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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仁十一年。娇客抵京,宫人纷至相迎,口称“县主”。
栖云县主是金雀公主的女儿。
她年纪尚幼,才不过七岁,一直养在金雀公主的封地上。还是薛清茵特地去了信,金雀才命人护送栖云县主到了京城。
这里的一切对小县主来说,都显陌生。
走在她身边的嬷嬷低声嘱咐起她:“一会儿见了太子殿下,要行礼。”
小县主问:“他比我大吗?”
嬷嬷点头:“是比县主大上四岁。”
“那该是……哥哥?”
“不,不能叫哥哥。”嬷嬷肃着脸,“要叫太子殿下。”
“他自出生便被立为太子,他的抓周宴是在陛下登基时的大殿中举行,幼年时便总同他的父皇一起上朝,他的外祖父乃朝中肱骨,见了他亦要恭敬称一声‘殿下’。他身上受得的宠爱与追捧,哪一朝的太子都不能与之相比。”
嬷嬷说着摸了摸栖云县主的脸:“你不能冒犯他,知道吗?”
栖云只得弱弱应声:“好,知道了。”
凶悍的母亲,便难免养出娇弱的女儿。
栖云县主便是如此。
她们二人往前走了几步,来接的换成了御前得宠的吴少监。
吴少监道:“正好乐平县主也在,小县主一同玩吧。”吴少监为人何等机敏,他扫过栖云县主的面庞,解释道:“这乐平县主乃是先魏王的遗腹子,年十二。”
嬷嬷闻声心道。
当年魏王死在益州,宣王登位,又回归了正统,称其父为章太子。
那时众人都以为魏王一脉该要被斩尽杀绝了……谁知道,竟然留到了今日!
连魏王的女儿都还能入宫陪伴太子。
嬷嬷琢磨不透。
当今陛下真就这样仁慈吗?
她们没走上多久,便入了东宫。
东宫经历了迁移,如今离正宫格外的近,走上不远就是清思殿,玩乐便利。
“好大。”栖云县主禁不住小声道。
嬷嬷忙拽了拽她的手,不许她说话。
栖云县主突然顿住了脚步,脸色发白。
只见一个壮汉迎面走来。
那人身形极其高大,肩上绑着弓和箭,乍一看有些杀气腾腾。
“那是赵国公的儿子,人称小公爷。”吴少监忙道。
栖云心想,可他看上去不小啊。
这时吴少监又笑道:“小公爷性情极好,是来这里陪太子玩的。”
栖云心道,他们都说太子忙得很,怎么还有功夫玩呢?
嬷嬷问:“不同小公爷打一声招呼吗?”
吴少监摆手道:“小公爷不耐烦听,只有喜欢的人同他说话,他才搭理呢。”
说完,他们来到了一座宫殿前。
只见殿前开辟出的草地之上,几个人正在打马球。
“殿下,栖云县主到了。”吴少监高呼了一声。
嬷嬷觉得不大好,连忙道:“不敢打搅太子,且等上一会儿再拜见就是。”
这边话音才刚落下,便见那小小少年郎纵马到了跟前。
他头戴金冠,身着玄色衣袍,生得一双丹凤眼,面俊美,垂下眼时,眼底还透出几分昳丽艳色。
似画中人。
他道:“自家人,说的什么客气话?”
想是听见了嬷嬷那句推辞。
贺蕴说罢,便从马背上翻了下来,站定,身量修长,虽还未长成,举手投足却已有其父之威。
他问:“你是栖云吗?我是哥哥。”
栖云县主茫然地瞪大了眼。不是说,不能叫哥哥吗?
嬷嬷也呆在了那里,半晌,才尴尬地扯了扯栖云县主的袖子,道:“快行礼。”
贺蕴却拂开了嬷嬷的手,道:“岂须你替主子拿主意?”
嬷嬷惶恐,连忙跪在了地上。
这时候另外几匹马也近了。
为首者是个身材纤细的少女,她面容冷淡,肤如玉质。如山巅雪莲。
她垂首问:“你怎么又吓着人了?”
