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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冬夏两季,上京五城会有专门的大型集市,此时南北商贩聚集,大江南北各种好玩的好吃的都会出现,热闹非凡。庄皇后尚未出嫁之时也爱这种热闹,但一入帝宫深似海,多年未有那个机会再感受一次万民的热闹。虽有侍卫在旁守护,嬷嬷看着阿宁拉着庄太后从糖人小铺窜到灯笼铺,又从灯笼铺窜到香坊,一通心惊胆颤。这昭宁郡主平日里在帝宫挺恭敬持礼,怎么一出帝宫就跟脱缰之马一般,也难为太后性子温和,被她牵着到处逛也来了兴致,没多拘泥那些礼仪。
“姑娘唉,你慢点,紧着点儿夫人啊。”
嬷嬷在外又不敢唤其名号,只能亦步亦趋地一边唤着一边跟着。幸好宫中护卫眼明手快,否则这人群潮动,定得跟丢了。
此时阿宁带着庄太后在一个小贩的首饰铺前停了下来,其上有各种花色的簪子发饰,都不是什么名贵的材料制作而成,但看得出都是那小贩自己手工打造。庄太后看着这些东西尤其怀念,小时候她也爱跟着小姐妹来逛这些小铺子,不是什么值当的东西,但这种小东西会让人心情大好。
看着阿宁拿起了一枚飞鸟型的发簪,不过是普通木材雕制,但却栩栩如生。
“这鸟倒是稀奇,看着像凤凰,又感觉不似凤凰那般华丽。”
嬷嬷倒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形态的鸟。
阿宁倒没想到,能在一个小摊上看到龙雀的图形,原本大渊古籍里面对于这种生物的记载极少,阿宁曾在书中得知一些只言片语,便凭着自己的想象,曾做过一幅龙雀图,后来被张娘子看到便做了明锦院的图例,看着这小贩的簪子,与阿宁所绘有七成的相似,大抵便是从明锦院的图像中来的。
明锦院的图像受时人追捧,也有一些商家私下模仿,但绣工、面料毕竟不同,图案的完成度也不同,因此还是有些差别。
见阿宁买了这小玩意儿,她平日里也带不上,庄太后尚未开口问,却听她道:“边陲那里有不少小姑娘就爱这些小玩意儿,贵了的带着怕被人觊觎,就这种的正正好。”
庆同每次来人,阿宁都会让人给顾繁春带些东西过去,送给他那里的学生,如今他不同以往了,学院当真开了起来,阿宁为他请了一些先生过去,学生也多了,除了日常的书籍,阿宁还会送些小玩意儿过去。小姑娘总有爱美的年纪,边陲那里多数人还在温饱上挣扎,自然是没有这些的。
阿宁从未与人提起过这些,庄太后也是第一次知晓她还在做着这些善事,但阿宁似乎也不想多提,就简单一句也没了下文。
庄氏总觉离了帝宫的阿宁少了礼制的约束,更自在了些。她可以随意在一个茶棚坐下饮一碗茶,也入得最好的香坊,品一品余味绵长的梵香。在帝宫之外,她很自由。想来,若非为了桑府,她本不该被上京城束缚在此。
此时,庄氏有些许了解,为何皇帝想要将那后位给与她,或许他也怕帝宫根本留不住她。
走了一路也累了,阿宁寻了一处视野极好的茶楼带着庄氏一等人入内歇息。小二很会识人,立刻将人带去了楼上的阁间,上了茶后方退了出去。
窗外的风幽凉,阿宁还是卷帘其上,看着热闹的街景,心情似乎极好。
庄氏见她这般,更是不知要如何开口将谢氏嘱咐的话说出。
“娘娘,我母亲此前来找您?”
庄太后点了点头,将与宴清安的话简略地说给阿宁听。她看着阿宁的神色,却不见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敛着眉目,淡笑着听着。
“我母亲性子很柔软。”阿宁浅声道:“但此前桑家出事之时,却敢于站出来帮着父亲面对家中繁杂,所谓为母则刚便是她这般吧。”
庄太后点头,道:“你母亲的确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敢在我面前说那番话。”
“娘娘可去过北荒?”
