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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西路辖下,济州府衙。大热的农历三伏天里,别人都是一袭丝绢薄袖兀自嫌热,可堂堂正五品的济州知州却在后堂里盖着厚厚的绵被兀自浑身直打哆嗦。
源自骨髓深处散发出来的冷意让他脸颊青白,唇失血色。
原因无他,纯粹是吓的。
今天一大早,一队操着东京口音的人,径直从济州府衙的中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那副鲜衣怒马、趾高气扬的模样,是个人都知道他们来头不小,故此往日下巴朝天的胥吏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这伙人进到正堂后,二话不说就将一张文书拍到了济州知州的桌案上,就差指着知州的鼻子叫嚣道:
“本干办是太师府里心腹人。今奉太师钧旨,特差来这里要这一干人。临行时太师亲自分付,教本干办到济州后只就州衙里宿歇,立等相公要拿这七个贩枣子的,并卖酒的一人和在逃军官杨志各贼正身,限在十日内捉拿完备,差人解赴东京。若十日不获得这件公事时,怕不先来请相公去沙门岛走一遭,小人也难回太师府里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不信,请看太师府里行来的钧帖。”
知州颤颤巍巍打开那份文书,见上面措辞严厉以极,末尾处还有一道龙飞凤舞的花押——乃是一个以朱砂为墨,一笔写就的偌大“蔡”字。
蔡京的书法在宋代当代就有了当世四大家的名气,他的书法不少读书人都当做字帖来临摹练习,济州知州自然没少接触过,他知道当今这位太师的字体向来以姿媚豪健、痛快沉着著称,字里行间多是柳体沉稳端正的意味,可如今落款的这个蔡字写得匆极狂草,原本该是竖勾的笔画,硬是在纸张上拉出了长长的一溜!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当朝太师怒到了极点!
看来当真就如这干办所说,真要不能按时完成任务,他可就真的要到沙门岛走一趟了。
这绝对不是开玩笑,眼下蔡京的权势毋庸置疑,在宋徽宗的支持下,他权倾朝野,想要贬谪发配一个区区五品的知州那就跟玩一样。
而所谓的流放沙门岛乃是《宋刑统》中配隶制度中最严厉的一级。
在宋代,沙门岛堪称是所有文人士大夫的噩梦,关于沙门岛的可怕传说多不胜数,均见诸于书籍中,例如“罪人贷死者,旧多配沙门岛,至者多死”、“本务工役最重”、“流人多殍死””、“昼夜监禁,与死为邻”。
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呢?大概就是说沙门岛是所有刺配流放的地点里死亡率最高、饿死率最高、劳役最重,活的囚犯甚至会被跟死去的囚犯关在一起。
于是不少官员听说要被流放沙门岛,不等到押送上路自己就麻溜自杀了,由此可见沙门岛的可怕程度。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所以下堂之后,这位知州相公就落下了这个三伏天里怕冷的毛病。这可把他的一个正妻外带一群小妾吓得够呛,在床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不透风,个个都哭鼻子抹泪个没完。
当济州三都缉捕使臣何涛接到命令后,一路小跑到州府后衙,见到这一幕后猛地一惊,见这群妻妾哭得这么伤心,还以为是知州挂了,当场大喜不已,差点笑出声来。
这几天可把他给累坏了,为了生辰纲的事他不仅三天没回过家,就连风月楼的头牌处他也只是抽空去歇了一夜,怕的就是知州催问,眼下知州既然是挂了,那他就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了。
可没等他装模做样上前准备挤出几滴眼泪道声节哀,就听得床铺上传来了一道声嘶力竭的吼叫。
“来呀!把何涛这厮给我扒去衣服,先痛打二十大板!再唤个文笔匠人来!在他脸上纹上“迭配……州”字样!”
好家伙,这可把何涛给吓得魂飞天外,他还以为是自己包揽官司,收受了原告钱财的事儿事发了,当即趴在地上告冤讨饶。
“相公饶命!相公饶命!小人是在最近的几桩官司里做了些手脚,可没干啥伤天害理的事啊……”
何涛不说还好,说了差点把知州气得从床上蹦起来。
他一把推开身边的莺莺燕燕,指着何涛,气不打一起来的说道:
“洒家管你包揽了多少官司!管你收了多少脏钱!如今太师府里限洒家十日之内破了生辰纲一案,若还违了限次,洒家非止罢官,还要投沙门岛走一遭。洒家堂堂二甲进士出身,辛辛苦苦做到一州知州尚且如此,量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缉捕使臣,怎敢如此不用心?”
“若让你这厮祸及于洒家,洒家去沙门岛前必先结果了你的性命!左右!来呀!给我打!”
