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hu.la
宁远舟迫不及待地开口解释:“我刚才突然进来不是因为吃醋,而是——”如意:“是吗?那你为什么中间要突然闯进来,还以阿盈醒来为借口,暗示鹫儿该走了?”
宁远舟难掩不快:“你怎么到现在还一口一个鹫儿的叫他?”
如意更是不快:“因为我以前一直那么叫他,叫了他很多年。。”
宁远舟急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派人监视着驿馆,听到了你这声“鹫儿”,
那我们的计划就全白废了?”
如意不可思议:“我们俩查了这么多遍,还会不知知道外面有没有人监视?宁远舟,你是小看我还是小看你自已?我连你们在用铜耳监听都知道!”
两人正在争执,丁辉忽然飞奔过来,道:“宁头儿,杜长史有请。”
如意与宁远舟当即分开。
待宁远舟也离开庭院之后,杨盈和元禄才从窗子里冒头出来。
杨盈焦急道:“现在怎么办啊??”
元禄果断地:“快去问十三哥!”
而闻知此事的于十三面色忧虑,长叹一声:“按我的经验,一般呢,只要是女人和男人在一起,就没有不吵架的,多放一放,过两天就会和好的。可是,美人儿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啊。”
元禄和杨盈同时大惊。
杨盈追问道:“他们都没吵起来,怎么突然就不好了啊?”
元禄也有些急:“宁头儿说话不算话,他明明答应过我,要跟如意姐认错的。”
于十三摸着下巴,感慨道:“老宁心气高、手段高,可她比老宁还高。老宁吃醋固然不对,可听你们刚才那一说,他们俩生气也不是完全为了吃醋,而是因为大事上有了分岐,唉,一山都难容两虎,更何况美人儿最开始,原本就只是冲着老宁的,咳、咳,那个来的,唉呀,我怎么能跟你们这帮孩子讲这些,总之就是,大势有点不妙。”
杨盈与元禄更急了:“啊?!那该怎么办啊?!”
“死马当活马医,分头行动,各个击破。”于十三勾手指令两人凑近说话,给他们出主意道,“元禄,美人儿面冷心软,你得缠着她,跟她说老宁其实心里特别难受,老是一个人喝闷酒;殿下,你去找老宁,要他以使团为重,千万不能再和美人儿争下去。总之,先得把两个人的气都弄平了,千万不能把裂痕再扩大了。”
杨盈元禄同时点头:“好!”便急急分头跑开,各自去行动。
于十三却还在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嘀咕着:“要是美人儿和老宁真崩了……那我不就有机会了,嘿!”他眼睛一亮,却立刻黯淡下来,抬手轻打了自己一记,“冷静,现在不能出手,不然对不起老宁,怎么也得等他们真分了再说!”
“宁大人与杜大人还没谈完?”杨盈越过丁辉,焦急地伸长脖子往房中望去——她急着找宁远舟说话,但宁远舟被杜长史叫到房中,聊了半天还没出来。
丁辉还没来得及答话,房中便传来宁远舟不快的声音:“杜大人,请慎言。”
杨盈一惊,本想进房去看看,走了两步却迟疑起来。她示意丁辉不必作声,思量片刻,便转身离去。从房中出来后,她直接绕到房间后窗外,见四下无人,便悄悄凑到窗前,向屋里偷窥。
房中,宁远舟紧皱双眉,杜长史身形微微鞠着,苦口婆心地规劝道:“老夫知道这的确是强人所难,但国事当前,难得这长庆侯对如意姑娘如此迷恋......……”
宁远舟打断他,强调道:“如意不是我们梧国人。”
“但她已经跟了您啊。”杜长史对宁远舟的态度似有不解,直言道,“女子本应有三从之德。而且如意姑娘本来就是间客,还与金沙帮那行事风流的金媚娘是旧识,依老夫看,若是你请她与长庆侯虚与委蛇一二,她未必就会反感……”
房内几个使团护卫也都连连点头附和。
杨盈勃然变色,她气恼地下意识便要推开窗子,手臂却被临空握住——却是如意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见她醒神看过来,如意轻轻摇头,便要带着她离开。
但屋里两人的对话,却依旧传入他们耳中。
宁远舟目光暗沉,抬眼看向杜长史,平静地说道:“杜大人,您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没对您动手吗?”
杜长史不由一惊。
宁远舟坚定而轻声:“以下的话,请你听好了,我不会再说第二次。第一,女子不是可以用来交换出卖的物品,我治下的六道堂,从未要求女道众出卖色相;第二,如意的武功、智计远胜于我,这样的女子,我敬之爱之尚且不及,怎能将她视作掌中之物,任意将她让与他人?第三,如意已经为了使团、为了我、为了殿下做得够多了,如果以后你还死心不改,想用其他方式劝她行此不堪之事——”
他足下用力,一块青砖变得粉碎。
他的嗓音依旧平静,目光盯着杜长史,缓缓说道:“莫怪我不顾同僚之情。”
杜长史的脸色霎时间变得雪白。
宁远舟环视其他人,补充道:“也请替我传话给大家,若有人再妄议如意与长庆侯之事,便是与我宁远舟为敌。
他脸色依旧波澜不惊,但气势却有如千钧。压得众人胆战心惊,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窗外,如意看着宁远舟,一时间心中万千起伏。
而杨盈早已感动得眼圈红了,在她忍不住要哭出来的那一瞬间,如意果断地带走了她。
两人并肩坐在房顶上,遥望着远方的山峦。
天高云淡,风暖而轻。夕阳金色的辉光洒满她们全身,渐渐驱走了先前藏身暗处沾惹的凉意,令人缓缓暖和过来。
杨盈抱着膝盖思索着。她想不通,杜长史这么端方守礼的君子,甚至当日如意身份暴露时,他也依旧能公允地看待如意的立场,为何今日却说出这么不可理喻的话来。忍不住问道:“如意姐,你说杜大人为什么会那么想呢?你之前明明还救过他!找回黄金之后,他还跟我说多亏有你帮忙……”她咬了嘴唇,气恼又失望,“亏我以前还觉得他耐心教导我,是个大好人呢。”
如意却很平静:“杜长史对你的好,确实是真心的。但这份好,更多是因为把你当礼王看吧。”
杨盈一震。
如意似是早已看破:“没有谁是简单的黑或白,大家都是基于自己当下的立场做出有利于自己的选择。就像你那位丹阳王兄,既派了郑青云来诱拐你,又不想让你枉自去安
国送了性命,那你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杨盈迷茫地:“政事太复杂了,我想不明白。!”
