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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5月3日,星期日,天气:雷阵雨爸爸妈妈又出国比赛去了,把我放在爷爷家,吃过晚饭,爷爷让我自己在客厅看电视,他一个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自从奶奶去世之后,爷爷的行踪总是飘忽不定,经常找不见他人。
但是外面下雨又打雷,我一个人在客厅真的好害怕,于是我开始四处找爷爷。
爷爷家的房子很大,出了屋子,还有大院子,院子里还有个很大的储物间,爸爸叫我没事不要到那里玩,说爷爷会不高兴。
我一直很听话,但是我有几次看见爷爷走进去,许久都不出来,我想他这次会不会也在那里。
天上的闪电呼啦啦的劈下来,仿佛要把大地撕裂一般,我太害怕了,在院子里走路的时候都只敢贴着墙,一边哭一边走,一边喊爷爷。
储藏室的门果然没有锁,我费力推开门,看见里面有微弱的灯光,我想爷爷一定就在那里,恐惧和希望让我循着光线传来的方向一路前行,终于,我看见爷爷坐在书桌边上,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书籍擦眼泪。
我吓傻了,哭着问爷爷:“爷爷,你也害怕打雷吗?”
爷爷看向湿漉漉的我,赶紧走过来把我抱起来,帮我擦干脸上的水,他说是他不好,看书看的太入迷,不该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
爷爷的怀抱很暖和,我一下就没那么害怕了,我问爷爷在看什么书,能让他那么入迷,我也想看。
爷爷抱着我来到书桌边上,给我指书上的图案,他告诉我,这个是曜变盏,问我是不是很美?
我点头,说好像星空,我问爷爷这个盏在什么地方,能不能拿给我看看。
结果爷爷又哭了,他说他也想看,可是如今这世上除了日本,再也没有能看到的地方了。
我常听父亲说,我们楼家是建盏世家,曜变盏既然也是建盏,如何我家没有,唯独日本有?
我说:“爷爷,你烧建盏不是很厉害吗?烧一些出来不就行了?”
爷爷却只有叹气,他说都怪祖先目光短浅,世人不再斗茶,他们便不再烧制建盏,事到如今,曜变的烧制技艺早已失传,连他这个建盏世家的嫡亲传人,想要再瞻仰曜变的光芒,也只能在图片上了。
我不大明白爷爷的意思,说爷爷那么厉害,不能想想办法再烧出来吗?
爷爷看了看我,他说他已经老了,我爸爸又不成器,楼家就要后继无人了。
我真见不得爷爷哭,一边帮他擦眼泪,一边说:“爷爷不要怕,楼家还有我,我会继续想办法,一定把曜变烧出来。”
爷爷破涕为笑,立即把我紧紧搂住,夸我乖巧,他说我是楼家的希望。
我不懂,不就是曜变吗?有那么难烧吗?
一次不成,就换个法子烧一百次,一百次不成,就换个法子烧一千次,只要不放弃,总会有烧成的一天吧?
我早晚让爷爷再也不会看着图片哭。
2012年12月26日,星期三,天气:多云转阴
爷爷今天永远地离开我了。
他生病有一段时间了,我因为要上课,只有周末有空去看他。
今天在学校上着数学课,妈妈忽然来到教室外面,说要带我去看爷爷。
一路上她的表情都特别严肃,妈妈总是爱笑,可她今天一点笑容都没有,我有点害怕,问她是不是爷爷的病情很严重了?
她叫我不要瞎想,待会儿到了爷爷跟前不要乱说话,多听少说。
爷爷听说我来看了很高兴,特意把我叫到病床边上,他看上去明明状态很好,眼睛炯炯有神,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看着他状态这么好,我的心也跟着松了口气。
爷爷紧紧拉着我的手,问我最近学业怎么样,我说一切都好,还说等我拿了第一名,要他给我发奖学金。
爷爷满口答应,咯咯地笑。
爷爷说他帮我找了个养父,若是将来我爸妈有什么意外,养父会来照顾我,教我学习建盏烧制。
我心里纳闷儿,我爸妈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给我找养父?