这知州眼见也是气急了,骂着骂着连家乡的土话都说了出来,看来这位也是和鲁智深一般,都是关西人士。
随侍堂下的衙役听了都执着水火棍准备上来拿住何涛。
眼见自己捅了马蜂窝,马上就要面临一番实打实的大板子,何涛也是忽然来了极智,突然想到之前在勾栏里听到得一个流言。
其实他当时只当是笑话听了,并未当真。但是到了这个要命的关头,哪里还顾得许多,直接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发倒了出来。
“相公息怒!相公息怒!小人忽然想起来了一则江湖上流传的小道消息,据说是这生辰纲乃是郓城县的一个土豪,绰号叫做托塔天王晁盖牵头干的。不过后来没多久,又有人传说不是晁盖所为,而是河北的田虎派人黑吃黑……”
何涛这厢絮絮叨叨,话没说完,外头就进来了一个人,乃是州衙的幕职官(注1),官职是司刑曹事,他见现场气氛不太好,直奔主题地说道:
“禀太守,根据路人来报,在距离黄泥冈西北方向的一处山坳里有发生重大命案,现场有多处搏斗痕迹,并遗留有三具尸体,下官闻讯亲自带人前去调查,以查得三具尸体正身,均是河北路发来的海捕文书榜上之人,分别是池方、杨端、张翔三人……”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没等司刑曹事说完,何涛就不顾尊卑地跳出来道:
“相公,恁地蹊跷,司刑相公所说的这三人都是河北田虎的人,他们素来在河北路上勾当,如何会离奇死在了生辰纲的案发地黄泥冈附近?莫非真如江湖传言所说,劫掠生辰纲的贼人并非晁盖,而是河北田虎?”
说完心中猜想,何涛为了弥补刚刚在知州面前的不佳表现,赶紧表明态度。
“相公恁就安心躺在床上养病,俺这就带人去现场再勘察一遭,检验江湖流言真假,待查明到底是何人所为之后……”
如果说何涛的上一段话让知州血压有所下降的话,那么他这一句话无异于是画蛇添足,知州听完差点气得两眼翻白。
他强压怒气不使自己昏过去,颤颤巍巍地弯下腰,从床边捡起了穿了好几天都没洗的臭官靴,卯足了全身的力气,狠狠朝何涛的头上就丢了过去。
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
“洒家手下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蠢物!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大粪么!”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洒家说甚么真假?特么刀都架到洒家脖子上了,你还想着查明之后再报?”
“今天洒家把话撂在这!这件事不管是真是假,即便是假的,在洒家这也得是真的!这事不是晁盖干的,也得是晁盖干的!我不管什么河北的田虎,我只要郓城的晁盖!三天之内我若见不到晁盖一伙的正身,你也不用等到我去沙门岛了,你就让你的浑家在家给你备好棺材收尸吧!”
“嘭!”的一下,厚重的木㡳牛皮皂色官靴准之又准地砸向了何涛的额头,登时砸出了好大一道口子。
鲜红色的血液糊住了何涛的双目,他顾不得捂住伤口,反而忙不迭地趴在地上疯狂叩头。这文官相公发起怒来,狰狞的程度也不比武官差到哪里去,端地吓死个人!
“相公放心!小人这就去!小人这就去!”
“滚!”
“是是是……小人这就滚,马上滚。”
何涛用衣襟的一角捂住额头,强忍着眼前冒出来的大片金星,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跑出了后宅。
事关身家性命,纵使有伤在头,何涛也不敢有一分一毫的耽搁。
匆匆命人到衙门口向北开的生药铺里买了两个膏药贴住伤口,又在签押房里讨了一纸钤了知州大印的文书,随即转回使臣房召集一大帮手下。
从中点出二十个眼明手快的公人,连带着大名府的那两个虞候当做证人加以辨别,随即各骑快马,径去郓城县投下誓要捉拿晁盖。
何涛前脚还没出济州城的城门,后脚知州就颤颤巍巍爬起来亲自撰写文书。
作为一位官场生存技能点满了的老官僚,这位知州清楚地知道,官场上做事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而是要让你的上官知道你做了什么。
为了消除蔡太师的雷霆之怒,他可不管什么田虎晁盖到底是不是案犯,反正不是也得是,大不了屈打成招,先躲过这一劫再说吧。
于是乎,在这位知州相公的笔下,他作为知州指挥若定,亲上一线,经过多方勘察,初步查明生辰纲之案主犯是河北田虎,从犯是济州晁盖,现在马上已经启动抓捕程序,一旦成功捉拿到晁盖就立即解送东京。
最后一笔落下,知州小心将文书捧起来吹干墨迹,继而再度检查一遍,看看是否有所疏漏,看着看着他不禁笑出声来。
“哈哈,莫怪莫怪,本官自顾不暇,便只能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来人啦!将此文书八百里加急,星夜送往东京太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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