如意有些悲凉地一笑:“那换个容易的。我以前是朱衣卫的左使,但现在却要替我死去的梧国义母找朱衣卫报仇。那在安国人眼里,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是英雄还是叛徒?”
杨盈凝眉思索着,慢慢地明白了什么。她想了想,认真地道:“都不是,你不用管别人怎么想,你就是你自己,任如意。我也一样,不管别人眼里我是礼王还是公主,我都是杨盈。是我自己要去安国出使,是我们自己选择了面前的路。”
如意一笑,温和地看着她:“总算有点开窍了。”
杨盈把头靠在如意肩上。此刻心中疑惑解开了,她便又想起自己原本正在关切的事。便把着如意的胳膊,轻声撒娇道:“如意姐,远舟哥哥在别人面前都那么维护你了,你能不能别再生他的气了?”
如意轻声道:“好像还在生,又好像不生了。”
杨盈靠着她:“哦。那我陪着你继续生。”
如意有些意外:“不帮他当说客了?。”
“我现在觉得男人们真讨厌,总把我们女人当工具。就算远舟哥哥跟他们不一样,我也要站在你这边。”
如意一笑,信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杨盈嘟囔着:“如意姐,你对那个长庆侯,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如意叹息一声:“你们都是我的徒弟。我从他十三岁起,教了他整整五年。当初我假死离开的时候,来不及道别。我以为他早就忘了我了,可没想到他却一直念着我,还念得那么深。他看着我,一次次地叫我师父,但我却不能认他..... 你觉得我该怎么想?”
杨盈心生怜惜:“他也挺可怜的。远舟哥哥居然吃他的闲醋,真蠢。”
如意应道:“可不,真蠢。”
夕阳余晖遍洒,天际铺开大片烂漫的晚霞,屋檐如山脊般一重又一重的起伏延伸在傍晚的天空下,双姝相互依偎,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浅金。
宁远舟坐在窗边的书桌前,面前铺开空白的信笺。听到外间嬉笑声,他透过窗子,遥望向屋顶上两人说笑的身影。目光也随之柔和起来。
片刻后他重新低下头,提笔开始书写:“章相……”
写完两字之后,他笔下一顿,握笔的手微微颤动。凝眉平息半晌后,手终于再次平稳下来,他才继续写下“谨启”二字。正写着信,于十三的头便突然从窗子那边冒出来。
宁远舟头也不抬:“干嘛?”
“想来想去,还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于十三面色纠结,“我刚才偷听到你和美人儿的私房话了。”
宁远舟手中的笔就一顿。
于十三便接着说道:“大伙儿都习惯了身后有你这个无所不能的堂主,所以你出事之后,我们着急是着急,但想着你身后有宋老堂主,肯定出不了大事,所以也没想着要劫狱救你出去。”
“救你个头,那会儿你不也在坐牢吗?”宁远舟语带讥诮。
“可是美人儿说得对,你肯定还是被大伙儿伤了心啊。”于十三认真地看着他,“你假死回京的事,连元禄都瞒着,是不是从被流放那会儿起,你就对谁都没法真正信任了?”
宁远舟沉默良久,方道:“你想多了。”
“其实美人儿也和你一样,别看她经常跟你出双入对,但很少主动跟你提过去的事吧?我看你们俩每次说话,她都不自觉地把背心的要害对着墙角,这就意味着,她从来没有对你毫无防备过。”于十三苦口婆心地帮他分析着,“老宁啊,听我一句劝,对美人儿这种防备心特别强的姑娘,千万别只听她表面上的理由,还得往更深处琢磨。比如她不想去小岛,肯定不止她喜欢热闹这么简单……”
宁远舟重新动笔书写,垂眸凝着信笺,遮去眼中情绪,风轻云淡道:“事到如今,问这些还有意义吗?我们两个人都太骄傲了。之所以会选择彼此,是因为我们俩都很强。但也正是因为我们都太强,我们才很难去服从对方的意见。这会儿我心境不稳,她也多半在为李同光的事为难,一说话,只怕又会吵起来。
于十三才不管他怎么想,“这么拖下去,你不怕她跑了?”
宁远舟断然:“朱衣卫最好的杀手,绝不会意气行事。而且我心里有数,不管她再怎么生我的气,也不会轻易离开的。。”
于十三:“呵,你凭什么这么有把握?”
“我和她之间的默契,不是你这种光棍能懂的。”
“我是光、光棍?!呸!老子明明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情场圣手!”
