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玉碎宫墙 >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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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后初霁,惨白的日光透过慈宁宫佛堂高窗的明纸,将空旷殿宇切割成明暗交织的、近乎凝固的几何图样。檀香烟气凝而不散,如同有形质的灰纱,悬垂在宝相庄严的鎏金佛像与跪伏蒲团的渺小身影之间。梵呗声单调而悠长,敲打着耳膜,也敲打着谢阿蛮胸腔里那潭被《景和手札》彻底冰封、却又在冰层下灼烧沸腾的恨海。

    她维持着跪姿,头颅低垂,露出的后颈细瘦苍白,几缕枯黄碎发黏在汗湿的皮肤上。指尖机械地拨动着粗糙的檀木念珠,一颗,又一颗,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可抓住的实物。周遭一切——诵经声、木鱼响、香火气、甚至远处宫人极轻的脚步声——都像是隔着厚重的水传来,模糊,失真。

    只有脑海中那些手札上的字句,如同淬毒的冰锥,一遍遍凿刻着神经:“解局之法……”“沈家势大……尾大不掉……”“苏氏温婉解意……”“天命如此……”“朕需早做决断……”

    每一个字,都是她沈家满门鲜血凝成的判词,是她前世缠绵病榻绝望而亡的注脚,是萧景煜那张曾对她温存含笑、如今想来却狰狞如恶鬼的脸皮下,最赤裸的算计与凉薄!

    恨。滔天的恨意几乎要撑裂这具瘦弱的躯壳。但她不能动,不能表露分毫。甚至不能让自己因这过于剧烈的情绪而颤抖得太明显。静慧尼姑就在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可谢阿蛮知道,那双看似闭目养神的眼睛,余光从未离开过自己这片角落。

    她在等。等一个能让她将这份几乎要焚毁自己的恨意,转化为更冰冷、更致命行动的机会。手札是绝佳的武器,但如何用它,何时用它,需要万无一失的算计。

    晨课终于结束。众人鱼贯退出正殿。谢阿蛮动作迟缓地最后一个起身,脚步虚浮,眼神空洞,仿佛神魂还留在那无尽的经文里。经过静慧身边时,她“不慎”被自己过长的裙摆绊了一下,向前踉跄扑倒,手里那串念珠脱手飞出,“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蠢钝!”静慧眉头一皱,低声斥道。

    谢阿蛮吓得浑身一缩,慌忙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些滚得到处都是的木珠。动作笨拙,手指颤抖,好几次刚捡起一颗,又不小心碰飞了另一颗。她低着头,额发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急促的呼吸和细弱的呜咽泄露着惊惶。

    静慧冷眼看着,并未帮忙,只等她好不容易将珠子拢成一堆,才淡淡道:“今日起,晚课后多跪半个时辰,静思己过。佛前失仪,罪过不小。”

    “是……是……”谢阿蛮带着哭腔应了,将珠子胡乱塞进袖中,摇摇晃晃地爬起来,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回到那间狭小耳房,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冷门板滑坐在地,她才放任自己急促地喘息。方才的“失仪”并非全然做戏,那瞬间失控的恨意与后怕交织,让她几乎真的腿软。但更重要的目的已经达到——混乱中,她将其中一颗稍大些、内里被她用指甲极小心抠出一点空洞、塞进了一小卷用米浆黏合的、细如发丝的纸条的念珠,借着捡拾的动作,滚到了佛龛下方一个极不起眼的、积满香灰的缝隙边缘。

    那是给周宫女的信号。这几日,她已观察清楚,每日午后,周宫女会借口给佛堂送新制的线香,进入正殿更换。更换线香时,她通常会跪在佛龛前默默祷告片刻。那颗“特别”的念珠所在的位置,恰好在她祷告时伸手可及的阴影里。

    纸条上只有两个字,用炭条极细地写着——“旧匣”。

    周宫女认得“悯忠”,对杏黄旧事反应剧烈,且那夜之后,虽极力掩饰,但谢阿蛮能感觉到她对自己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关注与隐晦的维护。将“旧匣”这个线索递给她,是冒险,也是试探。谢阿蛮需要知道,周宫女到底知道多少,又愿意做到哪一步。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有人,能“无意”中,将某些信息,传到崔嬷嬷乃至太后耳中,却不能直接来自于自己这个“痴儿”。

    做完这一切,她蜷缩到床铺最里侧,面朝墙壁,像是疲惫惊惧到了极点,沉沉睡去。只有紧握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着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接下来两日,风平浪静。周宫女照常送香,神态举止未见异常。那颗念珠依旧躺在原处。谢阿蛮按捺住焦躁,继续扮演着痴傻惊惶,只是“梦呓”的次数多了些,内容更加破碎,却总围绕着“黄衣服”、“火光”、“贵人哭”打转。

    崔嬷嬷再来时,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问的问题也更加具体:“这两日,可还梦见那件黄衣服?是在哪里?旁边可还有别的东西?或者……什么人?”

