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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里堡。黑云滚滚翻搅而来,将天地催压得低矮沉黑。雷鸣隐隐翻滚在天际尽头,似是有一场大雨将至了。
宁远舟站在庭院廊下,看着闪电一次次地划破天际。久等,而所等之人迟迟不见。
元禄从屋里出来,走近他的身边,眼中也满是焦虑:“头儿,如意姐她……”
宁远舟闭了闭眼睛,平静道:“她还没有来。”转而问他,“圣上和杜长史如何了?”
元禄忙道:“杜长史已经醒了,这条命算保住了,但圣上的伤……”停顿了片刻,低声道,“钱大哥说,熬不熬得过去,就看今晚了。”
宁远舟强提起精神,道:“那也只不能等了,雪冤诏和传位诏书准备好了吗?”
元禄忙将东西递上去,道:“在这。花押已经尽量描得像了,实在不行,也可以说圣上重伤之下,无力握笔,所以花押有些走形。”
宁远舟接过去看了看,道:“还差他一个指印。”便转身走向房间。
元禄拉住宁远舟的手,忍不住再次提醒道:“宁头儿,我知道你想好了,但还是想再问一声。毕竟矫诏视同大逆,可是罪及三族的啊。”
宁远舟目光坚定,没有任何迟疑地推开了房门:“我和如意一样早无亲人。所以由我来替大梧担这一场罪,最合适不过。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为人所不能为之事,方不负这一世红尘!”抬步走入房中。
房间内,钱昭双掌抵着梧帝的后背催动内力,额头上已是大汗淋漓。
孙朗焦急地规劝道:“老钱你歇歇吧,圣上又不会武功,就算你把全身的内力给了他,也于事无补啊!”
钱昭睁开眼睛,满眼血丝,势若疯虎,掌下仍在催力不止:“不行!好不容易才把圣上救出来,我就算死,也不能功亏一篑!”
于十三拉开孙朗,叹息道:“由他去吧,老钱执掌宫中宿卫,对圣上最是忠心不过,现在你让他不管,他会后悔一辈子的。”
宁远舟恰在此时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昏迷的梧帝,轻声道一声:“对不起。”便上前将梧帝的手指放在染血的布条上沾了沾,正要往元禄制作的假雪冤诏上按,眼角余光却突然看到了旁边带血的布卷。
他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于十三向梧帝那边努努嘴,道:“换衣裳的时候,从怀里掉出来的,还没来得及看。”说着便自然而然地上前拿起布卷展开,“咦,是血书……”看清上面的字迹,他神情蓦然郑重起来,快步将血书递到宁远舟手里。
一行血字便映入了宁远舟眼帘。
“朕幼冲即位,无德莽行,误听奸宦于前,拖累大军于后,幸有六道堂天道柴明等以下十七人英勇忠敬,浴血相助,方侥幸逃得性命……朕有愧于大梧,有愧于百官子民,本已无颜世间,唯六道堂上下不畏生死……朕若无福,陨于归国途中,大梧国统,宜交于皇弟丹阳王承继。皇妹杨盈及六道堂诸人,更宜从重论赏……”
笔迹草草,布卷也显然是撕破衣物临时制成。
宁远舟脑中思绪疾走,目光扫过安帝的手指,忽地意识到——这恐怕是在东湖草舍码头上等候救援时,安帝撕下衣袖,咬破手指,匆匆写成……
就在此时,梧帝突然间呕出一口血来!
屋内众人无不大惊,宁远舟冲上前去为梧帝点穴止血。钱昭也跌撞起身,拿银针为梧帝扎针。片刻之后,梧帝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众人都是长松了一口气。
梧帝气息微弱,迷蒙中先看到了一脸焦急的钱昭,虚弱地说道:“钱卿……多谢,朕就知道你一向最是忠勇……”一开口,便又开始喘粗气。钱昭不语,只是运针如飞。梧帝缓过气来,才继续说道,“朕,可能是回光返照了。朕有遗诏……”他颤抖着探向怀中,却没有摸到,不由急了,“朕的遗诏呢,在哪?在哪?!”
宁远舟忙将布卷交给他:“臣已经看到了。”
梧帝看到布卷才又放下心来,喃喃道:“朕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大梧,朕死后,就地烧了就行,你们赶紧回大梧,不要再为朕……”一语未完,他便颓然软倒下去。
众人慌乱地扑上前,见他只是再次昏迷,才稍稍放下心来。
宁远舟愣愣地站在那里,拿着遗诏的手微微颤抖着。于十三从旁看见,忙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帮宁远舟托稳了手肘。宁远舟却将遗诏交给他,示意他自己看。于十三接到手里细读,不由露出震惊的神色,忙又把遗诏转交给钱昭。钱昭读过之后手也不由颤抖起来,又将遗诏传递给元禄……
众人就这么传阅着,很快整间屋子里都沉默下来。所有人心口都沉甸甸的,一时默然无语。
却是元禄先难过地说起来:“圣上已经先写好了雪冤诏和传位诏书,那是不是说明他已经后悔了……”
宁远舟回首看了看榻上的梧帝,心中万千起伏。终于再次看向钱昭,问道:“他活下来的机会有几成?”
钱昭懊悔至极,紧握拳头狠砸了一下墙,艰难地说道:“两成不到。”
宁远舟吸深了一口气,再次平复下心境,示意道:“钱昭于十三元禄孙朗,你们跟我来。”
四人随他一道走出房间,走进院子里。空中黑云压城,却已过了电闪雷鸣那一阵,只一片大雨之前的沉闷寂静,连风都没有一丝。宁远舟透了口气,似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回头看向众人,说道:“我本来想假造遗旨,一为天道兄弟们雪冤,二为传位于丹阳王,但圣上似乎已经这样做了。”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钱昭的肩膀,托付道,“钱昭,以后这边就全交给你。你别耽搁,现在就带着大家动身继续走。如果路上他熬不过去,你就遵旨将他就地下葬,带着遗诏赶回梧都。”他停顿了片刻,闭了眼睛,“如果他活过来了,那就是老天认为他命不该绝。”闭目许久,终是再次看向了元禄,眼中全是挂念和不舍。他苦笑道,“看来,我还是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果决。”
众人原本就心有疑惑,听他这么说才终于确认了他的意思。孙朗脱口便问道:“您不与我们一起走?!”