宁远舟一字一句,道:“金媚娘。”
于十三瞬时泄了气,臊眉耷眼地重新缩回了窗下。
房中突然静寂下来,宁远舟再次抬头望向对面屋顶,如意与杨盈却已然离开了。他微微一怔,许久没有动作。
杨盈想去拜访李同光。
来而不往非礼也。李同光两次前来探病,她都不曾露面。若不回敬一次,只怕无形中便让李同光看轻了她。
而杜长史越过她,私下想让如意去跟李同光“虚与委蛇”的念头,纵使不论其他,也很是伤害了她的自尊。和如意聊过之后,杨盈越发觉得她必须得证明自己。纵使经历过郑青云一事,她也依旧是大梧礼王,她足够聪颖可靠,无需他人越俎代庖。
何况她也有私心。她心底隐隐有些讨厌李同光——这个人要抢她的师父。而且这个人一来,远舟哥哥和如意姐就吵架了。她才不要输给这个人。
同如意商量过后,她便直接找到杜长史,告诉他自己要去拜访长庆侯。
杜长史自是被她吓了一跳,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
杨盈目光坚定,再一次告诉他:“对,而且孤想现在就去。来而不往非礼也,毕竟长庆侯已经来探过孤两次病了,孤现在身子渐安,自然也应该去他住驿馆看看。您放心,长庆侯多疑,多半会借口夜深已经休息而推辞不见,这样,孤顺便还能探探安国那帮人的底细。”
杜长史迟疑道:“这,这……不妥不妥,殿下怎么都没有和老臣商量,就自作主张了吗?”
杨盈抬眼看向他,反诘道:“刚才您似乎也没有同孤商量,便擅自请了宁大人来商议‘密事’吧?”
杜长史一愣,不由抬头看向杨盈,这才发现如意正站在杨盈的身后。她面色平静,黑眸子里却透着一股冷意。杜长史不由心中一凛,没能说出话来。
杨盈直视着杜长史,一字一句、义正词严地提醒他:“无论孤之前出过多少岔子,但请杜大人都不要忘记,孤才是那个安国人想要的迎帝使。是以,此后使团的任何重大事务,都请不要绕过孤。”说着她便向杜长史深深一揖,不软不硬道,“孤替皇兄,也替自己,在此先行谢过。”
杜长史面色涨得通红,连忙避过,向杨盈行礼道:“臣不敢当,殿下吩咐,臣必当谨记。”说完便又转向如意,深深地一礼,致歉道,“如意姑娘,之前杜某思虑不周,犯下大错,万望海涵。”
如意没做回应,只转过身,向房外不知何时出现的宁远舟解释道:“这件事不是我自作主张,而是殿下临时起意。”
宁远舟点头道:“我知道,我现在就护送你们过去。”他见杜长史仍想阻止,便反问道,“杜大人,安国人数次欺上门来,难道你就不想让他们也吃个教训吗?”
杜长史一怔,眼中豪情顿起,当即便道:“那我也去!”
杜长史自去吩咐使团众人准备车马仪仗,要夜访长庆侯。杨盈他们也各自房去准备,三人从杜长史房里出来,前后走在檐廊下。
宁远舟道:“我原本想请殿下明日再去见长庆侯。”
如意便说:“现在去更好。出其不意,也能探探他们那边人的虚实。”
宁远舟问:“那你要去吧?”
如意便道:“他们俩个都是我的徒弟,我自然得去盯着,但我现在的身份是郡主,深夜不适合见外男,在车里等你们等你们比较好。”
既然是去“还礼,”阵仗必然要做足。这一次夜访,使团众人几乎是全员出动,整齐地列阵在朱屋青盖的华丽使车前。银甲映着月辉,冷然有光。
宁远舟同样一身饰以纹绣的黑革银甲,越衬得身形威严挺拔。他手扶长剑,昂然立于阵前,向众人驯话。
“前日安国人趁乱前来,我们应对仓皇,大失章法。若不能在今日扳回气势,日后前去安国,只会更被小看为难。所以这一回,我们务必军容严整,行动迅速。都听明白了没有?!”
众人气贯长虹,齐声应道:“听明白了!”说罢齐齐翻身上马,丁辉也驱动起杨盈的马车。
宁远舟走到坐骑前,正欲发力上马,突然胸中一阵剧痛袭来。他掩饰的咳了两声,翻身上马。突然,马车中一件物事扔了过来,宁远舟下意识接过,发现那是一件披风——车帘微动,现出如意似乎毫不关心的脸。
宁远舟将披风披上,纵马奔到了队伍最前列。看到了这一切的钱昭和于十三对视一眼,挥鞭跟上。
夜色厚重,天地间一片沉黑。路上无行人,沿途家家都已用过晚饭,闭门锁户,只星星点点亮着几处灯火。偶尔从庭院中传来几声闲谈,几声犬吠。
使团的队伍一路直奔李同光所住的驿馆而去。
驿馆里的守卫没得到消息,还在周边巡逻。突听得远处地面隆隆作响,忙抬头望去。只见火光熊熊中,大队人马奔驰而至,马蹄纷飞,烟尘阵阵。
驿馆内的安国士兵们也立即警觉起来,纷纷涌出,持剑退后,严阵以待。
这队伍来得突然,安国士兵们不明状况,紧绷着神经戒备着,却不敢轻举妄动。
只见队伍里两马当先开道,飞驰而来。马上的骑士一身劲装,仪表堂堂——正是钱昭和与十三。两人纵马急驰到到驿馆近前,才猛然勒缰,双马同时人立长嘶,纹饰繁复的铮亮马蹄反射着火光,耀得守门人睁不开眼来。
两人控马落地,让开背后道路,同时击掌三声。紧随其后而来的使团队伍便站定在两侧,齐齐用剑鞘跺地,如战鼓般轰鸣。
宁远舟护卫着杨盈的马车,自中央肃然而来。一身黑革银甲的六道堂堂主官服辉光冷然,胯下骏马金辔玉鞍华贵辉煌,越衬得他身姿挺拔磊落,令人不敢仰视。他微微一抬手,四下里立刻安静下来。
宁远舟一拱手,高声道:“大梧礼王,特来回拜,还请通传!”
