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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云秋眨眨眼,这种事,他怎么没一点印象。

    狗娃也知道顾云秋不记得了,那是两年前的一个雪天,院里的小厮们怕冷躲懒,将脏活累活都丢给他。

    他挑着水滑倒在院门口,浑身湿透、发起高热,小厮们不仅不帮忙请大夫,还用藤条打他、说他装病。

    当时是顾云秋碰巧路过,喝退那群小厮,还给他请来医翁。

    “于公子来说是、是举手之劳,但对我来说,却、却是大恩。”狗娃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说得很认真。

    顾云秋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将狗娃拉起来。

    ——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狗娃站起来,还乖乖行礼谢恩。

    顾云越看越欢喜,忍不住又道:“我给你改个名字吧!”

    狗娃下意识要摇头,想想自己名字似乎确实不好听,又红着脸点点头。

    顾云秋在脑中将福旺、来财、元宝等名过了一道,觉得都不满意,最后目光一转瞥见食盒,一乐道:“有了!”

    “从今儿起,你就叫‘点心’,往后你就是我的小点心了。”

    点心?

    狗娃茫然地眨眨眼,顾云秋也看不出来他喜欢不喜欢,只瞧见他乱蓬蓬的头发下、双耳都变红。

    后来,这名字也得了宁王妃认可,狗娃的身份名册被从王府调出来、正经改了名字,月钱记做一银。

    顾云秋说话算话,当真每日早起读书习字,让王妃觉得欣慰。

    不仅自己写,顾云秋还带点心一起,两人总蹲在小院的沙地边写写画画。

    小树杈子比毛笔好拿,顾云秋一开始不太习惯,但用久了反而能写出几个漂亮的好字,还能挑拣几个简单的教给点心。

    某日王妃路过,还听着他家小崽一句,“这两个字是——点、心,是你的名字。”

    点心的点可不好写。

    王妃偷偷看了一眼,却意外发现孩子写得不差,虽不是颜筋柳骨,但字形端正、横平竖直。

    王妃甚是欣慰,只当是顾云秋这段时间勤学苦练结果。

    她掩嘴笑,觉着这样挺好。

    而顾云秋教点心识字,其实也有私心。

    他想过了,现在书局里有很多讲经商之道的书,像《典业需知》、《渔民七言歌》和《生意集话》等。

    若让王府管事去买,置购商书定会遭人诟病、以为不务正业。王爷王妃知情后,多半也要过问。

    但若点心识字,他就可以开了单子让点心去买,神不知鬼不觉。

    且王府买书不走私账,都是记在公账上。堂堂王府,总不至于最后还要跟他计较这点书钱。

    教了几日,顾云秋觉得可以了,便让点心下山给他买。

    只是他也不知现在京中书局有什么,靠记忆随便列了个单子,又怕给点心压力,便补充道:“有单子上的书自然好,若没有,你就每样买一本。”

    “每、每样买一本?”点心懵了。

    顾云秋点点头,又怕书太多点心不好拿,就想去央王妃借马车。

    “不、不用的公子,”点心扯扯他袖子,“我、我有个叔叔在、在京中做车夫,他能帮忙,不、不用这样兴师动众。”

    “叔叔?”

    点心便一五一十地说了他的身世经历,“叔他,原是在西北军营的,今年军中裁员,他就回京寻、寻了个马车夫的差事,我、我找他送、送我就成。”

    顾云秋偏偏头,“不耽误他差事吗?”

    “我、我会先问问的。”

    顾云秋想想也是,借了王妃的马车,说不定她还要问他买了什么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按你说的办!”