阿宁说的是西南部以北有一片无人的荒区,那里因有天险所以即便是走商之人也没什么人去。
庄氏摇了摇头,阿宁继续道:“北荒之地少人,但春秋二季可见万物荣枯,天地壮阔。还有大漠以北,啸海之滨,天地一线,云海归山。”
阿宁看向庄氏,那双如墨玉一般的双瞳带着润泽之感,定静而专注,仿似能看到她生命的勃发和昂扬的灵魂。
“娘娘,这些我都见过。”阿宁带着浅淡的笑,对庄氏道:“我见过天地之广,又如何能困守一处,枯坐一生?”
阿宁的话如搏鼓之锤,砸向深渊,震荡之音可碎河山。
“但君上主意已定。”
阿宁摇了摇头,“况且我若入宫,桑府日子再难安宁。”
“君上有提携你父亲的打算。”
“他提携过多,定然招致他人愤恨,我父亲此人我明白,非大才之人,若居高位,难以自保。君上不可能一辈子看着桑氏。况我若入宫,宫外之事难以企及,我位越高,我家人性命便越危险,届时我也罢,桑府也罢,都不过靠着圣恩过活。”
阿宁看着庄氏,浅声问:“君恩难测,娘娘应当知晓。”
庄太后与敦帝多年夫妻,却依旧走到最后如林中之鸟,各自散去,阿宁这话虽有些冒犯,却不失真意。
“你不信君上?”
阿宁点了点头,“并非我不信他,我不信的是那皇位之上的人。”
一国之主这个位子如吞人心的深渊之兽,谁能保证未来苏瓷能一如今日本心,若来日君恩不再,阿宁与桑氏又如何自保。
庄氏看着阿宁,她很清醒,甚至过于冷静地看着自己所处的一切,这上京城氏族贵女,多数对那高位充满向往,但就是这个上京大族看不上的小户之女,告诉自己,她不要那位子。庄氏多想这番话能让谢氏那些旧贵们听听。
“娘娘容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这皇位在我眼中如同世上最尊贵的牢笼,束缚着名为帝王的困兽。”
阿宁浅笑,仿似开玩笑道:“其实有时候我会想跟苏瓷讲,干脆别要那皇位了,跟我走不是更好么?不用听那群大臣每日吵个没完,也不用去平衡那么多氏族之间的腌臜之事,每天可以随心过活,也不用担心生计。”
阿宁这话说得清浅,但却让庄太后心惊。她忽而念起流寇入境牵扯到庄氏那时,苏瓷眼中一片凉薄地跟她提起与庄氏联盟之事,彼时不知为何,她从苏瓷的眼中看不到任何对权势的欲望。那时她有一个荒谬的念头,或许,这个皇位,他根本不想要……
但念及苏瓷若不想要这皇位,又为何有那么多的谋划,这才让庄太后放弃自己那般荒谬的猜想。况且,大渊如今再不能失去一个帝王,尤其还是一个前朝与氏族皆拥戴的人。
庄太后敛了敛眉目,故作嗔怒道:“你今日这话逾举了。”
阿宁知她并非真的生气,只是有些东西对于已经困守一生的人而言,不敢多想。
“娘娘,时候不早了。”门外候着的嬷嬷提醒道。
阿宁闻此,起身对庄氏低身见礼,道:“今日阿宁多有逾举之事,还望娘娘海涵。”
庄氏起身拍了拍她,并未多言。复随一众侍从直接返回帝宫而去。
待庄氏离开,阿宁走向二人阁间背后的竹帘,她掀开竹帘,内有另一番乾坤。窗边,苏瓷收回看向窗外的眼,浅淡地看向阿宁,窗台的天光印照在他如画的眉眼之上,倒似掩盖了眼中的情绪,他唇边依旧带着浅淡的笑意,就这般静静地看着她。
苏瓷今日一早便被阿宁约在此处,许久不见她来,却不想她将庄太后带了来,又说了那番话。这话不仅是说给庄氏听,也是说给大渊氏族听,更是说给苏瓷听。
“还记得小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你么?”
听苏瓷这般问,阿宁想起了那时的静安寺,人群往来,络绎不绝,她独自一个人坐在寺庙后山的石阶之上,身上被微雨沾湿,一些人想要上前询问,均因她的戒备而放弃。最后那个精雕玉琢般的娃娃出现,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复前行几步又走了回来。
“你要跟我回去么?”
