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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帝听到如意的话,不由浑身一震。然而不待他迟疑,如意握着匕首的手便一紧,刀锋已勒上了他的脖子。安帝本能地仰起头来,便听如意怒吼道:“说!当年昭节皇后,到底因何而亡?”安帝一咬牙,只能说出真相:“皇后乃自焚而亡。”
他声音不大,然而底下众人都仰头屏息经听着,这话落地有声,众人都是听得一清二楚。
宫城下的百官立时大哗。百姓们也纷纷聚集过来,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起来。底下一片嘈乱,如意甩出一枚暗器,击响了景阳钟,只听一声铮的巨响如水波荡开,城下众人立时安静下来,纷纷再次抬头看向城垛。
便听如意道:“各位是不是以为,圣上是命在人手,才被逼这么说?看好了!”她从腰间小袋里取出几张丝绢和纸张,当风甩开,“这些是内廷起居注和太医院仵作尸格单的当年原本,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先皇后乃因火焚窒息而崩!圣上明明清楚皇后的死因,可为什么当年一定要定下我谋刺皇后的罪名?!”
说完便将丝绢纸张抛下城去,那丝绢和纸张飞舞着落下,老臣们颤颤巍巍接在手里,互相传阅过后,各自露出震惊的神色。
王相也道:“圣上竟然……’
“别装得那么吃惊,”却被如意出言打断,如意的目光扫向众人,眼中燃着灼灼的恨意,“当年圣上为了借兵,欲求娶禇国公主,逼娘娘辞退后位,我不信满朝文武没一个人知道!娘娘自焚,也不是因为贪恋后位,而是鄙薄李隼为人,此生不愿与之复见!你们皇帝,就是逼死她的凶手!”
王相一咬牙,仰头道:“宫闱旧事,岂能一时说清?任辛,你即便有冤,那也不能挟持圣躬!需知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这八个字一出,如意终于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雷霆雨露,天大的笑话!我是凡人,动不了雷霆雨露,”她眼中如火恨意一沉,化作深不见底的幽黑,“但我可以——”
她手上一紧,安帝喉上立时见血,百官都大惊失色,邓恢伸手大叫道:“任辛不可!”
城外,急欲赶回安都的羽林军,一路上接连被“禇国奸细”设置的陷阱绊住。李同光率人同“奸细”对战着,见时机差不多了,便悄悄使了个眼色。那奸细做出失手的样子,终于被李同光“一剑割喉”。
李同光收了剑,向身后大军高喊:“褚国人半途埋伏,意在阻止羽林军赶回京城。扔下尸体,继续回城!”
大军齐声道:“是!”终于能继续前行。。
宫城之上,如意握着匕首的手再次停下,安帝惊恐狼狈的喘息着。
如意的目光再次扫向众人,高声道:“你们以为我今日此举,只是为我自己鸣不平吗?!你们错了!”她一吹口哨,一辆早已停在一边的马车急驰而来。马车驭座上无人,车中却掷出一口大箱,砸在众臣面前的空地上,升起一阵烟尘。
抛下箱子后,马车径直奔向人群。人群纷纷走避,一片混乱。禁军挤开人群上前控制住车辆检查,却见车中空无一人——扔出巷子的金媚娘一行人,早已趁乱混入人群,悄悄离开了。
如意指着那口大箱子道:“李隼不但擅改史书,向天下人隐瞒自己逼死发妻的真相,还把这几十年朱衣卫为国所行之事,全数从史书中抹杀。这此案卷上,记载了历代朱衣卫用鲜血和性命换来的一桩桩功绩,多年来却不为外人所知,一直锁在册令房里不见天日!”
册令房在朱衣卫衙门的密室里,防备严密难以擅闯,安帝立刻震惊地看向朱衣卫指挥使:“邓恢!”
邓恢大急,忙跪下辩解道:“臣绝未与任氏勾结!”
“圣上为什么敢在宫门外无故缢杀朱衣卫,却不敢把朱衣卫为国效力的功劳昭告天下?”如意怒吼道,“因为自先帝起,便只把朱衣卫当作完全不需要尊重的贱奴,所以,即便朱衣卫不惧生死侦破了循王谋逆、折损一百六十人大破剑南军、即便我连杀他国凤翔、定难、保胜三军节度使,为大安除去南平信王、禇国袁太后这样的大敌,也仍然不配在史书上留下一点点痕迹!可就算朱衣卫干的都是脏活,难道,我们就不是为大安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战士了吗?我们就不配写进史书吗?”
她看向邓恢和邓恢身后的朱衣卫,问道:“这些事情,你们之前知道吗?!”
朱衣卫们虽然还摆着执剑进攻的姿势,心下却已然动摇,都默然摇头。
如意又问:“现在知道了,你们甘心吗?!”
朱衣卫们人人都露出不甘的神色,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如意朗声道:“我也不甘心!列位臣工,他既能如此对朱衣卫,焉知他日不会如此对你们——”
安帝终于忍无可忍地打算了她,怒道:“够了!任辛,你到底想要如何?要杀朕,便动手,古来成大事者,向来不拘小节,朕一代英豪,做了便做了,却不想受你这零碎折磨!”
却听如意道:“可我们不是‘小节’,我们是活生生的人!”
几字落地有声,四周朱衣卫闻言都是一震。安帝对上她幽深的瞳子,心中也不由一颤,却仍是强撑着不肯低头:“你到底要想干什么?”
如意嫣然一笑:“你自诩一代雄主,难道猜不到我在拖延时间?”安帝愕然。
就在这时,宫城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继而火光冲天而起,在空中投下一片红翳。邓恢和手下马上反应过来,飞奔到宫城墙头,急切地瞻望查看。
王相也随即反应过来:“是朱衣卫官署!”
朱衣卫衙门里,金媚娘、刀疤脸的朱衣卫和一众手下都蒙着面,正向四处扔着雷火弹和火把。
朱衣卫中留守之人不多,此刻都已纷纷赶来。望见金媚娘他们,立刻便有人拔剑高呼:“抓住他们!”
金媚娘却扬声道:“看清楚了!我们烧的是册令房!”