    点心领命,当天就揣着单子下山去找蒋骏。

    蒋骏现在的主家是个由官牙介绍的经世局小吏,小吏为人和善、挺好相处,但他的老母亲脾气暴躁易怒,动辄迁怒仆役、非打即骂。

    蒋骏当差不过十日,身上就带了不少伤。

    虽然他身负武艺又当过兵,但对方是个老妇人,加上他确实需要一份差事养活自己,便也只能咬牙忍着。

    碰巧今日蒋骏不当值,听了点心所求自然套车送他。

    路上,点心给蒋骏细说了他这几日的经历,说顾云秋救他、还他清白,还给他改名、教他习字。

    “还教你写字?!”

    “嗯啊。”点心兴奋得脸红扑扑的。

    乡下人读书不易,蒋骏听着,脸上表情也柔和起来,“那挺好。”

    京中人人都说宁王世子顾云秋是个惹事精、骄矜荒唐不好相处。但,昌盛巷一见,蒋骏便觉得那小公子并非如传言那般不堪。

    而今又听小点心一番话,看来——传言不足为信。

    京城最大的书局在城东和宁坊边上,与青阳书院仅有一墙之隔。

    老板看过印信,知道他们来自宁王府,当即拿出上好的茶招待他们。他态度太殷勤,点心再三拒绝也没能推掉,只能讷讷陪着吃了些。

    和宁坊毗邻禁中,五寺中的太常、光禄、鸿胪三寺皆在此,西面是刑部的堂房、刑讯室,再往南,就是南刑狱,也就是俗称的“天牢”。

    这些天,李从舟已往返此地多次。

    他从祭龙山下茶摊的茶博士处打听得消息——说西南那帮苗人,因从蜀府传回的证据确凿,三日后就能宣判。

    像他们这样定罪“通敌叛国”的,成年男子斩首、妇孺没为官妓,余者皆要被变卖为奴。

    适时,牙人就会下刑狱谈买卖。

    而牙人做生意是为图利,若从刑狱买入后就能立刻出手,对他们来说是最赚的:既不用辗转到各地兜售,还不用承担奴隶在路上饿死、病死的风险。

    于是李从舟带齐银子、找借口下山,守到了和宁坊外。

    巳时刚过,远远就看见刑部堂房边墙上开了扇角门,一个精瘦驼背的牙人走出来,身后跟着数名面露凶光的壮汉。

    壮汉手中牵着铁索,锁链那头拴着即将被发卖的苗人们。

    李从舟等了一会儿,没见着乌影走出来,反看到几个狱卒从门内抬出一只大铁笼,乌影蜷缩其中、身上遍布鞭痕。

    将铁笼抬到那牙人准备好的板车上,几个狱卒拱手:“孙老板发财。”

    姓孙的贼眉鼠眼、一口龅牙,一边给他们塞好处费,一边笑着还礼,“托福托福,托各位官爷的福。”

    狱卒们各自掂量着手中的红布包,跟他客气两句后就转身回去。

    李从舟站在禁城前的大榆树后,看着这一切面色霜寒、眉头紧缩。

    牙人出来也没走远,就在南狱外街吆喝起来——

    “来瞧一瞧看一看喂——!身强体壮的苗人奴隶!”

    西南叛乱事大,加之前几日在菜市口斩首了几个,这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他这么一叫唤,附近自然围来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寻常百姓就是来看个新奇,毕竟这些人是“乱党”,都担心买回去野性难驯。

    倒是京城教坊司的左奉銮戴着个面纱款款上前,挑挑拣拣从一群苗人孩子中择出几个,准备带回去教习训练,也算一种野趣。

    孙老板拿了钱眉开眼笑,当场给左奉銮签契。

    原本牙人绍介奴隶前要到官牙登记造册,但为了方便买卖,有官凭的牙人们身上多半都会带着数十张由官牙开出的空白契书。

    这契书出自户部合契厂,一张整纸被折裁成三份,每道折缝李都齐缝盖着户部、合契厂和官牙的官印。

    仆役奴隶贩出后,牙人填写好内容,各自签契画押后,一份由买主带走,一份由牙人留档,剩下一份再交回官牙补造名册。

    往后若有逃奴或私下买卖人口的,就以这份合裁契书为凭。

    有左奉銮做例,京中几个秦楼楚馆的鸨母也上前,苗人奴隶转眼就少了大半。

    也有几人到乌影的铁笼前驻足,不过最后都摇摇头走了。

    孙老板介绍得口干舌燥,一双小眼睛盯着乌影滴溜溜转,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将他贩到西戎的坏主意。

