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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文钱一碗的馄饨,裴长临也不心疼,两人一人要了一碗。镇上的馄饨自然不指望店家能给多少肉馅,但胜在汤鲜,一个个小馄饨盛在用大骨熬了整整一夜的热汤里,一口下去肉汁满满。
贺枕书食指大动,瞬间将方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抛去脑后,话都顾不上说,埋头专心吃起来。
他看似嫁来这里没几天,实际已被困了许多世,前后加起来都有小一年的时间了。可这么长的时间,吃肉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这谁能受得了?
贺枕书边吹边吃,转眼就吃下去半碗,一抬头,却发现裴长临压根没动。
“看我做什么,你怎么不吃?”贺枕书问。
裴长临移开视线,没有回答。
他找店家要来个小碗,用干净的汤勺舀了几个小馄饨和半碗汤出来,把剩下的推到贺枕书面前。
“这些你吃了吧。”裴长临顿了顿,又道,“我早晨吃过东西,不饿。”
贺枕书“哦”了声,没与他客气。
病秧子食量向来不大,何况大夫也交代过,他不能吃得过饱,需要少食多餐。
贺枕书痛痛快快吃了一碗半馄饨,填饱肚子之后精神和心情都好了起来,被阳光晒着甚至有点犯困。
他用卖药赚的钱付了餐费,正想把剩下的铜板放回背篓,裴长临忽然道:“别放回去了。”
贺枕书没明白:“啊?”
“这些钱你收着吧。”裴长临道。
那两贯多钱被线串成了三吊,有两吊是完整的一贯钱,也就是一千个铜板,还好好放在背篓里。而剩下的散钱串在一起,有五百二十文,减去刚才吃馄饨花了二十文,还剩下五百文。
都在贺枕书手上。
他看了看手里的铜板,又抬眼看向裴长临,还是没明白。
裴长临没继续解释。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包,将贺枕书手里那些铜板都装进去,系好系带,重新交给贺枕书:“自己揣着,回去找地方把它藏好,别告诉其他人。”
裴家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无论谁赚了钱,赚了多少,都算家里的,回家都要统一交给管钱的裴兰芝。他这刚嫁来几天的小夫郎,自然不能把钱占为己有。
可裴长临这意思……
“阿姐那里我会想办法,只要你不说漏嘴,她不会知道我们赚了多少。”裴长临平静地说,“你不是还要离开这里吗,以后多的是要用钱的地方,能多存点总是好的。”
“等我死后……”
他偏过头,轻轻咳了两声,没继续说下去。
贺枕书捏着那装满了铜板的荷包,总算明白这人今天特意跟着他来镇上是为了什么。
感情就是为了教他藏私房钱。
在成亲那天,裴长临答应过在他死后会给他一笔钱,而现在贺枕书也知道,裴长临的确有点小金库。那是他自己这些年偷偷做木雕和小玩意,托人带来镇上卖了换的钱。
每一世,裴长临在临死前都会将那笔钱给他,供他离开这个地方。
虽然每次都没能成功走掉就是了。
交代完,裴长临起身想往外走。大约是今天出门的时间太长,裴长临的体力消耗几乎已经到了极限,刚站起身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贺枕书连忙去扶他。
“咳咳……我没事。”裴长临轻轻推开他,摇了摇头,“回家吧。”
他缓慢往前走去,贺枕书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这小病秧子,别的不行,败坏他的好心情倒是有一手。
讨厌得很。
.
返程路上,裴长临一言不发,兀自靠在窗户边闭目养神。
牛车内空间逼仄,贺枕书缩在座椅另一头,沉默地望着身边的人。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语气生硬地开口:“裴长临。”
裴长临没睁眼,轻声道:“什么事?”
“我要和你聊聊。”贺枕书坐直身体,严肃道,“你不能总是这样。”
裴长临应当是不太舒服,眉头紧紧蹙着,轻轻吸了口气:“我怎么了?”
“你……”贺枕书看他这模样,态度又软下来,话音都放轻了,“你不能老是把你要死了挂在嘴边,大家都在想办法呢。裴老爹不也是为了给你找大夫,才会去县城吗?”
也是因为这样,裴木匠才会意外得知贺家打算把家里的小双儿嫁出去,又不知从哪里拿到了贺枕书的生辰八字,果断登门提亲。
裴长临没有回答。
贺枕书注视着对方苍白的侧脸,认真道:“你得活下去。”
汤药能医治他身体的病痛,却医不了心病。
如果连他自己都不想活,一直在心里想着自己命不久矣,想着早日解脱,无论多厉害的汤药,都是治不好他的。
“你肯定还有很想做的事吧?你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没有去看过外面的世界,外面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你不想体验一下吗?还有,你会用木头做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你以后肯定还能做更多更厉害的东西,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
裴长临终于睁开眼。
少年说话的语气比平日急促一些,眉宇微微蹙起,像是有点生气的模样。
这让他那俊秀精致的五官显得更加灵动。
裴长临注视了他很长时间,许久,他唇角略微勾起来,露出一个像是自嘲的笑:“我要是不死,你就得一辈子做我的夫郎,你能甘心吗?”
