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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雪兆丰年。今年这场雪来得突然,明明正午阳光还暖和的如同春日,结果一到申时,巴掌大的雪花便像纸片一般从天空洒落人间。
京城天桥边。
一间挂着九九馆匾额的小屋前。
三个被雪盖了一身的青年绕过嬉闹的孩童,在门口重重跺了跺脚,伸手掀开了门帘。
一股混杂着淡淡羊膻味的香气扑面而来,白色雾气打着旋儿冲出了屋子,在旁边停靠的豪奢马车上撞得粉碎。
屋子不大,十几个座位一览无余,紧紧挨在一起。
前边那人动作稍大些,就可能一肘子怼到后面人的腰子。
但诡异的是,明明屋里坐满了人,却安静的像是翰林院的书馆,只剩下滚水烧开的咕噜声在屋中飘荡。
徐凤年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对身旁好奇的温华解释道:“冬天吃羊肉进补,而京城里最好的羊肉就在这家店。
今天你放开吃,我请。”
闻着空气中的香气,温华咽了下口水,毫不客气的走了进去。
正当他准备寻找座位时,面前几桌的客人如同见了鬼般,连自己花大价钱买来的折扇都顾不得拿,抬起屁股就跑。
温华走到哪,哪块就为之一空,很快店中的所有人都挤在门口,想走却又不敢从陆远身边经过,只能惊恐地围在一起,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位爷怎么还在京城?!
不是说这杀神已经走了吗?!
来此地的,都是些京城老饕,其中不乏官身显赫、能参加大朝会的京城大员。
现在他们心中无比懊恼。
早知道今天出门看黄历了!
吾命休矣!
陆远见状挠了挠头,无奈道:“诸位。
你们要吃就吃,要走就走,堵着门算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陆远身前立马多了条能通三人的道路。
最靠墙那几位仁兄已经被死死摁在了墙上,脸憋得通红,连白眼都翻起来了,愣是一声不吭。
徐凤年见状连忙轻咳一声,强忍笑意道:“请吧,陆兄。”
“你就找事吧。”
陆远白了他一眼,不等他挪步,屋内突然走出一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女子,叉着腰指着众人泼辣道:“吃不吃?
不吃赶紧滚蛋!
后边那位,礼部侍郎老来得子,你要是再不把你身后那人从墙上放下来,当心晚上礼部侍郎去刨你家祖坟!
要死也搬出去再死,别死我店里,晦气!”
被点名那人一愣,连忙回头,发现身后那人脸色已经由红转紫,嘴角还冒起了白沫,吓得亡魂大冒,连忙努力挤出了一小块空地,总算让礼部侍郎的独子捡回了一条小命。
陆远懒得理这帮人,让开一步挥了挥手。
众人如蒙大赦,将平日的体面都抛在脑后,连滚带爬的离开了九九馆。
“我说,都是在皇宫中摆谱的高手了,怎么还跟掉进钱眼里了一样?”女子斜靠在墙上,好奇的看着陆远捡起被众人挤掉的价值千金的玉佩。
“没办法,家里一大帮人要吃饭,总要想办法开源节流。”陆远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白玉老虎,温润的手感让他满意的点了点头。
“当家的,人家说的没错,都是高手了,要讲风度。”
温华随便找了一桌坐下,见锅中水刚开,肉新上,便朝一旁满脸疑惑的伙计问道,“这桌动过了么?”
伙计摇摇头。
“钱付了么?”
伙计一惊,连忙看向老板娘。
老板娘不知从哪抓了把瓜子,闻言朝旁边优雅地吐了口瓜子皮,笑道:“九九馆没人敢逃单。
不给钱,我就拿着单子去他府上要。”
“那没事了!”温华乐得合不拢嘴,一边手脚麻利的端盘下肉,一边朝伙计招呼道:“原样再来三份,记这桌人账上。”
“...至于么。”徐凤年坐在温华身旁,对瞪着锅子等肉熟的温华笑道:“真怕我付不起账啊?”