贺蕴道:“你瞧着比我还吓人。”
那少女也不辩驳,跟着翻身下马,道:“我是乐平。”
正是乔心玉的女儿。
她对栖云道:“叫姐姐。”
栖云县主张大了嘴。
乐平县主还以为她在犹豫,便问:“你会骑马吗?”
栖云这才点了点头。
乐平县主问:“那你会马上骑射吗?”
栖云摇头。
“我教你啊。”乐平县主说罢,提醒她,“你先叫姐姐。”
贺蕴过来把栖云拉走了。
她的母亲在府中养了数个面首,她没见过自己的生父,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头一回撞进这样大的圈子里。
栖云县主迈着腿,踉踉跄跄地跟着贺蕴往前走,心想这样算冒犯太子吗?
“你走慢些,她跟不上。”乐平县主在后面喊。
贺蕴便立即停了下来,将栖云县主抱了起来,正好走到赵煦风面前。
“你玩儿过抛接球吗?”贺蕴又问她。
栖云还是摇头,心道京城里新鲜玩意儿就是多。
她本来是有些怕赵煦风,但现在旁边还站着贺蕴,突然一下就不怕了。
这时候赵煦风突然弯腰抓起贺蕴,往天上一抛,再稳稳接住。
贺蕴落地,站直,整了整衣衫:“就是这样玩的。”
栖云瞪大了眼。
这时候乐平县主他们也过来了。
他们商量着第二日要去打猎。
“阿风最厉害了!”
“是啊,阿风每次打的最多。这次要是还打到獐子,也只给太子吃吗?”
赵煦风听人夸他厉害,高兴地咧开了嘴,一边摆弄起背上的弓,一边点头:“嗯,只给,只给贺蕴。”
栖云看出来了……原来这个看起来有些可怕的人,就和他们一样,没有分别啊。
他还会给他们打獐子吃。
他们马球也不玩了,就围坐在一处,问栖云是走什么路来的,又说明日打猎要带她。
但太子和乐平县主都争着要带她。
栖云县主正以为他们不大对付的时候……
只见一道灰色的身影敏捷地扑了过来,直直扑倒了乐平县主。
栖云被吓坏了。
那、那竟然是……“狼!”她大喊一声。
却见太子贺蕴眼疾手快,从后面一把扶住了乐平县主,另一只手抓住了那头狼。
贺蕴教训那头狼:“不要总扑乐平,她是小姑娘。”
那头狼老老实实地匍匐在他的脚边,不动了。
贺蕴还骂它:“下回再如此,我便告诉父皇。”
那头狼打了个哆嗦。
这时候乐平县主出声纠正道:“我比你大,我不是小姑娘。”
贺蕴头也不回,道:“那又如何?我应当照顾你。”
乐平县主不服气,抿紧了唇。
栖云大着胆子拉了拉她的手,叫了声:“姐姐。”
乐平很喜欢旁人叫她姐姐,气一下就消了,还让人去拿了点心来给栖云吃。
栖云就这样轻易地融入了进去。
他们似乎都提早知道了她,所以待她没有半点陌生。
晚间,栖云又和嬷嬷去拜见了皇后。
皇后扭头问皇帝:“她该叫我什么?”
“舅母。”
“哦,对。叫舅母听听。”皇后俯下身对她道,笑起来时,眉眼动人。
栖云老老实实叫了“舅母”,又管她有些畏惧的皇帝叫了“舅舅”。
皇后扭头对着另一个神情温柔内敛的年轻女子,笑道:“喏,像不像你小时候?”
栖云好奇看着女子。
皇后道:“这是九公主,要叫姨姨。”
另一道声音响起,些许酸意:“那我呢?”
皇后笑得拍了拍手,指着道:“这是四公主,也是你的姨母。”
栖云乖乖挨个叫了。
她有些惶恐,她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倍受人争抢”。
不过后来她便发现,原来四姨母的酸意,是冲着皇后舅母去的。四姨母希望皇后舅母更喜欢她。
栖云县主悄悄把这些记在了心头。
这是嬷嬷叮嘱她的,要会“察言观色”。这算吗?
