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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由于船东们心情灰暗,还是成心,他们竟然忘了日子——在大海上,多少人晨昏颠倒日月弄乱,眼前是一片迷茫,脑子里是一团迷茫,大海成了迷茫的化身,他们看不到过去也看不到未来了。幸好,或者说但是,梦独在大海上仍然保持着写日记的好习惯,只不过,并不是每日一记,而是几天一记但必将每日的趣事儿补记下来,有时记得特别简略,有时记得较为详细。船员舱里除了凌波,几乎全是大字识不了几个的大老粗,他记了些什么,他们不感兴趣,即便拿到他们的眼前,他们也看不出来什么。但梦独每次记过后还是小心地收好。他虽看不够大海,但也总不能老是观沧海,闲下来时他除了跟凌波一起玩外,主要还是看他带的几本小说,其中就有一篇《老人与海》。
他又打开了日记本,写下日期,当写农历日期时,方悟出原来这天正是最后一天,年关之日,大年三十。他问凌波:“凌波,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凌波摇摇头,说:“不知道。”
别的船员也不明所以地看着林晓帆,可以看出,他们每个人不仅在大海上不辨东西,也不知今夕何年了。
梦独说:“今天是除夕,明天是大年初一。”
凌波问:“晓帆哥,这是真的吗?”
又有人问梦独:“林晓帆,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梦独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姜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别人言说似的,道:“我们这里连个日历本都没有,不知哪天是哪天,他们总不能也会把日子过颠倒了吧?这他娘的,真太不把人当人了。”
梦独立时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心”,说:“我敢说,金船长、曹大副他们肯定悄悄为船上的所有人准备好年夜饭,只是现在没跟咱们说罢了,是想给咱们一个惊喜。”
“谁知道哩?”有人说。
“兴许是吧。”又有人道。
梦独想挽回自己的“失言”,同时还想这个时候未尝不可以在船员们面前拔拔面儿,便道:“究竟是还是不是,我去侦察一番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别忘了,我可是当过侦察兵的。”一句谎言从他的嘴里脱口而出,“凌波,跟我一起走。”
梦独带凌波找到了曹大副,只几句话,他便看出来,船东们的确太过抠门,是不想破费给船员们过个年了,的确是在装作忘了年关已至。他悄声劝曹大副:“其实,这正是你收买人心的好时机。船员们的心要是散了,乱了,干粗活重活还是要靠他们,最后真要是他们有人故意使坏,受损失的还不是你们?”
曹大副看着梦独,看了又看,看得梦独快有些不好意思了,才说道:“林晓帆,你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单纯啊?”
梦独点点头,又摇摇头,没说什么。
曹大副默了片刻,对梦独说道:“你说的对。就按你说的办。”
梦独微笑了一下,说:“不,是按你说的办。”
曹大副理解地笑了笑,说:“好,好。”
这是个多云天,太阳被云层遮住了,却给大海布上了最自然的天光;在这种最自然的天光里,大海静静地显现着无边无涯的蔚蓝色;海风轻柔地吹拂着站在甲板上的三个人,梦独几个月没理过发了,他原来的军式平头早经被乌黑的泛着青春光泽的长发所取代。
曹大副看着梦独,道:“你看上去还是很单纯。”说完,他拍了拍梦独的肩膀,走了。
没过多长时间,金船长、曹大副还有大管轮就一起来到了船员舱里,金船长宣布了好消息,晚上加餐,开茶话会,明天大年初一有水饺和汤圆吃。
但船员们间并未响起吹呼声,天空,大海,无聊,寂寞都在消耗着他们的热情,除非有什么异样的强刺激,才可再度调动起他们的僵死而冷却的热情。
兴许是看出船员们意兴淡薄,晚餐后的茶话会没有让大家聚集在一起,而是船员们在各自舱室里自己举行,无非就是一大袋炒花生及糖块儿,大家坐在一起闲坐着,吹吹牛,船东们也没有分头来与船员们一起喝茶夜话,他们既不能与船员们太过疏远,但也不能太没有分寸,让个别船员失了敬意与畏惧,他们必须让这些人明白,他们是雇主,而他们是雇工,这些人必须听命于他们。
