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玉碎宫墙 > 第二十一章
最新网址:www.00shu.la
    慈宁宫后殿佛堂的日子,如同檐下冰凌滴落的水珠,看似凝滞,却在无声中丈量着光阴,也丈量着暗处汹涌的潮汐。谢阿蛮穿着那身靛青色粗布衣裙,混迹于洒扫宫人与礼佛太妃之间,低眉顺眼,动作迟缓,将那副受惊过度、心智残缺的壳子,打磨得愈发浑然天成。晨钟暮鼓,梵呗檀香,是她最好的掩护色。

    崔嬷嬷每隔三两日必至,有时携一碟精致素点,有时带几样不值钱却鲜亮的小玩意,话头总是不着痕迹地绕着“梦”、“颜色”、“旧物”打转。谢阿蛮的回应,依旧破碎、惊惧、且毫无章法。她会在看到杏黄色的供果绸垫时骤然瑟缩,会在听到某个特定音节的法号时眼神发直,会在擦拭某尊年代久远的菩萨金身时,对着底座一处模糊的缠枝莲纹浮雕,愣怔出神,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描摹,直至被静慧一声轻咳惊醒,才惶惶然低头继续。

    这些细微的、难以捉摸却又持续不断的“异常”,被崔嬷嬷一丝不苟地记下,化作每日递往太后案头的密报中的寥寥数语。太后那边,始终未有新的明确指示传来,只有源源不断送来的、品质越来越好的衣食药物,以及佛堂内外愈发森严却又不着痕迹的守卫,无声地昭示着那位深宫至尊的关注并未放松,反而更加密不透风。

    谢阿蛮心如明镜。太后在养着她,也在熬着她。用慈宁宫的“恩宠”熬掉她可能残存的戒心,用日复一日的平静熬出她深藏的“记忆”,或者……熬出她可能存在的、不属于痴儿的破绽。

    她稳坐钓鱼台。每日洒扫、诵经(虽只是静立)、用斋、歇息,规律得如同佛堂里那尊亘古不变的鎏金佛像。只有在极少数独处的、确信无人窥视的间隙,那双空洞的眼眸深处,才会掠过一丝属于沈青梧的、冰冷锐利的光芒,如同深潭下蛰伏的龙影。

    她在等。等太后那边调查的进展,等长春宫新的动向,也等一个足以让她这枚“棋子”真正动起来的契机。

    契机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意外。

    那是一个雪后放晴的午后,阳光难得有些力度,透过佛堂高窗上洁白的明纸,在地上投下明亮方正的光斑。静慧尼姑被太后召去问话,几个年老的太妃在偏殿诵经,佛堂正殿里只留了两个小宫女看管香火,呵欠连天。

    谢阿蛮被指派擦拭佛龛后方的墙壁和那些堆积在角落、蒙尘多年的陈旧经卷箱笼。这活计琐碎费力,且位置偏僻,平日少有人至。她抱着水盆和抹布,慢慢挪到那排高大的樟木箱笼后面。

    箱笼很沉,积灰厚实,散发着陈年纸张和木头腐朽的混合气味。她挽起过于宽大的袖口,露出细瘦伶仃、冻疮疤痕未褪尽的手腕,开始费力地擦拭箱笼表面的浮灰。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呛得她低低咳嗽。

    擦拭到靠墙角的第三个箱笼时,她发现这个箱笼的铜锁扣有些松动,似乎并未锁死。箱体也比旁边的更旧些,边角有虫蛀的痕迹。她下意识地伸手推了推,箱盖竟随着她的力道,向后滑开了一道寸许宽的缝隙!

    一股更加浓郁陈腐的旧纸气味涌出。谢阿蛮动作一顿,警惕地四下看了看。佛堂空旷,只有前殿隐约的诵经声和两个小宫女压低的说笑声。阳光透过窗纸,将她所在的角落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寂静空间。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探入那道缝隙,稍稍用力,将沉重的箱盖又撬开了些。借着身后高窗透入的、经过箱笼阻挡已变得昏暗的光线,她看向箱内。

    里面并非她预想的经卷,而是堆叠着一些大小不一、用锦缎或蓝布包裹的方正物件,像是书匣,又像是画轴。最上面一个蓝布包裹已然破损,露出一角深紫色的木质封面,上面似乎有烫金的字迹,但光线太暗,看不真切。

    谢阿蛮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这箱笼里的东西,看起来不像是佛堂常用的经卷法器。这种规整的包裹和深紫烫金的封面……倒更像是……宫中秘档,或者私人信札笔记一类!

