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hu.la
于十三替元禄的座骑紧了紧马腹,又把装着干粮和水的褡裢放在马背上,最后将吴将军的血衣递给元禄。钱昭和孙朗都已牺牲,宁远舟身在远方生死不明。昔日意志昂扬一道受命出京踏上征途的伙伴就剩他们二人。如今合县岌岌可危,经此一别,还不知有没有再见的机会。于十三心情沉重。看着元禄稚嫩的面庞,他忍不住再三叮嘱:“就算军情如火,也别把自己累得太狠。每到一处驿站换马,一定要停下来歇半个时辰。我已经飞鸽传书给安都分堂了,鸽子比你快,实在不行,他们也能去找李同光或者殿下想想办法。”元禄摇头道:“上千里的路,万一飞鸽半路出事怎么办?李同光和殿下又没跟安都分堂打过交道,还是我亲自送信更妥当。”于十三又问道:“糖丸带够了吗?”元禄从胸前摸出药袋摇了摇:“听,多着呢。”
于十三点了点头,抬手摸了摸元禄的脑袋,又抱着他拍了拍他的脊背,这才放开他,如老父亲一般轻声说道:“去吧。”
元禄点了点头,又和丁辉拥抱了一下,翻身上马,策鞭而去。
然而刚奔出几步,张都尉便从后追来:“等等。”跑到元禄身边,他把自己的令牌递给元禄,“拿着我的令牌,这样各地就不用打尖住店了,直接去驿站就行。”
元禄小声道:“我不会住店的,太耽搁时间。我知道大伙想支我离开是什么意思。上回我们从合县去安都花了快十天。这回我路熟,飞马日夜兼程,保证七天之内一定把军情传到!你们挺住,千万等着我带着援军回来!”
张都尉震惊地看着他。元禄反而淡然道:“别告诉他们,害大伙担心,令牌我拿着,到驿站至少能多换几匹马!”张都尉感佩地冲他一抱拳,元禄回礼,拍马而去。
他的身影早已远远消失在天边,于十三却还立在远处,遥望着元禄身后腾起的滚滚烟尘。他叹息道:“这孩子这几天好像长高了不少,老宁和美人儿要是还活着,不知得多开心。所以我才想把元禄送出去,他毕竟才十八岁,好日子还在后头。”
身旁丁辉一凛:“您是说……”
于十三低声道:“开战之前,我们在吴将军那看到朱衣卫前左使任辛服诛,李同光因功升为庆国公的邸报了。老宁上次回去,就是殉情去的。”
丁辉眼睛一酸,点头道:“挺好,北蛮人随时可能对合县再次发动攻击咱们兄弟里,至少还能活他一个!”
于十三慷慨地一拍他的肩,笑道:“别伤春悲秋的,人生在世一场,求的无非就是个痛快,老宁、老钱、孙朗他们,都是死得其所,此生无憾。”他摸了摸自己俊美的脸,“也不知道我这大好头颅,以后会落在谁手里。”
丁辉大急:“十三哥,呸呸呸,大吉利是!”
于十三哈哈笑着,转身进城。
通往安都的路上,元禄驰马狂奔着,经过一处驿站却并未停下休息。饿了他便在马背上喝水吃干粮,累了便掐一掐自己的大腿醒神。邻近傍晚时,马渐渐跑不动了,元禄心急如焚,不停挥鞭。好容易前面又出现一座驿站时,他立刻滚鞍下马,抢了栓在马厩中一匹马就跑。驿站之人追出去之时,元禄已经消失在尘烟中。
通往合县的路上,如意和宁远舟也骑马狂奔这。如意不断咳嗽,唇间带血。宁远舟低头望见,担忧地问道:“还顶得住吗?”如意头也不回,继续策鞭:“死不了的!”
三日后,夜。
如意和宁远舟骑马奔至道边一金沙栈,早已在客栈内等待的金媚娘立刻迎出,向如意行礼。
如意不及寒暄,先开口问道:“你收到飞鸽了?有天门关或者北蛮人的消息没有?”
金媚娘点头又摇头:“各处金沙楼金宝栈都还没听到什么动静。倒是前两日二皇子车驾刚经过此处,听说回去就要正位太子,与礼城公主成亲了。”
如意长松了一口气:“但愿我们只是多虑了。媚娘,麻烦你多留意相关军情。”
金媚娘道:“没问题。邓恢已经表示愿意不计前嫌和我合作。我也会在信里提醒他北蛮人的事。”
如意又道:“我们还要继续往天门关方向走,替换的马呢?”
“早备好了。”
宁远舟已翻身下马,又去扶如意下马。金媚娘看到如意身上透出的血迹,忙问,“您的伤——”
如意低头看看了一眼,随口道:“旧伤震裂了而已,不要紧。”
金媚娘带着她走向拴在一边石狮上的两匹骏马,低声道:“这可是我第一回见您跟别人一起并骑,刚才差点都不敢认呢。”微微挤眉弄眼地笑道,“他还抱您下马。”
如意瞟她一眼:“可以羡慕,不许嫉妒,更不许抢。”
金媚娘笑道:“我哪敢?”
宁远舟跟在他们身后,眼中带着笑意。这时,一匹快马从客栈边的道路疾奔而过。宁远舟下意识驻足。
如意问道:“怎么了?”
宁远舟皱眉道:“那人有点像元禄。”
如意放眼望去,点头道:“是有点,但元禄怎么可能在这里?”宁远舟想了想,便也释然道:“也对,这会儿他应该跟老钱他们在一起。”
但刚才疾奔而过之人,确实是元禄。他边策马奔跑,边扭回头看金沙栈,似乎也认出了两人。但马蹄匆忙,错身的瞬间太过短暂,他还来不及细思。
眼见如意牵了马,便又要和宁远舟一道上路,金媚娘规劝道:“你们连赶了几天的路,都累坏了,还是进去歇歇吧。”
如意却摇头道:“还是尽快赶到天门关看一眼才放心,上次袭击鹫儿的北蛮人出现得太奇怪了。”
元禄越跑越是忐忑。终于一咬牙,调转马头往来路奔了回去。但跑了一会儿之后,他远远看到的,却只是站在石狮外侧的金媚娘和手下,显然不是如意和宁远舟。
元禄失望,一敲脑袋,自语道:“如意姐怎么可能在这里?”
