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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舟下意识地追出门想挽留如意,但却发现院中有不少使团之人,只好停住了脚步。他看着如意远去的身影,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声来。很快,于十三走了过来,对他道:“杜大人和老钱在西厢等你,商议后面的安排。”
宁远舟应道:“好,我马上就去。”
李同光的举动给如意招惹了不少是非,这一路她碰到的使团男子无一不对她好奇。察觉她到来,他们忙都心虚地抬头恭敬地对她一笑。可待她走过去后,又都难忍好奇地望着她的背影,凑头窃窃私语起来。
如意心知肚明,一律淡漠的无视。
她穿过庭院走进元禄的房间时,元禄已经醒来。他身上伤还没好,乖巧地趴在床上。一旁孙朗正一脸猎奇地同他分享日间见闻,见如意进来连忙收声,起身讪讪地打了个招呼,便赶紧拿着元禄吃完的碗碟告辞溜走了。
如意也不戳穿,只上前去查看元禄的伤势,随口问道:“醒了?吃了?好了?”
元禄点头:“那可不,我属猫的,九条命。”
如意查看过他身上伤口,才放下心来,替他拉上衣裳,道:“还好,没化脓。这回又算你你小子的运气,我们正好离得不远,又正好撞上了迷蝶。”
元禄嘿嘿笑着,眼珠骨禄禄乱转,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如意姐,我能问你点事吗?”
“想说什么就直说。”
元禄立刻连珠弹一样追问起来:“那个长庆侯你真认识?你真是他师父吗?孙朗说宁头儿的醋味十里远都能闻到了,你们刚才说什么啦?”
如意抬手弹了他一脑蹦。
元禄立刻呻吟起来:“别走啊,看在我是个病人的份上……”
却不料如意只是帮他塞了个枕头,便在他身旁坐下。
“我不走。”如意坦然道,“事无不可对人言,你既然开口问了,我原原本本告诉你就是。不像有些人,明明想知道,却什么都不敢问,只敢在我背后瞎想。”她嘲讽了一句,便细细地同元禄说了起来。
窗外,那盏孔明灯依旧摇摇悬在半空,如一点孤星缥缈。
郊外林子里,李同光遥望着空中孔明灯,忽听身后动静,忙惊喜地回头望向来路,却是风吹木摇,鸟雀腾枝。如意的身影始终都没有出现。秋夜渐冷,更深露重,林间湿气渐渐沾衣。朱殷陪伴在他身侧,见他眸光专注又期待,想劝却又不忍、不敢去劝,迟疑许久,终究没有做声。
元禄专心听着如意的诉说。初时,他还满是兴致勃勃的猎奇之心,可听着听着他的目光便渐渐沉下来,变做专注和关切。手在如意看不到的地方,紧紧地抓住了被子。
而如意口中的往事,也终于到了尾声。
“……讲完了,就是这样。”她说。
元禄半晌才如梦初醒,道:“啊……原来你已经五年没见过他了啊。听天道逃回来的蒋穹说,长庆侯的武功极好,连他也打不过。可居然被你轻轻一推就……”他思量许久,才试探地问道,“如意姐,他真的喜欢你吗?”
“不知道,也不关心。”如意面色淡然,道,“这些年对我有意思的男人不知道有多少,有好奇的,有又怕又爱的,有想借助我手中势力的,我哪有空一个个去理会?你们与其在这瞎想我的风流韵事,不如想想怎么应对李同光这个难缠的引进使吧。”
她的话里分明藏了些火气。
元禄又试探地问道,“那如意姐,你有没有一点喜欢那个长庆侯啊?”
如意有些无奈,嘀咕着:“你到底是站你家宁头儿那边,还是他那边啊?”说着便打开药瓶,取了颗药丸塞进元禄嘴里,告诉他,“我,不喜欢小屁孩。”便起身来,“好了,故事讲完了,赶紧睡觉,我得去看殿下了。”
她吹灭蜡烛,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门轻轻地关上了,屋子里重又昏暗安静起来。元禄用手枕着头,舌尖顶着那颗药。看着帐顶,久久发呆。
如意回到房间,杨盈依旧昏睡着。如意探了探她的额头,看了她一会儿,便在一旁的榻上睡下了。
天心圆月皎洁清冷,那一点孔明灯依旧摇摇飘在半空。
林中虫鸣清寂,不远处营地里的灯火也稀疏了。李同光却依旧站在那里,满怀希望的盯着天上的孔明灯。
不知过了多久,孔明灯里的烛火闪烁了一下,终于燃尽,自空中缓缓跌落下来。李同光眼中的光彩,便也随之熄灭了,他茫然地望着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纸架子,久久没有回神。直到朱殷将那盏孔明灯捡回来呈给他,他才回过神来,将那孔明灯一把打落。
他眼中带了几丝疯狂,自语着:“师父为什么不来,她难道没看到?为什么啊?是不是这孔明灯不对,难道是我记错了?”他仔细回想着,突然变了脸色,“啊!师父当年几乎是叛出朱衣卫的,我竟然用朱衣卫的朱雀灯去联络她!万一合县这边有朱衣卫的人——”
他心急地来回踱步,懊恼道,“坏了,她这会儿肯定气坏了,又该骂我蠢了。怎么办,怎么办,我要怎么才能悄悄地安全地找到她……”
朱殷在一旁看着他,无奈地劝说道:“侯爷,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吧。万一朱衣卫的人真来了这儿,岂不是更难收拾?如果湖阳郡主真是任左使,合适的时候肯定会主动联络你的。您想想,以前她教您的时候,一直都希望你冷静、镇定,您现在都是侯爷了,总不能还让她失望吧?”
