懂女人。她肯定不会轻易原谅我们,但她既然回来了,就不会走。”

    钱昭有些犹豫:“你确定?”

    于十三点头:“第一,她的身份暴露了;第二,她知道我们恨她;第三,她受的伤也比老宁重多了。可她还是回来了,”他含笑看向两人,“你觉得,这会是为了谁呢?”

    钱昭、孙朗恍然大悟,对视一眼,同时看向宁远舟的房间。

    宁远舟苏醒时,夜色已深。只见房中一灯如豆,昏暗寂静。如意坐在桌边,单手支着面颊,清冷的面容晕着昏黄烛光,透出些红尘暖意。这情景似曾相识,他一时竟有些恍惚。

    便听如意道:“醒了?”

    他活动了一下身体——能动,便笑道:“还好,看来这次,我没中蒙汗药。”

    如意拿起桌上的药递了过去:“这里头有。”

    宁远舟接过来,一口喝干,笑道:“味道不错。”

    如意伸手去接药盏,宁远舟却没有放手。他只静静地看着如意,问道:“为什么回来?”

    如意道:“因为你。”

    宁远舟猝不及防,目光微微震动。却不知她是戏言还是真心,只知自己心脏跳得剧烈,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他们静默的对视着。

    良久之后,如意忽地移开目光,故作凶狠道:“因为我不相信你的承诺。你们这些梧国人,一会儿骗我,一会儿杀我,太阴险狡诈了。找到害死娘娘的真凶,是我一生的宿愿,你光凭几行字就想打发我?没门。我跟你的交易还没做完呢,我一定会平安护送公主入安,一定要看你你亲手将娘娘真凶的消息交给我。”

    宁远舟面色平静,眼中却有着隐藏不住的欢喜。他连忙点头道:“说得对。事关重大,你是得亲自盯着才能放心。”说完,两人便又陷入沉默。

    片刻后,如意冷然道:“我以后会尽量不跟朱衣卫接触,不把危险带给使团。”

    “你让我放心,我便让你放心”,这正是间客的行事准则,宁远舟明白了如意为何会如此说,当下便道:“好。”

    如意又道:“我还没想好怎么应对钱昭他们,以后,你不许处心积虑地再要我和他们接近,当什么鬼同伴。”

    宁远舟依旧道:“好。”

    如意冷冷一笑:“怎么什么都说好?难道我要跟你生孩子,你也说好?”

    宁远舟一滞。

    如意不以为意,拿过药盏转身离开。可宁远舟突然道:“好。”

    如意瞬间僵住,愕然转过身看着宁远舟。

    宁远舟有些尴尬,脸上微微发热,目光飘忽道:“只是我们现在都五痨七伤的,我身上还带着‘一旬牵机’的毒。如果现在就……”他悄悄抬眼看了看如意,带了些商议的语气,“只怕对孩子不好,不如等一切安排好了,再说。”

    如意盯着他半晌,突然一笑:“又想来缓兵之计?”

    宁远舟也笑了:“计不必多,管用就行。”

    他终于不再遮掩内心情思,目光温柔的凝视着如意。反而令如意不习惯起来,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疑惑道:“真的没有被我打糊涂?”

    宁远舟顺从地任她摸着,还不忘调笑:“任尊上鞭法出神入化。刚挨第一鞭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外头看起来鲜血淋漓,只伤皮肉,不伤肺腑。”

    如意一挑眉,道:“我只是受了伤内力不足,否则,一鞭就送你归西。”

    宁远舟含笑道:“好。”

    “又来。”如意一哂,转身要走。宁远舟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仰头凝视着她,轻轻道:“谢谢你刚才帮我说的那席话。说得很好、很准,正是我心中所想。”

    如意僵了一下,却没有抽回手。只平静地道:“那当然,毕竟我也曾经做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使,我自然懂得身在你的立场,你会怎么想,怎么做。”

    宁远舟握紧了她的手,眸子里星光浩瀚:“所以,只有你懂我。”

    如意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俯身把他压在枕上,轻声问道:“你刚才说的是真心的?等一切结束之后,你当真愿意?”

    宁远舟道:“我愿意。”

    如意笑了:“你得证明给我看。”

    她缓缓逼近宁远舟,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几乎鼻尖相接,宁远舟一时口干舌燥,轻轻闭上了眼睛。不料如意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方向,伏在了他的胸膛上听着,故作不满道:“心跳得这么快,八成又是在骗我。”

    宁远舟错愕又无奈,长叹了口气,道:“你到底会多少这些磨人的手段?”

    如意轻轻往他怀里蹭了蹭,寻了舒服的姿势。笑道:“很多,你不是说我这只白雀学艺不精吗?以后慢慢来,我慢慢一招一招地炮制你。”

    宁远舟轻抚着她的头发,暖暖地笑道:“好。”

    两人静静地相拥着,透过薄薄的衣衫,感受着彼此肌肤的温度、脉搏的跳动。一时之间,宁远舟只盼着夜色更悠长些,时光走得再缓慢些。

    旭日初起,晨雾消散,温暖的晨光铺开在庭院中。树枝头传来晨鸟鸣叫声。

    元禄一早起身,先去宁远舟房中确认他的状况。推门进去,正要唤一声“宁头儿……”后面那个字就卡在了喉咙里——屋里床榻正对着门,榻上宁远舟和如意依旧保持着昨夜的姿势,正拥在一起沉沉睡着。