宁远舟道:“殿下还在安都,她自幼胆子就小,我不能丢下她一人。”
元禄忙道:“我们跟你一起回去!”
宁远舟却看向房中,摇头道:“不用,圣上这边更重要。”
于十三一直抱臂听着,此时才开口问道:“如果殿下出事了呢?你还会回来吗?”钱昭和元禄都是一惊,忙抬头看向宁远舟。于十三也看着宁远舟,似是叹了口气:“半路上你说过,殿下现在是美人儿在救,以美人儿的本事,如果现在还没有消息,那多半就是出事了。你内力时有时无,光昨晚上在东湖就出了两回岔子。所以你现在回去,八成不是救人,而是送死。”
元禄大惊:“宁头儿!!”
大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先是寂然无声,待人察觉时,已铺天盖地一片沙沙声。所有人都看着宁远舟,而宁远舟也静默无言地看着众人。对视之中,众人渐渐意识到了他心中痛苦和决意,终是不忍再以目光和情意想逼。
许久之后,宁远舟才又开口说道:“我决定了的事,不会改。”他走上前去,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老钱,圣上和天道雪冤的事,交给你。”钱昭闭了闭眼睛,缓缓点头。他又看向元禄,“元禄,我家的老宅,交给你。” 元禄抿了唇,没有说话。他和与十三对视了片刻,道,“十三,就算我回不来,殿下或许还仍有一线生机,她若能够保住性命,就拜托你了。”于十三默然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孙朗身上,“孙朗,以后你若还是留在六道堂,安都分堂的兄弟们,就请你多多看顾。”孙朗沉重地点了点头。
元禄还想再说什么,宁远舟静静地看着他,道:“当我是兄弟,当如意是你们的姐妹,就别再多说一个字。”元禄闭了闭眼睛,终是点了点头。
大雨铺天盖地地落着,湿润的凉气卷入廊下,不知何时已吹散了雨前沉闷,空气再次流淌起来。
钱昭摸出怀里的药瓶抛给宁远舟:“我用来保命的药,只有一颗。”
于十三也扔给他一个袋子,微笑道:“三张人皮面具,十两金子。”
元禄手忙脚乱的翻出袋子塞给他:“我的雷火弹,全给你!”
宁远舟拿了两颗就又递了回去:“我有两颗就够了,你们一路上,遇到的危险更多。”他看着元禄,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头,叮咛道,“记得好好吃药。阿盈以后要是难过,替我多陪陪她。”元禄再也忍不住,霎时红了眼圈,却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宁远舟收好了东西,又和于十三、钱昭两人对视了片刻。三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只互相碰了碰拳,拥抱了一下,而后宁远舟便转头走向了大门。
于十三目送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伸手从腰间抽出一只羌笛,幽幽地吹了起来。西风烈烈,卷起漫天雨水,散作一片飘摇的水雾。曲声幽咽凄清,宁远舟便在那茫茫雨雾之中,渐渐走远。
元禄忍不住去抹眼角的泪水,但当他放下手时,宁远舟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了。
雨渐渐的停了,夜幕沉落。隐约的笛声中,宁远舟单人独骑,奔向空寂的原野。马蹄踏过路上积水,踩碎了水中映照的孤月,
而六里堡里,钱昭也忙碌地招呼着众人上马、上车,继续向前赶路。杜长史头上裹着伤,已被人强行搀扶上车了。却又拄着拐杖推开众人,从车上跌跌撞撞地翻下来,固执道:“老夫不走!”
孙朗急道:“行了杜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们耽搁不起啊!”
众人忙又要上前搀他,杜长史却死活不肯,坚持道:“宁大人既然能为了殿下和如意姑娘回去,老夫又岂能厚颜撇下殿下偷生?何况老夫这条性命,就是殿下救的!”
元禄规劝道:“可您伤还没好,而且宁头儿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你赶不上了!”
“伤没好就慢些走。”杜长史毅然决然道,“哪怕走三天、走十天,我也要赶回安都去。去得晚也有好处,如果殿下和宁大人他们有个万一,我还能收个尸。既然食君之禄,便要忠君之事,当初既然是我陪着殿下出的梧都,以后,也必定要有始有终!”
他字字掷地有声,六道堂众人肃然感动,都再也说不出劝阻的话,只能以深深大礼相拜别。而杜长史已在茫茫烟尘之中,独自拄杖,战战巍巍地向着通往安都的道路走去了。
众人目送他离去,而后慨然上马,护送着梧帝奔向前路。
笛声幽咽,夜色寂冷。
长庆侯府的大门上已换上了“庆国公府”的牌匾。庭院里,新晋庆国公李同光一身白衣,跪在火盆前烧着纸钱。纸钱扬在风中,被火的热力激得四处飘舞。映在李同光木然落着清泪的黑瞳子明灭闪烁,如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外面隐约传来杨盈的声音:“让我进去!”几声奴仆的低呼后,杨盈终于推开他们冲了进来。她开口正要向李同光说些什么,便看到了李同光一身素白的麻衣打扮。杨盈猛地怔住了,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她颤抖着,难以置信地走上前去,苍白地问道:“你、你在给谁烧纸钱?”
朱殷轻叹一声,忙带走所有仆人,重新关上了院门。
李同光没有说话,只恍若不闻地向火盆里添着纸钱。杨盈看着他红肿的眼角和脸上的清泪,终于渐渐明白过来。她一下子软倒在地上,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如意姐那么厉害,连远舟哥哥都比不过她,她怎么会……”她忽地暴起,一把抓住了李同光的衣领,质问道,“你不是升了国公了吗,不是有兵权了吗?为什么不救她?啊?!”
李同光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杨盈已满眼是泪,愤怒与悲痛烧灼内心,令她难以冷静自持。她追问着:“谁是凶手?谁那么恶毒卑鄙?!我告诉我,要杀了这奸贼!”