李同光骤然冷静下来,喃喃道:“你说得对,我不能让她失望。”他眼神一凛,立刻吩咐,“把我们的人放出去,叫合县的守将吴谦起来干活,方圆五里之内,我不想看到任何一个朱衣卫。”
朱殷长舒一口气,忙道:“是!”
这一夜多事。城中守军半夜被唤醒,来来往往的搜寻、驱赶着附近的朱衣卫。到处都是跑动声、鸡鸣犬吠声、抱怨声……邻近黎明时才稍稍安定下来。
李同光抱着青云剑,靠坐在墙上。他怕不知哪一刻如意便要联络他,便不肯上床安稳地入睡。然而这一日他心中惊喜与惶恐交杂,消耗了太多的心力,到底还是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梦中仿佛又回到那一年,如意任务归来荣升左使,鲜衣怒马飞驰过长街。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再躲避着如意。可当他惊喜地迎上前时,抬头看过来的人却是一身郡主打扮,华贵不可方物,望着他的目光漠然又疏离。
梦中李同光反反复复的煎熬着,时而是朱衣卫打扮的如意微笑着唤他“鹫儿。”时而又是郡主打扮的如意冰冷地拒绝他:“我不认识你,我不是你师父!”
李同光的心也在痛苦与欢乐之间撕扯浮沉,他喃喃念着:“师父,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别不理鹫儿,别生我的气,求您了……”
合县客栈里,杨盈也迷失在梦境中。
梧都深宫幽暗寂冷,唯独郑青云的怀抱是和煦温暖的,他们依偎低语着,郑青云低缓亲密的话语仿佛依旧回响在她的耳边:“天底下真心为你着想的只有我一个!”土地庙里长明灯灯火昏黄,杨盈捧着他的脸细细地打量着他,久别重逢的酸楚与喜悦盈塞在胸口。可忽然间眼前的面孔便恶毒可怖起来,郑青云将她压倒在了草堆上,凶狠地侵犯她。
杨盈在梦中挣扎着……脖子上的刀锋勒入了肉中,梦中郑青云挟持着她向人祈求活命。杨盈只觉心口仿佛都被刺烂了。她将郑青云按在地上一刀一刀地刺下去,鲜血飞溅在脸上。
郑青云分明已死了,是她亲手所杀。那尸首却还是睁大了眼睛不肯瞑目,已然涣散的瞳孔仿佛还在死盯着她,阴森不甘的声音在杨盈耳边质问着:“我们的海誓山盟,你全都忘了?!你要眼睁睁看着我死?!”
杨盈猛然间惊醒过来。
天色半明不明,屋子里昏暗寂静。
杨盈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伤,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她就是用这只手一刀刀将郑青云刺死。两行清泪倏然自鬓间滑落。
杨盈悄无声息的从床上爬起来,伸手去拿桌上的匕首。却看到如意毫无防备地熟睡在一旁的榻上,她怔怔地看着如意,自责羞愧随之涌上来。那匕首离得远,她到底还是没有拿到。
她抱着膝盖蜷在床上无声地哭泣着。半晌后泪水流尽了,她终于再次安静下来。便低头解下自己的腰带,系在了床棂上。她将脖颈套进腰带里,用手拉住另一头,想把自己勒死。却忽听一声:“这样是死不了的。”
杨盈一惊,手下意识就松了。
她扭头望过去,却是如意醒了过来。
昏暗中,如意的眼睛清明且平静。她走上前来,拿过衣带往房梁上一抛,又挪了个凳子过来。而后才看向杨盈,道:“这样才死得了,要不要我帮你?不过上吊往往要半柱香的时间才会断气,这中间,你的心肺会像火烧一样痛,你的人会像条死鱼一样拼命的挣扎,最后,还会拖着一条至少半尺长的舌头才断气,你愿意死得这么难看?”
杨盈鼻子一酸,泪水不可遏制地再次涌上来。她扑进如意怀里,压抑着啜泣声,喃喃道:“如意姐,我真不想活了,我是为了郑青云才假扮礼王的,可他居然和丹阳王兄一起联手骗我、杀我,那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 ”
如意一动不动,任她抱着,只道:“这里没有别人,我也不是你们梧国人,犯不着跟你讲那些为国为民的大义。这条命是你自己的,你想死,就去死,我不会拦着你。”
杨盈心中剧痛,泪水成串滴落下来。
“但死之前,”如意看着她,平静地说道,“你得知道三件事。第一,黄金都找回来了。第二,丹阳王没想着杀你,只想让你去不成安国。第三,安国派来了个引进使来接你,就是俘虏了你皇兄的长庆侯李同光,今天他为了要见你、探你的虚实,和我们折腾了好一阵子。”她顿了顿,又道,“哦对了,还有,元禄总算醒了,你在死之前,是不是得跟先他道声歉,毕竟他是为了你的好情郎,才差点喝了孟婆汤?”