“都家大业大,能省则省,谁家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温华咽了下口水,想了想道:“我记账的这家除外。”
“放心吃,今天我心情好,不收你们钱。”老板娘突然开口,笑容异常灿烂,“你们要有本事,把我这家店吃空我都没意见。”
“洪姨,没想到你这么大方?”徐凤年惊讶地看向老板娘,“您和徐骁说得可一点都不一样。”
“小兔崽子,徐骁好歹是你爹,哪有儿子直呼老子大名的!”洪绸白了徐凤年一眼,大咧咧的坐在他身侧,翘起二郎腿,伸手就捏向徐凤年的面庞。
“来让姨看看,啧啧,这张脸还好是随了吴素,没随徐骁那个糙样。”
徐凤年尴尬的仰着头,任由洪绸在他脸上捏来捏去,乖乖赔出一张僵硬的笑脸。
洪绸捏了好一会,才心满意足的放下手,沉声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事也不怪徐骁,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叫他一声爹?”
屋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温华看看徐凤年有些黯淡的神色,又看看锅里已经泛白的肉,舔了舔嘴唇,悄悄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察觉到气氛有些沉闷,洪绸立马改口道:“怪姨了,吃饭吃饭,不说这事了!
小东子,吩咐厨房再切两盘上好的羊肉来。”
说罢,她又嗑起瓜子,眯着眼睛道:“今天放开吃,姨请你们。”
“洪姨。”徐凤年缓缓吐出一口气,重新微笑道:“您这么客气,不会想从我身上找补点什么吧?”
“小兔崽子!”洪绸柳眉倒竖,一巴掌拍在了徐凤年后脑勺上,疼得徐凤年次牙咧嘴,“有你这么想长辈的么!”
徐凤年捂着脑袋,尴尬笑道:“是徐骁说得。
他当年找我叔借了五十两银子,结果您让我叔睡了整整一个月的厨房。
从那以后,徐骁看见您都绕道走,好半年才敢和您打招呼。”
“徐骁还说我什么了?”洪绸放下瓜子,笑容变得有些危险。
“不管他说什么了,今天我一见您,就知道他说得全是假话!”徐凤年不愧是伪指玄的高手,洞察危机一流,变脸如翻书。
“算你小子识相。”洪绸轻轻拍了拍徐凤年的脑袋,斜眼看向一旁静静吃瓜的陆远,笑道:“今天不是给你面子。
是给这位陆大侠面子。”
徐凤年一愣,陆远也懵了。
对于这位洪绸,他确实没什么印象。
洪绸抹了把嘴,轻声道:“谢谢你帮我家那位出了口恶气。”
哪位?
陆远看向徐凤年,发现徐凤年的面色也有些阴沉,对陆远轻声道:“荀平。
我荀叔。”
陆远沉默了,徐凤年的话,让他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荀平。
春秋十三甲,法甲。
离阳变法第一人。
所书典籍,如今是离阳国策,也是张巨鹿变法的根基。
后在元本溪的谋划下,被腰斩于市,后被不知内情的百姓分尸而食用。
年仅二十四岁。
见陆远神色凝重,洪绸突然开口笑道:“没想到我家那个还有点名气。
都走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他。”
“法甲敢为天下先,在下十分敬重。”陆远认真道。
“什么天下先,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倒宁愿他当个教书先生,现在没事还能帮我操持下生意。
这一天忙的我焦头烂额,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说话间,洪绸眉眼带笑,就像是在唠家常一般轻松,
但在座众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哀伤。
“倒是你,先杀了杨太岁那个老秃驴,听说这次把柳蒿师那个混账也宰了,干得漂亮!”
洪绸竖起大拇指,笑道:“如果哪天你能把元本溪那个哑巴也宰了,从那以后,你来九九馆吃饭永远不用掏钱。”
“洪姨,您这饼画的可够圆的。”徐凤年笑道:“元本溪怎么说也是当朝帝师,您几顿羊肉就想给打发了?”
洪绸嫣然一笑,收回手道:“开玩笑,别当真。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九九馆的贵客。
只要你想来,随时来,吃多少都不用付钱...这句可不是玩笑话。”
“那我就多谢您的好意了。”陆远也不矫情,拱手称谢。
“爽快,你小子可比徐凤年这小子痛快多了。”洪绸一手揉着徐凤年的脑袋,一手托腮,对陆远笑道:“这小子年纪轻轻少白头,就是心里藏太多事了。
你带带他,别让他像个老油子一样,整天净琢磨朝堂上那点烂事。”
陆远看着满脸苦笑的徐凤年,微笑道:“举手之劳。”
“各位。”温华小心翼翼得举起手,指着锅道:“肉都快煮化了,咱们边吃边聊?”