    慈宁宫佛堂,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还放在如此不起眼的陈旧箱笼里,锁扣虚设?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划过脑海。她立刻缩回手,将箱盖轻轻推回原处,只留下那道不易察觉的缝隙。然后,她像是无事发生,继续擦拭旁边的箱笼,动作依旧迟缓笨拙,呼吸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急促。

    整个下午,她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擦拭时“不小心”碰倒了一个闲置的铜磬,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引得前殿的小宫女探头张望。她吓得蹲在地上,抱着头,好一会儿才被不耐烦的宫女喝斥着站起来。

    晚课时,她跪在蒲团上,眼神比往日更加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什么,声音极低,连旁边的老宫人都听不真切。静慧回来巡查时,瞥了她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夜里,谢阿蛮躺在冰冷的板铺上,睁着眼睛,望着头顶黑暗的帐幔。白日里那惊鸿一瞥的深紫色烫金封面,如同鬼火,在脑海中幽幽闪烁。那里面会是什么?太后的私人手札?先帝的隐秘记录?还是……与悯贵人、杏黄宫装、甚至沈家旧案有关的蛛丝马迹?

    渴望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理智。她知道,私自窥探这等隐秘,风险极大,一旦被发现,太后绝不会再留她性命。可那箱笼近在咫尺,锁扣虚设,仿佛是命运抛下的一个充满致命诱惑的饵。

    她翻来覆去,直到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才勉强合眼。

    接下来两日,她依旧按部就班,只是有意无意地,总会“路过”那个角落,用眼角的余光,确认那箱盖的缝隙依旧存在。静慧似乎对她前日的“异常”留了心,巡视的频率高了些,但并未发现那箱笼的异样。

    机会在第三日深夜降临。那夜风雪极大,呼啸的风声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声响。静慧和其他宫人都已歇下,佛堂内外一片死寂,只有长明灯幽微的火苗在风中不安地跳跃。

    谢阿蛮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她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滑过空旷黑暗的正殿,来到那个角落。

    心跳如擂鼓,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着耳膜。她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只有风雪肆虐的咆哮。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也让头脑异常清醒。

    她伸出手,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却稳而轻地再次撬开那道缝隙。这次,她将箱盖完全推开,足够她探入手臂。

    没有火折子,只能借着远处长明灯极其微弱、经过重重折射才到达此处的昏光。她摸索着,触到那个破损的蓝布包裹,将它小心地拖了出来。包裹不大,却很有些分量。她将它抱在怀里,迅速退回自己那间狭小的耳房,反手轻轻插上门闩。

    耳房里一片漆黑。她不敢点灯,只能就着窗外雪地映进来的、极其惨淡模糊的微光,将包裹放在冰冷的床板上。手指摸索着解开已然松散的布结。

    蓝布褪去,露出里面一个深紫色、边角包铜、封面烫金的木匣。烫金的字迹在几乎无法视物的黑暗里,只能勉强辨认出轮廓——是四个古朴的篆字。

    谢阿蛮凑近,鼻尖几乎贴上冰冷的封面,竭力睁大眼睛。

    那四个字是——“景和手札”。

    景和……当今年号!

    谢阿蛮的呼吸骤然停滞!景和手札?谁的?皇帝的?太后的?还是……某个特定人物的私人记录?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指尖颤抖着,摸索到匣子侧面的铜扣。“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顿了一顿,再次凝神倾听门外,只有风雪声。

    铜扣弹开。她掀开匣盖。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厚实的、裁剪规整的宣纸,纸张微微泛黄,边缘已有磨损,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墨香和……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最上面一页。借着那几乎不存在的微光,眯起眼,费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字迹清峻有力,转折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芒,是她无比熟悉、曾无数次在奏章批红上见过的字迹——萧景煜!是当今天子,景和帝萧景煜的笔迹!

    这竟是皇帝私人的手札?!怎么会藏在慈宁宫佛堂一个废弃的箱笼里?!

    巨大的震惊让她几乎握不住那轻飘飘的纸页。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纸页凑到窗边,让那点可怜的雪地反光尽可能照亮字迹。

    开篇几行,是些寻常的政务随感,天气记录,间或夹杂着对某位大臣奏对的评点,语气冷静克制,是标准的帝王口吻。谢阿蛮快速浏览,心跳却越来越快。她耐着性子,一页页往后翻。

    手札的时间跨度似乎不小,从景和初年直到……她翻到后面,纸张的陈旧程度似乎更新一些。忽然,她的手指停住了。

    那一页的日期,是景和十三年,秋。

    景和十三年秋……正是她沈青梧“病逝”前后!

    她屏住呼吸,指尖冰冷,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

    “……长乐宫沈氏,缠绵病榻久矣,太医束手。朕心甚忧。然沈家势大,边关屡有异动,尾大不掉。沈氏在,恐掣肘于朝局……”

    “苏氏浅雪,温婉解意,侍疾尽心,然每每提及沈家,辄面露忧色,言外有戚戚焉。沈氏性妒,昔年待苏氏颇苛……”

    “今日得密报,边关有将私通外藩之嫌,虽未坐实,然不可不防。沈氏一族,盘根错节,若真有异心……”

    “太医呈报,沈氏之疾,恐已入膏肓,药石罔效。苏氏泣请广寻名医,其情可悯。然……天命如此,或也是解局之法?朕……需早做决断。”

    字字如刀,剐在谢阿蛮早已冷却的心上。那熟悉的字迹,此刻看来,却比静思院的冻土更加冰冷,比王选侍脖颈喷出的鲜血更加刺目!