杨盈不由一怔,哭声一时也停住了。
如意这才伸手推开她,打了个哈欠,转身走出了房间。
杨盈怔怔地坐在床上,无数情景与话语如走马灯般交替浮现在脑海中。心中百转千结,最终凝于一点——道歉,是的,她得先向元禄道歉才成。
想要下床时,她才骤然觉出自己身上酸软无力,浑身都在发抖。她咬了咬牙,便撑着颤抖的双腿爬下床去,扶着家具和墙壁,一点点挪了出去。
院子里没有人。
圆月已然西沉,虫鸣都寂然了。正是黎明前最暗的时候,天际堆云,到处都黑漆漆的一片。
杨盈咬着牙,撑着虚弱的身体一点点挪动着。几次都差点摔倒在地上,却还是咬紧牙关又站了起来。
拐角幽暗处,如意悄悄向着房檐上正在巡视的钱昭、孙朗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用管。两人会意,都安静地点了点头。如意在暗处望着杨盈。见她跌倒,身形不由微微一动。但最终还是不曾现身。
杨盈艰难地挪动着,终于来到元禄房间外。一时欣喜,便力竭扑倒在房门上。
屋里元禄却还没有入睡,正睁着眼睛望着帐顶出神。听见门外响动,立刻警觉起来。忍着痛从床上跃起,抓了身边的匕首,藏身在窗边戒备着。
却听到了剥啄的敲门声。
元禄一愣,问道:“谁?”
便听杨盈虚弱的应答声传来:“我。”
元禄一惊,忙上前为她开门。门一打开,杨盈便跌了进来。元禄想去扶她,然而自己身上也带着伤,一个站立不稳,便和杨盈一道侧身跌在了地上。
这一跤摔得不轻,两人龇牙咧嘴,好半天才同时蜷着身子捂着头,“哎哟”出声。
元禄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无奈道:“哎哟,殿下呀,我背后还有伤呢,你想摔死我啊。”
杨盈忙去扶他:“对不住,我本来想找你道歉的。”
她声音低下去,满脸都是愧疚和担忧。元禄赶紧做出强壮无所畏惧的模样,了不在意道:“切,冤有头债有主,伤我的是郑青云,又不是你。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儿家,大半夜地悄悄跑到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房里来,什么意思嘛?”
杨盈胀红了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元禄反而焦急起来,手忙脚乱道:“别哭啊,哎哟,本来想学十三哥说个笑话,让你别那么内疚了,看来是玩砸了。”
杨盈却摇了摇头,擦着眼泪解释道:“不是,我难过,是因为好久都没有人说我是个女孩儿了,我要是死在安国,全天下除了你,远舟哥哥和如意姐,恐怕就没人知道我其实是个公主啦。”
元禄见她落泪,越发不知所措,口不择言道:“那也不一定,你死了,肯定会有仵作来,那时候秘密就保不住了。”说着便也认真起来,对杨盈道:“所以死得一定要好看点,要不大伙议论起来就太没面子了。”
杨盈一怔,眼中还带着泪水,突然就噗嗤一下乐了。
“刚才我想死的时候,如意姐也这么说来着。”
元禄也愣了一愣,立刻便坐起身来,眼神亮晶晶的看着杨盈:“是吗?如意姐也这么说?哎呀我早就想过了,以后我死的时候,一定得像个大英雄,纵横捭阖,傲视群雄那种,我要让天下人都记住,我元禄死得是多么的壮烈,多么地……”
杨盈急了,忙去按他的嘴:“呸呸呸,大吉利是,你好不容易才好了点,怎么能又这么咒自己?”
“这不叫咒。”元禄认真地看着她,“打小我知道,我这心疾活不过三十岁。我没法安排自己怎么生出来,怎么死总可以想想法子吧?总不能因为自己注定要短命,就成天提心吊胆地等死吧?”
“可是……”
元禄道:“宁头儿懂我,所以这回才带我出来。人这一辈子吧,总得轰轰烈烈一回。就像公主你,要是随便嫁个驸马过一辈子,过两年就没人记得了。可这回好了,等到了安国见了他们皇帝,你就算死了,国史馆至少也会给你修行状、立传记,什么女扮男装,什么果勇英奇,至少四行字!”
他说着便又眉飞色舞起来,还比手指给杨盈看。听他说到修史时,杨盈也不由面露神往:“真的?!皇嫂跟我讲过,说是帝王将相,一生最大的荣耀就是在史书里有个好名声。”
“我骗你干嘛啊?所以你可得赶紧好,在那些安国官儿面前好好表现,拿出一国亲王的气度出来。千万别再哭哭啼啼的了啊。啊对了,你刚才还想死?”元禄便故作惊奇地看着杨盈,促狭道,“不会吧,为个郑青云就至于这样?”