一阵心悸传来,他马上摸出药瓶,不料只倒出一颗药丸和几粒松子糖,再倒时,瓶中已空空如也。
元禄一怔,随即将药丸一咬为二,吞了半颗下去。把剩下半颗塞回药袋里,便转头继续策马狂奔。
元禄策马从日奔到夜,又从夜奔到大雨,再奔到晴空烈日、疾风阵阵,周遭的景物变换不断。
四日后,暮色时分,宁远舟和如意终于赶到了天门关侧近的归德城,来到六道堂归德原分堂门前。
宁远舟扶如意下马时,如意的胸前的血迹已经洇湿了一大半衣裳,脸色苍白如纸。见六道堂众人迎上前来,宁远舟立刻吩咐道:“干粮、水,马。还有伤药、绷带,再找一套女子的衣裳来。”
六道堂众人却急道:“是!可属下刚刚收到其他分堂转来的几道飞鸽,天门关出事了。”
宁远舟和如意两人脸色骤变。
六道堂呈上密信,宁远舟接到手里,和如意一起一目十行地读起了第一封,两人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如意气恼道:“二皇子他竟敢……”
宁远舟握信的手已抖了起来,如意却还未看到信上噩耗,凝眉思索道,“前天那个人,可能真是去安都报信的元禄!右贤王七天前死在合县,那,那合县——”她说着便打了个寒战。
宁远舟来不及悲痛,急忙拆开第二封信,道:“北蛮人没再进攻,合县暂时安全,这封信是前天发出来的,原属大梧的颖州刺史已经自调三千军增援合县,梧都也下令许州刺史发兵五千。只是北蛮狼主又召集了上万人齐聚天门关,只怕图谋不小。”
如意道:“梧国严阵以待,那么北蛮人八成会转向我们安国。”。
宁远舟抬头望向六道堂众人,问道:“俊州那边有没有消息?”
六道堂众人摇头道:“本来三日一次的定期飞鸽,今天早上就该到的,可是……”
如意闭上了眼睛——俊州失联,只怕已是遭遇了北蛮人的劫掠。宁远舟立刻吩咐:“马上再探!”
六道堂众人连忙道“是!”领命而去。
宁远舟思索道:“按脚程,元禄已经快到安都了。务必得确保安帝能尽快知道二皇子和北蛮人勾结的事,否则安国毫无防备,北蛮人一旦长驱入,后果不堪设想。”
如意却轻轻说道:“可如果,这件事就是安帝授意二皇子干的呢?”
宁远舟愕然。
如意叹了口气,焦虑道:“要是几年前,我不会这样怀疑。但上一回安帝就对北蛮人经密道进入合县之事置若罔闻,二皇子也是他派去天门关巡查的,现在又是他要立二皇子做太子……”
宁远舟一寒:“我们得马上再去安都,阻止这一切!”如意点头。
六道堂众人已经备好马匹牵来,但药物和干粮还没有送来。两人不及等待,立刻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他们离开后,才有人抱着药瓶和衣衫追出来,却早已望不见他们的身影了。
月色若隐若现,元禄已经累得无法直坐,便仍然伏在马背上,不停挥鞭。前面隐约出现了一座市镇,元禄揉着眼睛,好半天才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
突然间,马前膝一屈,倒在地上,元禄也随之跌倒。他挣扎着爬起来,却见马已口吐白沫,再也站不起来了。
远远传来敲竹膀子的声音,打更人报着时辰:“二更……”
元禄连忙跌撞地跑过去,唤道:“这位大哥,附近哪有马卖?”
打更人吓了一跳,看清是个半大的孩子,才松了口气,道:“我们这小地方,没有马,只有牛和羊。要马得去安都或县里,可那也得到明天早上了,半夜上哪儿找去啊。”
元禄摇摇欲坠,身形晃了一晃,问道:“这里离安都有多远?今天是十几?”
打更人忙扶好他,担心道:“八十来里,今天十五了。小哥你出什么事了,脸色这么差?”
元禄喃喃道:“十五,那我出来五天了。八十里,八十里就能到安都……”
他突然精神一振,问道:“有酒吗?”
打更人摸出葫芦给他,元禄就着酒,把仅余的半颗药丸吞下,又摸出一小块银子递给打更人,道:“谢谢大哥,那儿是我的马,麻你烦照看一下,过两天我回来取。”他说完,便拔足向前奔去。
打更人懵了:“你这是要跑去安都啊?”但元禄的身影已经渐渐远去了。
元禄拼命奔跑着,前方是看不清的夜雾。初时他速度尚可,但渐渐地,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呼吸越来越急促。
他抓住胸口强撑着,喃喃道:“不能停,不能停,还有七十里了,不,六十九里了……”
他意识已有些模糊,眼前幻影重叠,耳边隐隐传来许多杂音。
钱昭担心地劝说着:“元禄,别跑了!”孙朗似也想要阻拦他:“你不要命了啊!”于十三焦急地看着他:“都说了让你小子每到一处驿站休息会儿,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元禄坚定地拨开他们,迈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奔跑着。
耳边似是传来女子的声音,她在替他鼓劲:“挺住!别停!”又似是有人牵住了他的手,拉着他一起往前奔跑,迷雾渐渐散开。那人关切回过头来,却是宁远舟的面容。元禄激动地唤道:“宁头儿!”
迷雾终于散尽,远处似有晨光透入。明媚的晨光中,一位他一直心中暗慕的女子身影仿佛出现在远方。元禄精神一振,加快脚步,那女子回首,面带微笑,一如平常一般唤着他:“元禄……”
元禄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可随即便有一阵心悸袭来,他脑中忽地一阵空白,踉跄着跌倒在地。
疼痛传来,眼前的幻象消失,元禄发现自己已然来到安都城门前。守门士兵拦住他。元禄强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向守门士兵出示令牌:“放我进去!我有紧急军情!”
视野模糊摇晃着,元禄喘息着,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守门士兵的声音忽远远近地传入他耳中:“河西骑的都尉怎么跑这里来了?不许进!立储大典在即,诏令凡出入京城者,必详加盘查!”
