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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大早,连云院儿里便乱作一团,大的哭小的闹,皆是不得安生。尤匀怀里蹭着一坨脑袋,他习惯性地拍了两下后背,毕夷天便怔住不动,仰起脸来看他。
两人的脸离得很近,近到让尤匀重新看清了怀中这人的脸,眉眼狭长,鼻梁高峭,两颊平仄有致,还有颈间突兀的喉结,尤匀的音色较细,听起来十分温柔,喉结不像毕夷天那样明显,这样看着倒是让尤匀有些艳羡。
尤匀忽发现怀里这个曾经爱哭鼻涕、让人怜爱的小崽,已不知不觉地长成了一副坚毅的大男孩模样,算起来他应该也快及冠了——尤匀曾问过胡春阳大夫,那时说毕夷天的年纪应已过了十岁,只是生长滞缓,显得比五六岁孩子还要弱小。
尤匀正想得出神,忽见那处喉结轻咽两下,于是挪眼看回毕夷天的脸,却见他眼神变得深幽,还带了些难以名状的霸道,竟教尤匀看得有些心悸,忙用手蒙住了毕夷天的眼睛。
“我说,你俩能别在这儿肉麻吗?”连云实在看不下去,朝对面两人怨声道,“这儿小的还闹着呢,能不能注意点儿?”
尤匀的脸扑地一下通红,回眼却见毕夷天被蒙着眼,只剩一嘴笑扬在脸上,倒是十分得意的样子。
尤匀松开毕夷天的眼,两手推着肩将他推远,又朝连云怒嗔:“胡胡说什么。”
尤匀曾在街上无意听见大娘们摆闲话,说哪家富贵爷又养了新娈童,结果被家里娘子打个半死。
他自小诗书礼仪地规束长大,“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都刻在他骨子里,连偶然一听都会脸红,于是他塞耳闭目,匆匆离去。
然而,尤匀仍因此乱了一瞬心神,回去之后,他将四书五经抄了个遍,以示惩戒。
连云向来知道尤匀面皮薄,眼见着他脸红如樱便不再打趣,只是可怜了毕夷天,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吃到这天鹅肉了。
几人说着话,阿迪力古丽从院后走了来,正叫他们吃早食,却见院里一片异象:卫澜正趴在连云肩头上哭,毕夷天单膝跪地,也霸着尤匀不放。
阿迪力古丽几步上前,从连云怀里提走卫澜,顺手仍到地上,又一边对几人说教:“就是你们几个宠得他,整日无法无天的,还是社主回来管着好些。”
她刚说完,便忧了心,又朝连云切问道:“小云啊,社主怎么还没回来,都开年了,他们是不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呀?”
阿迪力古丽越说越细声,眼角眉心都揪到一处,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连云摆着手,忙开慰道:“没有,您别担心,她厉害着呢,不会有事的。”
曾经,连云和戗画都是一同出行,他从未见过社中人如此紧张的模样,如今才知,戗画是廌业的心骨,她若不在,廌业上下便如体不附髓,难以行径。
然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
萧案生曾问连云“他是否也心悦于她”,连云的回答十分肯定,便是“否也”。
而这个答案,连云或许违心,但却不曾后悔,他知道自己对戗画并非普通感情,但那也绝不是男女之情可以涵盖的——或许也曾有过的,但终究放下了,如今他只想一生予她为兄为伴,护她万安。
阿迪力古丽得了连云的话作保,便安下心来,忽惊了一声,她做了馎饦还在灶锅里,于是一边小跑,一边回头叫几人准备吃饭。
吃过朝饭,一群人又各自回屋补觉了。
尤匀却是闲不下来,今晨的遭遇还在脑海中记忆犹新,怕是日子太好过,以至于教这些皮猴儿连他也敢欺了,于是从后食堂绕回文堂,准备今年课业。
毕夷天精力过盛,也不去睡回笼觉,背手走在尤匀身后,甘心当个跟屁虫。
两人刚从文武堂之间的屏墙绕出,映入眼帘的一幕,将二人齐齐怔住在讲堂后。
院儿里的文武堂和朝廷公干都是一样休沐五日,这几日文武学生都应回家探望、团圆,无家可归的社员也都登记在册,平日和过节皆都在梧州分堂休沐,也是难得的安生日。
而此刻,本该空无一人的前文堂,却端端正正地坐着两个不可思议的人,竟是吴氏兄弟。
院中,那两兄弟并坐在一张课案后,没听见前方动静,光顾着埋头写字,也不知在写些什么,又是摇头又是扣脑,似是极为艰难。
堂上两人相视互奇,后一同上前察看。
谁知两人刚走到他们课案前,吴氏兄弟便警觉过来,如临大敌般匍匐下去,掩住了课案上的那副字迹。
尤匀心奇尤甚,便直言问道:“你们怎么不回去休息,是堂里有什么不合意吗?这又是在写什么?”
两兄弟红了脸,连连摇头,直道“都合意”、“没写什么”。
毕夷天却笑得狭促,弯下腰,捡起地上被那兄弟俩扔掉的废纸,嘲道:“在写道歉信。”
毕夷天仅略了一眼便递给尤匀,尤匀看罢,忽笑得春风拂面,头一回对这兄弟俩说话和颜悦色:“你们为何要写信给社主致歉?”
那信上倒也没写几个字,只有“社主,抱歉”,刚写到“歉”字,便写岔了,想来是两人写了一半发觉不对,又才去查书,说是道歉信,倒也名副其实。
那兄弟俩垂头埋脸,不好意思说话,见实在躲不过,哥哥吴达才踟蹰开口:“我们兄弟,自小流落,后被人看中身骨刚劲,才被捡去做了重工暗活,
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为了我和弟弟能生存,也都做了,
我们都没念过书,也没活过这样不用担惊受怕的日子,这段日子,过得就像做梦一样。”
吴达想起那个晚上,那个看起来身量不大、声音清冷的小娘子,她明明并不知道他们兄弟曾经历过什么,却十分坚定地确定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我们兄弟,从心里感谢社主,但是,我们太笨了,好多东西学不会,所以…”
“所以,才给社主写道歉信,”尤匀在吴达磕磕绊绊的话音中,终于听懂他们兄弟的心思,于是又道,“那然后呢,写完信之后呢?”
吴达埋了头不吱声,吴贵见大哥难言,于是红着眼,仰头自责道:“也不知能为社主做些什么,才能,能报答她,所以还是…还是…”
“你们想走?”此时尤匀不再和色,反而带着愠怒。
吴氏兄弟齐齐埋头,像是两个正受长辈训话的孩子,皆是满脸羞色。
尤匀将手中信纸一甩,恨不得甩贴在他们两人脸上,垂眼骂道:“古人曾云‘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你们既知自身愚钝,已是大慧,只需勤加努力,若是轻言放弃,能成何事?
你们羞愧、自责,道歉便罢,如今社主未归,你们打算留下一书信纸了事?你们若要走,对社主而言,根本不是认错,是辜负!”
毕夷天立在一旁,也是大气不敢出,只是记得尤匀也曾这样骂过他,那情景如今还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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