    李从舟遂从树影中走出。

    他一席僧袍,手中捻着佛珠,径直走过去、站到笼前道了佛号。

    孙老板正在用袖子扇风,听见句阿弥陀佛转头找了找没看见人,视线往下一扫,才看见李从舟。

    他满脸嫌弃地啐了一口,伸手就推他,“去去去,别来我这儿讨钱!”

    李从舟却面无表情指指笼子,“这个,怎么卖。”

    孙老板吊起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后,伸出小指剔了剔牙,“小秃驴也学菩萨普济众生啊?有钱吗你?一边去、别给老子捣乱!”

    李从舟眸色渐寒,声音也冷,“多、少。”

    说着,他还从前襟中取出个沉甸甸的钱袋。

    孙老板见着钱袋眼前一亮,眼珠一转,又冷哼道:“这苗人之前可是个贵族,卖去西北少说这个数,没钱就别来瞎问价!”

    说着,他伸出五根手指。

    京中市价,买个丫鬟四千到两万钱不等,年龄不同价格也不一样。

    李从舟睨他一眼,从钱袋中拿出五枚银饺子。

    孙老板没想到一个小和尚这么有钱,他吞了口唾沫,接过那五两银子挨个咬了咬,发现都是上好的雪花银。

    他当即眉开眼笑,正想过去打开铁笼,转念又停下动作,脸上闪过一抹奸诈的表情,他拍了拍笼子,“只有五两啊?他这样的,卖到西域可是能上拍场的,那时候,可不止五两咯——”

    李从舟此刻不想将事情闹大,便又给他加了一角。

    孙老板拿了钱,心想这是什么有钱的大傻子。

    “哎唷,小师傅真是慈悲,”他阴阳怪气地拍了拍车子,“拉车的驴子跟了我五六年,年纪是真大了,倒不是小师傅你也普济一下?”

    这话,倒提醒了李从舟。

    他只想着救人,没想到乌影从狱中出来是这般伤重的情况。

    有辆驴车是方便,不过……

    他看孙老板一眼,在心里冷笑:这钱只怕你吃不下去。

    李从舟不在废话,将一整个钱袋丢到孙老板身上,“够没?”

    孙老板被打得一跳,但谁不高兴被银子砸,他心里乐开花的同时,将身契拿出来给李从舟,李从舟没用本名,而是随便编了个假名。

    官牙那边,他相信这姓孙的总会有办法。

    救得了人,李从舟就毫不留念地驾车离开了和宁坊。

    倒是蜷缩在铁笼中的乌影嘶声呢喃,隔着笼子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嘶哑的喉咙中轻轻说了句:“蒙厦。”

    这话李从舟听不懂,但重要的是——

    现在的乌影,还能说话。

    ○○○

    用过茶点,书铺的老板这才帮忙找书。

    顾云秋写的都是前世他记着的商书,其中有些在这年上还没出。

    老板殷勤,也建议点心将铺中的成书都带一本。

    虽然顾云秋说过可以每样买一本,但点心没办过这样豪气的差事,有些不能定夺。

    老板看出来他犹豫,又赔笑补充道:“反正尊府是半年跟小处结一回帐,小先生就都带回去给世子挑挑,不合意的、再拿来退就是。”

    点心想想,终于深吸一口气点了头。

    一铺的书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老板吩咐下去,小伙计们便纷纷上阵帮忙收整,只是今日进的话本也堆在柜上,粗心的伙计没细看,便也掺了一两本进去。

    最终收得厚厚四摞,蒋骏送点心回去后,已是日暮西斜。

    报国寺蒋骏不方便进,只能将他送到寺门口,点心自己拎起四摞书,气喘吁吁、走得很慢很慢,等到天王殿后院,天都已完全黑了。

    他顿了顿,想借月光看清前路,却忽然发现前方亮起一盏灯。

    “小点心你可回来了!”