杨盈胀红了脸,连忙辩解道:“没有的事!我就是、我就是为因为又害大伙受伤了,心里内疚,一时想不开来着,才不是为了郑青云呢!那个混账在我心里什么都不是!你等着,天一亮,我就可以镇镇定定地去见那个长庆侯!”
元禄鼓掌道:“说得好!不愧是我们大梧的礼王!”
杨盈便也学元禄的样子盘腿坐直,认认真真地和他讨论起来:“你帮我出出主意,如果到了安国真有个万一,我要怎么死,才能在史书上写得好看一点?我想穿花钗鞠衣,这是公主最正式的礼装,我只在长姐出降时见她穿过。”
元禄道:“服毒!我去帮你找老钱配上好的药,脖子一仰喝下去,一点都不痛,就睡着了,保证凉了以后不会脸色发青!”
杨盈也来了兴趣,眼神一亮:“真的!老钱还会这个?那能不能让配得更好喝一点,最好是甜的!”
元禄摸这下巴:“这个,可能有点难。”
“不管多难也得配,明天我就下令给他!”杨盈便做出了不起的模样,演示给他看:“老钱你听好了,我要天下最好吃的毒药,最好是酸梅味的!”
元禄被她逗乐了,忍不住指着她笑起来。杨盈也跟着笑了起来,反手去指元禄的鼻子。元禄打开她的手,两人便一起笑闹起来。笑声飘出门外,一直传到院中。院中风动树摇,天际阴云开散,有鸟儿跃上了树梢。
如意站在门外,看着屋里两个少男少女就这样童言无忌地开着生死的玩笑,天真又残酷。她不由摇了摇头。
元禄和杨盈对面笑闹着,忽地望见门边如意的身影,他不由愣了一愣。他知道她是担心杨盈,一直悄悄跟在一旁,便不着痕迹地对如意做了个邀功的手势。
如意便安下心来,微笑着伸出了大拇指。
元禄仿佛得到了天下至高的夸奖,笑得开心之极,看向如意的眼神中尽是温暖。
天边红日破云而出,初升的晨光照亮了庭院,透过半开的门扉落入房内。
如意早已悄然退到一侧。房中少年少女察觉到外间亮光,齐齐向着门外望去,金色的阳光落在他们年轻而无忧无虑的脸上,一瞬间点亮了他们的眼睛,驱散了他们脸上的阴霾。
两人齐齐望着耀眼的晨光,听院中鸟鸣啁啾,不由轻声道:“天亮了,”真美啊。
如意藏身在房门左侧,正要闪身离开,却发现宁远舟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房门右侧。
两人隔着一扇打开的门,凝目对视。阳光洒满了他们全身。
片刻的静默之后,如意想要开口,宁远舟也身形微动。但突然一阵痛苦袭来,却是宁远舟身上一旬牵机发作了。他不愿被如意察觉到他身上痛楚,下意识地向着墙面一侧脸,避开了如意的目光。
乌云遮蔽了日光。
如意以为宁远舟不愿同她说话,便也将话按了回去,负气地转身离开了。
宁远舟急切地转过头来,如意的身影却早已消失在廊下。
宁远舟怔了怔,只能失望地离开。
宁远舟心神不属地回到院中,前脚刚从檐廊下踏出,后脚钱昭和于十三就已经一左一右地从天而降,站到了他的两侧。
钱昭面无表情地跟在他左边:“昨晚我一直在上面,表妹跟元禄说的、跟殿下说的,还有元禄跟殿下说的,我全都听到了。你想不想知道?”
于十三喋喋不休地走在他右边:“又吵架了吧?醋坛子打翻了吧?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想,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了吧?不要紧,说出来,于记情爱百晓生随时愿为您效劳。”
宁远舟忍无可忍,停住脚步回过头去,辩解:“我们没有吵架,只是有些东西,我们俩暂时都还没有想清楚。等想清楚了自然就——”
话没说完,钱昭和于十三的手已同时搭在了他肩上。
于十三忍着笑:“嘴硬不好。”
钱昭指了指脑壳:“头发容易少。”
宁远舟深吸一口气——
“滚。”
话出口的瞬间,两个专门来消遣他的就已经默契地消失不见。那个“滚”字空落落的掉在了地上。
宁远舟再度深吸一口气,忍了几忍。到底还是走到客房门前,用力地一脚揣下去:“天亮了,都起来干活!”
屋里传来一阵鸡飞狗跳之声,片刻后孙朗手忙脚乱地应声道:“是!”