    谢阿蛮“茫然”地摇头,又点头,语无伦次:“好多灰……在箱子里……锁着……打不开……有人哭……”

    “箱子?”崔嬷嬷眼神锐利如钩,“什么样的箱子?在哪里?”

    谢阿蛮却像是被自己说的话吓到,抱住头,拼命摇头:“不记得……黑……怕……”

    崔嬷嬷没有逼问,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时,对静慧低声吩咐了几句。自那日后,佛堂内洒扫的范围被重新划分,谢阿蛮被明确禁止再靠近堆放旧经卷箱笼的那个角落。静慧的巡视,也若有若无地,将那片区域纳入重点。

    谢阿蛮知道,鱼儿闻到了饵的味道。太后那边,定然已经对佛堂内可能存在的“旧物”起了疑心,甚至可能已经开始暗中排查。

    她在等周宫女的回应,也在等太后下一步的动作。

    回应在第四日黄昏,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那日天色阴沉,铅云低垂,似有风雪。晚课结束后,谢阿蛮按静慧吩咐,独自留在佛堂擦拭最后几处供桌。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长明灯幽微的光,将佛像巨大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周宫女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是明日早课要用的新供果。她像往常一样,走到佛龛前,放下托盘,跪下,合十祈祷。

    谢阿蛮背对着她,专注地擦拭着桌腿,仿佛毫无所觉。

    片刻寂静后,周宫女祈祷完毕,起身,动作自然地整理了一下佛龛前的蒲团。就在她弯腰的瞬间,一样小小的、冰凉的东西,借着衣袖的遮掩,被极快极轻地塞进了谢阿蛮因为擦拭而半挽起袖口、露出的手腕内侧。

    谢阿蛮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看那是什么,只是继续着手里的活计,手指却悄然收拢,将那东西紧紧握住。触感微凉,硬硬的一小片,边缘有些毛糙,像是……碎瓷?还是玉?

    周宫女站起身,端起空托盘,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脚步平稳,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在经过她身边时,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极快地说了一句:“小心……有人查浣衣局旧档……牵扯‘悯’字……太后震怒……”

    话音未落,人已出了殿门。

    谢阿蛮的心猛地一沉。浣衣局旧档!“悯”字!太后震怒!周宫女这是在警告她,调查已经触及了核心,且引发了太后强烈的反应!塞给她的东西,又是什么?

    她强忍着立刻查看的冲动,直到将最后一点地方擦拭干净,收拾好水盆抹布,才慢吞吞地走回耳房。

    关上门,插好门闩,她摊开汗湿的掌心。

    掌心里,是一片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颜色暗沉发污的碎瓷片。瓷片质地粗糙,并非宫中常见的细瓷,更像是民间粗窑所出。奇怪的是,这暗沉发污的釉色下,似乎隐隐透着一层极淡的、不自然的暗红色,像是曾经浸染过什么,又被粗糙地洗刷过,却留下了洗不掉的底色。瓷片边缘还残留着一点黏腻的、早已干涸的黑色垢渍,散发出极淡的、混杂着土腥和某种草药腐朽后的怪异气味。

    这碎瓷片……谢阿蛮凑近仔细闻了闻,那气味……与她记忆中吴嬷嬷身上、王选侍屋里、甚至那尊暗红雕像上隐隐散发的气息,有微妙相似之处,却又更加陈腐混乱。

    周宫女冒险将这个给她,是什么意思?这碎瓷片来自哪里?与“悯”字、浣衣局旧档有何关联?

    她将碎瓷片紧紧攥住,锋利的边缘刺痛掌心。周宫女在帮她,以一种极其隐秘、且自身也承担巨大风险的方式。这碎瓷片,或许就是关键证据的一部分,或许能指向某个特定的人、地方或事件。

    “太后震怒……”谢阿蛮咀嚼着这四个字。太后为何震怒?是因为查到了确凿证据,证实了某些可怕猜想?还是因为调查受阻,或牵扯到了她不想看到的人?

    无论如何,太后那边的反应,说明局面正在激化。这对她而言,是危机,更是推动。

    她需要再加一把火。

    当夜,她又开始“梦呓”。这次,不再是模糊的意象,而是更加具体、更加惊恐的片段:

    “……箱子……打开了……好多纸……有字……红色的字……像血……”

    “……有人跪着哭……求饶……说不是故意的……火……好大的火……”

    “……黄色的衣服……在灰里……没烧完……有花纹……莲花……还有……还有这个!”

    她最后一句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同时猛地从床上坐起,眼神惊恐地瞪大,右手死死攥成拳头举在胸前,仿佛握着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身体抖如筛糠。

    值夜的宫女被她吓醒,连忙掌灯过来:“阿蛮!阿蛮你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谢阿蛮“茫然”地转过头,看着宫女,又看看自己紧握的拳头,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摊开手掌。

    掌心空空如也,只有几道被指甲掐出的深深红痕。

    “没了……”她喃喃道,眼神空洞,“亮亮的……碎碎的……有怪味道……刚才还在……”

    宫女看着她的掌心,又看看她惊恐未褪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这痴儿,莫不是真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消息自然很快传到了崔嬷嬷耳中。次日一早,崔嬷嬷便来了,脸色比往日更加沉肃,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焦灼。她没有多问谢阿蛮,只是让宫女带她出去,自己则与静慧在耳房内闭门谈了许久。

    谢阿蛮在佛堂廊下“晒太阳”,眼神依旧呆滞,耳朵却捕捉着风中飘来的零星字句:

    “……必须尽快……夜长梦多……”

    “……那东西……确定在浣衣局旧物里?”