有些人没反应过来,还要上前,刀疤脸的妹妹连忙上前阻拦,提醒道:“册令房里的籍册要是没了,我们白雀就都自由了!门边的箱子里有解药,大家只要吃了,就不会再被控制了!”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女朱衣卫心中都是一震,随即都面露惊喜,不约而同地冲向箱子,争抢着里面的解药。急急服下解药之后,她们都已是泪流满面。
却仍有些男朱衣卫不为所动,攻上前来。刚获得自由的女朱衣卫们见状,立刻拔剑上前阻拦。两边很快便混战成一团。
金媚娘边打便劝道:“不光她们不用做白雀,没了籍册,你们也可以自由!火是我们放的,又不关你们的事!”和她交手的男朱衣卫明显迟疑起来。
这时忽有朱衣卫自门外大喊:“大家快去宫城门口看啊,任辛任左使挟持了圣上,在替我们朱衣卫正名了!”
金媚娘眼睛一亮,立刻提高了嗓音,向众人道:“朱衣卫为朝廷出生入死那么多年,可功劳却一点也没有被记在史书上!任左使看不惯,在帮我们出气呢!”
男朱衣卫们也都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纷纷向门外跑去。
宫城之上,如意从怀中掏出一叠纸片,向城下一挥,高声道:“各位朱衣卫听好了!这是朝廷用来控制白雀的秘药解药配方!东南西北四城门外,还有事先准备好的药材!如今朱衣卫的册令房已毁,世间已经没有拘束你们的东西,只要你们不想再留在朱衣卫,天下之大,便任你而行!”
纸片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落于城下,大臣们和百姓们都看呆了,但四面八方无数的朱衣卫们,却都争先恐后地涌上前去抢纸片。城楼之下登时一片大乱,就连邓恢身边的朱衣卫也蠢蠢欲动。
邓恢震惊之余,咬牙道:“站住!!”
眼见朱衣卫这支帝王私兵顷刻间土崩瓦解,安帝也勃然大怒:“任辛!”
如意讥讽道:“怎么,用得着朱衣卫的时候嫌它脏,我还朱衣卫自由的时候,你又舍不得了?!”她弹指又是一发暗器击向景阳钟,巨响之中,底下人在混乱之中再次抬头看来,便听城头之上,如意朗声说道,“各位,我今日行事,与任何人无关,全系我一人所为!”
王相以为她要动手,大惊道:“任辛住手,不得加害圣上!”
如意冷笑一声,傲然道:“放心,我不像他那样狼心狗肺!毕竟杀了他,大安必将大乱,各国如果乘虚而入,百姓又要生灵涂炭,所以,就算看在他是二皇子父亲的面上,我也会留他一条命!”
大臣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王相连忙喝道:“那你马上放开圣上!”
如意唇角一勾,微笑道:“这就放!”话音刚落,她便用力一推安帝,安帝立刻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下了城楼。百官们惊呼失声,慌忙上前去接安帝,邓恢也立刻扑上。
但安帝只是坠到半空就生生停住,众人都扑了个空——原来他的脚上不知何时被缠了一根几不可见的细丝,正是这细丝将他半吊在了空中。安帝惊恐狼狈地在半空中挣扎着,如意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天际。
待邓恢从地上爬起来,回头去看如意时,才发现如意早已趁乱消失不见了。
邓恢一咬牙,和手下一起手忙脚乱地一点点拉起安帝。好半天,安帝才被狼狈地被拉上城墙。落地甫一站稳,他已一巴掌扇向邓恢,而后一脚将邓恢踢翻在地,骂道:“混账!主辱臣死,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邓恢咬得唇上出血,死死跪在地上:“臣罪该万死!”
安帝向城墙下看去,目光冰寒阴鸷。群臣熟知他的脾性,忙都低下头去,噤若寒蝉。
安帝嘶声道:“今夜之事乃宵小所为,传旨,起居舍人及诸史官,皆不可记录!”
城下众臣都跪地高呼:“臣等遵旨!”却仍有个青年官员没有跪,他鼓起勇气,高声道:“臣不敢奉诏!今夜在此之人,非但有百官,还有诸多百姓。就算是圣上的钧旨,也难堵天下人悠悠之口啊!”
闻言,又有个异族打扮的人也站了起来,仰头看向安帝:“没错!圣上,先皇后是我们沙东部最尊贵的王女,你把她逼死了,难道不给我们部一个交代吗?臣这就写信回沙东部,禀告王爷去!”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大臣们有的在劝架,有的频频摇头,有的一脸痛心。
安帝面色铁青,然而还未及发作,便听底下王相惊呼道:“朱衣卫,刚才那些朱衣卫都到哪去了?!”城墙上邓恢猛一回头,却见他原本身后十几个朱衣卫,现下只剩了寥寥五六人。他只能死死低头,不敢再看安帝一眼。
安帝俯视着城下的人群,眼神中有如浸了毒液,森冷道:“邓恢,马上给朕找到任辛,要不然朕不但会杀了你,还会掘了你邓氏三代祖坟!”
邓恢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却随即便又低下头,终还是领命道:“臣,遵旨。”
安帝又压低了声音,转头吩咐赶上来扶他的内侍:“叫老大去盯着杨行远那边,叫老二看好下头的大臣,今晚在这出现的所有人等,都必须记录在案!”
说完他便自行跃下城垛,摘下了城楼上挂着的牛角号吹响。三声长两声短地吹响没过多久,远处也传来了三声长两声短的牛角号声。
安帝回过头,却见内侍仍是跪在地上,不由暴怒道:“你聋了,为什么不动?”
