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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光穿过云层,在缭绕渺然的云雾上染上粼粼的金色。登云台下诸峰在白与金的雾气里隐约出透亮的绿。

    我垂眼看着自己的手,白皙细腻,没有满手刺目的血。入目的衣服也不是破损脏污的嫁衣,是天青色的弟子服,腰间缠着象征掌门亲传弟子的金铃子。

    我摸了摸心口,它在平稳地跳动着,没有被剑穿过的痕迹。我怔神了好久,才终于确定,我重生了,回到了晚尔尔要进扶陵宗的时候。

    我脚下踩着的黑乌石,纹路玄奥,材质特殊,据说天雷劈下来都难裂半分,只有登云台这块用作弟子比武的地方才有,也确实坚硬无比,被弟子比武的灵气摧残了这样久,上头的裂痕却不多见。

    「朝珠师姐,你的剑。」旁边的弟子毕恭毕敬地递过来一把剑,不是我的本命剑,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铁剑。

    我转过头,登云台的观战台已经聚齐了不少弟子,宗门中少有这样的奇事,因而来观战的弟子格外多,我的掌门师父没能前来,但是宗门中地位崇高的玉已真人和南玄堂主并诸位长老,都已到场来观看,坐在前头慢悠悠地喝着茶。

    周围的弟子在窃窃私语:「这少女自己琢磨瞎学了几招剑式,连练气聚集灵气都不会,居然要和已经金丹的朝珠师姐一较高下。唉,真是自讨苦吃。」

    「朝珠师姐天资这样高,只希望等会她收些力气,别叫这少女伤得太重就好了。」

    我仰起头,登云台上已经亭亭站了一个黄衣少女,杏眼桃腮,身量单薄,手中扛着的却是一把重剑,剑身几乎都快有她大半个人高。

    她站在高台之上,眉间一粒朱砂痣明艳无比,鹅黄色的裙摆被风吹扬起来,如雾一般飘渺。身上穿的还不是扶陵宗统一的天青色弟子服。

    正是晚尔尔。

    她唇角有笑意,看的却是台下的我,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扬声挑衅道:「朝珠师姐,你可做好准备了?只要你上来,咱们就可以开始比试了。」

    就可以开始了,我喉中突然涌上一股腥甜。

    这是晚尔尔的开始,却是我辉煌的结束。现在正是碧桃花开的时节,却不是扶陵宗三年收一次徒的时候,晚尔尔想要进扶陵宗,先得完成诸项困难,再赢下一位扶陵宗峰主的亲传弟子,才算完全。

    晚尔尔一来,就挑中了我——掌门的亲传弟子,十五岁即金丹期的鲤鱼洲少主。

    不起眼的少女上来就要挑战这一辈的天才师姐,这样的噱头让大半的弟子都抛下了手上的事务,跑到登云台看热闹来了,连长老也来了不少。

    旁边的弟子把手中的铁剑往我的方向又递了递,前世我也同这些弟子一般想法,不想她输得太惨,主动把亲身佩剑换成了一把铁剑,然后,十招之内被她挑下了登云台,输得极其难看,极其狼狈。

    众人哗然,满座皆惊。

    修真界偶尔会有奇才,凭借对灵器的天赋,可跨修为打斗,没成想被我撞上了,在晚尔尔之前,也就只有谢如寂一个。

    我后来无数次后悔,道心堵塞、灵力消散,曾经修真界十五岁年少金丹的朝珠,到死都只停滞在金丹,从晚尔尔出现的这一瞬起,我的修为再没有大长进,连心魔幻境中都一次次幻想,如果我不曾大意,如果我不把佩剑换掉,如果我再警惕一些,我就可以赢的。

    那么鲤鱼洲就不会被她夺走,那么扶陵山也许最后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如今,天道垂怜我,让我回到了这个刚开始的时候。晚尔尔刚进师门的时候。

    玉已真人看了看日头,眉头蹙起一些不耐烦,唤我道:「朝珠,你好了就上去吧,速战速决。」

    我推开了弟子送上来的剑,摇头道:「帮我把玉龙剑拿过来。」

    玉龙剑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剑,鲤鱼洲历任少主的佩剑,出鞘时有龙吟之声。

    周围骚动起来,连隔壁面熟的师姐都上来捏住我的袖子,大惊失色:「朝珠,她可是个连修真门都没入的凡人啊。你别太认真了。」

    我接下玉龙剑,轻轻地摩挲着,隔着剑鞘都能听见它微微的震鸣声,我长舒了一口气,拂开她扯住我衣袖的手,落下声来:「师姐,我只是太想赢了。」

    登云台旁有株百年碧桃花,碧桃花被风吹卷下来,在登云台上流连。

    晚尔尔扛着重剑,弯着眼笑道:「朝珠师姐,我是晚尔尔,你以后应该会记得很牢的。我听闻你很久了,连人间都知道修真界有个朝珠呢。」

    我抽出玉龙剑,剑身雪亮如玉龙之鳞,自登云台上鸣出龙啸之声,我才抬起眼看她:「没进扶陵宗,算不得我宗弟子,也自然喊不得我一句师姐。」

    她一下哑住,唇角的笑意收拢了一些起来。

    铜钟敲响了三下,像是闷出来的声音,是比斗正式开始的象征。

    我感受着体内磅礴舒畅的灵力,像是天河的水一样顺畅,再没有后来的堵塞枯竭感,这一年的我,年少英才,扛着鲤鱼洲未来的希望,被誉为扶陵宗百年来最出色的弟子。

    我仍然是天之骄子。这一次,我会赢的。

    我体内灵力澎湃,右手执玉龙剑凌空削出,左手捏着剑诀,凭空出现浩瀚的一片白霜,凌厉的剑气化为玉龙长吟一声往晚尔尔的方向吞吃而去。

    围观的人都惊呼一声,纷纷惊叹道:「朝珠师姐的剑意已经可以到化物的阶段了。」

    晚尔尔脸上也再没有笑意,蹙着眉头把她那把重剑挥起,重剑在她手中极为轻巧,一剑斩在玉龙脖颈,没断,步步退到登云台的边缘,显得有些吃力,最后一剑落在玉龙七寸之处,咔嚓一声剑气所化玉龙应声而碎,飞散的剑意在她身上擦出血痕。

