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hu.la
战争上的交锋从来不仅仅局限于刀兵之间。不知何时,济州境内各县乡村都贴满了同样内容的告示。
告示不长不短,总共不过数百字,其起草人应该是一个刀笔吏,用词朴素,内容乏善可陈,但是重点突出。
“政和五年六月,有济州梁山贼寇聚众祸乱,搅扰地方……从义郎,凌州兵马监押单;秉义郎,凌州兵马监押魏;右班殿直,走马承受高。此三公者,领朝廷之谕令,奉天子之威灵,特将天兵一万,施雷霆之罚……惟念圣天子有好生之德,若有开战之前出逃贼巢请降者,可免死罪,若有能擒邹、林、晁三贼解官者,辄除前罪,复为良民,云云。布告遐迩,贼莫误之。”
纵观全文,大概有三层意思。
第一层,无非是站在朝廷大义的角度,斥骂一番以邹润为首的梁山泊贼寇为非作歹。
第二层,表示现在朝廷大怒,特发天兵一万来剿。
第三层,以此告诫民众,若缚梁山贼寇送官有赏,而助寇为虐者有罚,同时寄语梁山贼寇,早早请降或可免除一死。
当然了,若有贼寇反正,能将贼首小秦王邹润、豹子头林冲以及托塔天王晁盖三人擒拿送官的,一律免除罪孽。
这三层话语从内容上讲是老生常谈,但是从威力上讲,却比真刀真剑还使人畏惧,尤其是其中那句“发天兵一万”,传到梁山大寨之后,可谓是一石激起千重浪。
不少人都感到慌乱甚至惶恐,毕竟一万这个数字实在是太可怕了,别说一万人,就是一万头猪也怪吓人啊。
纵使大小头目有心封锁这个消息,但是水泊沿湖八百里,哪里是光靠封锁就能禁得住的,甚至是越禁止,而消息传得越快,且越恐怖。
不到两天的时间,经过口口相传,朝廷的发兵人数已经从一万涨到了十万,光是听到这个数,就已经把一些不明就里的喽啰给吓得够呛,一时军心动摇,不是虚话。
军机处内,林冲带着杜迁宋万齐齐跪地,林冲首先告罪。
“寨主托我以全权负责山寨防务和教练三军之重任,但林冲上不能固人心,下不能禁谣言,以致军心动摇,士卒惶恐,兵无战心,此皆林冲之罪也,大敌当前,有此疏漏,请寨主重处林冲!以正军法!”
言讫林冲再拜顿首,将头深深叩在青石地面不肯抬起。他身后的杜迁宋万也深感情况严重,虽不似林冲一般大包大揽,但也觉得自身罪责难逃,也一同跪拜请罪。
“我等亦是办事不力,还请寨主责罚!”
地图下方端坐的鲁智深眉心拧成一股疙瘩,低头难言,晁盖面部愁云笼罩,有心说情,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二人都是提刀上阵,虽千万人亦往矣的好材料,但你让他们对此造势劝降之事拿出对策,真的是强人所难。
坐中唯独吴用羽扇不离其手,表情风轻云淡,不急不忙。
邹润知道,这事跟林冲关系不大,林冲这么做只是为了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并且希能邹润能将他明正典刑,重重处罚。
他林冲自愿请出军法这杆大旗,以严刑酷法这类操作,在军心浮动之际当一回被杀的鸡,以此来震慑那些兵无战心的喽啰们,寄希望于能挽回部分士气。
不得不说,这是个办法。
但却是下下之策,堪称是沉苛之人辄饮虎狼之药。
会不会起疗效尚且在两可之间,但是副作用绝对会极其明显,甚至一不小心,仅剩的一点士气也会磨灭殆尽。
老实人林冲这也是被逼急了,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些道理邹润都懂,在座的大部分人也懂,但是能这么做么?
事情真的到这一步了么?
依照邹润看来倒也未必。
从初时惊闻此事时的慌乱,到连续两天搜肠刮肚的思考,邹润已经缓过了神。
这尼玛不就是后世的舆论战么!