李同光一时听得万箭穿心,他只是木然地说道:“先管好你自己吧。宁远舟扔下你一个人、带着你皇兄逃了,圣上只是现在没功夫理你,我才能留你在这暂时住几天。等圣上回过神来,有你的罪受。”
杨盈这才醒过神来。她不由瑟缩了一下,却还是咬牙道:“难道他还能杀了我不成?我怎么也是一国亲王。”
李同光似已经麻木,一字一句说道:“他可以不杀你,但也可以请你去沙中部极北的地方做客看羊,那里过了九月,就大雪纷飞,人迹罕至。又或者他可以把你直接丢出关山,生冷不忌的北蛮人想必很喜欢你这种江南小肥羊,不管是留下来自用,还是问安国要一大笔赎金,都划算得很。”
听到“生冷不忌”时,杨盈不由一阵恶寒恐惧,她倒退了两步,似想逃离。但很快便定了定神,重新走了回去。她从李同光手里夺了纸钱,和李同光一道跪了下去,将纸钱一点点地投进火。泪水从她的眼中涌出,但她强忍住了。只是哽咽着,双手合什,祈祷着:“……南无阿弥陀佛……如意姐早登升极乐……我一定会……”却很快便哽咽得说不下去。
李同光略受触动,眼中的恶意减轻了些,轻声道:“想哭就哭吧,过了今晚,我们可能都没有时间再难过了。”
杨盈却仰起头,让泪水倒流回去。闭目平复着气息,说道:“我不哭。如意姐告诉过我,越难过的时候就越不可以掉眼泪,否则就会变得软弱。”
李同光看着她,心下莫名柔软了些。道:“师父要我保护你,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尽力。”
杨盈却硬声道:“我不需要你保护,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
李同光也有些烦了:“行啊,要么你就自己去寻死,那样我也就管不着了!”
杨盈却没有继续和他争吵下去,只默不作声地一点点地把纸钱烧完,待最后一枚纸钱也在火光中化为灰烬飘入风中,便端正地跪好,虔诚地磕了三个头。李同光看到她的动作,愣了一下,片刻后也跟着她磕了三个头。
对杨盈来说,这一夜注定难以成眠。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一遍遍回响着李同光的话,直到夜半时,她依旧红肿着眼睛枯坐在床上,想到自己的前路,便无法不感到恐惧——若安帝当真把她扔给天门关外的北蛮人,她该怎么办?
她下意识地摸出了宁远舟给她的那枚指环,又拿出如意给她的峨眉刺,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可就在尖刺即将刺上喉咙的那一刻,她的手忽地一抖,猛地醒过神来,将两样东西都远远地扔开了。
她目光冰寒,暗自思忖:“不能现在死,就算真到了最后,也得找个垫背的才划算!”她咬牙吹熄了灯火,躺到床上盖好被子,闭上了眼睛,安慰着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强迫自己入睡。
但她翻来覆去始终也睡不着,几次辗转反侧之后她索性拆掉了发髻,这才舒适地躺了下来。可片刻过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抚着自己的长发,猛然坐起,眼神渐渐变得越来越凌厉。
窗外,月上中天,清辉透窗而入,洒落在她的身上。
已是子夜时分,初月却依旧在四夷馆大火之后的废墟之上,不肯罢手地内外搜寻着。
一个沙西部的军官跟在她身后,絮絮地跟她说着什么,初月却显然心不在焉,反复确认着:“真的除了被救走的礼王之外,这儿没有死任何人?”军官拍着胸脯向她保证:“小的那晚就在这儿指挥救火,看得真真的。”初月却还是不敢尽信,再一次问道:“那安国使团那么多人,全逃走了?”
军官点头,看看左右,见无人留意此处,便凑上前去小声跟初月说道:“听说他们趁着皇城出事的时候进了东湖救人,然后趁乱又混出了城,里面还夹着北蛮人的什么事,太乱了,小的一时也没弄清。”
初月目光扫视着四周,突然看到废墟里有什么东西在月色下一闪,忙走上前去,徒手便要将东西直接挖出来。小星和军官忙想要帮忙,初月却道:“不用。”
她很快便从废墟里挖出一个被熏黑的男子发冠,立时便辨认出来——那夜于十三从酒楼上跳走离开,向她眨眼睛时,头上所戴着的正是这枚发冠。
初月用手擦干净发冠上的黑灰,将发冠放入怀中,扭头对军官道:“别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这里。”
便翻身上马离开。
马车颠簸前行着。
元禄看着车厢里昏迷的梧帝,心中感慨万千。忍不住抬头看向钱昭,问道:“他真醒不过来了?”
“外伤之后的高热,很多人都熬不过去。其实天门关之役的将士,很多并没有立刻战死,而是……”钱昭说着便哽咽起来,难过捶着车窗,痛苦道,“为什么?我自恃医术不输太医,为什么就偏偏救不了他?!只差几天啊,只差几天他就能到合县……”
元禄忙奋力拉住他,规劝道:“钱大哥你千万冷静些,现在是你是大家的主心骨!我们再一起想想办法,要不然找冰,上回如意姐也是高热……”他忽地想起什么,“啊,开窗,开窗!现在已经入冬了,咱们别给他再盖貂裘……”
他说干就干,忙要扯开梧帝身上的貂裘,可就在他的手在无意间擦过梧帝的脸的时候,动作突然一滞,有些不太敢相信地再去探了探梧帝的额和鼻息。随即脸上便露出惊喜的表情:“他不烫了,还有呼吸!钱大哥!”
钱昭立刻扑了过来,用针如风,一番救治之后,梧帝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钱昭惊道:“圣上!”
元禄忙问他:“过了这一关,圣上是不是就能好了?”
钱昭点点头,见梧帝有话要说,连忙俯身上前仔细听着。
梧帝面色依旧苍白,气息却比先前平稳许多。他虚弱地半垂眼睛看着两人,似是也被他们的喜悦所感染,脸上也露出了些柔和的微笑,道:“钱卿……朕虽然没醒,但刚才你们的话,朕全听到了,你们两位,都是朕之肱骨,救命之恩,朕没齿难忘。
钱昭连忙道:“臣之本分,不敢当圣上谬赞。昨夜舍命救出陛下的,不单有臣,还有礼王殿下,宁远舟、于十三、孙朗,等等等等。”
梧帝认真点头道:“众卿之功,朕都会牢记心里,待回京之后,必有封赏。”说着却又一顿,随即便露出些苦笑,补充道,“如果那时,他们还肯奉朕为主的话。”
钱昭见他伤神,为他掖了掖毯子,说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圣上历劫归来,请务必好好休养,一定要撑到我们回到大梧故土!”梧帝点了点头。
元禄已经兴奋地拉开车帘,探出头去,告知众人:“圣上醒了!圣上醒了!”
