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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洛觉得前面是坑。一岁零三个月的林青是目前林如海膝下唯一男丁,从出生就养在贾敏身边,各项待遇与嫡女林黛玉几乎一样,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她既非嫡母,也非生母,又非神医,有什么资格“帮着看看”?
所谓“偏方”还一听就透着满满的不靠谱……
一只指甲光泽圆润、肌肤细腻、中指上戴着通透翠玉戒指的手,把几页纸递到江洛面前。
她双手接过,抬头,看到贾敏的笑容一如既往地端方、放松。从贾敏眼中,她看不出任何别意。
江洛却忽然明白了。
贾敏哪里是真想让她参谋林青的治疗方案。
她小心捧着几页偏方,却看都没看一眼,只慌忙把头低到胸口,说:“太太,我不过一介侍婢,哪里敢置喙哥儿的药方。”
林家给她封了“姨娘”名分,可这“姨娘”二字也只有林家内部承认而已。不仅她,连魏丹烟、柳双燕两人,在官府的身份,其实和正院的丫头一样,都只是奴婢。
纵然生下了林家唯一的男孩,柳双燕也仍然只是奴婢。
除非日后林家放了她的身契正经聘做良妾,或林如海将她扶正,再或者,林青做官给嫡母请封后,再给生母请封——
但那些都是未来的事,而且,都几乎不可能发生。
一个奴婢,哪有资格决定哥儿用什么药、怎么治?
贾敏却挽了江洛的小臂,把她又拉近一分,笑道:“这是什么话?你是老爷和我正经封的姨娘,青儿还要给你问好呢。你是庶母,他是儿子,难道让你看看他的药方就是僭越了?”
江洛的位置一点儿看不见柳双燕,不过她能想象得到柳双燕的心情。
林青有嫡母,还有共三位“庶母”。
她和魏丹烟都是庶母,生母也只是庶母,夹在中间,并没有那么重要。
江洛抬头笑道:“太太虽宽和,可我自知年纪轻、见识浅,又不通医理,着实不敢妄言。哥儿一落地就有多少名医诊治,用什么药也都有老爷太太做主,还是别叫我的浅见耽误了哥儿的身子吧。”
说着,她把药方恭敬递回。
“你呀……”贾敏笑叹,“就是太懂事了。”
她示意丫头拿回药方,拍了拍江洛的手:“好了,你身上还没大好,别再累着,快回去吃饭。以后想吃什么还是只管和厨上说,官中拿钱,去罢。”
江洛忙谢恩告退。
从屏风转出去时,她感觉到有三股视线追着她,一道是平和且严肃的审视,另一道更多是好奇,最后一道……
是遮掩不住,或者说,没想过遮掩的厌恶。
迈出正房门,江洛尽量不被人察觉地长出一口气。
柳双燕从此恨她也没办法。她在贾敏手下吃饭,不可能和贾敏对着干。
再说,她也的确不信柳家找来的偏方。
如果一切发展和书里一样,那大约一两年左右,林青就会在贾敏去世前夭折,柳双燕的恨就没有什么威胁了。
如果和书里不一样……
那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呀。
回芙蓉院的路和过来时一样。
在一丛竹子前,江洛停下脚步,问:“这里出的笋,自家可用么?”
甘梨一愣:“倒没见人挖过……这些花木都只有花儿匠年年来修……”
江洛笑说:“我正想着吃竹笋炒肉,随口一问。”
左右不花她的钱,管他是买还是挖自家的,好吃就行。
甘梨忙笑道:“难得姨娘点菜,我吃了早饭就和厨上说。”
江洛应着:“昨儿大夫说我能正经吃饭了,总算不辜负太太的恩德。”
这就算正式和贾敏投诚了?
……
和女儿一起吃了早饭,又去看过庶子,回来教女儿一首诗,贾敏便让女儿自己记诵,她叫了魏丹烟来。
“柳氏回去怎样?”
“她还敢怎么!”魏丹烟笑回,“不过是回房把门一关,不肯吃早饭,摔打几件东西,再和丫头抱怨几句,也不敢真说太太什么不好。都是老几样了,太太不必在意。”
贾敏手肘撑在炕桌上,望向院中飘落的梨花,听着隐约传来的女儿诵读声,叹:“青儿的生母这样愚蠢,不是好事。你看她,今日竟恨上江氏了。”
“她恨江姨娘又怎么?蠢又怎么?”魏丹烟照常宽贾敏的心,“谁还敢和李蔓青似的害人吗?哥儿有太太亲自教导,也不会学了她去。”
贾敏没接这话。
魏丹烟跟贾敏二十多年了,虽是主仆,实也有几分似姊妹。
贾敏不理她,她也并不怕,笑道:“倒是江姨娘,遭了一难,比从前还聪慧了,倒还是那么懂事老实。”
贾敏还是叹:“是,她是好的,偏她还要养养身子。不然纵怀上了,弄得一尸两命也不美。”
魏丹烟寻思一会,凑近贾敏:“可我看,老爷不大想要新人了……太太别为这事伤了夫妻情分。”
要说男人天性好色,三妻四妾的多了,别说现在大舅老爷和二舅老爷,就是国公爷在的时候也不少姬妾,可也没见谁和老爷似的,收个丫头还要才貌两全,不然不喜欢,太太给多了人还不乐,真是……
贾敏凝眉思索。
这时,丫头回:“大姐儿来了。”
贾敏忙展了笑,问:“背会了?”