自古言语如刀,舆论战这玩意用好了可抵百万雄兵。
你要说如何行军打仗,邹润自忖比不上林鲁二人,但是说起搞舆论,他还真有些心得。
后世存世的历史书籍以及互联网上,实在有太多的经典案例可以借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反舆论战的精髓就在于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在摆事实讲道理的基础上,你舆论我,我也舆论你。
不比众人惶恐,邹润已有定计,不过他没着急说出口,因为他一眼就看到了吴用那幅独异于人的模样,看样子这厮应该有些对策,一人计短,不妨先听听他怎么说。
在此之前,邹润先让地上犹自跪着的三人起来,并好言抚慰。
“三位哥哥快快请起,此皆朝廷诡计,散布谣言,恫吓我军。并非三位之过,为今之计只可从长计议,切莫自乱阵脚。”
听到邹润言语之中并无半分责怪,并且和风细雨,态度亲切。不光林冲感怀于心,就连一直自认难逃一顿军法严处的杜迁宋万也不禁在心里一个劲地感叹。
寨主端的宅心仁厚,都到这个份上了,也不忍心将他们推出去杀鸡骇猴。
“吴参军,目下之境遇,你可有良策?”
早已望穿秋水的吴用终于等来了邹润的这句话语。
他早就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此时见众人随着邹润的目光一齐看来,吴用立刻从交椅上跳起来。
手中羽扇一挥,将胡须一捋,朗声道:
“有劳寨主动问。在小生看来,这济州官吏当中有自诩为高人者,竟想靠这区区一纸文告,乱我梁山军心,此计何其拙也!用虽不才,但观此等拙计,私以为不仅反手可破,甚至只需小生寥寥数笔,还能使其自食恶果,再不敢小觑我梁山无智谋之士!”
吴用的自信,溢于言表,吴用的言语,轰动人心。
不待邹润开口,晁盖就抢在了众人之前。
“教授!都甚么时候了!莫要卖关子了,既有对策,如何却不早说?这两日可愁煞了我等!”
早说?早说哪有现在说效果好?真要是一早就说了,寨主岂能明白我才是梁山上唯一可以倚靠的智谋之士?
再说了,现在说也不晚嘛。
闻言吴用不由得在心里暗暗腹诽。
但是晁盖毕竟是他的老大哥兼老领导,肯定不能直接将心里话说出来。
只见吴用在众人的紧张注视中,咳嗽两声,略微清了清嗓子,这才朝邹润拱了拱手,将思虑已久的应对之策和盘托出。
“咳咳,此计小生也是刚刚思虑成熟,并非有意藏拙。”
稍稍辩解一句后,吴用赶紧展开来说。
“此文告看似气势凌人,实则有天大漏洞,只需抄白数分,然后在其文中末尾略作涂改,其恫吓与招降之势便可不攻而自破。”
邹润心思一动,突然感觉吴用八成是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于是赶忙追问。
“哦?如何涂改?愿闻其详。”
“哈哈,此事易尔。”
面对邹润的追问,吴用得意地大笑一声,然后从怀中掏出了早已涂改完毕的范本,展示给众人看。
文告的原文基本未作改动,唯独劝降的那一节内容,被吴用篡改成了如下内容。
“……惟念圣天子有好生之德,然治国亦有祖宗律例,梁山贼寇者,上下皆冥顽不灵之辈,今京东河北盗贼蜂起,乱势岂有不用重典之理?今朝议已复《盗贼重法》,当按律格处梁山贼寇,量刑从严,绝不宽宥,当杀则杀,遇赦不赦,以警天下乱民!以重法治盗贼事,自梁山始!”
伴随着军机处耳屋中吴用得意洋洋的声音落下。
众人不由得一阵大眼瞪小眼,继而看向吴用的目光都掺杂了一股莫名之极的意味。
吴用这厮,端的是能颠倒黑白,朝廷明明发布的是一封晓谕劝降类的布告,可他寥寥数笔,便完全使文意大变。
这分明变成了一张死亡通知书好吧!
完全就是让梁山上下,从大到小都别抱着侥幸心理,一个个都洗干净脖子,等着被朝廷的一万大军全数砍死,然后累成京观来震慑那些敢于和朝廷做对的人。
不提屋中有些不能接受吴用此举的人,邹润此时心里却乐开了花。
真个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专业的事就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什么叫反舆论战?
还不就是你攻击我,我攻击你,你抹黑我,我抹黑你么!
吴用此举可不正应了这句话。
尤其是他中间添的那一句“今朝议已复《盗贼重法》”。
这简直是神来之笔!连邹润都要自愧不如,叹为观止的神操作!