元禄和他们拉扯推拒着,久久不得脱身。最终他只得向近处扔出一颗雷火弹,强大的爆炸声将所有人震倒在地,元禄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凭借着意志奔入了城内。
元禄飞也似地奔跑着,安国士兵们在后面穷追不舍。元禄眼中又出现了幻象,他迎着阳光伸出手,爽朗地笑着奔跑,少年的脸意气风发,他兴奋地说着:“我怎么越跑越轻省了?就像长了翅膀一样!”
元禄晃了晃脑袋,再次让自己回到现实中。他模模糊糊地望见前方离宫的高墙,忙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殿下!杨盈!快出来!!”
原本急促的呼吸忽然变得轻松和缓慢了,元禄感到身体莫名的轻快。然而在追兵们的眼中,他的动作却越来越慢。他身体微微前倾着,黑瞳已然失了焦距,模糊成一片白光,向前伸出手去。维持着奔跑的姿势,缓慢地向前踏出两步……
士兵们终于追上了他,立刻扑上去按倒了他。元禄就这么扑倒在地,晕了过去,怀里的药瓶、盒子,摔了一地。
被摔开的盒子里,一只迷蝶震动翅膀,飞了起来。
离宫庭院里,杨盈正与李同光交谈着。
“现在李镇业那个蠢货真的回来了,你确定还是不逃?过几天他一旦成了太子,你就走不了了。”
杨盈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走。”
“好,那以后你得帮我探听李镇业那边的消息……”
外面隐约有声音传来,杨盈有些失神:“好像有人在叫我名字?”
李同光侧耳细听,却什么也没听到:“你耳朵有问题吧?”
“可我真的听到了。”杨盈道。突然间,她看到一只迷蝶翩翩飞入庭院。
杨盈霍地站起身,来不及多想,就向外狂奔而去。
她推开看守的士兵,冲出宫门,正看到元禄被拖走。她连忙奔上前去,喝令道:“放下他!”士兵们一时回不过神来,杨盈急了,扬手就把峨眉刺顶在了其中一人喉间,声色俱厉道,“孤叫你放下他!”
士兵们连忙放下元禄,杨盈扑上去抱住元禄的身体,看到了他嘴的鲜血,忙拼命去掐着他的人中。焦急地唤道:“元禄,快醒醒!你怎么会这里?”
李同光此时也已赶到,忙摸出随身锦囊给她:“我有老参!”又扭头吩咐道,“快叫大夫!”
参片起了作用,元禄朦胧中张开了眼,透过半阖着的眼皮,隐约看到了面前自己一直暗暗恋慕的姑娘,她的红唇正焦急地一张一合:“元禄,元禄!”
元禄拼尽全力地地笑了,他摸出颈上吊着的锦囊,断断续续说道:“紧急军情,北蛮……北蛮……北蛮大军已经进了天门关。”他猛地咳嗽起来,血不住地从口中涌出。却还是继续说着,“我们死伤近千,才守住合县……这是军报。”他艰难地地解开后腰后的袋子,“这是战死的合县守将吴将军的血衣,快,快,再晚就守不住了……不能让中原再……”他口中的血越来越多,“一定要告诉李同光,告诉安国皇帝……”
李同光接过信和袋子后,脸色一变,立刻对周围士兵道:“我要马上进宫,你们一切听殿下号令!”便匆忙离去。
元禄口中涌出更多的血,他视野模糊,喃喃诉说着:“我跑了足足六天,赶了上千里的路,才跑回安都……”
杨盈早已泣不成声:“别说了,你别说话了,等大夫来!”
元禄伸手向她,喃喃问道,“我是不是很能干?……”他的眼神渐渐涣散,杨盈忙抱住他,因此没有看到元禄几乎无声的口形。
杨盈哭泣着,只是回应道:“能干,你很能干!”
元禄灿烂地笑着,说道:“你知道吗,其他事,我都比不过宁头儿,但是,我跑得比他快。全六道堂,我永远是跑的,最快的那个!”
杨盈道:“我知道,我知道!”
元禄喃喃道:“不,你不知道。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但我知道,我活不久,我不配,我不敢跟你说。“
他的眼光早已失了焦,落在虚空处那个他恋慕已久的女子脸上。初见时的惊艳,并肩作战的情谊,病卧时的安慰……过往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点滴,骤然浮现在他的脑海。少年这一生唯一的一次砰然心动,却被自己必定的命运早早锁死了结局。一念既起,便牵绕一世,但他无法宣之于口,只因他深知,即便后世只有隐约的文字传说,也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负担。
就让这个遗憾,永远的隐晦地存在着吧。
他只能看着虚空处,轻声述说着:“宁头儿失去联络,我还以为,你多半是,是出事了。没关系,我很快也来陪你了,还有钱大哥,孙大哥......。”
杨盈珠泪涟涟地抱着他:“我没事,我好好的,你别担心……”
大夫匆匆赶来给元禄诊脉,而后惋惜地摇了摇头。
元禄伸出手,努力地想要抓住什么:“如果,下辈子......好不好……”
杨盈哭得不能自已,她握住元禄的手,一叠声地点头:“好!好!我答应你!”
朦胧中,元禄终于看见他心爱的姑娘在阳光中向他温柔地伸出手来。元禄笑了,喜悦地向着她伸出手去。然而,伸出的手却僵在半空,而后软软地落下了。
杨盈心如刀割,痛哭道:“元禄!”
元禄曾对杨盈说过:“我早就想过了,以后我死的时候,一定得像个大英雄,纵横捭阖,睥睨群雄那种,我要让天下人都记住,我元禄死得是多么的壮烈,多么地……”他最终并未辜负自己的誓愿,如英雄一般为拯救千万人而死。
空空的长街上,士兵们站得远远的,只有杨盈拥着元禄渐渐冰凉的身体痛哭着。
一只迷蝶从元禄的身上飞了起来,翩翩飞舞,最后盘旋消失于天际。
安国大殿书房里,安帝正欣慰地看着面前一身太子朝服、没有戴冠的二皇子。他鬓间多了不少白发,眉眼间却也染上了些许慈爱。点头微笑道:“很好,颇有些朕年轻时候的样子……”顿了顿,又道,“也越来越像你母后了,就是有些憔悴。朕这回让你出京历练,真是苦了你。”
二皇子瘦了许多,连日的奔波和怕事情败露的惊恐令他眼眶深深陷下去,得立太子的惊喜又给那双骷髅般的眼睛蒙上一层亢奋。看上去多少有些诡异,他慷慨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儿臣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出公差,真是学到了许多。”
安帝点了点头,又道:“看你的奏报,天门关修得已经差不多了?在那边有没有听到北蛮人什么动静?”