    原来如此!原来她的“病”,她的“死”,在萧景煜笔下,不过是“解局之法”!是为了铲除“尾大不掉”、“恐有异心”的沈家!苏浅雪的“温婉解意”、“侍疾尽心”,不过是为这肮脏交易披上的温情外衣,是她吹向皇帝耳边的、构陷沈家的枕边风!

    恨意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在她四肢百骸里奔流咆哮,几乎要冲破这具瘦弱躯壳的束缚!她想放声嘶喊,想将这一页页浸透虚伪与背叛的纸张撕得粉碎!想立刻冲到那对狗男女面前,将这一切狠狠掷在他们脸上!

    但她不能。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将喉咙里那声凄厉的呜咽压回胸腔。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让她濒临崩溃的神智,抓住了一丝清明。

    不能乱。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破旧的风箱般起伏。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却无声无息,滚烫地滴落在冰冷的手背上,又迅速变得冰凉。

    她颤抖着手,继续往后翻。后面还有一些零星记录,提及沈家被定罪、抄家、流放后的朝局反应,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拨乱反正”后的轻松。再往后,便是些后宫琐事、皇子教养、以及对苏浅雪“体弱多病”的忧心记录,其中多次提到“心悸”、“多梦”、“需用安神香”。

    翻到最后几页,时间已是景和十六、七年。笔迹依旧,内容却让谢阿蛮瞳孔骤缩。

    “……浅雪之疾,日益深沉。太医院言,似非寻常病症,倒像……心有郁结,神思惊扰。提及旧事、旧物,辄发作尤甚。朕令其静养长春宫,撤换一应旧色器物,然终不得解。”

    “母后近日,似对旧事多有垂询。崔氏常往慈宁宫佛堂,不知何为。静思院王氏横死,刺客之事未明……宫内流言渐起,皆指向浅雪昔年旧事。朕虽不信,然众口铄金……”

    “今日浅雪又惊梦,言见杏黄身影,莲纹缠绕,泣诉不休。朕心甚痛。悯贵人之事,乃先帝宫中旧憾,与浅雪何干?然流言如刀……莫非,真与当年那件宫装有关?那物……不是早已焚毁于火?”

    “吴氏暴毙掖庭,线索中断。母后态度不明……朕需得谨慎。浅雪之安,关乎国体,亦关乎朕之颜面。有些事,既已过去,便该彻底掩埋。任何人,不得再掀波澜。”

    手札到此,戛然而止。

    谢阿蛮缓缓合上木匣,指尖冰凉,仿佛刚从冰窟中捞出。胸膛里那团熊熊燃烧的恨火,此刻却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加深沉的、近乎实质的冰冷杀意。

    她明白了。全明白了。

    萧景煜并非全然不知苏浅雪的“心病”根源。他甚至怀疑到了当年的杏黄宫装和悯贵人之事。但他选择了包庇,选择了掩盖。为了苏浅雪,也为了他自己的“颜面”和“国体”。在他心中,沈家是必须拔除的权臣威胁,苏浅雪是他需要维护的宠妃和皇室体面,而那些被牺牲的、被掩盖的冤魂与真相,都不过是帝王权衡中微不足道的尘埃。

    而太后,显然洞察了更多,正在暗中调查。皇帝对此心知肚明,且充满戒备。母子之间,因为这桩牵涉后宫阴私、皇嗣谜团、甚至可能动摇皇帝威信(若证实苏浅雪与悯贵人之死有关)的旧案,已然生出了难以弥合的裂痕。

    她,谢阿蛮,或者说,沈青梧的冤魂,恰好处在这个裂痕的中心,成了太后手中一枚可能刺向皇帝和苏浅雪的利刺,也成了皇帝眼中一个必须严密监控、甚至可能随时需要清除的隐患。

    危险,从未如此迫近。但机会,也从未如此清晰。

    她将木匣重新用蓝布包好,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刚才那场几乎将她撕裂的情绪风暴从未发生过。然后,她悄无声息地再次潜回佛堂正殿那个角落,将包裹原封不动地塞回箱笼,推回箱盖,仔细抹去自己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耳房,重新躺回冰冷的板铺上,睁着眼睛,直到窗外透出第一缕熹微的晨光。

    风雪渐歇。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她缓缓坐起身,脸上恢复了一贯的茫然呆滞,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仿佛淬过寒冰、浸过烈火、又沉淀了无边黑暗,深不见底。

    棋子,已然看清了棋盘的全貌,也洞悉了执棋者各自的心思。

    那么,下一步,该如何落子,才能搅动这满盘风云,让该偿命的偿命,该现形的现形,让这污浊不堪的宫廷,彻底……天翻地覆?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