“奴婢有罪,”内侍用力磕头,声音却低下去,“可是大殿下他已经……”
安帝一愣,随即如遇雷击,后退几步,靠在了城墙上。他脖颈带血,发髻凌乱,目光空茫,仿佛在一瞬间便骤然老了几岁,颓然道:“老大已经没了,老二也已经被我流放了……”
四下寂然,只号角声低低地回响在暗夜长天之下。
号角声中,火光映红了天空。一名打扮妖娆却满脸是泪的白雀奔跑在安都的街道上,边跑边脱去外衣扔到一旁,又扯掉头上钗环珠花,散开了满头乌发。泪水洗去脸上铅华,露出尚显稚嫩的脸庞。她越哭便越是止不住泪水。这时又有别的白雀从路口跑了出来,望见她的模样,边跑边含泪带笑地规劝道:“别哭啊,以后我们就自由了!你拿到药了没有?”那女子点头。更多的白雀跑了出来,迤逦奔走在路上,几个人相互对视着,眼中都满是泪水,然而脸上的笑意却也越来越浓。
朱衣卫衙门里,也有很多男朱衣卫脱掉了制服和冠幕,扬手抛进火中,有搬来灯油往各处泼洒。那火越大了,火龙升腾吞噬,他们的脸上却都闪着兴奋的光。
大火在远处的街道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如意穿梭奔走在安都的大街小巷里,身影在火光中忽隐忽现。一时她来到僻静处,迅速脱去身上的旧衣服,见内衫一角已被血水浸透,她咬牙胡乱随手用布把伤口缠紧,便又匆忙换上新衣。换好衣衫之后,她点燃一盏红色的孔明灯,扬手将灯放上了夜空。
这时一身夜行衣的金媚娘也找了过来,小声唤道:“尊上!”
如意回过头去,见是她,含泪带笑地和她紧紧拥抱在一起。她们虽都早已逃出朱衣卫了,但直到此刻才觉得,心中那道无形的枷锁终于彻底被打碎了。
如意微笑道:“以后别叫我尊上,一切都过去了。从现在起,我只是如意,你也只是媚娘。”金媚娘边哭边笑,也点了点头。
如意轻轻推开她,又催促道:“别管我了,赶紧避出安都去,等过阵子风平浪静,我们再聚。”
金媚娘问道:“你现在去和宁远舟会合?”
如意点头道:“对,我故意搞这么大阵势,就是想帮他们多吸引点兵力。鹫儿会帮他们出城。”两人再度拥抱,相互告别。待金媚娘离去之后,如意抬手一抹,给自己带上了人皮面具,也悄然潜入了黑暗。
城门之外,“彻夜赶路”的羽林军终于赶回了安都,李同光带着手下冲入城门,大声喊道:“羽林卫将军李同光在此!有奸细入侵京城,为防内乱,各门防务,即刻由羽林卫接管!”
守城门的禁军愕然,都面面相觑着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忽有个将军挺身而出,驳斥道:“不行,城门防务乃我禁军职责,怎可轻易交出?”
羽林军哪里肯听他说话,一拥上前,同禁军推搡争执起来。这时,远方的牛角号再一次响起。李同光霍然一惊:“牛角传警?!”他皱起眉头,低声向朱殷耳语道,“情况不对,我怕师父出事,你看着这儿帮他们出城,我得先去宫里!”说罢翻身上马,挥鞭而去。
街角微服来窥探状况的丁辉看到他的身影,急忙奔回去报信。
时已子夜,天地沉黑,六道堂和使团众人几乎都已齐聚在院子里,唯独不见杨盈的身影。孙朗跪在地上,向宁远舟回禀着当时情形,虎目含泪道:“……殿下说得那么坚决,属下不敢有违……”
四面众人都面色低沉,垂目不语。
宁远舟也垂眸听着,面色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在一旁放哨的元禄望见空中的红色孔明灯,便提醒宁远舟:“头儿,如意姐那边完事了!”
这时丁辉也奔进了院子里,急急地回禀道:“头儿,城门那长庆侯的人已经到位!”
宁远舟立刻拉起孙朗,吩咐众人道:“按计划马上行动,等羽林军和禁军闹得大了,伺机混出城门。”众人纷纷去行动。宁远舟却回头拉过钱昭于十三,低声说了几句。
钱昭、于十三都大惊失色,忙要规劝,宁远舟却抬手止住他们,道:“我意已决。”
已经换了衣装,带上人皮面具的如意往城外快步奔走着,路过一处街口,隐约可见不远处火光冲天,有看热闹的人群聚在路口张望。如意本已过了路口,走了两步却忽地发现不对——那火光处,似乎是四夷馆的方向。
她连忙倒退回去,也举目眺望过去。
身旁恰有衙役提着水桶奔跑过去。有路人为他让开出路,皱眉道:“今晚上怎么了?朱衣卫着火,四夷馆也着火?”又有人摇头叹息:“那个礼王好像没逃出来,可惜了,年纪轻轻的……”
如意大震,不顾一切往四夷馆的方向飞奔而去。
四夷馆的高阁已经彻底被火焰包围,杨盈被熏得满脸灰黑。她想冲下楼去,前路却被倒塌下的火柱砸断了,身后天花板也在燃烧,她已无处躲避。她越过被砸断的楼梯,向高阁之下看去,想侥幸寻一线出路,却只望见一片呼呼的大火。
——实则高阁之下有许多人拿着水桶在救火,更多的人焦急地向她招手呼喊着。但火势升腾,遮住了眼前的景象,也吞没了所有的声音。底下的人虽能看得清上面,上面的人却看不见底下。
杨盈只觉四面黑烟弥漫,身后天花板也燃烧着坠落下来,脚下已无立锥之地。她被呛得咳嗽,大火仿佛顺着呼吸蔓延到肺里,喘息都疼。眼睛也干涩难忍。她便闭眼,屏息爬上了高阁的栏杆。
高阁之下,众人眼见她选了最凶险的路,在一线栏杆上摇摇欲坠,纷纷惊呼出声。
恰李同光纵马正好路过,远远听到众人惊叫,连忙跃下马抬头望去——只见高阁上一人站在栏杆上,衣袖被火焰的热力激得飘飘欲飞。李同光心中大震,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的邀月楼之下。
大火熊熊燃烧,他忍不住飞奔上前,大喊着:“师父!”