安国士兵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飞奔进院中通传。
士兵跌跌撞撞地奔入院中时,李同光已然走上前来。不待士兵发声,他便抬手示意道:“我已经听到了。”
他径直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看着院外的火光。望见外间阵仗,他冷笑一声:“这会儿病好了精神了,就想来耍威风找回场子?”便转头对匆匆跟上来的鸿胪寺少卿道,“人家都侵门踏户了,不见,倒显得我们气势弱上一截。你去应付他们吧,就说本侯已经睡了,不——说我去附近的酒楼松快去了,冷他们大半个时辰,再见也不迟。”
鸿胪寺少卿忙应道:“是。”
驿馆外,于十三和钱昭正带着梧国使团与安国士兵对峙。安国人恨梧国分明战败,却还气势不倒。梧国人也知今日若不能成功回敬,日后到了安国,气势便永远也不能捡起来。两边便都铆足了力气在暗处较劲。
杨盈也已经下了马车,正在杜长史的陪伴下,等待着驿馆里安国使臣出迎。
对身旁角逐,她眼都不抬一下。只背对着驿馆大门,从容负手立于使团队伍中央。峨冠博带,锦衣华服,仪态雍容又超然。
鸿胪寺少卿整顿衣冠,走出门外。先看到杜长史立在一侧,便施施然走上前去,目光扫过四周,故意一笑:“嗬,这么大的阵势。看来礼王殿下的病好得挺快嘛。”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怎么?难道少卿还盼着孤继续病下去?”便见前方背对着他的华服少年回过身来。那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生得神采俊彻。此刻金冠乌发,眉眼傲然而视,气势逼人。少卿一时语塞,半晌才尴尬地一拱手,赔笑道:“玩笑、玩笑而已。殿下玉体康复,下官甚是欣慰。还请稍入内厮见。”
他有意杀一杀使团的威风,欺杨盈年少,便礼节敷衍,故意怠慢。不料杜长史当即怒斥道:“敢问大人,我大梧迎帝使亲至,为何竟不见你大礼相迎?莫非安国鸿胪寺尸位素餐如此,竟然连尊卑贵贱都不分了吗?”
杜长史冷哼一声,又道:“引进使何在?”
少卿被不敢再生枝节,忙道:“长庆侯外出饮宴未归,下官已让人赶去通传了,还请稍候片刻。”
杨盈马上明白过来,当即回敬:“现在已经过了亥时,长庆侯初到合县,公务在身,却着急深夜出去宴饮。不愧是风流倜傥的少年将军,只是长庆侯自己也说了,这合县风水不好,他可千万别染上什么风流症候才好!”
使团众人都忍不住暴笑起来,少卿窘迫至极,却无言以对。
这一日是为找回场面而来,目的既已达成,便无需贪功冒进。杨盈微笑了一阵,便也冷下来,淡然道:“既然长庆侯不便,孤明日再来便是。毕竟长庆侯也曾经两次过来给孤请安,孤再多跑一趟,他也当得起。”向少卿一拱手,“告辞。”
她转身就走。
少卿有些傻眼,忙要上前拦她:“殿下,殿下!”却被元禄、孙朗阻止。
杨盈昂首挺胸,径直上了马车。宁远舟向少卿略略欠身,便指挥使团人马调头离开。
一上车,杨盈便丢了先前的从容,难掩兴奋地凑到如意身边,眉眼晶亮地仰望着她,激动道:“如意姐,刚才我表现得怎么样?”
如意微笑道:“不错。”
杨盈挽住如意的胳膊,得意道:“哼,他想让我吃闭门羹,我怎么也得损损他!”突然想起什么,忙歉意地看向如意,“啊,对不起,我忘了他也是你徒弟——”
如意示意她不要说了,摸了摸她的头道:“没关系,你反应机敏,已经做得很好了。”
马车恰在此时掉头,夜风掀起了车帘,杨盈靠在如意肩头接受夸奖的样子,便出现在两侧驻守的安国士兵眼中。
李同光一身寻常士卒的打扮,正悄然混迹在阵列队伍的后排,观察着安国使团的举动。这一幕正落入他的眼中
年少时,他也曾和师父依偎在雨夜的山洞中……
想到此,他心中嫉恨涌起,目光霎时变得冰寒,不由用力攥紧了手中长枪。
直到梧国人马消失在远方,他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阴冷地盯着那辆马车。
使团队伍已然行远,少卿尴尬地走到李同光身边,向他解释着:“侯爷,没想到这礼王说走便走……”
李同光却冷漠地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令他闭嘴退下。少卿不敢抗辩,忙噤声退避到一侧。
恰在此时,朱殷匆匆而至。李同光目光阴寒,不待朱殷开口,便问道:“查到湖阳郡主到底什么来历没有?”
朱殷回禀道:“梧国德王确有一女湖阳郡主,但因朱衣卫梧国分卫近来折损颇多,郡主长相如何,是否确为宫中女官,都尚不能确定。不过自礼王离开梧都以来,这位郡主确实一直陪在他身边,对礼王悉心教导照顾,名为姐弟,实为师徒。”
李同光眼光中嫉狂之色一闪,语气森冷道:“名为姐弟,实为师徒?他有什么资格做师父的徒弟?”话音刚落,手中的枪杆已生生被他捏断。
他分明是嫉恨若狂,故态复萌。
朱殷大惊道:“侯爷!”四周耳目众多,朱殷自知失态,忙又压低声音,规劝道,“您不是自己都说了吗?她不是左使!”
“不管她是不是,我都不许!这世上,师父只能对我一个人好!”李同光执念已生,再无动摇。随手将断枪扔开,走向队中军官,吩咐道:“传令给城外的合县守将吴谦,要他整肃三军大营,明日我要带贵客前去。还有,六道堂要是摆明了阵势,这驿馆住着就不安全了,明晚我们改住到军营去。”
军官领命而去。
李同光又看向候在一旁的少卿,道:“你现在就去写拜贴,就说本侯今晚失迎,深感抱歉。明日巳时,特在校场设宴赔罪,务请礼王及湖阳郡主驾临!”