晚膳时,太子、乐平县主、小公爷,如今的新魏王妃,也就是乔心玉都来了。
而除了四公主、九公主外,还有一位新封的安王,她得管他叫“七舅舅”。
皇后舅母说这是“家宴”。
栖云县主吃了好生热闹的一顿饭。
吃完饭后还不算完,乐平县主便又带她出去看烟花。
乐平县主怕她矮看不见,道:“骑我脖子上。”
栖云连连摇头:“不行。”
“为何不行?”
栖云只憋出来一句:“你是……你是姐姐。”
“姐姐怎么不行?”乐平懂了,“哦,哥哥就行了?”
栖云想了下,慎重地点了头:“哥哥力气大些吧。”
“谁说的?我力气也很大的。我会拉那么大的弓。我阿娘都说我将来没准儿要做女将军的!我给皇后做马前车,以后还要去打孟族呢。”乐平冷着脸认真说道。
栖云忍不住歪头看向了一边的赵煦风。
乐平面上多了一点笑容:“你想骑他背上吗?不行的。他只背太子。”
栖云红了脸:“哦哦。”
乐平把她抱起来:“你这样看吧,看得见吗?”
栖云连忙点头。
虽然才不过短短一日,但栖云却过得很是丰富开心。
夜晚回到休息的殿中,嬷嬷严厉地问起她,可有闹出什么笑话,太子还说了些什么,乐平有没有欺负她云云……
栖云县主倚着枕头,小声道:“没有欺负我。太子说他要照顾我们。”
“想必是皇后娘娘叮嘱的,太子心下未必这样想。”嬷嬷顿了下,道:“莫要恃宠而骄,知晓吗?”
栖云不知该怎么辩解:“他、他就是这样想的。”
嬷嬷皱眉,道:“今日那位小公爷,素有痴傻之名。陛下与皇后竟也放心留他在太子身边,就不怕办了坏事,害了太子。”
栖云道:“他对太子很好。”
“到底是个痴儿。”嬷嬷摇头,“县主还是离远一些吧。”
栖云满面沮丧:“可我们还约了明日一同打猎。”
嬷嬷肃声道:“那更不能去了,刀剑无眼,您多大的年纪,他们多大的年纪?”
“嬷嬷,他们说会保护我……”
嬷嬷打断道:“县主知道太子是什么吗?太子是储君,是将来的皇帝。他会仁爱子民,却不会容忍身边的人……”
“也爱手足。”栖云怯怯接声,“……太子是这样说的。他仁爱子民,仁爱天地万物,亦爱自己的手足。乐平是姐姐,他会保护。我是妹妹,他也会保护。”
嬷嬷顿时哑然失声。
半晌,她才叹道:“兴许、兴许经由皇后的手教出来的……到底是不同吧。您的母亲只是怕,只是太怕又像先帝一样……”
栖云县主哪里见过先帝?便面露茫然。
嬷嬷顿时住嘴也不再说。
“那我明日能去了吗?”栖云忍不住问。
嬷嬷深吸一口气,道:“去吧。……县主以后不必问我了。太子、太子殿下说得对,没有奴婢替主子拿主意的道理。”
第二日,栖云县主跟着一块儿去打了猎。
跟随他们一同前往护卫的是一支奇怪的军队,但却好生厉害啊。
路遇野猪,他们也临危不乱,转眼便斩于马下。
看得栖云睁大了眼珠子。
贺蕴道:“那是青珪军的叔爷伯爷们,以后他们的子孙依旧要入青珪军,世代都要做大梁的精锐。”
可是精锐怎么还陪打猎呢?
栖云想不明白,结结巴巴地问:“他们……不、不打仗吗?”
“我父皇将江山治理得这样好,何处有战事?他们待我极好,我打猎总要陪着来的。”
“那他们是太子的府军吗?”
“不是,如今是我母后的亲军了。”
如今?那从前呢?栖云县主刚想问,便听见乐平县主在那厢喊:“打着兔子了!栖云,我分你吃罢!”