高阁之上,杨盈身上衣袖几乎要被火焰点燃,四面都已没有去路,她闭上眼睛,喃喃道:“如意姐,远舟哥哥,你们一定好好的。”便一咬牙,纵身从楼上跃了下去。
眼见着火场中人翩然坠下——说时迟,那时快,李同光来不及多想,飞身疾奔过去,冲入火场,接住了坠下的杨盈。但杨盈落下之力何等之大,生生将李同光砸倒在地上,两人一起在废墟中滚了几圈,终于缓缓停住。
半晌,李同光吐出一口血来,缓缓睁开眼睛,这才看清是杨盈,立时皱眉问道:“是你?师父呢?”
杨盈又惊又怕,一把推开李同光,想站起来,却又再次跌倒。她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断断续续道:“大家都走了,我为了断后,才留下来的。”
李同光看了一眼自己脱臼的左腕,忍痛重新为自己正骨,不耐烦道:“谁要听你说这些,我问师父呢?她去哪了?!”
杨盈一边咳一边道:“她不告诉我,我只知道她去宫城了。”
李同光的动作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杨盈:“她去了宫城?!她不是应该跟你们在一起吗?!!”
杨盈呛咳着说不出话来。这时,一堆人冲入了火场,焦急地询问着:“没事吧?!还活着吗?!”
杨盈立刻拉住李同光,故作愤怒道:“我认识你,你是管羽林卫的长庆侯!你们安国人为什么放火要杀我?!为什么?!”
李同光眼中风暴骤起,他推开杨盈,向火场外疾步奔出,但走了几步后,他又折回来,抹干嘴边的血迹,一把拉起杨盈,奔出了火场。杨盈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惊问道:“你拉我去哪儿?!”
“闭嘴!”李同光焦急地望着前路,飞奔不止,“如果不是因为你出事了师父会伤心,我才懒得管你!”
隐约的牛角号声中,如意疾步飞奔着。燃烧的四夷馆就在眼前,她已望见远处在大火中坍塌的高阁。可就在她奔过一处路口时,她眼前突然一花,脚步虚浮一晃,险些跌倒在地。她扶住街边的大树,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想凝起精神。这时另一条路上,一个陌生的男子快步掠过了她,向着路口那侧的四夷馆奔去。初时如意还在喘息,却忽地察觉到不对,脱口唤道:“远舟!”
而几乎就在她准备出声的同时,那男子也忽地顿住脚步回过头来,口中一声“如意”脱口而出。
两人同时奔向对方,就在安静无人的街口上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身后不远处,四夷馆中的大火熊熊燃烧着。那男子替自己和如意抹下人皮面具,果然是宁远舟。
宁远舟松开她,上下查看着她,问道:“你受伤了?”
如意点头道:“邓恢毕竟也是个高手,还好有你给我的‘红尘’——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说好在城外碰头吗?是皇帝没救出来,还是鹫儿那边出了问题?他的人没有接管城门?”
“皇帝救出来了,但是中间出了意外,”宁远舟望向四夷馆,“阿盈为了替大家断后,主动留在了四夷馆。你也是去救她的?”
如意点头。正在此时,远处一队近百人的异族打扮的安国士兵纵马而来,如意忙将宁远舟拉到僻静处。等安国士兵们离开后,宁远舟拉着她往四夷馆的方向去,口中说着:“走,我们一起去!”但如意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宁远舟回头看她:“如意?”
如意轻轻推开他的手,目光坚定道:“你走,我去。”宁远舟愕然。如意便道,“一直在响的牛角号,是沙中部里求援的信号。皇帝已经不相信朱衣卫和羽林卫,所以调来了他自己的部族亲兵。我原来以为他们不会到的这么么快,可刚才过去的,就是沙中军。”
宁远舟震惊地望向远处,只见夜色沉沉,那一队体壮马肥的士兵衣怀里兜着风,正向远方如夜兽般俯伏着的宫城奔去。
如意道:“他们既然能往皇宫去,肯定也进了城门。有他们在,鹫儿的羽林卫未必能按原计划顺利接管城防,放你们出去。救阿盈用不着我们两个人,把你们皇帝安全带出安都才是你该做的事。不然那边出了岔子,你又得顾此失彼。”
宁远舟着急欲言:“如意!”如意却按住他的唇,仰头看着他,道:“你我都明白,这是最好的选择。只要阿盈还活着,我一定能保她平安无事。宁堂主,请你相信一回任左使。”
宁远舟明白,这确实是最理智的选择。但经此一别之后,他和如意不知还能否活着再见。宁远舟眼中有如风暴骤起,突然,他低头狠狠地吻住了如意,两人拥抱深吻着,都有无限不舍,却终是各自分开。宁远舟凝视着如意,道:“六里堡,我等你。二十四个时辰,你要不来,我下黄泉找你。”
如意一怔,狠狠地回吻住他,一直将他的唇咬出血来,才终于推开他,道:“一言为定!”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向着四夷馆奔去。
宁远舟看着她的背影,也毅然掉头向城外奔去。
四夷馆的废墟之下,李同光和杨盈却都没能走掉——就在他们要离开时,一对沙中部的士兵带着安帝的口谕赶到了火场,要将杨盈带走。今夜发生了这么多事,李同光哪里会想不到杨盈落入安帝手中的下场。当即便将杨盈护在身后,昂首怒视着这队士兵,凛然道:“想要带走礼王,除非我死!”
如意正从远处匆匆赶来,李同光转身同士兵争执时,如意一眼望见了李同光身后满脸烟灰的杨盈。忙加快了脚步。
那队士兵的首领也怒视着李同光:“圣上的口谕你也敢不听?!”
李同光毫不退缩:“今晚京城乱成这样,景阳钟响了好几回,殿前卫的鸣镝一直没断。我只信我手里的剑,不信任何人!既然我是安国使团的引进使,就不能把礼王交给别人,圣上事后若是怪罪,我一力承担便是!”