    元禄捂住自己的嘴,片刻后又赶紧改成捂住眼睛,迅速地替他们关上了门。阳光射在他的指间,有什么东西晶莹地闪烁了一下。

    宁远舟却已被声音唤醒,仰头一望,便见见元禄捂着眼睛退出去,不由默然。

    如意却也被他的动作弄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门外便已传来了杨盈不满的抗议声:“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如意还睡意朦胧着,没搞清楚状况。闻声揉了揉眼睛,张口正要说些什么。宁远舟一脸尴尬,连忙示意她不要作声。

    门外元禄拦住杨盈,满面通红,心虚地扯谎道:“宁头儿还没醒呢。”

    杨盈哪里管这些,探身就要上前,“没关系,我就进去看一眼,不然我实在放心不下。昨晚你们就不让我守着……”

    这时房内如意也听到了杨盈的声音,骤然清醒过来,迅速地从宁远舟怀中起身。不想下床时却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宁远舟连忙上前扶住她,如意却不小撞倒了床边的花瓶。

    门外杨盈听到声音,兴奋地欢呼:“他醒了!”立刻就要伸手去推门。

    元禄急得不行,连忙展开手臂挡住她:“不行,你不能进去,就算醒了也不方便——”

    杨盈不满地看着他:“为什么?”

    元禄结结巴巴,绞尽脑汁地编造借口:“因为、因为钱大哥正在里头给宁头儿扎针,不能见风,宁头儿就是被扎醒的。”

    杨盈疑惑道:“可是我刚才过来,才看见钱都尉在外头熬药啊。”

    元禄目光飘忽道:“噢,他和于大哥临时换了班。总之你不能进去。”他红着脸,小声解释,“扎针是得脱光衣服的。”

    杨盈也霎时红了脸,忙后退道:“哦,那我先去前院,一会儿再来。”

    元禄这才松了一口气,快步追上她:“我也要去前院,我陪您一起去。”

    杨盈走了几步却忽地停住脚步,醒悟过来:“不对。我刚才去找如意姐,她也不在房里。”她眼睛一亮,立刻看向元禄,“你骗我,房里不是钱都尉,而是如——”

    元禄着急地一把按住了她的嘴,压低声音道:“别出声!大家都装不知道呢!”

    杨盈拼命点头,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兴奋不已。

    元禄这才放开了她。

    刚得到自由,杨盈便激动地问道:“难道远舟哥哥和如意姐真的——”见元禄点头,杨盈捂着嘴兴奋地原地直跳,“啊啊啊!我早就觉得不对!太好了,我早就觉得他们两个就该像是话本里写的那样,是一对!”

    恰孙朗也走过来,见两人凑在宁远舟房门前叽叽喳喳,疑惑地问道:“殿下,您这是在?”

    杨盈忙道:“啊……我和元禄刚才在这里看到一只小兔子,毛茸茸的,好可爱,就这么跳跳跳!”她比着兔耳朵,跳了起来。

    元禄也赶紧附和道:“是啊,就这么跳跳跳!”也学着杨盈的样子跳起来。

    孙朗热爱一切毛茸茸的小动物。闻言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急切地问道:“真的?在哪儿,快带我去看。”

    元禄一指远处:“在那边。”

    他和杨盈立刻默契地一左一右引着孙朗往远处去。孙朗兴致勃勃地边走便纠正他们:“哎呀你们跳错了,兔子是这么跳的。”说着也蹦蹦跳跳地演示起来。

    听到一行人走远了,宁远舟才长松了一口气,放开如意。有些尴尬地问道:“没摔着吧?”

    如意有些懊恼,摇头道:“没。明明昨天已经好了不少,怎么今早又下盘无力了?”说着便径直坐下,盘膝运功,道,“丹田里还有是有股杂气在乱窜——”

    晨光透窗而入,落在她白皙的颈子上。她耳根处还带着浅淡的压痕,碎发映着金棕色的晨光,在耳后打了个新月似的弯儿。

    宁远舟莫名就有些不敢看她,道:“你先回去,呆会儿我安顿好,再去帮你梳理。”

    如意不解:“为什么不能现在?”

    宁远舟窘迫地移开目光,道:“十三他们肯定马上会来看我,要是发现你在这里,会误会的。”

    “误会?他们谁不知道我和你的事?前阵子还故意那样子在我面前走来走去——”

    宁远舟大窘,声音飘忽道:“殿下就不知道。她年纪还小,不懂这些事情……”

    如意大奇,道:“她怎么会不懂,你难道不知道她和那个郑青云……”对上宁远舟的目光,突然明白过来,“啊,宁远舟,你不好意思了。”

    宁远舟整了整衣领,掩住发紧的喉结,辩解道:“我没有。”

    如意一笑:“别一副我要强抢民女的样子。你不就是怕在别人面前尴尬吗?放心,既然昨晚都说定了,你就安心地去救你的皇帝。”她伸出手指,隔空一挑他的下巴,向他保证,“在那之前,我绝对不碰你一根手指。”说罢利落地收手起身,眼角如勾牵着他,轻笑道,“刺客,都是很有耐心的。”

    说着便已进推开后窗,纵身跃了出去。

    宁远舟正自无语,门外又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这一次是于十三。只听他压低声音,轻咳一声,“老宁,你们好了没有,钱昭马上就要来送药了,杜大人也要过来问你今天的安排,元禄让我赶紧过来报个信——”

    宁远舟没好气地拉开了门。

    于十三迅速瞟了一眼,讪笑道:“哦,已经走了啊。”

    院子里,使团众人终于再一次齐聚一堂,商议后续行程。

    宁远舟也趁着众人都在,当众宣布道:“既然风波已经平,一会儿我们就辞别申屠赤,继续前往安都。但为了确保殿下的安全,使团和商队从今日起就合二为一。”

    众人哗然——虽说昨日如意为救下杨盈,暴露了杨盈身边有六道堂暗中保护一事,但朱衣卫未必就能查出六道堂潜藏在何处。他们还有许多周旋空间。可一旦公开,他们的后续行动可就尽数暴露在六道堂监视之下了。

    众人都感到不解。

    杜长史也担忧地问道:“这样殿下倒是安全了,可救驾的事怎么办?”