贺蕴纠正了栖云一句:“不是叫太子,叫哥哥。”
说罢,便先驱马前行,去追乐平县主了:“你莫往里头钻太深,当心遇着老虎。”
“我不怕,我外公新教了我两招……”
“乐平!”
栖云抬头望去,这会儿觉得太子看上去是真的很有威严。
乐平县主被贺蕴从山林深处逮了出来。
他们就近宿了一晚,打猎、烤火、吃肉。
“这样不会不符身份吗?”栖云问。
“不会,皇后允我们常这样玩,说磨砺之下,遇了事才不会慌乱。”乐平县主答道。
栖云又难掩好奇:“为什么不叫婶婶?”
乐平县主眼底掠过一点厌憎的光:“我讨厌我的父亲。”便不想按魏王那边的辈分去喊。
栖云笨拙地安慰她:“我、我没有父亲。”
乐平县主便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过来些。”
她抱住栖云的脑袋:“这样,我扮你爹吧,乖,睡觉。”
贺蕴:“……”
栖云倒也真睡着了。
再醒来却是在一处陌生的宫殿,她躺在一张小榻上。
能隐隐听见外头的说话声。
起头的是一道懒散的声音:“你输啦。”那是皇后舅母的声音。
“嗯。”应声的人哗啦啦开始掏银子,但语气却一点也不沮丧,甚至还有点轻快。那是四公主,不,四姨母的声音。
皇后舅母道:“怎么总输给我?”
四姨母道:“我喜欢。”
皇后舅母道:“这是你夫君赠你的东西吧?都进我口袋,像什么话?”
四姨母不屑:“他岂敢说什么?”
皇后舅母道:“但是你二哥看了,可能会误会啊,可能会扒他的皮啊。”
四姨母一下沉默住了。
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把什么钗环玉石拿了回去。
“我只是总觉得给你的不够。”四姨母轻声道。
“哈?你还要给我什么?”
“不知道……”
四姨母似是哭了,她哽咽着道:“我被婉贵妃利用,作出种种混账事的时候,是你将我从泥潭里拉了出来。如今婉贵妃也早吊死了,这亦是你的功劳。”
“当年我的舅舅,传到北狄一封密信,要我母亲做大梁的卧底,就此害死了我的母亲。也是你和二哥替我报了这个大仇。”
“如今的夫婿也是你替我相看的……”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为你却什么也做不了。”
栖云听见四姨母哭得很是伤心。
皇后舅母道:“你直接说……你是不是吃九公主的醋?”
四姨母打了个嗝:“……啊。”
皇后舅母道:“别哭了,眼泪全擦我身上了。明日去你府上赏花,高兴了吗?”
“嗯嗯嗯嗯。”四姨母的语气轻快许多,但很快又变得紧张起来,“我把你胸前哭湿了,二哥看见不会揍我吧?”
“嗯,那说不好。”皇后舅母咂嘴。
“大不了,大不了……我一会儿给二哥下跪!”
栖云听见皇后舅母笑了。
明明方才一个还哭哭啼啼的,但气氛却很是温馨融洽。
栖云爬起来,闭上眼,鼻尖抽动,深深吸了两下。
她觉得,这就像是家应该有的味道。
之后栖云在京城住了很久,又见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
他们大抵都如四姨母一样,喜欢着讨好着皇后舅母。
她的皇后舅母爱护着她的朋友、亲人、臣子下属。
太子便亦爱护着他的朋友、亲人、臣子下属。
栖云想,和书中描绘的皇室有不同。
但她喜欢。
她后来还悄悄问过太子,他是太子呀,是储君呀,是未来的皇帝呀,他要爱护这样多的人,身上肩负着好大好大的重任啊。
她仅仅只是要继承公主府,便常常在母亲的教导下觉得喘不过气了。
太子不会觉得可怕吗?
“怎会可怕?”太子反问。
他道:“我爱护你们,亦有父皇与母后爱护我,还有阿风。”
栖云县主不大明白。
后来有一日才突然知晓——浑身裹满爱意生长出来的人,自当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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