那首领见他不肯让开,铿地一声拔出了剑,李同光一行人当即也拔剑出来。两边怒目相对着,互不相让。
杨盈躲在李同光身后,见情势不妙,心眼一动,突然装出站立不稳的模样,往后倒在了地上。李同光下意识地回身去扶他,四周沙中部的士兵们也都不由愣了一愣。
杨盈抓着领口,大声地吸气道:“孤、孤喘不上气来!”见士兵们的视线都被李同光的披风挡住了,飞快地一眨眼,低声提醒,“我装的。”
如意悄然奔至四夷馆外,跃上高处正望见李同光扶着倒地的杨盈说话,心下不由松了一口气。
而下方,李同光也已回过神来,大声喊道:“殿下,殿下你坚持住!!”他反手一扣杨盈的脉搏,故作惊慌道,“不好,烟入肺腑,心脉越来越弱,快叫大夫!”
沙中部的士兵们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同光已回头瞪向这群部兵的首领,怒道:“你想带礼王走是吧?好,人死了,你去和圣上交代!”
那首领犹豫着退后了一步,想了想,道:“算了,反正这么多人盯着,他也不敢放礼王走!”便回身吩咐下属,“马上赶回城门增援,绝不能放走一个安国人!”
李同光和杨盈同时大惊,躲在高处的如意闻言,眼瞳也不由一缩。
首领回头看了眼李同光,冷笑一声:“哟,慌了?”目光凶狠地留下一句,“等我弄清了你为什么硬要接管四城城门,咱们再慢慢和圣上交代!”便一挥手,带上士兵们齐刷刷地转身上马,奔向城门。
奔跑中,又有人吹响牛角号,向远方传递消息。
李同光杨盈都心焦不已,然而四面耳目众多,他们都是束手无策,只能眼看着这群人上马离去。
突然,一个人影如鬼魅般地出现在他们身后,手指一拂过他们的后背,两人同时被点了穴道,身体都是一僵。
如意俯身在杨盈耳边,轻轻说道:“好好跟着鹫儿,他会保护你。”杨盈猛地睁大了眼睛。她已从如意的话中意识到了什么,她想回头询问,喉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如意的红唇已移向李同光的颈边。身后烈火腾烧,不时有梁柱倾倒,火焰一窜一窜地照着他们的面容。呼呼的火焰声中,如意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
她说:“安顿好她就来找我。我来助你洗清怀疑,直上青云。”
不等李同光反就过来,如意便已飞身而去,只见她踏着屋檐肩头追上了前方沙中部的马队,挥手一剑刺伤了这队士兵的首领。
首领应声坠马落地。如意跃上他的白马,一勒马缰,马高高人立而起。她昂然转向众人,怒喝一声:“任辛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听者无不愕然,片刻之后才喧哗起来:“任辛,她就是任辛!”
如意见所有人的目光都已聚在了她身上,当即一甩缰绳,策马飞奔而去。
受伤的首领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如意的背影,怒吼道:“追!全都给我追!”牛角号被再度吹响,橐橐的马蹄声踏破暗夜,急促地追赶上前。
听到牛角号声,四面八方的沙中部士兵都不由竖起了耳朵,随即纷纷拨转了马头。
夜未央,安都城中兵火缭乱。大街小巷无数兵马自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街口,向着同一个方向汇聚、追逐而去。有沙中部的骑兵,也有受命一直在城中搜捕如意的朱衣卫。
而缭乱兵火的中心,如意跨着白马纵身奔逃。身后稀稀落落的火把,渐渐汇聚成一片奔流的火光。
追逃之中,朱衣卫的六只鸣镝也再一次破空,响彻了天地。
城门处,原本正与李同光手下的羽林军争执推搡的众人被号角鸣镝所惊,纷纷停手望向天际。突然间,几声爆炸从距离城门不远处的民房里响起,惊叫声一时乍起。
打扮成百姓的孙朗奔走大喊着:“走水啦!走水啦!”
百姓们惊恐不已,纷纷逃避。
元禄趁乱嘶喊着:“往城外逃,外面没火!”
奔逃的人流掉头涌向城门,禁军们正欲上前阻拦,朱殷使了个眼色,手下的羽林军立刻抢先挡在了禁军前面,装作要去拦人的模样,却一跤绊倒在地。禁军们骤然被阻住了去路,而对面奔逃的人群已然汹涌而来,霎时便将还未来得及站成人墙的禁军们冲得七零八落,四面眨眼间已是一片混乱。
六道堂众人们趁乱混进了人群,和汹涌的人流一道冲向城门。一行人将梧帝和杜大人打扮成女子模样,用幕篱遮住头脸,由钱昭和与十三背着,其余众人环绕在四周,强行带了出去。元禄正紧张地压阵在后,突然身旁一只手臂伸过来,替他拨开了撞上来的行人。元禄一扭头,便见宁远舟不知何时竟已出现在他身旁,惊喜道:“头儿,你怎么又回来——”
宁远舟示意他闭嘴,拉着他冲出城门后,一指弹向朱殷的铠甲。朱殷听到盔甲响动,回头正对上宁远舟的目光。朱殷会意,立刻高声叫道:“快关城门!快啊!”羽林卫们连忙去关城门。
城门外早有人前来接应,宁远舟一行人匆匆将梧帝和杜长史推上马车,自己也纷纷上马,向着城外飞奔而去。
安都城中,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追兵渐次合流,已将如意重重围困起来。如意纵马飞奔着,挥剑杀出一条血路。突然间,斜刺里一只飞箭袭来,正中马腿,如意胯下白马失足倒下。
如意就势滚地,歇去冲击。再起身时,率众追赶她的沙中部将领和邓恢等人,就已驱马赶到了她的身前,合围将她困在包围圈中。
如意毫无惧色,手持“红尘”剑步战杀上前去,同一众敌人展开血战。红尘剑的锋芒映着火光、血光,舞得如狂风席卷落英,凶猛缭乱,所过之处众人或倒或伤。明明是她以一敌多,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然而她似乎无意杀伤,能取命的招数每每留情三分。反而被人趁势所伤。迁延渐久,她身上旧伤崩裂,新伤又添,渐渐血染重衣。
邓恢见状略有些不忍,沙中部将军却招招凌厉逼命。血战中如意拼着受伤,一剑将沙中部军首领斩下马来,横剑在他脖子上。沙中部军不甘被擒,昂首道:“杀了我吧。”
如意却说:“你只是我的对手,又不是我敌人,大家同为安人,我为什么要杀你?”她用力将沙中部军首领推出,自己却也是一口鲜血喷出。她单手扶剑,抬眼环顾众人,一声怒喝,“下一个,谁来?任辛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那声音响遏行云。众人闻声,竟都下意识地地一震,摔在地上的沙中部将领也震惊地仰首看着她。火把噼啪地响着,映照在她的脸上。但见她黑瞳蒙霜,红唇染血。明明已是遍体鳞伤,身躯却仍孤傲不坠。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吼叫:“任左使,别打了!”随即朱衣卫们都面露不忍的神色,卢庚也含泪道,“没错!别打了!您停手吧!”