二皇子微微一滞,忙堆笑道:“暂时还没有。不过等后日忙完了大典,儿子一定……”
正说着,屏风外突然传来内监的声音:“庆国公……”那声音随即一急,“不可无旨擅闯!”
李同光却已然冲过阻拦闯了进来,入书房看到安帝,立刻上前跪倒在地,高高举起手中的信:“微臣私闯,实为大罪,但实在事出紧急——礼城公主从人,自合县传来紧急军情。”
二皇子闻言脸色大变。
安帝疑惑道:“合县?梧国人又开战了?”
二皇子急忙道:“父皇您别听他的,儿臣才从西边回来,哪有什么紧急军情!”他伸手就想抢夺李同光手中的信,李同光却单手将他的掀翻在地,足尖点住了他的胸膛。
安帝惊怒道:“放肆!”
李同光却道:“圣上还是看完了军报,再责骂微臣吧。”
安帝拿过信,脸色一下子变了:“北蛮人,天门关?!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同光看向安帝,切切道:“臣敢以性命担保,这军报确凿无疑。”
安帝表情变幻,最终回身一个耳光将二皇子扇到地上,急怒道:“混帐,谁借你的狗胆!!通敌卖国,隐瞒军情,朕怎么养出了你这样的孽子!”
二皇子爬起来抱着安帝的腿,哭道:“父皇,父皇,儿臣错了,可儿臣也是被逼的,命在人手,不得不为啊!但儿臣没有叛国,儿臣引着他们去了合县,那儿本来就是梧国人的地方……”
李同光强压着心的怒火,解开布袋把把吴将军的血衣放在安帝面前,怒视着二皇子:“这是率领全城百姓舍命抗敌的合县守将吴谦战死时穿着的那件血衣,上面的刀剑刺破的地方,足有七处!那封信信的背面,还有合县十位耆老的指印。殿下有胆子把刚才的话,再当着吴将军的面说一次吗?”
看到血衣,二皇子终于瘫软在地。
李同光再次跪倒在地,仰望着安帝,恳请道:“北蛮人昔年尽屠中原,欠下各国百姓血债无数,今日卷土重来,必会劫掠无数,生灵涂炭,臣请陛下以谋逆之罪,严惩卖国求荣之徒!”
二皇子再次惊慌地扑倒安帝脚下:“不行,不要!父皇,谋逆是十恶不赦的死罪,儿臣……”
李同光鄙夷地斥问道:“打开天门关、放入北蛮人时,你难道不知这是死罪?!”他重重地叩下头去,“陛下,请壮士断腕,莫以父子之情而坏国家大义!”
安帝艰难地张了张口:“来人啊。”侍卫们领命而入,安帝抬手一指二皇子,“把李镇业给朕押下去!”
侍卫愕然,但仍是沉默地押走了李镇业。
二皇子在侍卫们的押送中,拼命地向殿内的安帝伸手去,哀嚎着:“父皇!”但安帝却背过去不看他,二皇子终于绝望地瘫软了下来,任由侍卫们拖走了。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李同光上前请命道:“圣上剜骨去腐,不徇私情。臣敬佩之至。但不知圣上何时欲发兵迎击北蛮?臣不才,愿领先锋之职。”
安帝却突然说道:“都退下去。”李同光一愕。
安帝再次说道,“除了同光,都下去。”内侍和侍卫们都连忙垂头躬身,退出殿内。
李同光疑惑地看着安帝:“圣上,难道,您不愿出兵?上回密道的事,您不信也就罢了,难道这回——”
安帝却打断了他:“朕当然会出兵,而且会朕还要亲征北蛮!但是,朕想求你一件事,”他回头看向李同光,鹰目里竟带了一丝软弱神色,“刚才镇业的事,能不能暂时到此为止?别让百官们知道,更别让百姓们知道,就连邓恢也不能。”
李同光愕然看着他,不解这是何意。
安帝道:“镇业是该死,可眼看立太子大典在即,如果再生事非,群臣会怎么看朕?”他叹息一声,“本来朕就因为任辛之事大失颜面,民心动摇了啊!况且,镇业现在是朕唯一成年的儿子,如果发落了他,朕一旦亲征,谁来监国?万一朕有个不测,帝位空悬,国本定会不稳,到那时,大安又会陷入何种境地?”
李同光惊疑地看着安帝,脑中飞速思索着。
“难道圣上还想要一个叛国之人做太子,还想要他有朝一日成为大安之君?”
安帝神色无奈:“只是暂时而已。非常之时需得行非常之法,一旦朕击退了北蛮,就会令他以病为由辞去太子之位,转而专心培植老三。你也不用担心这孽子会胡来,他自知有罪,就算监国也只会小心翼翼不敢造次,何况朕会让王相盯着他!”他再一次看向李同光,“只是他和北蛮人的事,一定不能让朝臣们知道,不然镇业就完了……”
安帝目光哀切,似乎只是个疲惫无奈的父亲和舅舅。他伸手想要拍一拍李同光的肩膀,李同光却退后一步,避开了安帝的手,躬身行礼道:“臣不敢奉诏。”
安帝手上拍空,便又去抓住李同光的手臂。不料脚下一绊,眼看就要摔倒在地。李同光急忙伸手扶他,虽堪堪将他扶住,但安帝的头仍是磕在了一边的柱子上,头上龙冠砰然掉落在地,露出了头上花白散乱的发髻。
安帝脸上带着李同光从未见过的疲惫、衰老与哀求,紧紧抓住了李同光的手臂:“鹫儿,算舅舅求你好不好?!舅舅已然年过半百,你忍心让我数十天之内,连失两子吗?”