马车缓缓地停在了安都皇宫巍峨的宫门之前,李同光上前打起车帘,一袭亲王正装的杨盈从车里探身出来,款款步下了马车。她面色犹然有些苍白,却已再无昨夜哭泣时的软弱痕迹,只眉眼比往日更为清黑沉静。
李同光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叮咛道:“圣上今天心情还不算太糟,记住,一定不要摆什么不屈傲骨,一进殿就跪下,服软,痛骂梧国使团抛弃了你,求圣上高抬贵手,才能保住你这条小命。”
杨盈抬眼看了看那座矗立在晴天白日之下、威严高耸的宫城城门,点头道:“孤心里有数。”
李同光又道:“圣上如果询问我为什么要救你,你要说之前就担心使团抛下你不管,所以事先就贿赂了我五百两金子。圣上最信利益交换,这样说才能取信于他。”
杨盈眼中闪过一抹光,情不自禁地喃喃道:“最信…利益?”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幽深的宫门。
大殿外守了服色不同的四种侍卫,各自持刀来回巡逻。
李同光亲信朱殷迎上来,低声道:“现在除了咱们羽林卫,还有朱衣卫、殿前卫、飞骑营、沙中部军四波人负责宫内宿卫。”
李同光唇边掠过一抹淡淡的讥讽之笑,冷冷道:“谁都不信的人,终于也有怕的时候了?”
杨盈也已经然走近大殿,看着附近侍卫雪刃上反射的阳光,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挺直了胸膛,昂首跨入了大殿。
大殿内,安帝高居于御座上,见杨盈入内,表情晦暗不明。
李同光道:“臣李同光参见圣上,梧国礼王,现已遵旨带到。”他看了一眼杨盈,目光示意。杨盈却并未如他先前所叮嘱的那般服软跪下,只是行了个拜礼,朗声道:“大梧礼王杨盈,参见陛下!”
安帝抬了抬下巴,内侍送上一只托盘,上有白绫、匕首、毒酒三样。安帝淡漠地看着杨盈,道:“你皇兄顺利逃走,你想必也功不可没,朕无以贺你,这三样东西,你自选一样吧。”
李同光身子不由一颤。
杨盈仰头看向安帝:“陛下想逼孤自裁?难道您不怕天下人悠悠之口?”
安帝道:“那些愚民,只要给个理由,他们就会深信不疑。”他冷冷一笑,长声道,“梧国礼王勾结北蛮人经密道潜入合县,意图乱我大安朝纲,罪在不赦。”
杨盈伸出颤抖的手,拿起毒酒,看了好半晌,突然将它往白绫上一泼。毒酒打湿白绫,又溅了内侍一脸。内侍一时震惊。
杨盈却只仰头看着安帝,似笑非笑道:“取走孤的性命,对于找回陛下您的面子,就那么重要吗?被朱衣卫的叛徒当着百官的面挟持,陛下该是恨得多咬牙切齿?”
安帝被他戳中痛处,面色不由一变。就连李同光也震惊地看着她。
安帝目光阴冷,沉声吩咐内侍:“再给礼王满上一杯。”
话音未落,杨盈却直接抓起匕首,掀翻了内侍的盘子。她昂然走近丹陛,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扬声道:“陛下以为,孤是在故意激您,又或是临死妄言吗?不,都不是,孤只是想帮陛下。孤有妙计在手,不单能挽回您前几日丢光的脸面,还能助您不废吹灰之力,便能开疆拓土,师出有名。”
安帝一怔,上下打量她。李同光也完全惊呆了。
安帝抬手,示意冲入殿内的侍卫退下,眼睛紧盯着杨盈,道:“继续说。”
杨盈微笑道:“圣上当初想要先皇后辞退后位,不就是为了娶别国的公主吗?”带笑的嗓音里满含了蛊惑,“孤可以帮您实现这个旧愿。”
安帝眯起眼,沉声问道:“如何帮?”
杨盈反手将匕首插进自己的发髻里,一挑,赤金的发冠便被高高的挑飞出去,如水的秀发瀑布般披拂下来。她用匕首划破指尖,往额间一点,用鲜血为自己涂上红蕊花钿。而后在唇上轻轻一抹,染红了唇色。一瞬间,原本的苍白柔弱少年,就已化作漆眸朱唇,妩媚鲜艳的红妆少女。
她唇间噙着笑,眼中含着沉艳妩媚的光,下拜道:“大梧礼城公主杨盈,参见大安国主!”
虽未故作女子姿态,姿态甚至是傲然尊贵的,却别有一种动人的意味。
满座皆惊。
杨盈款款走上丹陛,边走便微笑着:“陛下多半看过我怯弱如女子的密报,但孤,其实就是女子。父皇膝下,只有皇兄、丹阳王兄与英王兄三位皇子而已。”她停步在安帝座前,目光炯炯地看着安帝,“孤为救皇兄,不惜女扮男装,以身犯险,但一遇危难,他们就将孤弃之不顾。既然如此,孤也不愿意再为大安再披肝沥胆。陛下,论脚程,我皇兄应该还在梧国境内,而监国的丹阳王兄也不可能收到他们已经逃离的消息。既然如此,您何不借力打力,对外宣称已与我皇兄搭成协议,您送他归国,把我留在大安为后,同时陪嫁泽、勉、济等九城呢?”
安帝猛地站了起来。
“如此一来,我皇兄一旦归国,势必要因为割城之事,而与丹阳王兄闹个不可开交,而到最后他们无论谁胜,都一定会元气大伤,到时后,也一定需要圣上您这个助力,来和他们结成兄弟之邦。”她嫣然一笑,抚上自己的小腹,“孤知道陛下对先皇后的心结,难道,您不想有一位拥有安梧两国最尊贵的血统的新嫡子?难道不想有朝一日,扶持这位嫡子,顺理成章地将梧国纳入大安的版图?”
安帝盯视着她,许久才从震惊中平复下来,目光一沉,上下下下地打量她。随即发出一声大笑:“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不料杨盈转身坐上了他的龙椅,微笑道:“胆子要不够大,怎么撑得起我一国之后的野心?”她傲然昂起了头,向安帝施恩一般伸出了一支手。安帝看她良久,终于伸出手握住了她的,随后一用力,反手将她拉入了自己的怀中。
她比安帝小巧许多,安帝噙着笑,目光幽深地俯视着她,沉声道:“难怪安国人会选你来做迎帝使。”
杨盈扬头反问道:“皇兄已经插翼而飞,难道孤还做得不够成功吗?”