    宁远舟道:“原本设立商队,是为了方便暗中行事。可昨天有人的一句话提醒了我。既然是一国亲王出使,与情与理,六道堂都应该参与其中,否则,安国人也会起疑。现在想来,当初我让六道堂扮作商队,和使团分开行动的决定,确实有些一叶障目了,可能是因为离开六道堂太久,一时……”

    杜大人、于十三、元禄几个都齐刷刷望向一边的如意。

    如意不做理会,只仰头专心听宁远舟说话。

    宁远舟轻咳一声,唤回众人的注意,道:“如果我们和朱衣卫易地而处,大家想想,他们会怎么猜测使团的行动呢?第一,使团的里多半会有六道堂的人。第二,使团到达安都之后,一定会使尽各种或明或暗的手段营救圣上。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该费心遮掩,而要让安国人以为我们有人却无能。这样,反而能让他们减低提防。”

    众人立刻领会,随即眼前都是一亮。

    孙朗连连点头:“对对对!毕竟宁头儿重任六道堂主的事的是密旨,安国人不可能知道。朱衣卫梧都分堂的人也全没了,未必能查得到我们的底细!”

    于十三目光依次扫过众人:“殿下是是新封的礼王,杜大人是致休后重新出山的,宁头儿犯过大罪刚被充军,我是从大牢里提出来的,元禄还是个小屁孩儿……”说着自己先笑起来,“嘿,我们使团,还真是歪瓜劣枣一大堆!”

    众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杨盈故作不满地板起脸,喝斥:“不许对孤和杜大人无礼!”

    宁远舟也笑了。目光扫过众人,却是满含骄傲和信赖,道:“那就让他们看看我们这群歪瓜劣枣,在安国能搞出怎么个天翻地覆!”

    众人豪气顿生,纷纷鼓足了劲头。

    如意看着宁远舟,唇边不知不觉也扬起了一抹微笑。

    元禄站在如意身边,悄悄地凑近她,低声道:“如意姐,你能回来,我真的特别高兴。”

    如意想了想,也低声道:“你刚才帮我和他遮掩,我也很高兴。”

    使团再次上路。这一次,宁远舟等人都不再做商人装扮,而是光明正大地换上了六道堂制服。

    之前朱衣卫派来的侍女琼珠扮成农妇,远远地跟随着队伍,但钱昭锐利的眼光一扫,孙朗便策马前去驱逐:“贵人车驾,不许私自跟随!”

    琼珠无奈,只得陪笑停步。

    马车颠簸前行。

    杨盈忍了一路,终于心痒难耐地凑上来,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如意:“如意姐,我想问你一件事……”

    如意还没回答,有人就在外面轻敲车窗。如意掀帘,见是宁远舟。

    宁远舟轻咳一声,当着杨盈的面,一副公事公办的平淡姿态:“听说你受伤后丹田内力不畅,是否需要我帮你看看?”

    如意还没回答,杨盈便立刻大声道:“当然要!啊,如意姐的伤,当然得尽快好,不然进了安国怎么办?咳,孤正好想骑骑马。”她立刻迈着方步从车厢里钻出来,慷慨地一挥手:“宁大人,你跟孤换换马。”

    宁远舟进了马车,杨盈也在元禄的帮助下,翻身跨上宁远舟的马。

    她兴奋又得意地一抬下巴,向元禄使了个眼色,元禄也同样得意地向于十三使了个眼色,于十三立刻把眼色传给钱昭。钱昭面无表情抬头望远。眼看这个眼色就要抛空,孙朗恰抱着只兔子策马赶回钱昭身旁,被于十三的眼色砸了个正着。孙朗不由一阵恶寒,打了个哆嗦,嫌弃地靠向钱昭:“老于这是怎么了,干嘛对我抛媚眼?”

    钱昭眼皮一耷拉,依旧是一副死人脸:“可能是因为你抱的是只母兔子吧?”

    孙朗警惕之心大起,一把抱紧兔子,咬牙切齿地躲到钱昭身后:“坏人!咱们离他远点!”

    车厢里,如意和宁远舟掌心相抵,盘腿坐着运功疗伤。如意似笑非笑地看着宁远舟,宁远舟脸皮厚,知道她在笑他私事公办,却依旧一副镇定从容,反而还要一身正气地提醒她:“专心点。”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轻响。随即杨盈发出一声惊呼,钱昭拔剑高喊:“保护殿下!”

    宁远舟一惊,急忙收手,跃出车外:“发生什么事了?”

    护卫们早已持剑将杨盈团团护卫起来。杨盈靠在元禄的身后,显然受了惊吓,脸色苍白。

    元禄指着路边树林向宁远舟解释道:“有人扔了块石头过来,还好被我挡住了。”

    正说着,于十三便拎着个少年从路边的树林钻了出来,道:“就是这小子。”

    那少年麻衣草鞋,看上去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瘦得竹杆儿一般。在于十三手里不住地扭动挣扎,嘴里骂着:“放开我!”