他老眼浑浊,切切盯着李同光。李同光心中骤然涌起一股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错觉的错觉,他想——昔日生杀予夺高高在上,一个眼神便能令人冷汗潸然的皇帝,他恐怕确实已经很老了。
安帝指着自己头上发髻,“你看看舅舅的头发,这些天都白了一半了!镇业他是混账,可他身上,也和你流着一样的血啊!”他说着便已老泪纵横,再度握紧了李同光的手。
李同光看着安帝不停颤抖的手,一时愣在那里。
安帝攥着他的手,紧紧盯着他:“鹫儿,帮帮舅舅,外头的人都信不过,只有我们才是血脉至亲!只要暂时把这事掩住,只要能保镇业一条命,舅舅什么都答应你!啊,舅舅这就晋你为枢密使,督令各部各司立备粮草兵马,以待后用。啊,还得命朱衣卫即刻查探俊州情况,令边境各州县严加戒备,令沙西王立刻率沙西部五千军前往俊州迎敌……啊,这么多千头万绪的事,都得你帮着舅舅盯着啊!”
李同光在听到“枢密使”时,眼光一闪,终于回过神来。
安帝敏感地察觉到了,马上道:“朕知道你不在乎这点官职,可以后你得帮舅舅领军抗蛮,你要做元帅,没个镇得住人的职位,只怕下头的人不服你。你办事又素来牢靠,肯定能帮朕把镇业这件事全抹平了,放心,朕不会让他当太子,会将他废为庶人!啊,除了礼城公主,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李同光沉默了一会儿,终是说道:“知道内情的,应该只离宫看守礼城公主的侍卫。”
安帝马上拿出袖中小印塞过来,道:“你的羽林军人多口杂,还是带朕的沙中部亲兵前去处置比较妥当。啊,你都升了相位,也不用再管羽林军这种杂务了,让武阳侯来帮你看着就行。这是朕的私印,凭此,便宜行事。”
李同光一怔,显然没有料到安帝会授予私印。他半晌才接过小印,叩头道:“谢主隆恩。”
离宫庭院里,侍卫们纷纷被殿前卫押走。
李同光审视着四周,对朱殷道:“还有追过信使的城门的守卫。”朱殷匆匆去了。
已换上一身素衣的杨盈想要说什么,却被头上还包扎着的杜长史以眼神阻止。最终,杨盈只能深吸一口气,走到李同光身边,问道:“你把他们都抓走,到底想做什么?”
李同光垂着眼睛,低声道:“你别管。总之圣上已经发兵去俊州了,我很快也会出京带兵抗蛮。”他看了一眼杨盈身上的素服,又道,“元禄不会白死。”
这时,曾经和如意交过手的沙中部军首领走上前来,向李同光拱手行礼,道:“李相,圣上令下官来取羽林军兵符。”
李同光取出兵符递过去:“有劳武阳侯。”
武阳侯点头道:“今后还要请枢密使多加关照。”
杨盈闻言,难掩震惊神色。武阳侯离开后,杨盈立刻上前问道:“你为什么突然成枢密使了?这可是宰相啊!你拿什么跟皇帝换的?”
李同光眼神一暗,轻声道:“良心。”杨盈心中一震,不由后退了一步。李同光看着她,轻轻说道,“当你选择留在安都时,就应该知道,我和你选择的这条路上会死掉很多的良心,很多的人。”
他犹豫了一下,示意杜长史也靠近后,他低声道:“你们还是多想想自己吧,这样的太子,到底是嫁还不嫁?若嫁,以后太子废了,你该如何自处;若不嫁,你又要以何种身份留在安都?莫非,你还想再去跟宫里那位自荐一回不成?”
杨盈脸色一白,李同光则匆匆离去。
杨盈很快有了主意:“杜大人,孤想以北蛮人入侵为由,向安帝要求暂缓婚事。就说,就说元禄还送来了皇兄的密旨。”
杜长史点头:“密旨中还要说,因殿下本来就是使臣,是以圣上亦将两国之间的军情往来联络之事托付于你。这样更容易取信于安人。”
杨盈点头:“您想得比孤周全。呵,这样也好,比起做后宫里的金丝雀,孤还是更愿意在宫外一展天地。”
杜长史诧异道:“殿下怎么又作男子自称了?”
杨盈一怔,缓缓苦笑道:“对啊,之前才改了回来,今天一着急,又开说说“孤”了。当初是你们费尽心思才教会了我怎么舍弃女子的身份去做一个亲王,看来烙印已经烙上,轻易就洗不清了。”
杜长史:“王者,并非一定是男子。萧太后,则天大帝,都是一方霸主。”
杨盈愕然:“杜大人,您以前可不会这么说。”
杜长史坚定地道:“臣以前,也不会想到殿下能从深宫无能的弱质女子,变成如今这样英明果决、仁义厚德的主君。”他恭谨地行了一个君臣大礼:“臣之所以归来,就是为了一报当日殿下舍命相救之情。如今战云将至,臣欲披肝沥胆,助殿下在这波谲云诡里闯出一片未来。若殿下真能做好这个协力两国共同抗敌的联络官,往后,臣定会联络朝野,为殿下争来一个能如亲王般开府任官的实权长公主之位!”
杨盈深深地看着他,最终以手虚扶:“孤定当殚精竭诚,不负杜卿之义。”
李同光正和殿前卫办理着羽林军虎符的交接,脑后却重重受了一击,当即晕迷过去。
等到醒来,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离宫大门内的草地上,李同光情知中计,惊怒地拍着大门,吼道:“武阳侯,你想干什么,开门!”
外面传来武阳侯略带无奈的淡漠嗓音:“下官也是奉旨行事,小公爷稍安勿躁。”
李同光一怔,他先前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却因安帝眼中的切切哀求和枢密使之位的诱惑而未能神思的诸多线索,在脑中电光火石般串连起来。他猛地明白过来。
早在安帝询问他,除了礼城公主,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时,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他这个手握把柄的知情人一并除去。而他居然轻松地就被一个空口无凭的枢密使,换走了羽林军的兵权。
——他这个舅舅,当真是好真的演技、好深的心计。
此时杨盈也已闻声奔至,问道:“怎么回事?”