安帝勾起她的脸,笑道:“以后得改改,不能再自称孤了,要换成‘臣妾’。”
杨盈镇静地微笑道:“陛下那么心急做什么?等立后诏书下了,孤再改称呼也不迟。”
安帝哈哈大笑,一推杨盈,重新坐回到龙椅上。杨盈踉跄着站好。
便听安帝道:“传旨,请礼城公主殿下移居离宫,一应供奉,按皇后份例供给,许用朕之半副銮驾。”
一直强掩震惊的李同光蓦然抬起了头。杨盈深深万福下去,藏在袖中的手深深掐着自己,强迫自己克制住心中的恨意和冲动。当她再抬起头时,脸上已又淡淡地带了些笑意,道:“谢主隆恩。”
杨盈披散着头发走出皇宫,内侍恭敬在前面引路,宫女们见到她的样子,都分外震惊。走了几步,杨盈突然转身,故意做出寻找的模样,问道:“庆国公呢?”
一直远远跟着的李同光一怔。
杨盈看到了他,便招手道:“庆国公,你过来。”李同光只得上前。
杨盈道:“我在四夷馆有一件心爱的——”说到一半却忽地停了下来,眼光凌厉地看了一眼内侍,内侍一寒,忙低头退开。杨盈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帮我联络远舟哥哥,告诉他我没事,让他别着急来救我,一切等平安把我皇兄送回安国再说。”
李同光咬牙切齿道:“你真是女的?不是骗我?”
杨盈眼中又泛起些水汽,轻声道:“如意姐每天耳提面命地教了我那么久,我要是连你们都骗不过,那就真辜负她了。”
李同光恨恨地说道:“可你也不能什么都不跟我说,就点这么大一个炮仗!”
杨盈淡淡一笑:“你又不会真心救我,我只能自救;你说你们皇帝最喜欢利益,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也剩这所谓的皇家血统了。在这一点上,李同光,你和我也没什么不同。”
李同光一怔,良久方道:“你以为一国皇后是那么好做的吗?”他声音已不觉柔和下来,“你以为圣上那么傻,就凭你嘴里的几句空中楼阁,就能……”
杨盈微笑着打断他:“至少他愿意上钩,至少我现在不会被扔到北地去放羊了。”
李同光顿时沉默不语。
杨盈却没察觉到他的情绪,恍若自言自语般说道:“几天前,元禄还曾经问过我,若能平安回到安都,以后我要做什么?当时我答不出来,现在我知道了。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后宫,嫁一个我不认识的驸马,当一个天地兴亡两不知的贵妇。”她转头回看宫殿,目光望远,“就算刚才,我只在那把龙椅上坐了一刻,我也喜欢上了那种滋味,”她似是露出回味的神色,“真美,真香,真是心潮澎湃。”便凑近李同光,向他耳语道,“比起扶植宫女所出的三皇子,扶植我这个公主的嫡子,你岂不是更有胜算?”
李同光一怔,语带讥讽地看着她:“你倒是想得真长远。可惜,老头子都不敢让你住宫里,只让你住在宫城外的离宫,说明他一点也不相信你。”
杨盈眼中水汽一晃,喃喃说道:“我宁愿住在宫外,这样,我说不定能把如意姐的遗骨找到,让她入土为安。”
李同光脸上掠过伤痛之情,嗓音已再次低柔下来,轻声说道:“离宫守卫一定森严,你出不来的。师父的身后事,我自会尽心。”
杨盈也适时高傲地扬起头,问道:“孤的銮驾,准备好了吗?”
杨盈登上御轿,前后数十人浩浩荡荡开路,宫女女官内侍们纷纷跪倒行礼。杨盈透过轿帘望着眼前情景,旧事记忆不由再次浮现在眼前。就在数月之前,她还是冷宫里一个被宫女轻慢对待的小公主。刚出京时,明女士公然便敢呵斥于她。第一次深夜进安国皇宫时,被内侍们关在两道宫内间,她还会惊慌失措……可眼下,她却尊贵在上,被人敬畏跪拜。
杨盈喃喃道:“如意姐,不知道刚才我做的是对是错,但我确定,我喜欢现在的滋味。”
御轿渐渐行远,身后跪拜之人纷纷起身。初贵妃的侍女也站起身来望向远方的仪仗——她先前只是看到了安帝的銮驾经过,又见众人跪拜,才跟着跪下去。尚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此刻分明望见銮驾之上的是个女子,便不解地向身旁女官打探消息。待女官说明原委之后,她不由露出震惊的神色,连忙往同明殿里赶去。
正殿书房里,邓恢恭敬地等候在屏风后。屏风外,安帝正与几位重臣商议着杨盈的提议。
不论是对杨盈本人,还是对她所描绘的前景,安帝本人显然都很是有些心动。在经历过宫城之上的混乱后,他难得再次流露出了好心情。朝臣们却意见不一,有的摇头反对,有的则很是惊喜——却也未必都是出于公心考量。
议论半晌之后,安帝也终于开口说道:“……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散了吧。”又提醒道,“哦对了,这件事,先不要告诉沙西王。”
待重臣们领旨告退之后,安帝便抬步走入屏风。邓恢立刻跪地,向安帝叩首请罪道:“臣未能查清礼王实系女子一事,失职失责,罪不可恕,请圣上赐罪。”
安帝摆手,示意他起身:“好了,别说是你,朕也没有认出她是个女子。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本就雌雄莫辩……”他从桌上端起盏茶水,回头见邓恢还跪在那儿,就有些奇怪,“不是要你平身了吗?怎么还跪着?”