邓恢沉默片刻,也抬头看向如意,道:“任辛,你只要放下剑,我保证给你一个痛快。”
如意摇摇欲坠,却仍是冷笑道:“这一回,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她回望众人,再一次吼道,“任辛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无人回应。
她拄剑前行,站在她前进方向上的人,却都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万人退避之中,忽听远方似是有人说了句什么,随即人群渐渐两分开来,给一个人让开了道路。如意抬头望去,眸光不由一闪——便见李同光金冠银袍,身姿如琼竹玉树一般,正自万人之中向她走来。
……终于到了。如意想。
然而她口中说的却是:“李同光?!你居然也来跟我作对?!怎么,你想欺师灭祖?”
李同光自然知道她是在作戏,当即冷冷回应:“你胆敢挟持圣上,便是罪无可赦!”
如意冷笑一声,挥剑迎上,与李同光缠斗在一起。两人剑光交错,恍惚间似是再次回到从前。
十六岁的李同光意气昂扬地在校场上同如意比试着,如意单手负于背后,与他剑光往来。
……
李同光目光一晃,强行收敛心神。他来此便是想要掩护如意脱困。打斗中,他带着如意跃上房顶,低声道:“师父,我来断后,你快走!“
如意却低声道:“我走不掉了。百鸟朝凤!“
这是当年他与她练了无数次的招数,李同光下意识地遵令,可待他回过神时,才见手中的剑竟然不知何时已正中如意胸前。
李同光震惊万分,下意识地去抱如意。如意却推开他,低声在他耳边道:“我说过,会助你洗清怀疑,直上青云。”凝视着他,她缓缓一笑:“只有我不在了,你才能真正从鹫儿变成李同光。”
言毕,她便象一只折翅的蝴蝶般缓缓自屋顶上跌落了下去。
城外,使团众人已纵马奔离了安都。队伍最前方的宁远舟却突然浑身一震,呕出一摊血来。他猛然一勒马缰,马人立起来。他回望向火光冲天的安都,心中如遇雷击。
于十三看到了他唇边的血,担忧地驱马上前:“老宁?!”
宁远舟脸色平静道:“刚才对掌时受的伤,没事,淤血吐出来就好了。”他抓着缰绳的手早已紧得不能再紧,却仍是拨马回头,高声催促众人,“继续,别停!一定要在天亮前赶到六里堡分堂!”
如意摔倒在地上,不再动弹。邓恢错愕许久,回过神后,立刻扑上前去为她止血。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只李同光一人,如被定住了一般一直痴痴地跪在屋顶上,看着地上被鲜血湿透了半身的如意。
邓恢见如意身上气息越发微弱,果断吩咐道:“把她弄上马!”
众人齐心合力,小心地把如意搬上马去。孔阳牵着马缰,邓恢亲自在一边押送。如意伏在马背上昏迷不醒,身上的血一点点染红了白马。
李同光此时方才如梦初醒,他跌撞着跃下房顶,挡在邓恢面前,问道:“你们要去哪?”
邓恢道:“带她进宫,圣上要亲审任辛!”李同光正想阻拦,邓恢却已驱马上前格开他,语含深意,“长庆侯英勇果毅,不惜亲身犯险擒拿钦犯,此等大功,邓某必定当面向圣上一一亲述。”
李同光身子猛地僵直,只能僵硬地站在那儿,眼看着邓恢一行人带着如意离去。须臾后卢庚折返回来,捡起“红尘”,珍而重之地捧着跟上前去。
突然间,白马行进的前方,刚才与如意对战的沙中部军首领单膝跪下,目送着如意伏在马背上的身影,道:“任辛,你是个英雄!”
卢庚看了众人一眼,一咬牙,也单膝跪下了。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跪了下来。就在众人跪地目送之中,朱衣卫簇拥着白马背上的如意缓缓离去。
唯有李同光仍木然站立在原处。突然,他一咬牙,转身对手下道:“全城搜查!本侯就不信梧帝能长了翅膀飞出城去!”
四面刀兵之声已然平息,各处的大火也渐渐远去了。夜色之下,街道上一片寂静,除了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橐橐声,就只有如意的血滴落在地上时,不时发出的滴答声。
一行数十名朱衣卫押送着如意走向宫城,而宫城已然遥遥在望。
突然间,早先一直安静地伏在白马上的如意剧烈地呛咳起来,险些滑下马去。孔阳连忙上前将她扶好。但没几步之后,如意的身体又要斜斜地滑落下去。孔阳只好回头吩咐手下:“找根绳子过来!”
邓恢一直纵马走在如意身侧,此刻看到如意苍白的面色,突然说道:“不用,我来。”
他跃下马来,换乘到驮着如意的那匹白马背上,将如意控制住。这才示意众人继续前行。
孔阳错愕地抬头看向他,见邓恢脸上那近乎永久的笑容竟然消失了,不禁打了个寒战。忙以眼神暗示其余众人,和白马保持距离。
如意缓过气息,渐渐苏醒过来。察觉到邓恢的举动,喘息着自马背上扭过身来,看向邓恢,一笑,虚弱地问道:“邓指挥使,你是同情我,还是我宫城上那句话,让你心有戚戚?”