黛玉拉着奶娘的手跨进来:“娘,我背好了!”
贾敏抱女儿上榻,黛玉便朗声背了出来,一字不差: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注]
“好,好!”贾敏贴住女儿的脸,“玉儿背得真快、真好!”
黛玉笑着,脸红红的。
“让王嬷嬷领你出去玩一会?”贾敏看外面天气极好,春风轻暖,该不会把女儿吹病了。
“我去看弟弟,回来写字!”黛玉说。
“好,好……”贾敏示意王嬷嬷抱走姐儿,“去罢,回来娘和你一起写字。”
魏丹烟和贾敏一起从窗里看黛玉进了东厢房,才问:“太太怎么教姐儿这首?也太悲了。姐儿若领会了这里的深意,就更……”
三四岁的孩子,该读些“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这样的诗句,陶冶情操、怡情养性为好啊。
“太太是想家了?”魏丹烟问。
“是我……”贾敏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有些许泪光。
她忽然很想倾诉:“你看,人人都有乡愁。男人不管离乡多久,再回去也仍然有家,但女人回娘家便只是客了。这也罢了,好歹是有娘家能回。若黛玉没有个兄弟,我和老爷一走,她将来受气受辱,便连给她撑腰的娘家都无……老爷虽然极好……”
剩下的话,贾敏咽回了腹中。
如海到底是男人。
自古文人墨客借女子抒情咏怀的多了,只是,有多少人真正深懂了女人的苦?
如海能把传承后嗣看开,她不能。
“这回就从家里挑两个好的,”贾敏做好了决定,“模样一二等就好,也不必识文断字能歌会舞,紧的是人老实安分,且不能和各管家有什么亲戚,你先挑几个出来我看。”
“是,太太。”魏丹烟领命,又细问,“那太太院里的人,行不行?”
若论丫头里的尖儿,自然都在正院。
“别处着实没有好的……正院的也行。”贾敏摇了摇头。
*
姨娘的午饭分例菜是三菜一汤加两样主食,三菜是两荤一素。
江洛点了一个竹笋炒肉,另外三菜一汤,厨房还是一样不少送过来了。
太久没吃正经饭了,再就着炖豆腐、芙蓉鸡片、赛螃蟹和鲫鱼汤,江洛克制了又克制,才能在吃完一碗半粳米饭后停筷。
再多一口都怕不消化了!
这顿饭虽然没有大鱼大肉浓油赤酱,可每道菜都鲜滑可口有营养,这么吃一年,什么身体养不好?
江洛漱口起身,指着桌上说:“你们不弃嫌就拿去分了吧。”
她不是喜欢让别人吃她的剩菜,只是这些即便甘梨和冬萱不分,拿回厨房也是让别人分。
这时代食物非常珍贵。林家虽几世钟鸣鼎食,却从非铺张奢靡的人家,不会出现“酒肉臭”的现象。
江洛也不喜欢浪费粮食,但她没办法让甘梨和冬萱与她同桌吃饭。
在封建社会、皇权之下搞人人平等?
她只可惜赛螃蟹,拿去再加热只怕鱼肉鸡蛋会老,味道也变了。
两个丫头忙谢恩,甘梨又忙笑道:“姨娘说哪里的话,哪儿敢弃嫌姨娘?”
丫头们收拾了桌子也去吃饭,江洛在屋里慢慢溜达着消食。
她一个姨娘,能让厨上送来赛螃蟹这样做起来着实有点麻烦的菜——
在后宅生活,上面人的宠爱果然重要。不论这“宠”是老爷的,还是太太的。
午睡起来,江洛还是抄经。
她倒不是重活一回突然信佛了。
原身父亲是秀才,母亲也识文断字,她从小和父母读书,学了许多诗文在腹中,也写得一手好字。她的字没有原身的好,趁养病期间多练练,以后也好糊弄人。
至于原身还颇有诗才,能诗会文,就是她一时半会学不来的了……
“姨娘,老爷来了!马上就到了!”甘梨急急走来,“快——”
江洛一个“会”字的捺写出去长长一道,忙放下笔。
她病得起不来的时候,林如海来过两次,都只略坐了片刻。后来怕耽误她养病,又接连是过年、哥儿病了、姐儿病了,再没来。这会怎么突然来了?
她现在该干什么?
甘梨急着拿梳子镜子给江洛抿发,还想给她洗脸上妆重上簪钗,又指挥冬萱快找鲜亮衣服。
两个丫头急得火上房,江洛反而镇定了。
她——原身——记得,林如海并不喜欢姬妾们过于郑重——或者说,谄媚——地对待他。
她也不想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就这样吧,不必更衣了。”她扫一眼,看自己身上没有明显的墨点,命,“去给老爷倒茶。”
甘梨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多劝。
江洛裹上披风走到廊下,正好看见林如海走进院门。
他竟然还穿着红色的官服——说明他没在正院换过衣服就来了,肩宽腰细,身高腿长,昳丽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大步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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