用过早饭,一行人便又齐聚在正堂,开始商议正事。杨盈也恢复了精神,和如意一道前来。如意进门时宁远舟不由自主抬起头来,但两人目光只碰了一下,便各自错开。
这一日的主题,自然是安国的那位引进使,长庆侯李同光。
“殿下虽已康复,但长庆侯之事,我们却不能不提高防备。”杜大人说道,“我和宁大人商量了一下,都觉得这位长庆侯还可以争取一下。一软一硬,两方夹击。硬,就是把丹阳王派来抢黄金的那些盗匪,栽到安国人身上,以此为由,大加责难安国方包存祸心,并无真心和谈之义;软,就是认定盗匪的主谋,乃是那安国那两位与长庆侯不合的皇子,以他们想以此陷害长庆侯为由,暗示长庆侯如能助我使团顺利完成任务,我方也必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众人都点头赞同。
杨盈便道:“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孤就先按这样去与这位长庆侯商谈。”
宁远舟拿出准备好的节略,正想给杨盈。
杜长史却打断道:“等等,老夫以为,比起殿下,如意姑娘才是与长庆侯商议的最佳人选。毕竟昨日大家都到了,长庆侯对如意姑娘似乎颇为不同。”
杨盈没见着昨日李同光待如意的情形,露出些不解的神色:“什么?”
使团众人却都已心领神会,各自意味深长地交换着目光。
如意面无表情,宁远舟已沉下脸去:“杜大人,此事我已再三说过,与如意无关!”
杜长史不以为然,道:“请恕老夫自作主张。”便向如意一拱手,正色道,“如意姑娘,能否说服长庆侯,关系到这次我等此次出使的成败,老夫还想请你勉为其难。”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如意身上。
杨盈莫名其妙,悄悄向元禄打探:“怎么回事?”
元禄尚未来得及开口,如意已淡淡地说道:“杜大人只怕忘了,我并不是贵国人,贵国出使是否成败,与我又有何干?”
众人都一愣,不由都露出尴尬的神色——是了,本就是不情之请,何以会认定旁人愿意勉为其难。
如意却又道:“而且,就算我愿意帮忙,那也应该是以湖阳郡主的身份,”她面色一凛,“你就是这么跟宗室郡主说话的?”
杜长史猛然醒转,连忙起身行大礼道:“臣请郡主解我大梧悬忧!”
如意这才看向宁远舟,徐徐道:“宁大人,你要我尽快离开使团,杜大人却要我留下帮忙,这可难办了。”
众人听出了这话中语气不对,都看向宁远舟。
宁远舟凝视着如意。
四目相对,两人眼中都是一片明光,看不透究竟是何种情绪。沉默对视半晌,却是宁远舟眼睫一垂,俯首行礼道:“臣先前多有失言,请郡主见谅,长庆侯一事,还望殿下鼎力相助。”
如意下意识地退开一步。
房内一片沉寂。
恰在此时,孙朗匆匆推门进来,通禀道:“长庆侯又来了,带了重礼,只说深悔昨日惊忧殿下,今日特来候见。”
如意一晃神,抬头吩咐道:“就说殿下还在养病,今天由我来见他。”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如意叫上于十三,起身回屋去更衣梳妆。
于十三连忙跟上去,念叨着:“放心吧美人儿,昨天那么仓促,我都能把你画得像模像样,今天我必定使出混身解数,让你绝代一个风华!”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屋外,众人的眼神也还是不由自主往宁远舟身上飘。
就只有杨盈依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拉着元禄还在打探。目光不时望向宁远舟和杜长史。
宁远舟却已起身,依旧垂着眼睛不肯多说什么。见杨盈还在徘徊,才催促了句:“殿下赶紧回房。”又吩咐孙朗,“多派几个手下盯着长庆侯的随员,能侧面刺探一下最好。”
孙朗领命去了,众人也各自忙碌准备起来。
宁远舟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如意的房间。屋里女子临镜梳妆的剪影落在明瓦上,高髻修颈,侧颜清丽又美好。宁远舟看着,不由就轻声一叹。
一回神,钱昭已幽灵般闪现在他身侧,正和他并肩看着远处,面无表情道:“你居然因为吃醋,就要让表妹离开使团?难怪她不给你好脸色看。不过你刚才行大礼的时候,她明显心疼了。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
宁远舟头痛道:“你叫钱昭,不叫于十三。”
钱昭不为所动:“你叫死要面子,我叫冷眼旁观。”
宁远舟叹了口气,烦恼道:“我没有死要面子,之前让她离开使团,的确是我考虑不周。可我早上我想跟她说话,她却怎么也不肯理我,刚才还当着大伙儿的面故意刺我。”
钱昭瞟他一眼:“知道我、孙朗、丁辉为什么都一直单到现在吗?”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连个想刺我的表妹都找不到。”钱昭说完,又一脸死人相地看着宁远舟,“于十三早就蠢蠢欲动了,你再不主动点去求表妹和好,我就按不住他了。呵,一个痴心不改的小侯爷,一个温柔多情的浪子,哪个不比你强?”