邓恢控马前行,只淡淡道:“别说话,省点力气吧。”
如意边咳便笑道,“再不说的话,我就要死啦。”她挪动了一下,又险些掉下马去,邓恢索性一把拉起她,让她倚在自己的肩头。只这么几下动作,如意便又喘息起来。待气息稍一平复,便虚弱地半垂着眼睛,在邓恢耳边说道,“我几岁就被卖进朱衣卫,现在,又要为朱衣卫而死。我认了。可他明明知道你的父亲死在朱衣卫手里,却还要派你来当指挥使,他有没有想过你也会心痛,也会难过?”说几句,再喘息咳嗽几句,攒够了力气,便继续说下去,“他一边要你收拾整治朱衣卫,一边又要你依然和原来的朱衣卫那样,狗一样跟在他身边……”
邓恢面无表情,也没有任何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安帝甩在他脸上的耳光,想起自己像走狗般几次被他踹倒在地,想起安帝那句森冷的:“朕不但会杀了你,还会掘了你邓氏三代祖坟!”
邓恢的手指微微攥紧了缰绳。
如意喘息着,继续说道:“我查过你,你曾经请调离开近卫,想去镇守关山,其实你也有过塞外挽弓、踏破楼兰的雄心壮志吧?可他不放你走,只想让你当他拴着绳的鹰犬,一辈子把你困在他身边……”
邓恢面容宛若木雕,丝毫情绪都不泄露。只冷冷地打断了如意:“你不必挑拨我和圣上的关系。少说点话,别把自己呛死了,呆会儿见了圣上,还有得你罪受呢。”
如意语中颇有深意:“被我闹了这么一回,你手下的白雀恐怕逃掉十之八九,难怪你不想我死,只想我长久受罪。”
邓恢面无表情道:“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故意让长庆侯伤了你,就是为了送他一场功劳,摘清他保全他,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垫了话,已经算是帮过你了。”
如意笑了起来:“我也帮过你啊。”
“我知道。”邓恢淡漠道,“那天宁远舟在宫门外帮我救缢杀的卫众,他说的那个不忍心让卫众枉死的好心人,就是你吧?你这边大闹宫城,那边六道堂又同时救走了梧帝,天下没有那么碰巧的事,你们肯定认识。”顿了一顿,他又问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如意叹息道:“因为我和你一样,虽然恨朱衣卫,但也同样以身为朱衣卫为傲。”
邓恢大震。
如意咳呛几声,呕出血来。邓恢忙抱稳了她,单手从怀中摸出药葫芦,倒药给她吃。
如意却挥手将药丸打飞,皱眉道:“我不想死在那个杀妻背信的小人面前。”她探手摸出邓恢腰间的匕首,递给邓恢,指着自己胸口道,“你说过要给我一个痛快的。之前在万年寺,你骗了我。你欠我一回。”
她一边说,一边不断地吐血。
邓恢目光幽深地看着她,却没有动作。如意便引着他手,一点点靠近自己的胸膛,虚点着心口,道:“这里,就是我的心。”
邓恢却仍旧没有动作。
如意虚弱地一笑,讥讽地看着他:“你还是在怕他,懦夫,没种。”
邓恢只觉脑中有根弦被她一拨,他一匕首刺进了如意的胸膛,如意整个身体重重一弹。她笑了起来,但那笑容还未结束,整个人便像一朵枯萎的花一样瘫软了下去,再无生气。
空中明月高悬,清辉洒落。时光仿佛有片刻凝滞。
邓恢没有动,也没有表情,只维持着匕首刺入时的姿势。数息之后,他松开了手,如意的尸体便如布袋一般慢慢从马背上滑落下来。
远远跟在后面的朱衣卫们看到如意跌落,都大惊失色,连忙奔上前来。孔阳探了探如意的鼻息,发现如意已然断气,惶急地抬头看向邓恢:“尊上?!”
邓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冷道:“慌什么?反正圣上想要看到的,也只是她的尸体。”
孔阳张口结舌。
邓恢又问:“任辛刚进朱衣卫时,做过两年的白雀?”
孔阳愕然,半晌才点了点头。
邓恢眼皮一耷,淡漠道:“难怪我爹当年会栽在白雀手上。越魅惑的妖精就越毒,他死得不冤。”话音落下后,消失已久的笑容终于重新回到他的脸上。他带好了他的笑容面具,便撇下所有的人,独自向着宫城走去。
皇宫正殿里,安帝端坐在宝座之上。沙西王、王相,先前聚集在城楼之下的百官都已回到殿中,分立在大殿两侧。邓恢带着他那永久不变的笑容走入大殿,来到丹陛之下,向着安帝跪拜道:“臣幸不辱命,会同长庆侯已经将逆贼任辛格杀。”
李同光和沙中部军首领跟随在他身后,同时向安帝复命。李同光目光冰冷又痛苦地盯着地上如意的尸体,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但安帝的心神全落在如意身上,并未留意到他的异常。
安帝走下宝座,亲自上前确认如意的尸身。见如意胸前插着匕首,身上再无一丝活气,便恶狠狠地踢了尸体一脚。这一脚他显然用足了力气,踢过之后气息都有些微喘。但仅止于此显然还不足以发泄他心中怨毒,他嘶哑道:“死得好!此等逆臣,罪无可赦,着夷三族,城门戮尸十日!”
但他话音出口后,却无人回应。安帝环顾四周,目光森冷阴毒看着众人,怒道:“你们都聋了?”