李同光颓然冷笑道:“我被我那个皇帝舅舅骗了。”
皇宫偏殿里。
二皇子还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殿门突然打开,安帝逆光而入,身姿英伟。二皇子下意识跪地:“父皇……”
安帝走到他身边,见他脸上涕泗横流一塌糊涂,恨铁不成钢道:“没用的蠢货。把柄都在人家手上了,光哭有个鬼用?”
二皇子一怔。
安帝拂袍在一旁坐下,问道:“你与北蛮人之间还有联系吗?”
二皇子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半晌才急切地说道:“有,北蛮人有个军师会说我们的话,他最先就是通过俊州那边的一个商人联系儿臣的。”
安帝看着他,阴冷地说道:“你联络他们,就说朕可以给他们俊州一带的地图和兵力布防,事后还可以给他们十万石粮五万银五万绢的岁币,条件是他们要先赢了沙西部,然后在归德城一带大败给朕。至于以后,他们是要回北边,还是要继续打梧国,朕都不管。”
二皇子愕然。
安帝皱眉,虽厌他无能,却还是不耐烦地解释给他听:“前阵子被任辛那么一搞,朕颜面大失,民心不稳。你舅舅的沙东部,也因为你母后的事暗自对朕不服,稍微弹压不住,只怕就就要造反了,不然你以为朕为什么要着急立你当太子?还不是为了安抚他们。你和北蛮的事要是真被捅出来,你死了也就罢了,但朕会被你拖累的更深。所以索性来个置之死地而后生,要北蛮人陪朕演一场戏。”
他的眼中俱是奸雄的阴鸷,目光盯着虚空,五指一攥:“亲征,自古就是聚拢权力、赢得民心的最好法子。只要朕能大胜北蛮,将他们重新逐出天门关,那史书之上,朕就还能是那个万民拥戴、文冶武功的贤帝!”
二皇子震惊之余,又眼怀希望地看着安帝,问道:“那父皇,儿臣、儿臣还能当太子吗?”
安帝瞥他一眼:“朕说你能,你就能。李同光、礼城公主和所有的知情人,都被朕软禁起来了。而且,朕还要大典上亲自宣布派沙西王出兵一事!”他阴冷地一笑,森然说道,“必需得把他捧得高高的,他败得越惨,才能越衬托朕的武勋!”
三日后,离宫。
杜长史和杨盈相对而坐,面前桌上摆着些简陋的饭食。杜长史神色郁郁,心神不属地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杨盈见状,便夹了一块冷肉放到杜长史碗中,规劝道:“就算不好吃,您还未康复,也得多吃的些。”
杜长史忙回过神来,推拒道:“臣不用,殿下这几日也没用多少,”目光扫过桌上饭食,又叹了口气,“唉,安国人送来的饭食,越来越简陋了。”
杨盈固执道:“我还年轻,扛得住。您快吃,不然孤要生气了。”
杜长史只得吃了。吃完,又担忧地抬头问道:“庆国公如何了?他少年心性,却遇此巨变。臣担心他……”
杨盈道:“一直不说话,整天就颓在那里。前天我问他明明会武功,为什么不翻墙逃出去,他就指指墙头的那些箭手,转身就走了。”她忍不住撇了撇嘴,“就这样还想做第一权臣呢,远舟哥哥会不会太高看他了?”
杜长史便向杨盈解释道:“庆国公一身荣华都系于两处——长公主的皇室血脉,以及他的军功。如今安帝囚禁了他,又收回了羽林卫军权,他就算逃出去,又能如何?难道浪迹天涯做个百姓吗?所以还不如等下去,看看有没有转寰之机,毕竟他又没犯什么死罪。”
杨盈若有所思。却突然看到杜长史表情痛苦,忙问:“您怎么了?”
杜长史捂着胃,强忍道:“无妨,这几日吃的不合适,胃疾犯了。”
杨盈懊恼地叹了口气:“怨我,这些天连口热水都没有,还逼您吃冷肉。”想了想,忙抓起碗里的芋头,“您等着,我跟你弄去。”便跑出房去。
杜长史欲追,却痛得实在动不了。
秋意渐浓,离宫庭院已是落叶遍地,却无人打扫。李同光蹲在沙地上,正对着沙地上新画出的天门关一代的地图,凝眉推演着北蛮人可能会有的进攻路线。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牛角号的长鸣声。李同光眼色微动,闪身奔向墙根。
安国皇宫宗庙。
秋风烈烈吹动旗幡,侍卫们衣甲鲜亮,阵列在通往宗庙大殿的道路两侧。立储大典即将开始,宗庙内外一片庄严肃穆。兵士们吹响牛角号,早已恭候在外的百官身着礼服,向着宗庙大殿走去。来到宗庙大殿外,却被侍卫拦下,一一盘查。有的还被对查画像,上下搜查所携物品。
侍卫们手中托着个托盘,盘中笏板堆叠成山。一个官员不解地放下手中笏板。
老臣王相见状,惊愕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朝服连笏板都不许带?”
邓恢拱手行礼,解释道:“恐有奸人混入,圣上令朱衣卫会同殿前司详加盘查,所有锐器硬物,皆不可入,还请见谅。”
身后有人四下张望着,咕哝道:“怪了,怎么沙西王和庆国公都没见?”邓恢闻言,眼神不由一闪。
离宫庭院墙上,两个侍卫听着远方号角声,低声议论起来。其中一个说:“立储大典快开始了,听说好大的阵势,还有富户沿街撒钱!”另一人道:“是吗?最近手头紧,真想去看看。”前头那人便说,“你去吧,守这儿的有五六十个呢,他们就那么几个人,咱们走一半都看得住,老胡他们已经去了。”
墙根下的李同光眉摸着剑柄,刹时间有了跃上墙的冲动,却最终还是放弃了。
突然间,他闻到了些古怪的味道,鼻子微微一动。抬头望见离宫庭院里白烟升起,连忙飞奔过去。
却是杨盈用石块垒了个简易的灶台,正在烧水。灶下烟气弥漫,她被呛得直咳嗽。李同光捂着鼻子抢上前去,拔出剑来。
杨盈被吓了一跳,忙问:“你干嘛?”
李同光却用剑挑出了一团燃烧的草,扔在地上,上脚踩灭。不满道:“你不想活了?独白草也敢烧,这草有毒的!”