    晚尔尔满头的汗,擦去脸上的血痕道:「你的剑气不像龙,倒像是蛇,打在七寸,就没了。」

    话音都还没落,她挥着重剑就往我扑来,重剑落下,我用玉龙剑去挡,金石相撞的声音刺耳地响起来,龙吟声突然弱了下去。

    重剑连连进攻,我步步相挡,在她密不可分的攻势中里瞧见一处破绽,玉龙剑抖落星雨,一剑往破绽里刺去。

    晚尔尔却突然抬起眼,轻轻地看了我一眼。

    我体内运转的玉龙心诀接着凝滞了一瞬,我澎湃的灵气像是被冰霜冻结住了,就是这一瞬,重剑突然暴起,千钧之力拍在我的背上,脊骨发出让人牙酸的碎裂声,血沿着我的嘴鼻往上翻涌,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何其熟悉的感觉,像是上一世的情景再次重演。

    我想,不该是这样的。

    我是金丹期,我有玉龙剑,我没有轻敌。

    我几乎直不起腰来,但我还有玉龙剑在手,我不能输。我大喝一声,眼睛通红,剑意带着血气往外挥,又是一条漂亮的玉龙,嘶吼着往前俯冲,撞上重剑之后却没了声响,像是龙入深渊。

    重剑的势头却没能挡住,又落在我的脊背上,我被打趴在地上,呕出一大摊的血来,脸贴着脏污的地面,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疼痛,玉龙剑被打脱出去,落在不远处。

    一双精致的鞋停在我面前,鹅黄色的裙摆轻盈地跃动。晚尔尔收住剑,笑盈盈地转过身朝观战做主的玉已真人道:「真人,胜负已分。」

    无数道目光落在我身上,那是我前世受过不知几何的目光,惋惜、惊讶,好像我天生不该匍匐在地上。

    我的手蜷缩了一下,每动一下都是十分的疼痛。我伸出手,艰难地往前爬,蜿蜒出带血的痕迹,汗沿着眉骨渍进我的眼睛。我身上洁净的天青色弟子服,浸透了血和汗。我够到玉龙剑了,长剑在手,我撑着剑又一次站起来,我的腰像是碎了,几乎直不起来,只能勉强站稳。

    晚尔尔转过头惊讶地看着我,唇齿间满是腥甜,我垂着头呢喃道:「我不能输。我得赢。」

    我想起鲤鱼洲那场没能熄灭的大火,我想起他们为我叹息早慧必衰,我想起谢如寂曾道:「朝珠,你不该练剑」。

    为什么我不能练剑?为什么我不能赢?

    晚尔尔的重剑又一次挥下来,玉龙剑华光流转,这一次没有剑气化龙,没有冰霜凝结,像是鲤鱼洲九月的风,那样的柔和。

    玉龙剑谱第二卷,鲤鱼风。

    我上辈子从没练成过,只止步在第一卷。这剑风柔和,所过之处飞花湮灭,号称从不皲裂的黑乌石,悄无声息地化出细微而不可数的裂缝来。

    晚尔尔往后疾退,那把重剑被她挥得像密不透风的盾一般,那把重剑叮叮当当擦出刺耳的声音,她闭眼像是在听声音,在某一个瞬间睁开眼,我竟然反应不了。重剑破风而来,沉闷地拍在我的胸口。

    我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被暴雨打在地上,从登云台一剑被挑落下台。

    满座皆惊,众人哑然无声,惊诧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这样的眼神我前世见得太多了。

    正好是第十招,还是十招之内被挑下台,比前世的模样更加惨烈。

    碧桃树的花如仙台玉琼般飘洒,飞旋在晚尔尔明黄色的裙边。金光之下晚尔尔转过身,背后是蔽日之浮云。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倒在地上的我,眉眼一粒朱砂痣,拱手道:「多谢师姐赐教。」

    有人一句话挑破寂静,喃喃道:「朝珠师姐,输了。」

    玉已真人最先反应过来,他看晚尔尔的眼神十分热切,向来刻薄的脸上也出现一点满意。他向来只看弟子天赋,如今寻得良才,几乎激动起来。

    我睁大眼睛看着晚尔尔,脸上往下淌的不知是血还是汗。脊骨不知断了几根,还够不够我以后挺直脊背。我张开唇,却发不出声音,每次张口都是血往外涌,沿着我的下巴一直淌下。

    我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赢不了你。

    我没放松,从踏上登云台的第一息开始就紧张,后背都是汗,甚至超常发挥,我以前从没能用出来鲤鱼风的招式。每一招式我都看得清晰,每一步我都做到了极致。

    为什么我这样努力了,还是不可以。

    我急促地呼吸,血气在我鼻尖翻涌。

    周围迷蒙起来,像是在欢呼,他们欢呼一个新天才的诞生,没人能听见我的声音。

    有人在我身旁俯下身,常年练剑的手上有茧,他替我拨开黏在脸上的发丝,伸手擦脸上淌的东西,原来我掉的是满脸的泪啊。浮光穿过百年碧桃树的缝隙落在他的眉眼里,肩上也落了些宛然的碧桃花。

    我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声,我说:「为什么?」

    谢如寂平稳道:「朝珠,你不该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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