《盗贼重法》这四个字,对于京东、京西之民的杀伤力,绝对不啻于“小男孩”和“胖子”之于广岛与长崎。
《盗贼重法》起源于宋初,施行于英宗治平二年(1065)至徽宗大观二年(1108),是北宋统治者为了整治“盗贼蜂起”“屡治不平”的国内现状,而特意出台的一款孤立和打击各种“盗贼”的法律。
它的特点有这么几个。
一是逮住盗贼往死里罚。
二是只要是被定性为了盗贼,哪怕是小偷小盗也要轻罪重罚。
三是如果是犯了重罪,除了盗贼本人一定会死翘翘以外,盗贼的妻儿老小,甚至是盗贼那一房的亲戚都要遭受法律重处,堪称是严厉到了极点。
《盗贼重法》中原文摘抄如下:
“罪至徒者,刺配广南远恶州军牢城,以家产之半尝告人,本房骨肉送五百里外州军编管。编管者,遇赦毋还。”
“盗罪当死者,籍其家资以尝告人。妻子编置千里。”
如果说武周时期的来俊臣,对于当时的官员来说是酷吏的代表,那么《盗贼重法》对于以宽仁而治天下大宋朝来说,这就是一本专门针对平民百姓而制定的酷法的明证。
当然了,《盗贼重法》并非适用于全国,它的应用需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盗贼所属的州县必须是“重法地”。
很不幸的是,京东东路和京东西路在很早的时候就被宋朝统治者划为了“重法地”,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山东人民饱尝了盗贼重法的迫害,无数百姓因此家破人亡。
因为《盗贼重法》还有考绩一说,如果重法地的捕盗官员一年内完不成相应的抓捕和处理盗贼的任务数,就会被朝廷降以罚俸、降职、贬官等处分,这便催生了很多捕盗官员搞不定辖区成伙的盗贼,却把黑手伸向了无辜百姓。
他们会以《盗贼重法》中对于窝藏罪重处的条例,采用栽赃、诬告或者屈打成招的方式将良民拿来充数,以此完成朝廷下发的考核指标。
如此逆施倒行,自然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宋朝越是实施严刑峻法,山东地区的盗贼状况反而愈演愈烈。终于,在宋徽宗执政的中期,他便无力且无奈地宣布废除了饱受诟病的《盗贼重法》。
这曾是山东人民打心眼里认为是宋徽宗为数不多的善政之一。
而现在,用心险恶的吴用,再度打开了这个潘多拉魔盒。
那么它的效果必然会引起轩然大哗。
邹润现在是越看吴用越满意,有这么个颠倒黑白,不择手段的手下,简直是身为人主之福啊!
没有节操下限的人用起来就是爽!
这种类似的操作也是他之前的想法,但是这个想法要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肯定会折损他在麾下头领心目中的良好形象,吴用的存在很好地弥补了这一风险和缺陷。
没说得!必须得重奖!
就在狂喜不已的邹润准备立即大大奖赏吴用时,却冷不丁瞧见了屋内众人看向吴用的眼光,宛如白日里瞧见了鬼一般,顿时就有所收敛。
有一说一,这个做法确实不够光明正大,是得收敛收敛。
成大事者,有时候哪怕明知要当婊*子,反而越要把牌坊立得高高的。
“咳咳!”邹润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唉……参军之言……唉,罢了!如今是我梁山已是危如累卵之际,为了我梁山数千口兄弟的身家性命,今日就由我邹润当一遭恶人!这布告就这么改!”
“吴参军!”
“吴用在此!”
吴用可不管别人怎么看他,邹润当众表态采用他的计策,就已经让他喜出望外,他无视周围一切异样眼光!
“为了梁山……委屈先生了,先生可即刻抄白此类文书数十份,然后立即发到全寨各处,并公开为他们宣讲其中内容,要让我梁山士卒洞悉朝廷祸心……”
说着说着,邹润赶紧打住,他还是觉得自己脸皮不够厚,没能把牌坊树高,远远达不到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境界。
但是吴用却很受鼓舞,他一刻也不愿再等,当即就转身出去,也不假借于识字会写的小喽啰之手,自己一个人就扛起了这份造假和篡改的巨大工程。
为了效果更加逼真,吴用在动手之前还专门拉上了毫不知情的玉臂匠金大坚,请他将济州一州四县的州县之印全都仿造了出来。
数个时辰后,吴用看着自己的作品,脸上充满了欣喜和陶醉。
“哈哈,大功告成!钤盖了官府大印的布告,必能以假乱真!”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