爷爷这不是在诅咒他们吗?
哪有当父亲的,如此诅咒子女?
那一刻我有点讨厌爷爷,再说我都没见过的人,一上来就说要当我养父?那一刻我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让我连爷爷的手都有些抗拒,下意识甩开了他。
爷爷满脸的诧异,他看着我,忽然抓住我胳膊,问我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誓言,他说我明明说过要好好烧制建盏,烧出曜变,他叫我一定不要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爷爷的面目突然变得很狰狞,双眼突出,手也变得冰凉,他抓着我的肩膀特别的痛,我吓得直哭。
爸爸妈妈听到声音冲进来,才把我解救出来。
我看到爷爷直到最后嘴里还在喊着:“曜变,曜变!”
我却再不敢走进那间屋子。
我坐在门前,看见许多医护人员跑进跑出,忙忙碌碌一个多小时,最后等来了爸妈的哭声。
奶奶去世时也是这般场景,我知道我永远的失去爷爷了,可是我就是不敢走进他的病房去看他最后一眼,妈妈怪我不懂事,说好了叫我多听少说,怎么就把爷爷气成那样?
我真觉得自己很无辜,我从进门到出来,明明一句话都没说,都是爷爷在说,都是爷爷在吓我。
妈妈气急,说我竟然还敢顶嘴,举起手来要打我。
爸爸将我护在身后,他说我一个小孩能有什么错?要说有错,也是他这个做儿子的不争气,让爷爷失望了。
我爱我的爸爸,讨厌妈妈和爷爷。
曜变,曜变,不就是个破瓷器吗?
再好看能有多重要?
2015年12月6日,星期日,天气:阴转多云
跟陆正平学习烧制建盏已经有小半年的时间了,大约是家族基因的关系,我好像天生就是烧制建盏的料。
那些黏土和矿石在我的手里幻化成型,经过1300c的高温烧制,成为拥有绚丽纹路的建盏,这件事着实让我感到自豪。
曾几何时,我一度很讨厌建盏,甚至到了讨厌我的姓氏的地步,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真是年少不懂事,甚至有点占着茅坑不拉屎。
到了陆正平这里我才知道,烧制建盏是一件多么有意义且伟大的壮举。
建盏不光是一种茶具,它更是中华文明一段璀璨历史存在的证明,更是一种文化内涵的代表。
要把它好好地传承下来,要让更多人知道它的存在,知道它的好。
而且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建盏三分靠人七分靠天的特质,烧制上百次也未必能烧成几件像样的建盏。
这首先决定了它不适合作为普通人的生计,因为坚持做建盏的人,才更显得珍贵。
这就是我在学习建盏的过程中,一边庆幸一边自豪的原因。
庆幸我爷爷没有放弃我,让我遇见了陆正平,自豪我也成为建盏人中的一员,在发扬建盏文化的道路上前仆后继。
而且最近夸我的人挺多的,让我都有点要上天的感觉了。
今天有人问陆正平要不要放我出山去比赛,我真以为自己能成,结果他竟然说我火候还远远不足。
本以为他是瞧不起我,直到他带我去储藏室,我在那里竟然看到了十余件曜变,竟然都是陆正平前年就做出来的。
我想到爷爷临终前还心心念念的曜变烧制技艺竟然被别人抢先复制出来,羡慕的同时,内心更多的是羞愧。
若是我没有忘记十岁时的戏言,认认真真地回答爷爷的话,爷爷是不是就不会走得那么痛苦。
我那时候不懂他的遗憾,如今懂得了之后,已经为时已晚。
如果爷爷真有在天之灵,不知道他看到陆正平复刻的这些曜变作品时,是会欣慰还是遗憾。
我想他多半会欣慰,爷爷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个开明乐观,乐于支持年轻人成才的小老头,每次有人来请教他技术层面的问题,他都不吝赐教,甚至倾囊相授。
如今陆正平成功复刻了曜变技术,爷爷一定很高兴,即便他不姓楼。
可我觉得他一定也有遗憾,只因那个人不姓楼,既不是他的传人,也不是他的家人。连我都觉得愧对祖宗,他一定也有同感吧。
于是我请陆正平教我曜变。
他却说我技术还不行,就算学了也烧不出来。
他叫我不要还没学会走就开始跑,要先把基础打好,什么时候等我能自如地烧出兔毫和油滴,再教我不迟。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曜变作为建盏中烧制起来难度最大的工艺,岂能那么容易就学会?