李同光机械地回禀道:“禀圣上,罪臣任辛五年前因谋逆先皇后之罪,已被夷过三族了。”
沙中部军首领抬头看向安帝,直言道:“臣是个粗人,不懂其他道理,但任辛毕竟是为皇后讨理,又真刀真剑跟我斗过,算是个英雄,现在人都死了,还要作贱她,这……”
沙西王也面带忧虑,说道:“圣上刚才毕竟当着百官的面承认了先皇后的新死因,不管是真是伪,但明日早朝,沙东部的官员势必都不会放过。任辛是为皇后张目,若是再戮尸,只怕会激起三族纷争啊。”
王相也叹了口气,规劝道:“圣上,昨夜皇城之事,民间议论颇多,臣以为,此事宜疏不宜堵。”
安帝震惊地看着他们,说不出话来。
邓恢又道:“逆贼任辛伏法后,臣在她怀里找到了这个,疑为宫中旧物,臣不敢自专。”他说着,便献上一枚沾了血的玉佩。看清那玉佩上的花纹,安帝的眸子骤然一缩。
——那是昭节皇后的旧物。昔年还未发生辰阳公主一事时,他们夫妻恩爱,互无芥蒂。他犹然记得那一日他走入御花园中,望见爱妻正拿着这枚玉佩,用上面的流苏逗弄着二皇子玩耍。彼时如意站在一边,默默守护。一家团聚美满,于他而言,那已是再也回不去的幸福时光。
安帝接过玉佩,手不住地发抖。
邓恢道:“任辛虽不可当众处置,但她为祸朱衣卫甚多,臣欲将其在朱衣卫衙内当众焚尸,以儆效尤。”
安帝颤颤巍巍走回御座,茫然失神。
邓恢疑惑地抬头望去:“圣上?”
安帝支额,虚弱地一抬手,张了张口,道:“……准奏。”
众人告退离去,很快这座宏大得阳光都照不透的宫殿就变得空空如也,只安帝一人孤身坐在高高的宝座之上。他抚摸着那只玉佩,突然手上一颤,玉佩滚落在地,叮叮当当一阵脆响,转眼便摔得粉碎。安帝弯腰想要去捡,但他颤微微地抖得厉害,腿上一软,支撑不住跌倒在地上。
他仰面朝天摔在地上,望着穹顶上的藻井。一滴浑浊的眼泪,终于滑落进他已见白发的鬓间。
长夜犹然未到尽头。
朱衣卫官衙里已然搭起了火堆,如意的尸体在火中静静地燃烧着。
虽邓恢奏请的是“当众焚尸”,但如今的朱衣卫衙门里,总共也凑不够半圈人头。但凡能跑的人全都跑了,就只剩十几二十余个不知是没来得及跑还是当真就这么忠于职守的人,稀稀落落的围在火堆边,人人脸上都带着沉重的表情。
邓恢默然看着这一切,身旁孔阳向他呈上一杯酒,邓恢接到手里。表情平淡地问道:“一共走了多少人?”
孔阳道:“截止半个时辰前,白雀有九成未归,其余卫众,五成。紫衣使以上,三成半。”
邓恢点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朱衣卫,上前将酒浇在地上。众人见状,也纷纷执杯上前,向着火堆单膝跪下,酹酒于地。
邓恢抬头望见似有人影躲在廊柱后面,目光一闪,转身离开了庭院。
来到廊上,果然看到李同光站在一根柱子后面,目光晦暗地看着火光。邓恢便走上前去,问道:“来送她最后一程?也应该。任辛对你这个徒弟,倒当真不错,竟然用性命送你一程荣华富贵。”
李同光对邓恢的暗讽几乎毫无反应。只微微倾身上前,在邓恢耳边冷冷地提醒道:“杨行远从东湖精舍逃走了,等圣上回过神来,一定会查问此事,你准备如何交代?”
邓恢脸上带着笑,淡淡说道:“看守东湖精舍的是殿前卫,又关我们朱衣卫何事?现在朱衣卫只剩下不到一半人了,他要是真的杀了我,身边就越发没有可信之人。”又抬眼看向李同光,带了些探究之意思,“不过,你我之间素无交情,怎么好意思让你亲自前来提醒?”
李同光盯视着邓恢,声音很轻,却带着毋庸置疑的语气,道:“我想帮你。毕竟圣上老了,早些做打算,对你我都好。”
邓恢打量着他,良久才道:“说说你的打算。”
“我不会让老二当上太子,你愿意和我一起扶植三皇子吗?”李同光再次俯身,压低声音道,“至少一个小毛孩,未来十几年内,都不会对你薄恩寡义。”
邓恢一抬眼,问道:“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李同光道:“你跟老头子说,你查到禇国人在半路设陷阱,想要谋害我。之前在合县,他们也这样做过,因为他们早就被梧国的使团收买了。”
邓恢沉默片刻,道:“好。”
李同光讥讽地一笑,轻描淡写道:“看来邓指挥使对圣上的忠心,也不过如此。”
邓恢目光一颤,凑近李同光的耳边,低声问道:“亲手杀死自己心爱女人的滋味,是不是很美?”李同光浑身一震,邓恢一伸手,不远处孔阳盘中捧着的酒已经到了他了手中。邓恢脸上重新挂了笑容,将酒放在李同光手里,盯着李同光的眼睛,轻声漫语道,“仅以此杯,贺小侯爷大展宏图,前途似锦。”便转身离去。
李同光握着那杯酒,眼中明光空茫破碎,手上颤抖不止。却终是没有太多的回应。许久之后,他木然地举杯喝了一口酒,而后将余下的酒洒在了地上。扔下杯子后,他最后一次看向庭中的火焰,那火焰已渐渐熄灭了,火上尸首化作一捧灰白的骨殖,于是他眼中最后的软弱和迟疑也终于消失殆尽,化作了冰冷和麻木。
他转身大步离开,朱衣卫府衙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轰然关上。
天不知不觉就已亮了。深秋的阳光明媚耀眼,将各处都照得一片浮白。李同光眼神空洞地行走在安都白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四面行人都化作了模糊流动的色彩。当中似乎有人或讶异、或仰慕、或厌恶、或侧目地看他、议论他,不留神撞上了他,李同光却恍然不觉地从中穿行而过。
后来他便回到了长庆侯府。朱殷迎上前来,向他说了些什么。他麻木地点了点头。
仿佛短短数息,便已日月交替,时光轮回。又仿佛一日之间,便漫长得仿佛渡过三秋。
安帝终于下旨:“禇国奸细伙同梧国使团,图谋不轨,今罪魁任辛,已然伏法……长庆侯李同光忠勇果毅,着晋为庆国公,掌硕、骞、宾三州军事……”
新晋庆国公换上了国公的礼服,新得了三州的兵权,以如意的性命铺就的青云大道也终于在李同光的面前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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