    “……太后旨意,彻查……所有经手之人……”

    “……长春宫那边……陛下今日又发作了太医院……”

    声音断断续续,很快被风声吞没。但谢阿蛮已经听出了关键:太后下令彻查浣衣局旧档旧物,目标明确!而且,皇帝对苏浅雪病情的焦虑已经公开化,甚至迁怒太医院!

    形势正在白热化。

    午后,谢阿蛮被叫到佛堂一侧的茶室。崔嬷嬷独自坐在里面,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冷透的茶。见她进来,崔嬷嬷指了指对面的蒲团:“坐。”

    谢阿蛮“怯怯”地坐下,低着头。

    崔嬷嬷沉默地看了她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直白的审视:“阿蛮,你昨夜梦里,看到的‘碎碎的、有怪味道’的东西,是什么样子的?可能……画出来?”

    谢阿蛮“茫然”地摇头:“画……不会……”

    “那,像什么?”崔嬷嬷从袖中取出几样小东西,放在桌上——一块普通的青瓷碎片,一片褪色的绸缎,一小撮香灰,“可像这些?”

    谢阿蛮的目光扫过,最后落在那块青瓷碎片上,眼神瑟缩了一下,伸出手指,虚虚地指了指,又飞快缩回,含糊道:“有点像……但……颜色不对……暗……脏……有红……”

    崔嬷嬷瞳孔微缩:“暗红色?像是……沾了血,或是别的什么染的?”

    谢阿蛮拼命摇头,露出害怕的神情:“不知道……味道怪……像……像庙里香灰混了土……还有……药?”

    “药?”崔嬷嬷身体微微前倾,“什么药?你可闻得出?”

    谢阿蛮再次摇头,只是反复说:“怪……难闻……阿娘以前生病……喝过很苦的药……有点像……又不像……”

    崔嬷嬷不再追问,只是盯着她,仿佛要将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刻进脑子里。良久,她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挥挥手:“去吧。回去歇着。若再想起什么,立刻告诉静慧师父,或者……任何你看到的人。”

    谢阿蛮“懵懂”地点头,退了出去。

    她知道,自己抛出的“碎瓷片”线索,已经成功引起了崔嬷嬷乃至太后更深的注意。那暗红、怪味、似药非药的描述,应该能与她们在浣衣局或其他地方发现的线索对应上。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继续扮演好这个时而混沌、时而能吐出零星关键信息的“痴儿”,静静地等待,等待太后将那些碎片拼凑起来,等待皇帝与太后之间因苏浅雪和旧案而产生的矛盾彻底爆发。

    回到耳房,她从贴身处取出周宫女给的那片暗红碎瓷,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粗糙的质地,诡异的色泽,不祥的气味……这东西,究竟出自何处?为何会让周宫女如此紧张,又如此隐秘地交给她?

    她用手指摩挲着瓷片边缘那点黑色垢渍,忽然,指尖感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瓷质的粗糙感。她凑到窗前最亮处,眯起眼仔细看。

    在那点黑色垢渍的边缘,似乎粘着一点极微小、几乎与垢渍融为一体的、深褐色的颗粒,像是……某种植物的种子或碎屑?

    一个大胆的猜想,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上心头。

    她记得,前世曾偶然翻看过一本宫廷忌讳杂录,里面提及前朝宫中曾流行过一种极其阴损的巫蛊之术,需以夭折胎儿骨殖(或代用品)混合特定药材、仇人毛发衣物等,封入特制的粗陶或粗瓷罐中,埋于特定方位咒诅。其中提到,某些特殊药材研磨后,会呈现暗红色,且带有经久不散的腥苦异味。而盛放这些秽物的器皿,因长期浸染,也会带上类似的色泽与气味,即便打碎,碎片也难以彻底清洗干净。

    这碎瓷片……会不会就是来自那样一个“罐子”?而周宫女特意指出“浣衣局旧档”、“悯”字……难道,当年悯贵人之死,或者那件杏黄宫装,就与这类巫蛊之事有关?甚至可能,苏浅雪也牵扯其中,或是……受害者之一?所以她才幻视不断,心病难除?

    若真如此,那这局棋,就不仅仅是争宠构陷,更牵扯到了宫廷最深、最毒的禁忌!

    谢阿蛮将碎瓷片重新藏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眼睛。

    窗外,铅云越发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长春宫的轮廓,在阴霾的天色里,如同蛰伏的、病入膏肓的巨兽。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她,已经嗅到了那风雨中,夹杂着的、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与真相腐朽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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