    于十三按着他后颈,逼问道:“说,谁指使你的?”

    少年梗着脖子瞪着杨盈,眼中满是仇恨:“没人指使我,我就是要打死他!我娘说啦,你们要是把皇帝接回来,我们就又要变回梧国人啦!”说着便又要跳起来,“我不想当梧国人!”

    杨盈又惊又怒,不顾元禄的阻拦,驱马就要上前,“你说什么?为什么?!”

    宁远舟和众人却都沉默下来。

    杜长史叹息一声,挥手道:“放他走吧。”

    杨盈还要再问,宁远舟伸手拦住,对她摇了摇头。杨盈委屈地抿了抿嘴唇,没有再作声。

    于十三将少年扔到树桠上,车队继续前行。一路上再也没有人说笑,所有人都沉默地望着这片沦陷的山河,心情复杂又沉重。

    晌午时他们落足在附近的村落外。他们来时,还能远远望见村中往来的行人,虽不免有些萧条,却也不至于荒无人烟。可他们到来后家家闭门锁户,四下里空无一人,沉闷寂静。只偶尔有幼童透光木窗的缝隙向外窥探,却也很快便被大人喝走了。

    他们自知使团一行对沦陷之处的乡民是麻烦。也不入村,便只在村外大树下落脚休整,吃着自带的干粮。

    有侍卫从井里打了一桶水上来,给众人分饮。于十三也期期艾艾地给如意送来一竹筒,如意沉默地接过,正准备喝一口,忽然察觉出有哪里不对,忙起身向众人喝道:“别喝!”

    众人都一惊。

    如意快步走到井边,抽出剑来,反射阳光照亮井底,道:“你们看。”

    众人探头一望,只见井底赫然漂浮着几只死老鼠。

    众人大惊失色,没喝的赶紧丢下手里的水,已经喝了的连忙去一旁抠着嗓子催吐。

    宁远舟近前看了一眼,道:“还有血……多半是村子里的人看见我们过来歇脚,刚刚打死扔下去的。”

    杨盈终于忍不住了,眼圈一红,泪水涌上眼眶:“为什么?!他们凭什么这么对我!昨天在街上打我,刚才用石头扔我,现在又在井里下毒……”

    宁远舟缓缓道:“他们不是在怪你,是在怪你皇兄。”

    “可皇兄也不是故意的啊!胜败乃兵家常事,他现在也在安国受苦啊!”杨盈依旧气不过,她想不明白,“昨天在许城的街上的事,我都忍了。可他们怎么可以这么糊涂,明明安国收他们两成五的重税,他们还一口一个不想当梧国人!”

    宁远舟没有说话。

    于十三轻叹一声,开口问道:“殿下,你知道刚才那个孩子有多大了吗?”

    杨盈道:“十四、五岁吧。”

    杜长史面露不忍,道:“按我朝规矩,男子十八方为成丁。但圣上这次出兵,为了召集大军,特旨令边境五城中,凡十六岁以上的男子都要从军。”

    于十三也道:“他穿着麻衣,多半是为他爹在带孝。天门关一役,许城死伤的百姓成百上千,他不想当梧国人,多半是因为担心圣上一旦归国,就又会发动大军复仇,到时候,他只怕也会跟他爹一样被征召入伍。重税比起送命,总归要好一些。”

    杨盈一时哑了,只得颓然坐下,喃喃道:“可是,男人从军,女子针织,不是百姓的本份吗?”

    宁远舟纠正道:“安居乐业,康顺到老,这才是百姓的本份。圣上在时,许城的百姓们并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好处,天门关大败之后,他们的心,就更是伤透了。水既可载舟,也能覆舟。殿下,问别人要忠诚之前,先得问问自己,你为他们做过什么。”

    如意原本一直静静地听着,此时她的眸子突然一闪。

    杨盈一滞,思量半晌后,忽地就慌了起来:“那,你们还会陪我去安国吗?皇兄让你坐了牢,我之前又那么胡闹,我是不是也伤透了你们的心?我之前也没为你们做过什么……”

    她越说便越是愧悔,张皇地看向众人。

    宁远舟安抚她道:“我们当然会陪你去安国。我领过朝廷的奉禄啊,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杜大人肯定教过你。”

    于十三也道:“没错,我们还喝过殿下请的酒呢。我们欠您人情。”众人纷纷附和。孙朗道:“没错,杜大人也请我们吃过烤羊呢。就算是为了那几头羊,也得去安都走一圈啊!”丁辉也说:“天星峡的时候,殿下还救过我的命!”

    如意也一指宁远舟,道:“我跟他做了笔交易,得送你到了安都,他才会付钱。”

    杨盈这才放下心来,感激道:“谢谢大家!”她思索了片刻,再次抬起头来看向众人,“杜大人,宁大人,等接回皇兄,我一定劝他好好对大家,好好对百姓,这样才能把大伙伤了心的,再重新补起来!”

    阳光破开云雾,照亮了她年轻而坚定的眸子。

    安都城外,梧帝抬起麻木而绝望的脸,透过囚车的木栅望向前方高大巍峨的城门。那城门上旌旗招展,值守的门侯戍卫身着金甲迎着烈阳,高亢地吹响了号角,号角声却随即便淹没在更为盛大高亢的欢呼声中。

    安帝率大军凯旋回京,沿途百姓夹道山呼。这原本也是梧帝为自己所设想的凯旋场景,此刻他却是囚笼中被人展示的战利品。他只觉得这次的游街比之前每一次都更漫长,四面八方都是轻蔑审视的目光,指指点点的闲言。天子之尊在被俯视和议论中被践踏成泥,偷生的苟且之心令他卑怯如猪狗。

    待囚车停在宫门之外,这漫长的一路终于走到尽头。

    就在梧帝麻木地以为羞辱可就此结束时,负责看押他的大皇子挥手叫来官员,道:“父皇要孤找个安全清净的地方安置他,你看哪儿好?”