要是我一个才学了半年的半吊子选手真能烧出曜变来,那岂不是对陆正平这里学习了四五年的师兄师姐的侮辱?
不,甚至是对建盏烧制技艺本身的羞辱!
总之我会谨遵教诲,专心研究建盏烧制,就先从兔毫的研究开始吧,陆正平说我的兔毫烧的很烂,总是不能做到条达。总体看上去仿佛兔子被同伴啃了,一块有毛,一块没毛,总觉得像残次品。
2015年12月20日,星期日,天气:多云
这几天都在练习烧制兔毫盏,所谓兔毫,是在结晶气泡第一次形成后向下滚落过程中形成的纹路,它形成的时间是非常短,也非常难控制的。
若冷却过早,则条不能达,若冷却不及时,结晶釉则会堆积在盏底,形成油滴。
然而一个窑炉中的素坯,由于摆放位置,窑内气氛甚至是施釉厚度的原因,在窑内的受热其实并不均匀,不同位置的素坯,燃烧时间和受热温度,甚至冷却时间都有所不同,想要很好的控制火候,形成合格的兔毫纹路,需要窑工拥有长久的经验积累和温感。
光是这一点,就不是什么人随随便便能做到的。
这几天我一放学就来工作室跟着老窑工一起学习,别看他们平时土里土气,干瘪瘦弱,随手拿个半拉烟头,到处吞云吐雾,但一聊到控火的事情,那简直是——我愿称之为掌握火候的神。
尤其陆正平家的这个老窑工,都说建盏是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出窑的会是什么货色。
但这位老窑工却每次都能猜到八九不离十,凡是经他手摆放并烧制的素坯,他都能大致说出烧出来以后的纹路,几只油滴,几只兔毫,甚至是柿红,他都估算的出来。
你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就笑,“我放的火,我调的温度,我能不晓得撒?”
有时候我在想,他会不会比陆正平还厉害,故意向他探听曜变的烧制方式,结果他又笑,“那种秘诀,主家能叫我知道撒?我要是知道,还在这里打工?”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嘴上说着不知道,但他看我的眼神,总让我觉得他知道好多秘密。
不过他们这种老家伙嘴都是很严的,就算是喝多了酒,醉到不省人事,也绝从他们嘴里挖不出半点主家的秘密来。
有一次陆正平的一个经销商嫌他卖的太贵,想要撇开他挖走老窑工单干,专门请他喝了场大酒。
老窑工足足喝光他五瓶茅台,愣是一个字儿也没漏,临走前还帮那个醉到不省人事的经销商把酒钱给付了。
弄得那个经销商十分没脸,加价把陆正平出的新品都买走了。
我说是陆正平厉害,懂得识人善用,别说师兄师姐们,就连窑工都这么忠心不二。
陆正平却笑笑,他说我不懂,窑工这个行当,最重要就是诚实守信,守口如瓶,要是随随便便就泄露主家的秘密,那他在这个行当也就算干到头了,以后没人再敢用他的。
他叫我也要如此,专心练习,记住要领,别老是耍花花肠子走捷径,到时候适得其反。
我直接脸红,什么都瞒不过陆正平那双慧眼。
好在今天我也烧出一只兔毫,条虽不大,但总算均匀,我说感觉我快成了,应该下次就能烧出真正的兔毫了。
老窑工笑我天真,说还早得很呢。
我说他晦气,乌鸦嘴,就是见不得我好!
他笑,说非也,说他是在给我打预防针,免得我下次失败要哭鼻子。
我呵呵,我才没那么脆弱,而且我确信我已经离成功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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