大年初一这天,许多人都睡了懒觉,好在中午的水饺让他们精神稍微振作了一些。
饱腹过后,人便有些慵懒,只有想法儿消磨海上时光,大部分船员只能打扑克,至于这种几乎人人皆会的游戏,在这条渔船上早已升级为赌博了,赢家自是心花怒放,输家垂头丧气,没了筹码,便只好找主管后勤的大管事借贷,而这些借贷都是有利息的,每一笔借贷都是经过船员们的签字画押的,有的人借得多了,连自己也不愿意用脑子算一算了,但心里却知道,自己是入不敷出的,只怕合同到期后,还得欠公司一大笔钱呢。
可是赌博这玩艺儿,一旦上手,便很难收手。
也有个别船员并不参与赌博,他们是有些想家的,可他们是在大海上,而不是在陆地上,在大海上的人,是无根的,不是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的,何况他们有合约在身,说起来就是不折不扣的包身工,只有在海上熬满期限,才能赎回自己。看着他们这类人想家的落寞神情,梦独有些羡慕他们,他们至少有家可想,而他,从不想家,不愿想家,不敢想家,只能把家远远地抛在身后,抛得越远越好。
下午,老姜却并没有参与打扑克赌博,他先是一个人喝酒,后来,老禇像是闻到了酒味儿,还好像是与老姜有某种默契似的,来到了这个船员舱室里,与老姜对酌起来,但二人却并不多话,只是用眼睛交流。
这么几个月过去了,梦独发现,他对于这些海上劳工们,从不了解到了解,可是了解着,了解着,却又从了解回到了不了解,比如,老姜和老禇两人是一先一后来到公司的,可他们两个老海员怎么会搅到一块儿呢?按理说,他们本不认识可是热乎得像是似曾相识;甚至连老实的徐兵也颇让他费琢磨起来。唯一透明的,就只剩下凌波了,他但愿凌波的透明不是装出来的,否则他在感情上是要受到一些伤害了。
由于昨夜睡得太晚,加之长时间的精神振作,梦独着实有些累了,是身心俱疲,他虽然竭力撑着眼皮看了会儿小说,但手中的书还是一滑滑到了床上,他就那么侧身朝外,听着大海的喧哗之语,睡着了。
晚饭时分,凌波叫醒了梦独:“晓帆哥,晓帆哥……”
饭后,凌波悄悄跟梦独说了一件天大的事情。
梦独注意到凌波晚饭没怎么吃,且直至现在脸上竟然有一层惊恐之色,忙问他是怎么了。
凌波说,他下午看见老姜和老禇喝酒后满脸神秘,又见他们后来出了舱室到外面去了。他心中好奇,后来悄悄跟着也出去了,见他们二人站在船尾,手扒船舷边,二人在低语什么,但似乎有些意见不同,不免声音略有提高,凌波便听得了只言片语。
“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梦独问。
“他们要合伙杀死徐兵。”凌波说。
“老姜不是徐兵的表叔吗?”
“是假的。徐兵是个实心眼子的人,可是他却只听老姜的话。”
“然后呢?还说了什么?”
“然后的话,意思是,杀了徐兵后,他们就向船长还有大副那些人索赔,得赔好多万,因为徐兵是老姜的表叔吗?船长他们只能赔他们钱,私了,还说大海上死个把人是常有的事,他们就说徐兵是失足落水而死。大致情况就是这么多。我听得害怕,赶紧踮着脚尖儿回了咱们船员舱。”
“他们说过什么时辰没有?”
“哦,对了,说是今天晚上。”
林晓帆恍若有悟,他曾听曹大副说过,船长等人的意思是,等海上的收购船来到时,他们把金枪鱼卖掉,然后转向其他海域,去钓鱿鱼,兴许能够扭亏为盈。看来,老姜和老禇果真是在海上混过的,他们大约猜出来了,卖掉金枪鱼,船东们就有了一大笔收入,他们刚好可以借此讹诈,之后,船长只能让他们乘收购船回国。
“晓帆哥,你说,该怎么办呢?”凌波问道。
“凌波,你别担心,别害怕,让我来想想办法,我会有办法的。你呀,只管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要不,回到舱室后,你早点睡觉吧,睡不着装睡也行。”
“天快黑了,你得快点儿想出法子来啊。”
“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梦独安慰凌波道,还拍了拍他的后背。
梦独已经有了自认为切实可行的想法,但他知道暂时不便向凌波透露。凌波还太稚嫩,就像他十八岁的时候那样,神情上难免流露出慌张,万一让老姜和老禇看出破绽来,他们改变了计划,反是更难以找到对策了。他攀着凌波的膀子,一起回到了船员舱里。凌波倒是聪明,对梦独推说有些累了,想早点儿睡觉,便摊开被子,钻进了被窝里,将被子一拉,蒙住了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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