    ——是顾云秋的声音。

    身着锦袍的小公子披了件带风帽的斗篷,手中提着一盏小灯笼,由远处九曲桥上蹬蹬跑过来: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点心看着烛光中小世子的脸,一时喉咙发紧。

    “哇,好多!怎么这么多!”顾云秋注意到他手上的书。

    点心老老实实将经过说了,顾云秋倒不在意,能买到就好,书局老板的办法也好。

    只是四摞书都让小点心提着太重,他放下灯笼、顺手抢过两摞,“前面没几步路,我们一起走快些!”

    点心吓坏了,伸手想抢:主子怎么可以帮下人干活?

    顾云秋往后一躲,不让他抢,“这样快嘛!你一个人磨磨蹭蹭还要多——呜!”

    他转头走得急,结果一下撞到一人,那人也抱着大摞书,闷哼一声后,他们的书都散了满地。

    “公子你没事吧?”点心急急提了灯笼过来。

    顾云秋捂着脑袋,摇摇头,“没事……”

    结果烛火摇曳下,他一抬头、骇然发现他撞着的人不是别人,竟然正是李从舟!

    小沙弥剑眉紧拧,墨瞳在烛火下显得分外幽黑。

    “……”顾云秋吞了口唾沫,慌慌张张起身,手止不住颤抖。

    李从舟身上还是那身灰色僧袍,衣摆一角隐约染了点暗红,他刚将乌影藏到后山旧寺的一间空屋中,就被明义师兄叫过去取经书。

    没想,刚穿过九曲桥,就被这冒失的小纨绔撞倒。

    他舔舔后槽牙、没说话,径自起身去捡经书。

    他这样,顾云秋心里更害怕,忙凑过去,“对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帮你捡起来!你别、你别生气!”

    他抓经书的动作不得章法,有些粗鲁。

    李从舟忍不住拨开他,“……你别碰。”

    顾云秋没蹲好,被他一推跌了个屁股蹲,但他也不敢生气,只瑟瑟往后挪了一点。

    端详片刻后,发现李从舟是嫌他手重,顾云秋又小心翼翼双手捧了靠近他这边的最后一卷过去,“给……”

    李从舟看他一眼,最终还是接了。

    顾云秋大气不敢出,眼巴巴目送他离开。

    等人走远了,顾云秋才长出一口气,迅速收拾了地上的书卷,拉起小点心回屋。

    ○○○

    李从舟抱着经卷回到僧舍。

    师兄明义的身子还没好利索,正要死不活地躺在炕上,见小师弟进来也只是哼哼两声算是招呼。

    李从舟刚把书放到案上,圆空大师就推门而入。

    他看看明义,问李从舟他的状况,又顺手拿起桌上经卷翻了翻。

    而后,圆空大师忽然沉了脸,大喝一声:“明义!”

    明义被吓得一激灵,“师父?”

    “你偶尔一两次糊涂犯戒,师父都可以不与你计较,但如今!你怎也碰上这些东西?!你到底有没有把师父的话听进去?!我看你是要气死我!要毁了报国寺的百年声誉!”

    这话重了,明义立刻撑着坐直,“怎么了师父?”

    “怎么了?”圆空大师浑身发抖,拂袖就扫落了案上经卷,“这些是什么?!”

    “这些是……”明义挠挠头,“我让小师弟给我带的经书啊……?”

    “那这个呢?!”

    圆空大师劈手将一本书摔到炕前。

    明义和李从舟齐齐看去,只见一本花花绿绿的小册子扑在地上,画着大朵红牡丹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艳、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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