宁远舟无语。
“我想揍你。”
钱昭瞟他一眼:“你舍不得。”好话说完,便转身自顾自地离开了。
李同光等在客栈大门外。
他依旧如昨日那般打扮,华服玉冠,挺拔俊秀,却不比昨日那般冷漠孤傲。那双天生带笑的黑眼睛里含着柔光,待人如春风扑面。见钱昭出门相迎,温和地同钱昭寒暄几句,便随钱昭一道走进院子里。
一路上他态度始终亲和有礼。只在踏入正堂前,仿佛察觉到什么一般突然站定,目光如箭一般看向高处。
宁远舟原本藏身在对面隐蔽处,不过稍稍侧头查看,便被他目光捕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李同光淡淡一笑,冲宁远舟拱了拱手,便施然进了正堂。
待他进屋后,躲在宁远舟身边的元禄才轻舒一口气,感慨道:“长庆侯那眼神,怎么跟如意姐一模一样?难怪是她教出来的。宁头儿,你说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你和如意姐……”
宁远舟忍无可忍地弹他一脑蹦:“够了。连你也来管我的闲事?”
元禄捂着脑袋,认真地反驳道:“这哪是是闲事呢?你和如意姐就是使团的主心骨,缺了谁都不行。你们俩出问题了,大伙肯定担心啊。”
“如意是使团的主心骨?那我呢?”
“您是我们在六道堂的头儿,”元禄解释着,“可是这是使团啊。如意姐,殿下、杜长史,他们都不是我们六道堂的人。托大点说,要想救回圣上,包括我在内,使团缺了谁都不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使团的主心骨。”
宁远舟一怔,不由思索起来。
元禄又道:“你明知道我心力不济,但你从来不拦着我到处跟你拼命。可您为什么偏偏就非要让如意姐离开呢?换我是她,我也会生气。”他便装出女声,学着女孩子的模样控诉,“骗人,还说喜欢我,你明明待元禄比待我更好!”
宁远舟啼笑皆非,“你这小子。”却也知道元禄说的是正经道理,心中实则已经想明白了。便无奈地笑看着元禄,道:“等李同光一走,我就跟你如意姐赔罪认错去,这总行了吧。”
元禄用力点了点头,嘿嘿笑了起来。
正堂里门窗洞开,宽阔明亮。桌椅陈设一如昨日,明净整齐,主位正座之后立着屏风,屏风后有房门通向后堂次间。
正堂里只杜长史一人相迎,正使礼王不在,如意自然更没有现身。虽早已料知如此,李同光心下还是不由有一瞬间失落,面上却是丝毫不显,依旧从容端正地同杜长史相互见礼。
开口时,语气依旧是彬彬有礼的。
“听闻礼王殿已然好转,不知何时可得赐见?”
杜长史却有意发难,面色不善道:“有劳下问,不过殿下自幼养尊处优,自许城以来,却多次受贵国军众惊吓,只怕康复还需时日。”
他开口便将礼王病倒的责任推给安国,李同光心知肚明,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淡淡道:“是吗?看来贵国六道堂也不过如此啊,前堂主亲任护卫,居然还让礼王殿下屡遭惊吓,难怪贵国国主会被本侯……”
他故意停顿下来,微微一笑。
杜长史强忍着怒意,提醒道:“侯爷还请慎言。”
短暂的交锋过后,李同光面色也冷下来。随意拨开茶梗,淡漠道:“那就说正事吧,我国圣上不日就便要南征,是以让本侯传话,希望礼王能在十日之内到达安都。”
他摆明了在故意刁难,杜长史却无可奈何,只能争辩道:“十日赶九百里路?这怎么可能!殿下他……”
“殿下若是刻意拖延,”李同光一笑,“只怕便无福觐见圣上,只能委屈他与贵国国主一起,在安都多做几天客了。”
杜长史大怒,正要说些什么,便听屏风之后传来一道清丽又沉稳的女声:“既然见不着,索性就别让礼王弟去了。”
——是如意。
李同光一凛,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杜长史已然恭谨地向屏风后一礼:“郡主。”
侍从们移开屏风,如意华服端坐的身影便出现两人面前。这一次房内通透明亮,李同光看得一清二楚。眼前女子高鬓严妆,华美威严,光彩照人。虽气质不同,但眉眼间分明就是故人模样。李同光嘴唇微张,一声“师父”险些出口。
如意一挥手,道:“杜长史退下吧,有些话你不方便。我素来却是个宗室里的怪人,难听的话,就由我来说。”
杜长史领命退下。
屋内一时就只剩他们两人,李同光痴痴地看着如意,呢喃道:“师父,你怎么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屋外,一串人撅着屁股排排蹲,人手一只长铜耳,正贴在墙上偷听他们的对话。
闻言于十三得意道:“当然不一样了。我用了南国的褐粉,重勾了她的脸型和眼型。又调了胭脂,加重了唇色。还用烟墨点了唇边的小痣。绝对能做到粗看浑似故人,细看判若两人。”
孙朗奇道:“你为什么会随身带着脂胭?”
于十三傲然反问道:“剑客为什么会随身带着他的剑?”
钱昭抬眼瞟他:“下次见到金帮主的时候,记得把自己画好一点。”
元禄插嘴道:“画不画都一样,金帮主早瞧上宁头儿了,十三哥早被她忘到九霄云外了。”
于十三气急:“喂!”