认识裴长临这么久,贺枕书见他笑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猝不及防被对方这笑容晃了眼,仓惶移开视线:“我、我没有想与你说这些。”
很奇怪,明明已经与面前这人这么熟悉,平时也没少在外人面前假装恩爱。再亲密的举动都从没让贺枕书感觉窘迫或害羞,可偏偏因为这一句话,贺枕书脸上火烧似的烫,恨不得找个缝隙把自己藏进去。
“轻、轻浮!”贺枕书低斥一句。
许是从小饱读诗书的关系,少年就连生气时都说不出什么粗鄙之语,至多就是引经据典,说些文绉绉、叫人听不明白的句子。要是搁平常,裴长临是不愿与这种人打交道的,但面前这人……
怪可爱的。
生气的模样……也怪好看的。
让人忍不住想逗逗他,想看他还会露出怎样鲜活又好看的模样。
裴长临唇角的笑意不自觉变得更深,可那也只是一瞬。
他很快收回目光,又恢复了往日那冷冷淡淡的模样:“抛开这些不提,阿姐与我说了,昨天要不是你提出下山谷,她不会找到这些药。你有功劳,这些钱你该拿着。至于你想怎么处置,都随你,我们说好了互不打扰,我不会过问。”
说完,重新阖起眼闭目养神。
显然是没法再聊了。
贺枕书这会儿也不太想理会这个人,他气恼地别过头,看向窗外。
牛车内气氛僵持,外头倒是阳光正好。午后的光线炙热而明媚,洒在一望无际的田野和村庄上,一派宁静祥和,看得人心绪不自觉放松下来。
两人都没再说话,贺枕书很快在牛车慢悠悠的摇晃中昏昏欲睡,直到被外头传来的吵闹声惊醒。
“你这些药就值这个价,你要是不想卖,自己找别人去!”
这话听起来莫名耳熟,贺枕书睁开眼,撩开车帘往外看去。
牛车走的是官道,沿途会经过不少村落。他们如今便是正巧行至一个村落外,远处村口,有两人在大声争执。
其中一个贺枕书很熟悉,就是早晨见过的那个药贩子。
药贩子对面站了一位庄稼汉,瞧着已经年过半百,说话的声音低哑。
“这些药我采了整整三天,我打听过了,以前都是三文钱一两,五十文一斤,断不会一文钱三两,你别想糊弄我!”
“你也知道那是以前。”
药贩子跳上牛车,摆了摆手,“以前什么行情,现在又什么行情?这东西早卖不出价了,以后采点别的吧。”
他作势想走,庄稼汉一把抓住他赶车的缰绳:“不成,我儿子的束脩就靠这些药材换钱,你不能走。”
药贩子:“你不是不肯卖吗,放手!”
庄稼汉:“我……”
二人争吵间,贺枕书和裴长临乘的牛车也终于走到近前。贺枕书往那庄稼汉脚边的两个筐内瞧了一眼,看清了里头的东西。
正巧又是一种贺枕书认识的草药。
那药材名叫三角藤,因其叶片呈三角状而得名,多长于田野灌丛当中。三角藤有利水消肿之效,是治疗湿热痢疾的常用药材之一,也是这附近最常见的山野草药之一。
但正是因为这药材太过常见,售价十分低廉。
且三角藤必须将根茎晒干磨粉,方可发挥出最大药效。因此,药贩子将药材收去后,还得自己费心处理,自然是不乐意的。
至少在下河村,几乎没有人再采这种草药。
那庄稼汉多半不懂这些,才会满当当地采了两大筐。
可这些等着换钱急用的草药,却被那药贩子趁机压价。而如果不卖给药贩子,这些草药恐怕就要砸在手里了。
虽说无商不奸,但这药贩子未免有点太过分了。
贺枕书思索片刻,回头对裴长临道:“你刚才说,那五百文我想用来做什么都行,对吧?”
裴长临自然也听见了外面那两人的争论。
他睁开眼,意识到了什么:“你想做什么?”
贺枕书没回答。
牛车还在慢悠悠往前走,他喊停了车夫,重新掀开车帘探出头去。
“大伯,那药材你别卖给他了。”
牛车正好停在那两人不远处,贺枕书趴在窗户边,偏头一笑:“这些药材我全要了,就按原价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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