    官员推荐了永安寺的永安塔。

    大皇子满意地点头道,看一眼囚车中的俘虏,道:“不错,那儿倒到是清净。就把他关在最高那层。对了,每天早上,再把他拎到寺门口示上两个时辰的众,百姓们今儿还没看够呢。”

    长庆侯府。

    琉璃跟着李同光一道穿过庭院走进书房,沿途小厮丫鬟纷纷躬身迎接。

    琉璃目光掠过沿途各处的草木画廊,扫过书房里的桌椅陈设,见都是半旧的模样,还是许多年她曾见过的模样,便低声问朱殷:“这,好象还是以前的长公主府?”

    朱殷点头,低声道:“侯爷念旧。”

    正说着,李同光转过身来,对琉璃道:“以后你就住在西厢。”又吩咐众丫鬟道,“后院事务,以后一应由琉璃处置。”

    丫鬟们躬身应:“是。”便纷纷抬眼看向琉璃,眼神里都满是羡慕。

    琉璃一怔,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脊梁。

    朱殷已上前替李同光解下披风,又有小厮奉上铜盆手巾,李同光净手后,丫鬟便奉上一盘鲜花。一套动作有如行云流水,显然已经做熟了。琉璃想帮忙,却又无从下手,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李同光接过鲜花后,室内侍奉的下人们便整齐无声地退下了。李同光打开墙上机关,走进一间密室,琉璃连忙也跟了上去。

    朱殷本想阻止她,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出声。

    密室中挂满了画像,琉璃一步踏进去,立刻面露惊讶。忙捂住嘴,轻轻地“啊”了一声。

    李同光知她跟进来,却并未在意。亲手将鲜花供在香炉前,才提醒她:“出去,以后每三日打扫一次即可。”

    琉璃退出密室,小心地替李同光掩好门。再回过神来时,已是双眼通红。

    朱殷低声道:“侯爷每次回京都会如此。以前,他只许我一人进密室,以后,你要对得起他这份信任。”顿了顿,又安慰琉璃,“我说过侯爷念旧,就算以后郡主嫁了过来,你在府中的地位,应该也不会改变的。”

    琉璃拭去泪水,既感动又骄傲。点头道:“是。琉璃以后一定会尽心服侍侯爷。”

    这一日午后,使团一行终于抵达蔡城。

    蔡城姚知府的母亲是宗室出身,姚知府虽降了安国,对杨盈却多少还有几分香火情。得知他们来到蔡城,特地派人出城迎接,一路将他们护送到驿馆里仔细安顿下来,才恭敬地拜别。

    待驿馆各处都巡视查看完毕,宁远舟便找到钱昭,道:“你看着这儿,我得去一趟这边的分堂。总堂转来的密报不够清楚,还是得当面谈。”钱昭担忧他的伤势,想陪他一道去,宁远舟却道:“不必。人多了打眼。”

    离开驿馆后,他一路兜兜绕绕,避开沿途跟踪的朱衣卫暗探。待来到城边一处破庙前时,打眼看去,已是个头戴深笠、斜挎着打了补丁的包袱的游方术士了。

    他走进破庙,正在佛堂里扫地的庙祝抬头看他一眼,立刻面露惊喜。忙上前向他合什行礼,将他引到佛堂角落里,低声交谈起来。

    离开破庙,再回到城中街道上时,宁远舟的打扮已同从驿馆里出来时并无区别了。

    他脚步轻快地走在街上,目光里不觉就染上了些笑意,突然停住脚步,道:“还不出来?”

    身后一个影子一晃,转眼间如意便出现在他身边。

    “什么时候发现的?”

    宁远舟也不刻意去看她,道:“刚进破庙的时候就发现了。”

    “那你不早说,害我白在外头帮你望了那么久的风。”

    宁远舟笑道:“因为周围有没有朱衣卫的暗哨,你肯定比我看得更准啊。”

    如意咕哝道:“又利用我。”眼睛里却也带上了笑意。

    两人边走边交谈,保持着一尺的距离,表情平淡,言语之中却有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亲昵。

    如意又问:“吃了解药没有?”

    宁远舟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去拿解药的?”

    “马车里你给我疗伤的时候,我就发觉你内息不对了。一算日子,就猜多半又是那个‘一旬牵机’发作。”如意说着便抬眼看向他,问道,“你不许别人跟着,难道,他们都不知道你中毒的事?“

    宁远舟点了点头:“嗯。各地分堂里还是有不少原来赵季的势力,章崧就是把解药直接用飞鸽送给他们的。老钱和十三要是知道我中了章崧的毒,八成会和他们起冲突,可要完成救皇帝的任务,所有人都必需上下一心。”

    如意脚步一顿:“所以,只有我知道?”

    宁远舟笑看着她:“对,只有你知道。”

    如意黑眸子一亮,引着宁远舟便往前去,道:“听说那边有家做饴糖的铺子,味道不错,要不要去试试?

    宁远舟也跟上去,边走边问道,“你以前来过蔡城?”