孙朗感叹道:“可金帮主自从遇见如意姐,连宁头儿也不要了。”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铜耳队伍最后方的宁远舟。
宁远舟忍无可忍,提醒:“干正事。”
众人又齐刷刷地把头扭了回来,继续偷听。
屋内如意长睫低垂,依旧是冷漠端庄地模样,从容提醒道:“长庆侯,你又失态了。”
李同光却急切地走到她身边,似是想如过往那般拉一拉她的手,依偎在她膝前,却是不敢唐突。只焦急地说道:“我所有朱衣卫的人都赶出合县了,现在这屋子里也没旁人。师父,您可以跟我相认了!”
如意无奈地抬头看向他,不容置疑地强调道:“长庆侯,我再说一次,我不是你师父。”
李同光如受重击,瞳中明光一颤,一瞬间仿佛能滴落下来。如意却是无动于衷。李同光凝视着如意,不知看出了什么,面色越发苍白起来。却犹然不肯罢休,声音越发低下去,哀求一般说道:“您别那么狠心好不好?鹫儿好想你,真的好想你,你不记得以前了吗,我们在马场……”
如意一怔,似是拗不过他的执著,无奈地叹了口气,微笑道:“好,如果你一定觉得我是您师父,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可不可以坐下来,听完我说的话?”
李同光一怔,同她对视了片刻,目光终于恢复为精明。他在如意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短暂的静默后,再次抬眸看向如意,道:“请说。”
如意道:“刚才我那句让礼王弟不去安都的话,只是负气。你我心知肚明,贵国国主要使团十天之内到达安都,无非就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但其实我大梧朝中,大多是反对礼王入安的,如今监国的丹阳王兄更是有问鼎九五之心,只怕全天下最希望这和谈不成的,就是他了……”
李同光凝视着如意,却只觉心神恍惚。眼前郡主面容明快华贵,同记忆之中师父孤傲冷漠的模样,时而重合,时而又分离。他分辨不清。
如意的话语飘入他耳中,却无法唤回他的心神,他只机械地吐出一句话:“可这又关本侯何事?”
如意颇有深意地一笑,道:“侯爷明知故问了。据我所知,侯爷这几年虽得贵国国重用,却一直为河东王与洛西王不喜。以后无论他两人谁登上大位,侯爷只怕都会如坐针毡吧?不知这两王之中,侯爷更愿意拉拢谁?我愿意配合侯爷,将盗匪之事推到你不喜欢的另一位身上。如此一来,侯爷就可以用这份大礼作为自己以后的晋身之阶了。”
明明白白的算计、毫不掩饰的神色,令李同光心神一凛,霎时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他看向如意,微微眯起眼睛,缓缓道:“郡主好心计,但区区这点甜头,本侯还看不上。”
如意已起身在案上展开一卷地图,指着图上城池:“那加上这云、勉两城呢?”她看向李同光,微笑道,“据我所知,您这位一等侯还并无实封之地,只要侯爷能助我礼王弟安全迎回圣上,我大梧愿以这两城遥祝侯爷日后位极人臣。”
“位极人臣?”李同光淡漠地微笑着,“郡主太高看本侯了,我不过是一个面首之……”他故意一顿,抬眼观察如意的神色。
如意却并无多余的反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妥当至极。见他看过来,便应了一声:“嗯?”
李同光失望之极,淡漠地垂眸,道:“我不过是一介草莽武将,哪敢有什么通天志向?”
如意眼神一闪,凝视着他的眼睛,缓声道:“可安梧两国的开国之君,当初也不过只是个小小的节度使而已啊。”
李同光一凛,定定地看向如意。如意与他对视着,毫不躲避。
眼前之人性情气质确实同记忆中的师父截然不同,但眉目宛然正是梦中令他痛苦辗转的模样,被她凝视着,心底恍惚有一瞬,竟涌出些久违了的安稳。李同光目光一晃,轻声问道:“如果我愿意考虑,郡主可不可以答应本候一件事?”
如意微笑道:“侯爷不妨直言。”
李同光闭目沉下心神,才对如意道:“请郡主回坐。”
如意不解,但仍然带着客套地笑,回座坐下。问道:“然后呢?”