邓恢这才站起身来,恭谨地垂首道:“臣惶恐。”
安帝喝着茶,竟又主动提起那一夜的事,问道:“还在为那天宫城上,朕对你发了脾气不高兴?朕那天也丢光了脸了,你陪着朕十几年,不会不知道朕是什么性子,朕打你骂你,那也是把你当自己人。”
邓恢确实知道他的性子——脸上立刻又挂上了笑意,道:“除非圣上赏臣一杯茶喝,不然臣还是会小心眼。”安帝一哂,把茶盏递给他,邓恢一饮而尽,双手将茶盏送还,微笑道:“谢圣上。”
安帝这才放心下来,接过茶盏,随口便同他聊起来:“刚才朕在外头说的那些事,你也听到了,你说说,怎么看?那个小丫头,还真有点胆子血性,石破天惊地来这么一笔,连朕都有点心动了。”
安帝低头去放茶杯,没有注意到邓恢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等安帝抬起头来,邓恢又恢复了恭敬的笑脸。道:“一动不如一静,一国之后位,岂能轻许?”
安帝轻皱着眉头,思索道:“可是她说的也有理,若要造势,就必须趁着杨行远还没回国前,把消息给放出来。”
邓恢当即跪地,面色忠肯地看着安帝:“容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说。”
邓恢道:“圣上您马上就要庆祝五十圣寿,而礼城公主,年方十六。”安帝脸色一沉。邓恢却没有停下,仍是说道,“礼城公主虽空有尊号,但不过也只是梧国送来送死的棋子,所以无论是年龄,还是势力,这段婚姻并不匹配。圣上若是着急迎她为后,老夫少妻,反为不美。而且,若是新后当真有了嫡子,圣上难道就不怕梧国反借太子外家之势,谋夺我大安?毕竟圣上金戈铁马,万一——”他停顿下来。
安帝恨声问道:“你在咒朕?”
邓恢立刻叩首道:“圣上千秋万寿那一日,臣必当追随地下。适才之言,虽是刺耳,但却出自臣之肺腑!”
片刻后安帝方缓了颜色,扶他起来,叹息道:“也只有你,现在还敢跟朕提这些逆耳忠言了。”
邓恢起身,又微笑道:“臣不光只会说逆耳之言。”
安帝一挑眉。邓恢便微微凑前,沉声道:“婚约,还可以宣布。但诏书中,大可以模糊一二,‘聘礼城公主于安,结两国婚姻之好’……圣上莫忘了,二殿下尚未立妃。太子妃,可比皇后,要好掌握多了。”
安帝眼中一亮,缓缓点了点头。
邓恢走出宫殿时,李同光正带人巡视经过。错身而过时,邓恢淡淡地使了个眼色,李同光微微点头。
而同明殿里,侍女匆匆向内飞奔着,不留神撞倒了一个小侍女,甚至都不及回头看一眼,便连忙推开了初贵妃的房门,奔了进去。
六道堂安都分堂。叶光才打开门闩,院门就被自外推开。一个头戴斗笠,手执马鞭,风尘仆仆的男子一步踏了进来。叶光一眼便认出是宁远舟,吃惊不小,连忙关好房门,向宁远舟行礼:“堂主?!您怎么……”
宁远舟不及回礼,立刻问道:“殿下如何?”
“殿下尚安,”叶光连忙回禀道,“这两日居于庆国公府,属下刚才还在宫外远远地看了他一眼,气色尚佳……”便絮絮地向他描述起杨盈走进安都皇宫时的情形。
知晓杨盈平安便可,其余的在此刻的宁远舟听来尽是啰嗦。他忍不住打断了叶光,急切地问道:“好了,如意呢?你可知道她的消息?”叶光一怔,随即慢慢地低下了头。
见他神色,宁远舟只觉眼前一阵发虚。他的手不自觉地紧握紧了马鞭,艰难地问道:“尸身在何处?”
叶光低声道:“前晚,朱衣卫指挥使邓恢亲自率人在朱衣卫总堂当众焚化的。金帮主带了属下混在卫众里面看了,确实是任左使本人。”
宁远舟沉默着,良久没有任何动作。
叶光担心地看着他,轻声道:“堂主,您请务必节哀。”
宁远舟目光空茫,面色却极致地平静,嗓音也几乎没什么起伏,只是缓缓说道:“我早就有预料了,没关系,我们刀口上舔血的人,这一天,都是迟早的事。”
他说得平静,叶光看着他似乎并无异样。但宁远舟眼中,万物却一点点退去色彩变成了灰白,就连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都是缥缈遥远的。他平静地发布着命令:“找身干净的衣服给我,弄些吃食来,派人盯着宫外,殿下一旦出宫,就马上把行踪报给我。点齐人马,备好武器。”
叶光松了口气,忙道:“是。”
安都分堂的密档室里,宁远舟脱下身上乔装打扮的衣服,又将一副一件件叠起、摆好。他的动作缓慢而细致,每一件衣裳都对得整整齐齐。目光始终凝着一处,却又似乎根本就没有在看任何东西。
叶光拿着一只盒子走进来,看到了宁远舟缓慢的动作,突然明白了过来。他眼睛一酸,连忙别过头去。半晌之后,他才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宁远舟,道:“堂主。”
宁远舟已换好了新衣——正是当日如意在雅阁里为他挑选、买下的那一身。他接过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四夷馆火场里剩下的一些东西,”叶光低声道,“属下后来偷偷去找的,担心里面可能有什么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
宁远舟已经完全听不到他说的后面几句,只是机械地伸手打开了匣子,拿出里面有一根烧焦了的毛笔,又拿出了一只半残的羽毛毽子,而后,他便看到了一只半烧成木炭的木块。
宁远舟的眼眸骤然收缩,他一把抓起木块,拼命擦拭着。
叶光看不下去,走出了屏风。
宁远舟擦了许久,那木块终于有了些原来的样子——却是宁远舟亲手雕刻了送给如意的人偶。如意收到人偶后由错愕转而失笑,最后泪盈于睫的面容再次浮现在宁远舟的面前。
宁远舟握着那只半边烧残的滑稽人偶,一滴泪水凌空坠下,落在了人偶上。片刻后,又是一滴。
屏风外再次传来叶光的声音:“堂主,有急事禀报!”
宁远舟轻轻闭上眼睛,无声地呼吸着。再睁开时,面色已然恢复平静。他淡淡地问道:“什么事?”