拜帖当夜便送进了客栈。
宁远舟才换下身上戎装,刚要和杜长史讨论后续,便拿到了李同光的战书……拜帖。
灯火摇曳不定,屋内光线昏黄。展帖细读之后,杜长史忧心忡忡道:“校场设宴?还特意指名如意姑娘,长庆侯只怕居心叵测。”
宁远舟却面色平静,道一声:“意料之中。”便合上拜帖,拾起身旁披风,走向如意的房间。
如意也还没有睡。
宁远舟敲门进去,见如意坐在桌旁,脚步就顿了一顿。说分手,说还是朋友、同伴。但心中恋慕仍炽,对面相见时又如何能做到风轻云淡、无动于衷?
宁远舟轻呼了口气,面色平静地走上前去。先递披风,道:“我来还这个。”再递拜帖,“还有,这个你看看。”
目光却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如意。
如意接过信扫了一眼,一哂,道:“这小子今晚估计被阿盈那句话伤着了,明天正憋足了劲找回脸面呢。”
宁远舟问道:“那你去赴宴吗?”
“去,不然不知道他会对阿盈做些什么。他从小就有点邪心古怪的。”如意说着便又想起些什么,抬头问道,“你旧伤又犯了?不然怎么会咳嗽?”
“是有一点不舒服。不过没关系。”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片刻后如意道:“你来找我,却无话可说,是不是因为我想要的,你没办法妥协?”
宁远舟承认:“你真不愿意以后归隐山林,和我一起平凡度日?”
如意却道:“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既然志趣不同,就算一时勉强,长久也会两看相厌。但你放心,我还是会依照约定,把阿盈平安送到安都。”
一阵酸楚袭来,宁远舟问道:“那之后,你就要离开了吗?”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只不过机缘巧合偶尔相遇,各自温暖了对方一段时间而已。这样已经很好了。”
宁远舟抬起头来看向如意,眼眶已微微有些泛红。他不肯就此放手,想起于十三的话,再一次争取道:“如意,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拒绝去小岛吗?除了你喜欢热闹,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如意张了张口,最终却还是说道:“……没有别的原因。”
——显然有旁的原因,却不愿告诉他。宁远舟的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却犹然不肯放弃,哀求道:“你真的不愿意和我一起试一试?如果你厌了,随时可以离开。”
“你就不怕我先假装答应你,然后骗了你的孩子就走?”
“我宁愿你骗我。”
如意停顿了片刻,终还是摇了摇头:“不行的,你说过你不想你的孩子没有父亲,你都不愿骗我,我更不能伤你的心。”她轻声说道,“我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我真的很喜欢你。因为我现在的心很疼,就像娘娘死的时候一样,像有刀子在里面搅。”
宁远舟心中大恸:“如意!”
如意却又道:“但就算很痛,我还是想按我自己的意愿生活下去,这就是我改名叫如意的原因啊。因为,鹰鹫停下来不愿意再飞的那一天,就是它的死期。”她凝视着宁远舟,坚定地、一点点地挣开了他。她见宁远舟眼中痛楚,又摸了桌上的锦袋递给宁远舟,“给你,松子糖。刚才特意去外头买的。你不是说自己只要一吃糖,就会慢慢开心起来吗?”
烛火跳跃着,昏黄的暖光映照在他们身上,彼此心中的痛楚都直达眼底。他们久久地对视着。
漫长的对望之后,宁远舟终于松开了她,伸手接过了她递来的糖,轻轻说道:“谢谢。”他最后一次凝望如意,终于果断地离开了。
门“啪嗒”一声合上,屋内重归寂静。
宁远舟平静地坐在桌边,面前放着如意赠他的锦袋。
他提笔书写:“安都分堂见信如令……”手上运笔如风,写好后将信放在一边,便拿起桌边的酒杯一口喝干——他脚下已经堆了三四个酒坛,却犹然麻痹不了心中痛苦。
他端起杯子又喝了几口,这才提笔继续去写第二封信。突然又是一阵痛苦袭来,他一手用力抓住桌角,一手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咳嗽越来猛烈,咳着咳着他突然一口鲜血喷出,鲜血点点飞溅在信纸上,红艳如春末飞花。桌角也已被他抓断了,他半伏着身子,曲肘支撑在桌面上,目光朦胧,染血的嘴角却现出一抹微笑。
他打开锦袋,丢了一颗糖在嘴里,继续执杯痛饮。
第二日天晴。
使团众人晨起炊爨,正卯时用早饭,辰时一到便于门外集合。以宁远舟为首的众人,依旧如昨日一般去赴长庆侯的邀约。
大队人马来到郊外驻军营地时,巳时刚到。
昨日吃了一亏,这一日安国守军自是早已准备周全,军容整肃地列阵在辕门两侧。听闻隆隆马蹄之声,列阵在侧的侍卫们眼都不眨一下,挺胸昂首,肃肃如松林当风,纹丝不动。
车马停稳之后,杨盈和如意先后从车中出来。杨盈锦衣金冠,一身亲王礼服,雍容尊贵。如意头戴幕离,白纱遮面,绰约而华美。“姐弟”二人下车站定,李同光与安国少卿也已出辕门相迎。
两边使团各自致礼相见,便由李同光引着杨盈、如意走在前方,少卿引着宁远舟与杜长史跟随在后,一道往校场中去。
这是杨盈第一次和李同光正面正面相对。相见之前,杨盈心中已隐隐有些成见,知道他是如意姐的徒弟,对他却既有些微忌惮、又有些许迁怒与讨厌,唯独从未觉着他宽厚好相处、友善可结交。待朝相时,只觉成见更深。
眼前之人言谈举止彬彬有礼,那双看向她的桃花眼中却是一片冰冷,道是:“本侯昨日临时外出,害得殿下空跑一趟,实在歉意之极。今日特设薄宴,多谢殿下赏光。请。”
杨盈本能就觉出此人对自己满是恶意,下意识地便离他远了些,也不失礼节地道一声:“请。”
李同光又转身向着走在他们身后半步之遥的如意,声音霎时便低缓了许多,道:“郡主也请。”
如意问道:“那日我提议之事,侯爷考虑得如何了?”