“嘘,”李同光轻轻道,“别说话。闭上眼。”
如意依言闭上眼睛。
李同光凝视着如意沉静闭目的面容,自这张面孔上寻找着自己魂牵梦萦的模样。同师父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历历涌现在脑海中,终于在某一个时刻,眼前的面容终于同记忆中的模样融合在了一起。
李同光满足地笑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如意身边,坐在了如意膝下。
草原分别之前,他也曾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如意膝下,仰着头,专心又仰慕地看着自己的师父。那一年他还不足十七岁,身量初初长成,心思却还稚嫩如少年。他第一次在校场上得到了师父的夸奖,欣喜地抱着师父赠送的青云剑。自以为时光悠长,纵然一时别离,也会很快等来重逢的时刻。却不料一次赌气,暂别就成了永诀。
他靠在如意的膝上,透过衣衫感受着久违了有所倚靠的温暖,喃喃说道:“师父,鹫儿真后悔,那天不该跟您闹别扭。明明知道您是去长公主府见我,我还躲在街角不出来……”泪水不知不觉已润湿了眼眶,他把头轻轻贴在如意膝上,记忆中的场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模糊了他的视线,“师父,天牢的火那么大,您疼吗……师父,鹫儿真的好想你,想得心都碎了,好多回,我一次次跳进你带我去过的寒泉,想把自己淹死在那里,这样,我就能早点见到了你了……”
泪水从他眼角滑落,落在如意膝上,洇入了布料中。
如意也透过眼帘的缝隙,看着伏在膝上的青年。屋内无风,空气暖而干燥,浮光柔明。舒缓又哀切的诉说声中,眼前这个孤高华贵的小侯爷,和当初桀骜不驯的少年,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少年遇到狼群扑进她怀中痛哭的光景,仿佛还在昨日。
她还记得这孩子孤独蜷缩在山洞中的身形,记得离别那日少年追在她的马后绝望地大喊。谁知眨眼之间就已过去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之后,她才恍然记起自己当初被这少年拒而不见的一丝心痛,才恍然察觉到她以为早已长大了的少年,原来还未从往事中走出来。
如意心中一软,伸出手,放在了李同光的头顶上。
李同光一怔。头顶的温暖仿佛穿透了时光,是久远之前的师父于记忆中给他的回应。却无疑发生在此刻,发生在现实中——是当年他所错失,是本以为一生都不可再得的东西。他被唤醒过来,纵然明知眼前之人不是师父,心中也感到自欺的安稳和满足。他轻轻地笑了。
那一笑,凄凉又欢喜。他呢喃道:“真好。我就算现在死了,这辈子也值了。”
窗外偷听众人难掩震惊,整齐划一地转头看向宁远舟——屋内的独白他们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宁头儿自然也都听到了。宁远舟脸色果然不好。
孙朗疑惑道:“这小子在里头到底干了什么,才死了也值了?”
于十三啧啧感叹道:“长庆侯这几句话,真是字字泣血,真情流露。换了我是美人儿,早就认他了。老宁啊,你就不能先跟美人儿服个软认个错吗?先哄好了她,那些还没想清楚的小事,留着慢慢想不行吗?”
元禄似乎有些不安:“他真的只是如意姐的徒弟?”
钱昭面无表情地瞅着宁远舟:“他对表妹,比你对表妹好。”
宁远舟默不作声,放下铜耳走向正房。
四人齐声提醒:“冷静,千万要冷静!”
宁远舟走进正房时,李同光依旧靠在如意的膝前。宁远舟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上前行礼:“郡主,殿下醒了,正急着见您。”
如意眼中一闪,却并未惊慌。只道:“知道了。”
宁远舟便向李同光一拱手,道:“侯爷,请恕我们失陪了。”
李同光一眯眼,目光中透出些危险的意味。他站起身来,看向宁远舟:“我们?”
宁远舟毫不退让:“郡主奉皇命与宁某一起伴送殿下入安,自然是我们。”
李同光终于警觉起来,目光阴寒地打量着宁远舟,想从他举止中刺探出深浅。但宁远舟只坦然站在哪里,目光平和如海。李同光意带杀机的目光刺进去,只如泥牛入海,激不起一丝波澜。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一个锋锐一个沉稳。锋锐的自然意在进逼,沉稳那个却也一步不让。交锋只在不言之间。
却是如意先看不下去,起身道:“我既然已经做到侯爷所希望的,也请侯爷遵守诺言,回去好好考虑。”
李同光下意识地便应了一声:“是。”待回神望过去时,如意已经走入了后堂。他一时竟有些失落,而身前宁远舟已侧身做出了请的姿势,显然是在逐客了。
如意不在,他也无意久留。冷冷地看了宁远舟一眼,便大步离开了。
走出客栈时,马车早已恭候在院门外,朱殷也匆忙上前服侍。李同光丢下一句:“她不是师父。”便自行上了马车。
朱殷不由错愕,连忙跟着他钻进车里。
车帘子落下,车内光线便也昏暗下来。光影打在李同光淡漠的面容上,那双黑瞳子却依旧染着些微光,在暗处也依旧明亮。他坐在车座上,清晨登门时的忐忑和期待早已散尽,化作尘埃落定后不出所料的失望和另有打算的阴冷。
朱殷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目光隐含了些担忧和关切。
李同光却平静地说道:“她初见是有八九分跟师父相似,但认真一看,却只不过是个赝品。”不知回忆起些什么,他冷笑着讥讽道,“师父平生只关心武功和皇后娘娘,哪有兴趣理会朝政?更不会像这个郡主一样,仗着点那么点拙劣的心计谋略,就在那儿不可一世!她跟师父,简直是云泥之别。”
朱殷这才松了一口气。
“侯爷慧眼如炬,天下长得相像的人确实太多了。”便小心地试探道,“那,要不以后咱们就离她远点?也省得您心烦。”
李同光却笃定地摇头:“不,我要她。”他的眼中充满了狂热,“只要她还能像刚才那样摸着我的头,我就会觉得师父还在我身边。”他回味着适才的感受,目光有一瞬间沉迷,“这种欢喜的滋味,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尝过了。所以就算只是个赝品,我也一定要把她弄到手,一辈子都绝不让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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