叶光道:“殿下出宫了。”宁远舟立刻起身走出屏风,却听叶光继续说道,“用的是半副銮驾,去的是离宫!那些引导的侍卫,称她为礼城公主。”
宁远舟愕然,紧紧握住了人偶,半晌方道:“我知道了。”
安国驿站。
从安都骑快马一路披星戴月而来的驿卒飞驰进了中转的驿站,翻身下马,冲着驿站里叫道:“八百里加紧,快给我换马——”
话音未落,驿卒便被倒击晕在地。一个六道堂打扮的男子从他背后走出,从驿卒怀中搜出书信展开,只见上面写着“数十名贼人携梧帝越狱潜逃,兹令沿途府衙驻军严加盘查,一有发现立即缉捕送京”等字样。
男子对晕倒的驿卒道一声:“谢谢,我知道了。”
随即目光便一寒,转身冲驿站外面一挥手:“放风筝!”
驿站外,一只半蓝半黄的风筝迎风升上了天空。。
安国鸽站。
几只飞鸽落下进食,鸽笼却突然被合上。养鸽人的脖子上架着剑,战战兢兢地高举双手,眼看着另一个六道堂打扮的男子解下飞鸽的脚环,取出了密信。
那男子扫了一眼密信后,便将信撕成碎片,随即冲着外面打了一个手势。又一只半蓝半黄的风筝迎风而起。
通往合县的道路上。
六道堂众人护卫着一辆马车飞奔,遥遥望见路前方飘着一只蓝色的风筝,行在队伍最前的元禄立刻策马回身跑到马车边,禀道:“前方五十里,安全!”队伍中间的孙朗也向后传话:“前方五十里,安全!”队伍末端的的丁辉也高喊一声:“安全!”
驾车的于十三对元禄招了招手:“上来歇一歇!”元禄点点头,飞身跃到了车上。于十三扔给元禄一壶水,提醒道:“这两天没日没夜地赶路,你自己留心点自己的身子骨,糖丸别忘了吃!脸色这么差,千万别可别病了。”
元禄的脸有些青白,强打起精神,往嘴里抛了一枚药丸,道:“累了就会这样,习惯了,不碍事。”
于十三便给他挪出块地方,道:“赶紧靠着这儿睡一会儿,我们中间不能歇,得尽快离开安国才能彻底安全。”
元禄点头道:“好。还好宁头儿早有安排,让沿路分堂的兄们把把安国人的驿站和飞鸽都废了,要不然,这一路早全都是追兵了!”便靠在车边闭目休息。
马车里,梧帝靠着颠簸的马车昏昏欲睡。钱昭坐在马车的另一端,目光幽深地盯着梧帝。忽听外面高喊“安全”,梧帝迷蒙地睁开眼睛,向外看了一眼,问道:“这是到哪了?”
钱昭垂了眼睛,恭敬地回禀道:“禀圣上,再有几个时辰,就快到合县了。”
梧帝凝眉回想着:“合县?”
“离陛下惜败的天门关不远。”钱昭目光也一时望远,语气平静地说道,“以前属我大梧,如今由安国暂据。”
梧帝猛然一惊,随即脸现愧色,痛苦道:“朕,对不起那些为国捐躯的大梧将士们。”
钱昭依旧面无表情,低头道:“圣上言重,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能为圣上效死,乃是他们修了几辈子的福份。”
梧帝叹息道:“钱卿忠肝义胆,自是可以这么说。但他们毕竟是因为朕才枉送了性命……朕不太能没心肝啊。”
钱昭顿了一顿,道:“臣,当不起圣上如此谬赞。”
“钱卿何必过谦,这数日来你对朕照顾得无微不至,朕都看在眼里。”
钱昭垂头一礼,目光被阴影遮挡了片刻,道:“能为圣上效力,乃钱昭毕生之幸。”又为梧帝奉上一杯茶,道,“圣上,请用。”
梧帝喝着茶,奈何车中颠簸,水没喝到几口,几乎全洒在了衣襟上。他颇有些懊恼,却也无计可施。钱昭接过茶盏,道:“圣上稍安,等到了合县,就可以休息一下了。臣早已安排了一处极妥当安全的所在。”
梧帝眼睛一亮:“太好了,朕自出安都以来,这颗心就没有放下来过。”
钱昭一笑,语调温和道:“臣保证,圣上必能在那里高枕安眠。”
安都。
李同光一身深色的便装打扮,静静地等候在僻静的深巷中。自封国公以来,他为人越发幽僻寡言。此刻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儿,眼中蒙着一片白光,无人知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心境如何。
听到马车驶来的声音,他才略略侧身回过头去。马车上卢庚匆匆跳下来,手捧一只瓷罐,奉到他的面前。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之色,道:“只有这么一点了。”
李同光却郑重地道一声:“多谢。”接过瓷罐,便摸出金子递了过去。
卢庚却摇了摇头,将金子推回去。道:“大伙儿肯冒死偷了这些骨灰出来,不是为着钱,而是为着任左使替天下朱衣卫张目的情份。”他恭谨地冲着瓷罐行了个大礼,便转身跳上了马车。马车很快便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李同光捧着那个瓷罐,凝视良久,尔后慢慢将它捧到近前一吻。朱殷看得触目惊心,忍不住上前道:“主上,还是早些让任左使入土为安吧。”
山洞里起了一座孤坟,坟前立着石碑,上写着“任如意之墓。”李同光痴痴地跪在坟前。他的身后,几个从人正在洞口砌着石头。这山洞曾是他和如意一道避雨之处,当年他以为如意死在了天牢的大火中,便将如意的骨殖安葬在此。不料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他终还是再一次将自己心爱的女子,安葬在此。
他正痴痴地抚摸着墓碑,朱殷匆匆走进来,向他低声耳语几句。李同光怔了一怔,问道:“她怎么知道的?”
朱殷道:“礼城公主看见属下换了素服,就猜到了。她说,以主上您和任尊上的情份,就算找不到尸骨,也会为她立个衣冠冢。她还说……”朱殷迟疑了片刻,低声道,“您要是还有一点良心,就必需帮她偷偷逃出离宫,拜祭任尊上。”
李同光沉默了片刻,问道“她知道我晋为国公的原因了?”朱殷为难地点了点头。
李同光深吸了一口气,道:“让他们先停手,晚上我找个由头去见圣上,你们趁着离宫换防那会儿把她弄出来,等祭拜完,再把洞口封死。”
朱殷迟疑地问道:“真的要全封?”