“不吃了!”洪绸秀手一挥,扭头豪迈道:“小东子,换个新锅,肉切快点,再上不来老娘扣你们月钱!”
温华皱着脸,默默揉着干瘪的肚子,目送着放满肉的铜锅被伙计端走,恋恋不舍的眼神让陆远默默朝旁边挪了一个位置。
很快,一个新锅被端了上来,紧接着一个伙计双臂颤颤巍巍,端着个羊肉垒成山的盘子走了过来。
若不是陆远眼疾手快托了一把,温华估计还要再等一会才能吃上。
嫩红的羊肉在滚水里一烫,便发白打卷,往调好的蘸料碗里一滚,裹上一层厚厚的麻酱送入嘴中,鲜美的肉味便充斥了整个口腔。
鲜,嫩,香。
只一口,那种无法言喻的满足感,便会化作一股热流,从嘴暖到胃,再从胃暖到鼻尖。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咀嚼和吞咽的声音。
一盘小山一样的羊肉,很快便见了底。
洪绸看着三人狼吞虎咽,满脸慈祥的笑容,回头轻声吩咐道:“再杀一头羊,取最好的肉来。”
就在这时,门帘再次被掀开。
洪绸感受到那股冷风后,头也不抬道:“不好意思,今天打烊了。
小东子,替我送客。”
可往日机灵的伙计却没有照做,反而走到洪绸身边为难道:“掌柜的,要不您看看再说?”
“看什么?”洪绸挑了挑眉毛,不耐烦道:“没东西了,他吃西北风啊。”
此时陆远擦了擦嘴,好奇的抬起头,突然擦嘴的动作一顿。
他咀嚼了两下嘴里的碎肉,咽下去后疑惑笑道。
“赵楷?
你怎么还在京城?”
九九馆门口。
赵楷孤身一人,面无表情。
厚重的雪花压在他那身黑色蟒袍上,被热气一熏,缓缓化为雪水,让巧手绣娘缝出的精致图样变得有些模糊。
徐凤年也扭过头,微笑道:“准备去西域了?
那你最好多带些护卫。
起码能多活一段时间。”
徐凤年毫不掩饰的威胁,却没有让赵楷动容。
洪绸则是眯起眼睛,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大仇得报之后,这人间已经没有多少值得她留恋的了。
若是离阳因为此事,要不顾往日情面,对她痛下杀手,她也不在乎。
到时候说不定她还要狠狠朝赵稚啐上一口唾沫,消一消这些年的怨气。
“吃饭的时候不说这些。”陆远拍了拍徐凤年的肩膀,旋即对赵楷笑道:“你走吧,想去哪去哪。
今天我只想安安静静吃顿饭。”
赵楷闻言却不退反进,快步走到陆远和徐凤年的中间,随手拉过一把椅子,稳稳坐了下去。
他的行为让在场几人都有点懵,只听赵楷沙哑道:“有筷子么?
我饿了。”
陆远和徐凤年对视了一眼,都摸不清赵楷是什么路数。
陆远犹豫了下,还是拿了双干净筷子递了过去。
赵楷也不客气,接过筷子后,在价值千金的蟒袍上随意蹭了两下,接着如风卷残云般,将锅中剩下的肉捞到自己面前,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
狼吞虎咽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一个皇子,倒像是个从未吃过饱饭的乞丐。
半盏茶后,赵楷终于抬起头,抹了把嘴,盯着陆远问道:“还有么?”
“吃饭要给钱的。”才吃了个半饱的温华满腹怨气,剔着牙没好气道。
话音刚落,赵楷立马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重重拍在桌上。
“够么?”
温华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徐凤年拿起玉佩,在手上转了一圈,笑容冰冷道:“不太够。”
啪!
又是两枚玉佩被拍在桌上。
赵楷毫不畏惧的看着徐凤年,轻声道。
“我就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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