    “没有,可玲珑的老家杜城离这里不远,听她提起过……”她见宁远舟脚步顿了顿,似是想问些什么又怕引她伤心的模样,便点头,“嗯……”又道,“那会儿走得勿忙,没办法替她好好收殓,只能割了她一缕头发,等经过杜城的时候,再帮她葬入祖坟。”

    宁远舟便轻声道:“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

    从店主手里接过饴糖,宁远舟自然地分了一包递给如意。

    如意接到手里,见宁远舟吃得格外香甜,一时便有些入神。看了一会儿,便问:“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吃甜的?”

    宁远舟道:“我爹死得早,我娘一个人养我长大,那时候我还小,守了三年的孝,没法出门去玩,也见不到别人。只有师父每个月会来看我。对于我而言,师父和他每回都带给我的糖,就是小时候我最快活的记忆。”

    他说得平淡,似是对往事已不挂怀。却又捡了块饴糖丢进嘴里,香甜地吃起来。

    如意想了想,把自己那包也递给他,道:“那我的也给你,以后你每次都吃双份,以前缺的那些就都补回来了。”

    宁远舟笑了笑,没有接:“有些东西是永远也补不回来的。”他边走边又说道,“我知道没爹的孩子活着有多不快活,之前一直拒绝你,这也是原因之一。”

    如意不服气地跟上去,道:“我一个人也能把孩子教得很好的。”

    “你很会杀人,这我相信。”宁远舟扭头看她,“可你很会教孩子?”说着自己先摇头笑起来。

    如意不满道:“我有过男徒弟,还教过公主,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都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亲生的孩子,你用‘对付’这两个字?”宁远舟却越发忍俊不禁,抬手一指远处抱着婴儿的妇人,道,“比如他这么大,不喝奶,你要怎么对付,罚他站?打他手掌心?他想他爹带他玩,你又怎么办?难道跟他说,娘也可以陪他一起掏鸟蛋,钻狗窝?”

    “我怎么就不能陪他掏鸟蛋了?再说了,”如意坚定地,“我只生女孩,不生男孩。”

    宁远舟奇道:“我也喜欢女孩,可你要怎么保证只生女孩?”

    “我有秘方的。”如意说着便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只锦囊,取出一小张符纸来给宁远舟看,“二皇子十岁那年,娘娘想多要个公主,就去护国观里斋戒了七天。我亲眼看着主持画了这道符。后来娘娘就有了,虽然小公主后来没保住,但这道符肯定是灵的。我从安国逃走的时候,特意潜进宫里,好不容易才偷出来的呢。”

    宁远舟失笑:“你还信——”他本想说信这些骗人的玩意儿,却见如意一脸虔诚,便收起调侃之意,改口道,“——信这个?”

    如意理所当然道:“娘娘信的,我自然都信。娘娘还替我在在护国观里供了平安油灯,她说我没了亲人,她就是我的亲人。”

    宁远舟目光里不觉便流露出怜惜,轻声问道:“你父母也不在了?”

    如意点头,道:“我娘生我弟弟的时候,母子都没保住。我爹要另娶,嫌我是个累赘,就把我卖给了朱衣卫,才五斗米。”

    宁远舟心疼不已。沉默了一会儿,握住了她的手。

    正说着便听见前方传来说笑叫好声,两人停住脚步循声望去,便见不远处有人在玩杂耍。四面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人群中不乏伤者,有的头上包着纱布,有的还拄着拐,都明显是新进受的伤——想来正是因不久前的那场大战。却都指指点点,说说笑笑,看到精彩处,连拄着拐杖的都忍不住腾出手鼓掌高呼起来。

    如意微微皱了眉头,有些不解,问道:“那是个伤兵吧?看看他们笑得多开心。”

    宁远舟却很平静。道:“天下兴亡,百姓皆苦。而于他们而言,像这样安宁平静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件很难得的事。”

    如意似有所感,不知想起些什么,立在花树下垂眸思索了一阵,便抬头看向宁远舟。眼睛里带了些求索心,道:“你在村子那会儿说过一句话,忠诚什么的,能再多讲些吗?我之前被关在安国天牢的时候,旁边有一个即将被处斩的高官,他也说过些差不多的话,但没你讲得那么深。”

    宁远舟便问:“他说什么了?”

    “他说帝王是主,百姓是牛马,而他和我,还有百官和朱衣卫,都是圣上用来放牧用的狗。”顿了顿,又道,“最初我很生气,朱衣卫为圣上出生入死,怎么就成了走狗呢?可后来又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圣上应该最知道对我娘娘有多忠心,可他为什么一点也不肯听我的分辩呢?直到后来逃到梧国养伤,昏昏沉沉了好几年,伤势稍好后又被重新捉去当了白雀,进了梧都分堂,我才慢慢想清楚:那个胆敢害死娘娘、而娘娘却不愿意去追究的那个人,必定是位极有权势的重臣。圣上那会儿出征宿国大即,怕找出凶手是谁,反而会动摇朝中的平衡,所以就索性就不查,杀掉我这个所谓的凶手,给天下一个交待。”

    宁远舟沉默了一瞬,看向她:“所以你早就知道,自己只是安帝选出来的替罪羊了?”

    如意点头:“自然,从放火烧了天牢起,我就当自己从此叛出朱衣卫,不再奉圣上为主了。我还记得那个高官的话,他说帝王若是不仁,就不能怨他不忠。而今天,你也说了和他差不多的话。”

    宁远舟问:“你是怎么一个人烧了天牢逃出来的?”