那娃娃长得好看,她便不自觉牵住他伸来得手,从此便走到了今日。
阿宁点了点头,却听苏瓷浅声问道:“我那时没有放下你离开,今日,你要放下我么?”
冬风吹落无尽意,斜阳不暖离人心。此清浅的一问如撞击心灵的重锤,阿宁神色微动,看着那一双无比熟悉的眉眼,一时无法回答此话,如同刻骨的诘问,答不得,怕一开口便是不舍。
二人相视无言,皆微微红了眼眶。
“这可怎么办呀……”
阿宁的声音悠悠,却见苏瓷起身朝自己走来。他今日只用玉簪束法,墨发垂落身前,一袭天青色的长袍略显单薄了些,如同画中的仙被红尘的劫拖入了世间。阿宁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却见他走到自己身前,低身轻轻揽住了自己。苏瓷低垂着头在阿宁耳边浅声道:“我们打个赌。”
“今年我会回姑苏祭祖,白氏祠堂之前有一株红梅,若姑苏的第一场雪早于红梅盛放之时,你便留下,若是初雪未临而红梅早开,我随你走。”
阿宁静静听完他的话,心中的震动让她眼中湿润。自古梅比雪先行,苏瓷这话便是已经做好了随阿宁走的准备。
无论输赢,皆不分开。
阿宁伸出手紧紧地回抱着眼前的人,鼻息之间尽是苏瓷身上的旃檀之香,她紧紧地靠在他的颈项之间,良久吐出一句,“好。”
东境韶清宫,枯树断枝落了一地。不过一年,厉帝已然发色花白,他此时枯坐在庭院之内,神情几分浑浑噩噩。宫侍刚喂他喝了汤药,此时他神识倒是清醒了许多。
女子买通了宫侍,今日入得院内,见敦帝这番凄凉晚景,却还是上前去,低身见礼,“文氏文书意,见过君上。”
厉帝看了她一眼,文氏之女他有些印象,文太傅的孙女,但也不记得究竟是谁的女儿了。
“太傅可好?”
厉帝的记忆倒是模糊,有些人与事他还是记得的,但他已然忘了文渊在帝宫之前逼宫之事,倒是记得从前他教自己时的那些场景。
听闻厉帝开口便先问祖父,文书意抿了抿唇,还是隐瞒了文渊之死,道:“祖父甚好,也时常顾念君上。”
“是么?”
厉帝的声音喜怒难辨,他便不再看依旧跪在地上的女子,而是仰头看向一望无际的天,神情又略有一些恍惚。
文书意见他这副模样,微微蹙眉,道:“祖父至今仍念着君上,想要接您回去。”
听到这句,厉帝却毫无反应,文书意继续道:“臣女今日来,是想向君上求一道手谕。”
文书意见厉帝依旧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复从袖中取出一纸白卷,几番哄骗,才让厉帝在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只是因手中颤抖,那字迹不复从前的苍劲,几分歪扭,但也更加表明,厉帝如今的状况并不好。
文书意收好那卷手谕,又带上了长袍的兜帽,自小路离开了。全然未发现,自她进入韶清宫开始,便有一双眼睛一直自暗处盯着她。
年节将至,皇帝姑苏之行临近。皇帝生母一事已然不是秘密,但现朝的官难断前代的帝王,况且此案牵扯当年敦帝以武器动乱边陲,借机收复周边属国之事,事及大渊宗主国的地位,因此白氏之案难翻。
而白氏罪名未赦,此番公然祭祖定然会引得太祀不满。礼官劝说再三,依旧没有改变皇帝的主意。此番是新帝登位后首次出行,由京机营派人护送,领军之人则是言氏言如潮。
言如潮离京,京中之事交予其副手和长子代行其职。此前因受罚,言子盛被言如潮暂夺营中的职位,在家思过,此番得以重新拾权变得更加谨慎了些。
那日,文氏侍女找上了好不容易被家中放出的言子盛,将文书意亲手书写的一封信件给了言子盛,言子盛看完脸色并不好,侍女见其看完,亲手将信件烧毁。
“姑娘说,前程是自己挣来的,言家既然没有将您视为唯一的继承之人,言公子还是要早作打算才是。”
看懂言子盛眼中的挣扎,侍女低身见礼后,复才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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