李同光深深地看着她,道:“郡主心急了?放心,酒宴之后,我必会给你一个答复。”
如意微微点头:“愿候佳音。”
过辕门,便是两整排持着锐枪利刃的安国士兵,他们黑甲凶面,列成狭窄的人巷。杨盈刚走进人巷,安国士兵便齐发一声吼,高举长枪交织成枪棚。
杨盈被吼声一惊,旋及便深吸一口气,带着诸人从人巷中穿过。人巷狭窄,颇为局促,李同光却安之如素。
刚穿过人巷,便有个安国士兵牵着着一群凶恶的黑犬迎面而来,那些黑犬呲着尖牙,挣着缰绳,冲着杨盈狂吠不止,利齿上寒光闪闪,面目狰狞凶狠。杨盈一时不备,被吓得倒退一步。
跟随在后的使团众人也担忧杨盈安危,钱昭当即便要上前,却被宁远舟暗中拦住,示意他稍等。
李同光笑道:“啊,这些是吴将军的爱犬吧,听说前几日才咬死几头熊,真是活泼可爱。”
他故意兴致勃勃地逗着那些黑犬。安国少卿等人也都看好戏般瞧着杨盈。
杨盈心中骇恐,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意见状,当即便做出受了惊吓的模样,上前抓住杨盈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道:“盈弟……这些畜生好臭。”
李同光不屑地瞟她:“原来郡主的胆子这么小?”
如意并不理会。她装得害怕,手却稳稳地托住了杨盈的胳膊,帮杨盈迅速镇定下来。透过幕篱的纱巾,她飞快地向杨盈使了个眼神。
杨盈察觉到手心被塞了些什么,立刻会意,深吸一口气,点头道:“阿姐放心,孤这就让它们离开。”
她捏碎了手中的药丸,随即走上前去,伸出尚在颤抖的手,探向那些黑狗。黑狗原本正要凶狠地扑上来,闻到她手上的味道后却哀鸣一声,纷纷后退,任凭牵狗的士兵怎么驱赶,都不肯再上前。
李同光鼻尖一动,嗅到空气中的气味,抬眼看向杨盈:“薄荷油?”
“正是,”杨盈淡淡回敬,“孤此去贵国,山长水远,稍不小心就会遇到几只既不长眼、又只会前倨后恭的畜生,薄荷油味道强劲,用来驱散它们正好。”
她分明是在指桑骂槐。安国少卿脸上笑容立刻沉下来。却又发作不得。
李同光也不料杨盈竟又如此胆量,终于肯回过头去,仔细打量她一番。
他本就因如意而对杨盈心生嫉恨,此刻自然也不会让杨盈得意。一面审视着杨盈,一面讥讽道:“看来殿下果然是痊愈了,和前日躺在病榻上不醒人事的样子有天壤之别。这倒让本侯想起了贵国国主,当初本侯将他擒获时,他第一日也是如行尸走肉般,第二日给了点酒食,便精神起来了。”
他当面羞辱梧国人的君上,使团众人不由大怒。安国兵士们却哈哈大笑起来。
杨盈攥紧了手心,强令自己平静下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皇兄败于贵国,不过是时运不佳。当年越王勾践,不也有卧薪尝胆之苦?倒是长庆侯您,”她也目带讥讽地看向李同光,“得意归得意,以后可千万别和伍子胥殊途同归。”
李同光大怒,目光阴冷地凝视着杨盈。杨盈心中同样怒火炽盛,当即便挺起胸膛,目光灼灼地瞪回去。两人眼神相汇,如雄鹰搏乳虎,火花四溅、互不相让。
良久,李同光才微微一笑,缓缓道:“多谢,等以后殿下与贵国国主作伴之时,本侯必当回报今日殿下提醒之恩。”
他语气甚至是温和的,说出的却是森冷威胁。
杨盈心下一凛。她已不再是当日那个心头一热便请命出使的天真少女,她很清楚,此行最坏的结果正是安国收了金子却不放人,反而将她一道扣下。而这仅取决于安国是否信守承诺。作为战败之国的使者,她并无选择的余地。
她只瞪着李同光,却无言回应。
眼看局面僵住,宁远舟一使眼色。于十三手指凌空一弹,牵狗的安国士兵裤子顿时松脱掉落下来,露出两条光溜溜的大腿。黑犬们立刻兴奋起来,冲上前去闻嗅,现场一时大乱。
于十三便在安国众人的怒视下,无辜地攥了攥手指,道:“我也只是想提醒一下,他裤带松了。”
众使团人哈哈大笑起来。
李同光眸中闪过一抹狠色。
少卿见状,忙道:“宴席设在那边,请,请。”
宴席便设在营帐外的空地上。两国使团分别入座之后,安国少卿举杯提酒,敬杨盈道:“殿下既已大安,不知何时可以动身前往安都?”
杨盈淡淡道:“孤随时可以出发。”
李同光打断他们的交谈,看向合县守将吴谦,道:“有酒无佐多无趣。吴将军,可有什么助兴的没有?”