杨盈惊呆了,心虚地解释着:“我们江南没有这种草,我只是看见那有一丛草被哂干了,就顺手拿来……”说着眼睛忽地一亮,压低声音道,“这草要是有毒,能不能找些把外头那些侍卫熏晕?”
李同光瞥了她一眼,无语道:“师父都教了你些什么啊?这么大一座离宫,得多少草才够?”
杨盈不服地道:“师父只教我任何时候都不要坐以待毙,就算没了羽林军,你不是还有封地吗?要是能逃出去——”她见李同光又露出不屑的神色,便有些悻悻然,无奈道,“好好,我不说就是。”
便低头继续往灶里添着树枝,专心烧水。
李同光略觉怪异,问道:“你一个公主,居然会搭灶烧水?”
“我娘到死才追封了采女,江南的冬天一样也能冻死人,你觉得我在冷宫里要不会这些,能活到几岁?”
李同光一怔,有些感同身受。见杨盈形单影只,身形柔弱,明明是个公主,却又如杂草般顽强野生。目光不由柔软了些。便顺势在一边坐下,同她闲聊道:“小时候,我也经常吃冷炊饼。你好歹还有个皇帝爹,我连爹都没有。”
杨盈想了想,用树枝刨出火堆里的芋头推过去:“你是在安慰我吧,这个芋头,就当谢礼了。熟的,烤热了香点。”
李同光用剑一挑那芋头,在空中劈为两半,又用剑串起来递给她:“一人一半。”
杨盈取下一块捧着便吃,不顾形象。李同光就着剑尖也吃了一口,也是眼前一亮。两人对视一眼,见对方嘴角沾了炉灰,莫名就觉得顺眼、亲切了许多。
李同光叹道:“师父要是知道我把她送的青云用来劈芋头,不知会想什么?”
“她才不会在意——”杨盈说着便反应过来,“这剑叫‘青云’?”
李同光点头:“怎么了?”
杨盈追怀往昔,低眉道:“我认识一个人,也叫青云,”说着便苦涩地一笑,叹息道,“他和你一样野心勃勃,都出卖了自己的一些东西去换荣华富贵。”顿了一顿,又道,“希望你的结局,能比他好点。”
李同光瞥她一眼:“那人是你情郎?你不是在为那个元禄在穿素吗?”
杨盈低头看了眼身上素服,反诘道,“不可以吗?谁说女人一辈子就只能喜欢上一个男人的?难道我们女人就非得跟戏词里一样,不管遇见什么人,就只配从一而终了吗?”
李同光一哂,随即便又垂了眼睛,露出些落寞的神色,坚决地道:“反正我一辈子只会喜欢师父一人。”
杨盈却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人生很长的,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随即神色便也黯然下来,“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手下,元禄出事后马上就帮我安排了火葬和佛寺供养,要不然,他现在怕是都不能安宁。”
李同光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他是个英雄,而且我瞧师父以前对他也颇为看顾。你想好以后以后怎么安排自己没有?”
杨盈没怎么在意,随口道:“我肯定不会做叛国之人的太子妃。”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我和六道堂安都分堂一直有联络,他们知道我被软禁了,一定会伺机救我的。”她抬眼看着李同光,“大不了,到时候你跟我一起逃。”
李同光摇头道:“我走不了,也没必要走。安帝之所以不杀我,多半还是看中我能领军。要是前线告急,把我关上一阵子,磨光了锐气,到时我自然会为了重得恩宠而在在战场上拼命。”说着便冷笑一声露出些讥讽的神色,“只恨我当时没想清楚这些。”
杨盈一咬牙,安慰他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相信远舟哥哥和如意姐一旦知道消息,绝对不会不管咱们的。”这时灶上水壶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杨盈用布包起铫子,问道:“水热了。你要不要喝一些?”
李同光没理她,就势躺下,望天不再说话。杨盈一哂,提着水壶离开了。
过了半晌,突然一声陶器落地的碎裂声传来,紧接着便是杨盈低声的惊呼。李同光下意识弹身而起。
李同光奔进房间里,却见初月一身侍卫服装,正焦急地对拿用峨眉刺指着她的杨盈和杜长史道:“别动手,我是来救你们的!”她回头看到李同光,立刻松了一口气,忙道,“你来得正好。”
李同光一边警惕地看着窗外,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初月道:“父王和我大哥前日被派去了俊州增援,可刚出京就觉得不对,后军交来的粮草数量太少,弓弩虽然勉强够,但箭却只有该配的四成。父王觉着圣上不像是要真心打北蛮的样子,要我留意京中情势。结果今天早上,宁远舟和任如意就突然找到我府里来了。”
众人都是一惊:“什么?”
“是真的。”初月恳切地看着李同光,“他们说,你的剑叫青云,是她在校场送给你的,原来是昭节皇后的。”又对杨盈道,“他的母亲姓顾,是你的女傅,把你从三岁教到七岁。”
杨盈兴奋起来:“我就说他们——”忽地想起外面还有人看守,连忙掩住嘴,眼睛晶亮地看着初月,“你继续说。”
初月道:“他们在途中收到六道堂和金沙楼的消息,便火速刚赶到安都,抓了李镇业的亲随审问后,知道你们被软禁在这里,就托我过来相救。外头的侍卫有几个是沙西部的……”
李同光犹然没有尽信,问道:“你和他们素不相识,为什么——”
初月低声打断了她,焦急道:“因为宁远舟发现圣上在悄悄联络北蛮,想把我父王也卖了!他想让我爹败给北蛮狼主,然后他再踏着沙西部的尸骨来一场大胜,这样就能掩盖掉他以前的那些丑事了!”
李同光巨震,缓缓道:“果真如此!”