“师父自来喜静,我不允许任何人有任何机会来打扰她的安宁。”李同光说着,便古怪地一笑,“就算宁远舟想来看她,也不可能了。师父既然愿意为我而死,那最后,她永远就是我一个人的。”他深情地凝望墓碑。
朱殷微颤,却没敢再多说什么。
入夜后,杨盈披着黑色的披风悄悄出了离宫后门。朱殷早已等候在外,见她出来立刻上前接应,扶着她上了马车。
夜色沉沉。大殿书房里,李同光正向安帝奏对着。安帝初时还耐心在听,后面却渐渐走神。不知想到什么,他突然打断李同光,问道:“你说,镇业什么时候能回来?”
李同光一愕,忙道:“圣上召回殿下的诏书昨日才传出去,相信再过上三四日,殿下便能收到,很快您就可以见到殿下了。”
安帝点头:“甚好,甚好。”他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李同光的肩膀,“同光啊,以前舅舅对你严苛了些,但那也是为你好。以后,你要帮朕、帮镇业好好地把江山撑起来。朕特旨升你为国公,也就是为了这个。”
李同光忙道:“臣必当鞠躬尽瘁,不负圣上所托!”
安帝又道:“你与初月的婚事,等镇业回来,也好好办了吧。”
李同光低声道:“臣……”他一咬牙,跪在地上,道,“臣有罪,任辛虽罪大恶极,臣虽受圣上之命将其格杀,但任贼仍因先皇后之故,与臣有师徒名份。依礼,臣应为其服丧三月,否则难逃言官悠悠之口。是以……”
安帝不快地皱起眉,但还是强忍了下来。手紧紧地扣着扶手,却温声说道:“朕明白,你肯念着旧情,就是个重义之人。朕身边如今缺的,就是重义之人啊。朕不怪罪你。下去吧。”
李同光低着头,并未看到安帝的表情。闻言如释重负,叩首道:“谢圣上!”
内侍送李同光离开,走出殿门之后,人影渐稀。李同光寻机塞了件东西给他,轻声道:“拿着吧,知道你侄子最近出了事,用钱的地方多。”
内侍感激地低头一礼,低声道:“多谢公爷。”看了看周围,又凑近李同光,低声说道,“对了,圣上好像已经决定让礼城公主做太子妃了。”
李同光不动声色道:“不用跟我说这些,我待你好,并不是为了从你这探听消息。”
内侍道:“但老奴不能不知趣啊。”
李同光正要说什么,突然眼光一闪。只见前方月洞门的蔓藤上挂着九朵白花,门边还站着初贵妃的侍女——这是初贵妃同他联络的信号。
夜色寂黑,初贵妃孤身坐于殿中,正正抚弄着手中花瓣,李同光便出现在她身边。未有寒暄,直言发问道:“找我何事?”
初贵妃反问:“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
李同光道:“我现在已是国公,行动不如以前那么方便……”
“以后你若成了辅政大臣,岂不是更有理由不见我了?”初贵妃打断他,凄凉一笑,“在宫里不方便,那我在宫外礼佛这么多天呢,你也不方便?有时间陪着阿月跑马,就没时间来寺里见我一回?”
李同光冷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门婚事,还是你亲手帮我安排的。”
初贵妃手一颤,这才转头看着他,眼中含着悲伤,问道:“你就是想伤我的心,才故意说这些,对吧?”
李同光淡漠道:“很早之前我就告诉过你,我们的合作就是我和沙西部合作。如今,只是这个人从你换成了初月而已。”
初贵妃盯着他,问道:“你爱初月吗?”
李同光皱了皱眉,不耐烦地问道:“你特意叫我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些无聊的东西?”
“对你无聊的东西,对我却很重要。”初贵妃却说,“你若不回答,以后,也休想我再帮你。”
“不爱。”李同光毫不犹豫地说道,“她也不爱我,你放心了?”
初贵妃目光一颤,又问:“那你爱我吗?”
李同光冷漠地转过头,道:“有些问题一旦问出来,你就注定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初贵妃眼含泪水,问道:“所以你一直都知道我对你的心思对不对?你只是故意在装糊涂,钓着我,利用我,对不对?!”
李同光淡淡地说道:“一开始,难道不是你想知道先皇后的事,才故意接近我的吗?既然各取所需,又何必说得那么难听?”
他转身欲走,初贵妃喝道:“站住!”
李同光却恍若不闻:“我从来都不喜欢强人所难,你若恨我,以后永不相见就是。”
初贵妃奔过去,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李同光脚步不由顿住。初贵妃闭了眼睛,在他背后轻声问道:“这么长时间,你有没有,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喜欢过我?”
李同光没有回答,半晌后,他一点点掰开了初贵妃的手指,继续向外走去。初贵妃望着他的背影,悲凉地笑了:“很好,很好,你既对我无情,我也对你无义。呵,出了宫,你就好好地去收她的尸吧!”
李同光一怔:“谁?”见他回头,初贵妃的凄厉的笑容里充满了报复的快感:“自然是你不顾性命,也要从火场里救出来的礼城公主了!”
李同光大惊,上前一把抓住初贵妃,厉声质问道:“你干了什么?!”
“一个既要抢走我后位,又要抢走你的女人,你说我会对她干什么?”初贵妃眼中含着恨意,映了橘色的灯光,如火焰灼灼燃烧,“你以为我常居深宫,外头就没有听我号令的族人了吗?你真是胆大包天,她都住进离宫了,你还要派亲信深夜接她出去幽会。就是去那个你从来不肯让我去的山洞,对不对?”
李同光惊怒交加,一把将初贵妃扔开:“她要是有个什么万一,你一定会后悔莫及!”说罢急忙飞奔而去。
初贵妃委顿倒地,泪水一滴滴掉落在地上的残花上,她捂着眼睛,低声啜泣道:“我现在就后悔了,我当初为什么要爱上你?”
初贵妃侍女忙上前扶她。初贵妃不断地落泪,目光空茫,却已昂起头来,吩咐道:“去告诉圣上,就说我知道他要立新后的消息,哭肿了眼睛,已经三日不思茶饭,刚才又在花园跌倒,你怕我出事,才冒死前去禀报。”侍女愕然,半晌方道:“是。”
初贵妃眼中一片水光,抓着侍女的手,仰头怔怔地问道:“我最后,总得抓住点东西,对吧?”
侍女流着泪,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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