吴谦一击掌,便有几个做异族打扮的安国人上场,同几个穿着蛮族服饰的男子表演起打斗来。蛮族人披头散发,身穿兽皮。脸上涂着狰狞的黑色花纹,颈上挂着狼牙装饰,形貌凶狠,动作粗野。表演中不时便冲着杨盈的方向做出威吓的表情,杨盈不肯示弱,强撑着挺直了腰背观看。
李同光挼着手中酒杯,目光玩味地审视着杨盈,问道:“礼王殿下看得懂吗?”
杨盈被一再讥讽刁难,耐性已被消磨得差不多。却也记得自己是为和谈而来,并未发作。指着其中几个人,耐着性子道:“孤才疏学浅,只知道这几位分别作贵国沙西部、沙东和沙中部打扮,”又一指对面蛮族打扮的人,“但这边几位,却就不太清楚了。”
李同光一笑,道:“他们是北蛮人。北蛮世居关山以北,近两百年来,多次入侵中原。直至五十年前才被前朝击败,自此退出天门关外,但前朝也因此国力大弱,才才有了贵国先祖窃国自立的事业。”
杨盈淡淡一笑:“侯爷熟读国史,自然知道贵国的开国之君与我大梧先帝曾为同朝之臣,莫非在你心中,贵国也难道一个“窃”字?“
安国少卿脸色大变,担心地看向李同光。
李同光眼中怒火大炽,但很快便压抑下来。他淡淡地说道:“殿下不认识北蛮人,那总认识这些人了吧?”
他话音刚落,便有几个衣不蔽体的男子,被安国士兵牵着脖上的绳索,如牵兽一般拖拽而来。
看到这些人身上的刀伤剑痕,杨盈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梧国使团众人更是霍地站起,目光既悲且怒。
杜长史对着其中一人颤抖道:“袁将军!”
宁远舟也脱口唤道:“陶健!”
——原来那些衣不蔽体、伤痕累累的男子,竟全是昔日战场被俘的梧国将士!
俘虏中已有人羞愧落泪,跪地向宁远舟请罪道:“宁堂主!陶健无能,丢了咱们六道堂的脸了!”他用力叩头下去,额上瞬间鲜血淋漓。他牙根咬碎,悲痛地诉说道,“我对不起你,没能护好柴明兄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
他再也说不下去,嚎啕大哭起来。
钱昭不顾安国士兵阻拦,大步冲上前去,一把拉起陶健,问道:“柴明他们葬在何处?”
陶健摇头哽咽道:“归德原边的江里……”
钱昭大恸,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目光几能杀人。
宁远舟也早已双目泛红,他轻吸一口气,压抑住心中悲痛,道:“钱昭。”
钱昭攥紧了拳头,脚步沉重地重新回到坐席上。
自始至终李同光都无动于衷,此刻也照旧如先前计划一般,冷冷地道:“继续。”
安国士兵推着陶健等人来到宴席前的空地上,驱使他们如牧兽一般爬行。
杨盈再也忍耐不住,怒道:“长庆侯,士可杀不可辱,你故意如此,难道想破坏两国和谈吗?”
李同光一笑,施施然道:“殿下言重了,本侯在朝中可是一力主张和谈的。今日这些,不过是帮您提前适应而已,毕竟你们皇帝这几月所受的折辱,比起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呢。若是殿下到了安都,还想象昨晚那样在展威风,呵呵。”
安国士兵继续挥鞭,杨盈再也忍受不下去,奔下场去挡在俘虏面前:“住手!住手!”
但安国士兵绕过她,仍然不断地鞭打陶健等人,杨盈的身上挨了好几鞭。陶健等俘虏感动不已:“殿下您躲开!躲开!”
宁远舟闪身而上,用身体护住杨盈——但除此之外,他也不能再做什么。毕竟是败战之国,毕竟君王被俘,毕竟同僚已为阶下囚。昨日虽已展威风,今日情势,却只能再忍。
眼见杨盈挨鞭,一直默不作声的如意也看不下去了,她转身看着李同光:“够了。一再变本加厉,长庆侯,你师父当初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李同光闻言目光一寒,手中酒杯下意识地就往如意脸上泼去,阴狠道:“闭嘴!你以为自己长得像她,就有资格随意议论吗?”
如意因为乔装的身份,不能躲避,硬生生被泼了一幕篱。
杨盈停住脚步,急道:“阿姐!”
宁远舟眼中寒光一闪,正欲出手,如意却已冷冷道:“原来你只会这个?”
她摘下幕篱扔在地上,起身拿起酒壶便走到李同光面前,将壶中酒缓缓浇在李同光头顶,一字一句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李同光大怒,却正对上她寒冰般的目光,当即没来由地一阵战栗,竟愣在当场,动弹不得
鲜红的酒液浇在李同光脸上,又顺着他的脸流淌下来,打湿了他身上华服。李同光却只睁大了眼睛,愣愣地仰头看着她——这感觉是如此的熟悉,那一瞬间,李同光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一如他初见“湖阳郡主”般一样。
席间众人又惊又骇,宴席上一片鸦雀无声。
如意浇完酒,扔下酒壶,转身看向安国使团众人,冷冷道:“不敢真动手,只敢用下作手段折磨人的鸿门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所谓和谈,无非是你们出人,我们出钱。交易公平,戏才唱得下去。要是不想谈,请便!”
她一脚踢翻酒案:“我们走!”
使团众人齐声应道:“是!”
李同光此时才回过神来,忙喝道:“拦住他们。”
安国士兵们立刻拔剑执枪上前阻拦,梧国使团自是毫不示弱。两边便明刀明枪地对峙起来——虽是战败,但国体尚在,岂能一直被安人压了气势?
李同光深深地看了一眼如意,转头对杨盈道:“礼王殿下,刚才湖阳郡主所说,是否能代表贵国使团?”
杨盈昂首道:“阿姐之言,便是我心中所想。我心中所想,便是整个梧国所愿!”