    “我在朱衣卫虽然独来独往,但怎么也有几个心腹。”如意说着,便冲路边的幼犬挥了挥手中的糖,那狗立刻跑了过来,围着她摇尾巴,如意抛了块糖给它吃。看了它一会儿,忽的问道,“宁远舟,你也被你们皇帝充过军,你觉得,他们真当我们是狗吗?”

    宁远舟也沉默了片刻,见她抬头看过来,黑漆漆的眸子里有探寻,似也隐隐有些失落。便轻轻说道:“不管那些上位者怎么想,我们自己知道自己是人就好。我们有自己的脑子,自己的好恶,自己的理想。现在我们所做的事,也只是为了自己所愿,而不因为身后有鞭子在驱使。”

    如意点头道:“是啊,我一直当刺客,也不是因为我喜欢杀人。而是因为我知道,那些人只要死在我手中,就一定对大安有益。比如凤翔、定难的节度使,都是性好征战之人,娘娘说过,每一次他们出兵,就会多数千条无辜的百姓冤魂……”

    宁远舟安然凝视着她,道:“所以你杀人,其实是为了救人。”

    如意也终于释然,笑看着他道:“说得没错,这包也奖你。”她把饴糖放到宁远舟手里,又道,“现在我的愿望是为娘娘、玲珑报仇,然后有个自己的孩子。”说完便又抬头去看宁远舟,问道,“那等你救完皇帝,给你天道的兄弟们洗完冤,你还想做什么?”

    宁远舟一滞,目光骤然变得深沉。却垂了眸子掩去情绪,淡淡地道:“还没想好,到时再说吧。”

    如意不以为意:“难怪我之前怎么逼你,你都不愿意,原来是因为你当拿我当鞭子看呀——”说着便一歪头,笑看着他,“那为什么后来就愿意了?”

    宁远舟一笑,道:“因为你给我糖吃。”

    如意忍不住也笑起来。

    一时风过,枝头落花纷飞。两人都抬头望去。只见天青云淡,枝头花满,是难得的好景致。宁远舟含笑看向如意。见她容色如玉,黑瞳子映着皎洁天光,伸手去接飞花,便又含了块饴糖,轻轻笑了起来。

    安都,永安寺。

    梧帝靠在塔顶石栅上,遥望着远方。

    这塔高七层,几乎是安都城内最高的建筑,自上望去,四面景致尽都收入眼底。北地山河开阔,街道庭院也都修得疏阔宏大。坊市街道都平整地如刀切一般,同江南江南靡丽工巧有着截然不同的风貌。只消一眼,便知身在异乡,陌生得令人感到茫然。

    一时他瞧见远方街道上的行人,脑海中忽又记起入城时被黔首愚氓肆意围观指摘的情境,屈辱混着痛楚涌上来。他低下头去,见塔下花树摇摇,不由喃喃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便听敲金击玉般的声音传来:“陛下并未国破,江山仍固,何必如此悲切?”

    他惊喜地转过头去,果然看到李同光拐过楼梯,走进塔顶囚室。

    他已换下戎装,一身银丝暗绣的衣衫,錾金嵌玉的发冠。素白又华丽,越衬得他俊美年少。在梧帝面前他并不掩饰本性,眼睛里总似有若无地带着股子喜怒无常的疯劲,那美貌便也多了些不好惹的凌厉杀气。

    “陛下身边的金银已经不多了吧?”他抛着手里的金扣带,道,“舍得拿这么大一块金扣带来贿赂看守传话,本侯哪敢不来?”说着便径自在梧帝对面坐下,黑眸子一抬,道,“陛下找我何事,不妨直言。”

    他态度轻蔑,却是整个安国上下,梧帝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

    梧帝也只能忍下心中怒气,好言道:“自朕蒙尘以来,多次受辱,还好有您数次相助,可没想到了贵国国都,这种情况却愈演愈烈。”说着便一指室内简陋破败的陈设,气得手都在打哆嗦,“你看看这比纸还薄的被褥,照得见人影的稀粥,连恭桶都没有,这叫朕如何住得下去?更有甚者,朕听说,自明日起,朕还要被拉到寺前示众两个时辰。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能否请你代为奏告贵国国主……”

    他忍辱含垢,正要上前好言请求。却见李同光凉薄地一耷眼皮,觑着他,淡淡道:“那你为什么不去死?!”

    梧帝瞠目结舌,张了张嘴,却不知是怕是惊,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同光却又转了笑脸,温言道:“陛下别误会,本侯的意思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落难凤凰的身边,多的是想啄一口的野鸡,就算本侯有心相助,又能救您多少次?倒不如趁着刚到安都,就借着不堪受辱的由头,给那些人来个狠的,以后,他们就不敢了。毕竟,”他轻蔑地一笑,“您还值十万两黄金呢。”说完便抬手指了指梧帝头上的房梁,微微近前,低声道,“上个吊,很容易的。”

    梧帝惊惶地摆手:“朕还不想死。”

    “蹬掉凳子前叫大声点,会有人来救你的。”

    “可是万一……”

    李同光便又恢复了事不关己的淡漠,重新坐正了,拂去衣上褶皱,道:“赌不赌,随便你,反正每天受折磨的那个人,不是我。”

    梧帝心中挣扎难定:“说得轻巧,你又没差点死过,不知道能活着对我有多重要!”

    李同光冷笑了一声,道:“谁说我没有?几天之前,我的未婚妻就因为嫌弃我父系卑贱,亲自派人来害我。”他再次看向梧帝,“若非念着我身上还有一点梧国人的血脉,起了兔死狐悲之心,你以为我会冒着被圣上发现的危险来偷偷见你?”