初月道:“立储大典之后肯定会有一场大乱,所以我才赶紧过来……哎呀没时间了,侍卫每一柱香就要换一次班,”她赶紧打开包袱,从里面取了衣服分给他们,催促道,“快换上衣裳,赶紧跟我从后门走。”又对杨盈道,“六道堂接应你们的人已经等在外头了。”三人连忙更换衣服。
杨盈却突然想起些什么,对李同光道:“我们有人接应,出去就安全了,你可能比我更需要这个。”她塞给李同光一个指环,低声道:“远舟哥哥给的,”又教李同光怎么用,“按这里,会有小针弹出,中毒者马上会昏倒。你留着防身。”
李同光略有些意外,却还是接了过来,顿了顿,才道:“谢了。”
四人打扮成侍卫,悄悄从离宫的后门溜了出去。分乘两辆车,沿着僻静的道路,迅速地离开的离宫。
马车疾驰。初月盯着窗外,焦急地说道:“我虽然练过兵,但从来没上过战场。我把手下的骑奴都借给你好吗?你带着他们赶紧去救我父王大哥……”
李同光却转着手上的指环,若有所思地打断她:“你为什么刚才要说立储大典之后肯定会有一场大乱?宁远舟他们在哪儿?为什么你来了,他们却没有出现?”
初月道:“他们赶去立储大典了。”李同光眼眸急剧收缩,初月忙着观察窗外状况,并未留意到他的神色,继续说道,“任如意想在大典上直接把圣上和李镇业一起杀了,可是宁远舟说不行,他说圣上如果死了,大安必定大乱,反而便宜了北蛮人。最后他们决定只杀李镇业,以他的性命兵谏圣上,逼他务必出兵抗击北蛮。可我担心他们万一失败,这才——”
李同光立刻打断了她,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们会失败?”
“因为,”初月垂了眼睛,露出些不安的神色,她低声道,“他们两个的状况看起来都不算太好。我担心他们骗我,就趁他们换药时在密室里偷听。原他们是骑马奔了三天三夜才赶到安都的,任如意犯了旧伤,不停在咳血;宁远舟的内力好像也有问题,任如意说他最多能连续支持十招,他们俩争了半天由谁去刺杀,最后才决定一起去。”
李同光霎时紧张了起来:“咳血?”
这一次,就连朱殷也陡然紧绷起来。
初月忙道:“但是她精神不错,我们王府的侍卫,四五个都不是她的对手。”
李同光却闭目道:“别说话。”
他抱着头,飞速地思考着什么。初月和朱殷也都屏息紧张地看着他。
良久,李同光终于直起身子,眼中却多了一丝狠厉。他看向初月,缓缓道:“你想救你父兄对吧,那先借我五十个沙西部的侍卫。”
朱殷觉察到了什么,抬眼看向李同光。
初月不解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暂时不能告诉你,”李同光直视着她的眼睛,眼睛里闪着不容置疑地的光,“但只要我今天办妥了这件事,立刻就能安排五千大军去增援你父亲,这比你那几百个骑奴强出十倍。”
初月犹豫了片刻,但很快便下定了决心,果断地点头道:“好!”她探头看向窗外,见四下无人,忙道,“停车!”回头对李同光道一声,“我先去安排侍卫,一柱香后见!”便跳下马车,飞奔而去。
马车继续前行。李同光沉默端坐着,车厢阴影落在他的脸上,一双黑瞳子在暗影里依旧亮着狠厉果决的光。
朱殷试探地问道:“侯爷,难道你想要——”
李同光缓缓地点了点头:“这次我得孤注一掷,只要稍有差错,就会万劫不复。”他转头看向朱殷,道,“你前些日子不是刚成亲吗,这回就别跟着我了,赶紧带着你家娘子出城吧。”
朱殷坚决地摇了摇头:“属下哪儿都不去。”他眼中难掩恨意,说道,“圣上软禁您的同时,也派殿前卫搜查了国公府,属下虽及时避了出去,却没来得及带上贱内……她命薄,没能熬得过重刑。”
李同光一震,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好,那这一回,我们就一起赌一把!”
这时,远方牛角号的长鸣再一次响起。
三族打扮的仪卫们停下了牛角号。百官肃立之时,邓恢等人带着侍卫还在巡视。
丹陛之上平台上,安帝一身大礼服,在紫烟缭绕的宗庙外升座,号乐随即停下。他的身边,有一座锦缎搭成的册宝亭,案上供奉着太子册宝。安帝俯看着百官。此时,内监鸣九声响鞭。
礼官高声唱报:“吉时至,宣皇二子李镇业!”
伴随着轻鼓声,二皇子身朝服,戴着冠冕,在红色龙纹罗伞之下,款步进入广场。
无人知晓,就安都宗庙册立大典进行的同时,被安帝和新太子故意引入天门关的北蛮大军,铁骑踏破了俊州城。
礼官高唱:“拜!”
宗庙之外,二皇子和百官跪地听宣。
而俊州城中,百姓们也北蛮捆着手臂按着头颅,以刀柄利刃逼迫着,纷纷跪倒在地。
礼官高声宣读策文:“自昔圣王,咸建储贰,盖将嗣守神器,虔奉宗禋……”
宗庙之外,百官匍匐在地。
而俊州城中,跪地的百姓、士兵却一批又一批地被北蛮人砍倒在地。
礼官宣读着:“朕缵服鸿绪,丕承前烈……”声音回响在安都秋日高爽的蓝天之下。
宗庙之外的宝座上,安帝俯看着跪伏于地的百官,鬓边已见白发的他,今日格外意气风发。
与此同是的俊州城中,北蛮狼主登上了俊州城门,俯看这城中繁华,一手抓起手下送上的黄金珠宝,满眼得意,哈哈大笑。
城中北蛮人仰头看着城墙上的狼主。狼主举起狼头杖,一指天空,说了几句北蛮语,再指远方,宣令:烧抢一日,再攻归德城,以雪合县之耻!
城下北蛮人振臂欢呼。高举着刀斧转头冲进民居,展开抢杀,城中女子小儿奔逃倒地,转眼间血流成河。
一张残破的地图浸在死去的军官身下的血泊里。地图上俊州以西不远,便是旻城,而旻城之西北,便是归德原。
宗庙外,册封大典也已逼近尾声。
礼官高声宣唱:“……册皇二子李镇业为太子!”
二皇子意气昂扬,跪地高呼:“臣领旨!”
众官齐声恭贺:“圣上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千岁!”
二皇子难掩兴奋地走上台阶,安帝伸手,内侍从册宝亭上取过册宝奉上。可就在内侍将将走到安帝与二皇子面前时,脚下一绊,托盘突然一歪,眼看册宝便要滑落在地上!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