李同光点头,目光阴冷地直视着她:“很好,那日后两国再度刀兵相见,尸横万里,便是礼王殿下的功劳。”
杨盈眼中同样怒火灼灼,反唇相讥道:“长庆侯这是又想争军功了?也是,不靠着你手上的鲜血,只怕也洗不干净你那十七岁都不配有姓的好名声!”
李同光双眼凶光大盛,出手直扼杨盈的喉咙。
这一次,却不能再忍了。杨盈代表着整个梧国,主辱臣死。于是电光火石之间,宁远舟已然出手。李同光腹部重重挨了一拳,颓然摔倒在地。
宁远舟上前扶起袁将军,道:“我们走。”
六道堂诸人当即扶起几位俘虏离开,安国人被他们气势所慑,竟然不敢阻拦。
李同光倒在地上,良久才缓过劲来。他捂着小腹艰难起身,却恰看到如意从他身旁经过时投向他的淡漠一瞟。那神态依稀正是师父当年模样,李同光魂梦颠倒,只觉心中大恸,本能地伸出手去,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眼看着如意渐行渐远,不停步,也未再回眸。
使团众人径直离去,出辕门时,恰有一骑匆匆而来,马上骑士风尘仆仆,却是一名女子。
——是琉璃奉李同光之令,星夜从安都赶来了。
远远望见如意的面容时,琉璃惊疑地勒马停住。跳下马来站到路边,目光怔怔地凝视着如意。
如意抬眼望去,两人目光于半空一碰。如意眼中厉光一闪,旋即恢复如常。脚下无丝毫停顿,径直便从琉璃身旁走过。而琉璃目光轻颤,在如意路过时,连忙低下头去。
李同光忍着疼痛从校场追出来,正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顿时如遭雷击,跌跌撞撞地奔来,眼中隐含着疯狂又哀切的期待,逼问道:“你到了?!你看清楚了吗?!”
琉璃点了点头。
李同光脱口而出:“她是不是——”
但他随即便意识到身旁安国人众多,立刻住口。只贪婪而心急地看向如意——此时,宁远舟正安排诸人将梧桐国俘虏送上杨盈的马车。而如意和杨盈各自翻身上马。
这一日如意一袭重锦红衣,翻身上马的模样,终于和李同光记忆中纵马离开的绯红背影重叠在了一处。
李同光胸中大恸,目光追望着如意离去的身影,艰难地克制住心中冲动,攥紧了琉璃的手腕,道:“跟、跟我回去再说。”
使团队伍浩浩荡荡地前行在路上。去时人人意气盎然,心中卯着一股不肯被人压下的劲头;归来时却沉稳厚重,胸中都怀着一股悲壮的家国之意。
宁远舟安抚好了袁将军一行,抬头望见如意面色冰寒地挥便纵马在前,便默不作声地驱马赶到她身边。
如意狠狠地挥了几鞭子,似是想隔空教训那个今日大失主帅风度的徒弟:“这个小混账,几年不见,越来变本加厉了。我教他的那些冷静机变,一点都没记在心上,只会阴阳怪气地耍威风!”
宁远舟道:“他是安帝最信得过的重臣,不可能不冷静机敏。今日这些做派,确实有些失态,但多半也是因为你的缘故吧。”
如意叹了口气,姑且抛开此事,又道:“刚才在军营,我碰到了一个朱衣卫的旧人。”
宁远舟一凛,忙问:“谁?”
“之前服侍我的侍女,琉璃。”如意想了想,又道,“但我没把握她有没有认出我。更不知道她会不会告诉别人。”
“她还在朱衣卫吗?”
“不确定。”
宁远舟急速分析着:“刘家庄那批人的死,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朱衣卫总堂多半也收到了消息,她会不会就是朱衣卫派来确定你身份的人?”
“说不准,但她刚才没有朱衣卫的服色,直接就去了李同光身边,”如意也思索着,“而跟据媚娘的消息,李同光和现在的朱衣卫几乎没有交情。”
宁远舟道:“无论她是谁,都需要多加提防。”立刻扬声吩咐众人,“提升警戒,把游哨放至三里!”
李同光步履匆匆地走进营帐,营帐门前布帘尚未落下,他已一把拉住琉璃,急切地逼问道:“快说,她是不是师父?”
他满眼期待,神色近乎狂乱,满心满脑所念所想就只有那个离去多年的人。
琉璃盯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李同光难以置信地反驳:“怎么可能!她的眼神,她的背影,明明和师父一模一样!”
琉璃目光平静无波,道:“她的相貌确实和尊上有七八分相似。但尊上在邀月楼蒙难之前,刚受了一次重伤,伤在这里,”她指着脖颈处,道,“深可见骨。奴婢服侍之时,亲耳听到缝合的太医说,就算是华陀再世,也消不掉那道疤痕。可奴婢刚才看得清清楚,湖阳郡主的脖颈上,什么都没有。”
李同光大受打击,不由后退一步,狂乱道:“你骗我!你骗我!她明明就是师父!她不可能是别人!”
琉璃心中一痛,含泪规劝道:“侯爷,奴婢知道您有多念着尊上,但是,尊上真的已经不在了,您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找不回她了……”
李同光颓然跌坐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可突然间,他猛地睁开眼睛,笃定道:“不,我还能找回她,还有法子的!有一个那么像她的人,还有你!”他伸手抓住琉璃的双臂,盯着她,目光癫狂道,“你去找朱衣卫的衣裳,你教她练武,你帮我把她变成师父,听见了没有,你说啊,你说啊!”
琉璃吃疼,只得应道:“是,是,奴婢答应您!”
帐中无窗,四面光线昏暗。只圆顶上天光洞入,自上而下落在李同光的身上。他颓然坐在地上,华服染尘。神色癫狂又迷乱,却早已是满脸泪水。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