    梧帝一横心,道:“只怕不只是兔死狐悲之心。而是你虽然立了大功,却因为贵国国主的帝王心术而被刻意冷遇,所以才想借着与朕交好,以后在两国的和谈中别的有所图吧?”终于点头道,“好,朕若是能侥幸不死,就会继续绝食,到时除非你来劝朕,否则就滴水不进。你帮朕脱困,朕也帮你在贵国国主面前露脸。”

    李同光一笑:“看来陛下吃一堑长一智啊。那本侯就敬候佳音了。”

    蔡城。

    驿馆房间里,宁远舟正和原商队诸人一道商议后续的行动。

    他们进入越过边境已有几日,急需尽快得到安国境内的情报。宁远舟今日去蔡城分堂,也为了此事。

    但他被赵季关了一年,这一年里赵季四处裁撤人手,抹除他当年所作的改革。不但森罗道被裁撤,地狱道在各处组建起来的情报网络也多有削减和废弛。尽管进入安国境内后,宁远舟立刻尝试联络安国各处分堂,但收到的回应却寥寥无几。

    “……现在安国的分堂能保持正常联络的,只有六处。”宁远舟向众人说着眼下困境,“最麻烦的是安都分堂,到现在都一直没有回音。偏偏我们最需要的就是安国宫廷的消息。”

    众人都用心听着。

    钱昭却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起身道:“这里还少一个人,等我回来。”

    他扭头就走,众人都有些不解。宁远舟的目光却闪了一闪,看向他的背影。

    庭院里,如意迎面遇见钱昭,面无表情地转弯绕过。

    钱昭却挡住她去路,一指亮着灯的房间,道:“大家在商议进入安国国境之后的行动,你也来。”

    如意冷冷道:“你们六道堂议事,与我何干?”她再次绕开钱昭,钱昭却又跟了上来。

    “有关,”他毫不犹豫道,“你是同伴。而且安国的事,你比我们都懂。”

    如意一怔,回头盯着钱昭。

    钱昭直视着她,坦然道:“我说过不会向你道歉,因为同伴之间不需要道歉。以前,我也失手伤过老宁,可他现在要是敢抱怨,我就敢揍他。”

    如意和他对视良久,半晌才轻嗤道:“你们六道堂的脸皮,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厚?”

    话虽如此,却还是转身走向了议事的房间。

    钱昭松了一口气,连忙跟上。

    房门推开,众人见如意进来,都是一愣。

    钱昭随手关门,面无表情道:“人齐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时有些慌乱。于十三连忙让座:“坐我这儿,我这边宽敞。”元禄也赶紧奉茶:“如意姐,你喝茶。”丁辉四面扫了一眼,迅速把搁在身后的果盘摆到如意面前。

    如意刚要落座,孙朗立刻喝道:“等等!”如意疑惑地看向他,孙朗快步上前,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把椅子擦了一遍,这才恭恭敬敬道:“请。”

    如意目光扫了一圈,见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她,便在众人的注视下默然入座,无语道:“行了。承蒙大家看得起,之前的事情,就当一笔勾销。”却又抬眼看向众人,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第一,我跟朱衣卫的恩怨,不会影响到使团,但也请各位不要插手。第二,我始终都是安国人。你们要救皇帝,我会尽量帮忙,但我不会背叛我自己的国家。”

    钱昭没有说话,只是向她一拱手。

    众人一下子活泼起来。于十三道:“那是当然,美人儿肯帮我们,我们就是已经修了八辈子的福气……”

    孙朗嘿嘿笑着:“之前我还担心等到了安国,肯定会和朱衣卫有一场血战,私下里还求了几次菩萨保命。没想到现在就天降一位左使来指点,真灵啊……”

    众人纷纷附和:“可不!”“没错!”“宁头儿真是深谋远虑……”

    宁远舟一直含笑看着他们,此刻才道:“好了,继续说正事。”

    他絮絮地说了起来,不时指点案上的地图。如意偶尔添上两句,众人或点头,或发问。

    一时说起安国朝堂的现状,如意道:“洛西王和河东王的内斗,你们六道堂查不清楚,我这也一样,毕竟我五年前就离开了安都,中间一段时间,一直都昏昏沉沉地在乡下养伤。虽然快一年前又重新进了朱衣卫的梧都分堂。但身为一只小小的白雀,自然也碰不到什么核心的消息。”

    宁远舟思索道:“看来,得去找金沙楼问一问了。”

    如意有些疑惑:“金沙楼?和宿国的金沙帮有什么关系吗?”

    宁远舟道:“就是一家,金沙帮原本是沿江一带最大的盐帮,这几年养了不少间客,兼做起了掮客生意,不管是各国军报、高官秘事,还是茶铁生意,都能问他们打听。消息虽然未必准,但占着他们帮众在各国有数万之多,有时候比我们自己查到的还快一些,所以偶尔,我们也会问他们买些消息。”

    于十三连连点头:“对,就在他们开在各地的金沙楼,”他目光望远,一时间心荡神摇,“呵,那可是天字第一号销金窟,美女如云,醇酒似海,骨牌声震天,就连弹琵琶的乐师,都是西域请来的胡姬。最妙的是,不管在里头怎么胡天胡地,金沙楼都会为你保密……”

    众人也不禁心驰神往。宁远舟轻咳一声,众人这才回神,见如意似笑非笑,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如意道:“最近的金沙楼在哪里?”

    元禄脱口而出:“就在离这七十里的颖城,明天正好路过!”

    钱昭面无表情,一敲他的后脑勺。

    如意眉眼一弯,轻笑道:“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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