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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组带走水样后的几日,云台山确乎冷清了下来。山道上往日络绎不绝的香客身影稀疏了许多,偶尔有零星的村民上山,也大多只是在观外徘徊片刻,看看那口被封了取水处、只作观赏的古井,叹口气便转身离去。庭院里少了排队接水的人潮,只剩下风声鸟鸣,以及赵晓雯扛着相机四处拍摄的孤寂身影。
灵井之水,李牧尘依言不再提供饮用。只在每日早晚课诵经前后,他依旧会从井中汲水,亲手浇灌那片愈发蓊郁的灵草圃,以及观前屋后几处寻常菜畦。
水珠在晨光暮色中划出晶莹的弧线,渗入泥土,滋养着那些沉默生长的植物,仿佛一切如常。
赵德胜忧心如焚,几乎日日上山,愁眉苦脸地念叨着香火凋零、人心惶惶。李牧尘却依然故我,作息规律,气定神闲。他甚至有闲暇,将后院那间堆放杂物的旧厢房清理了出来,摆上一张简陋的木桌,两个蒲团,燃起一炉清淡的檀香。
“观主,您这是……”赵晓雯不解。
“静室待客。”李牧尘将最后一卷泛黄的道经摆上靠墙的木架,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山门清寂,正好读书。若有客来,也可在此品茶论道。”
赵晓雯看着他那副安然模样,心中焦虑却莫名散去几分。她想起观主那句“让他们看看”,隐隐觉得,这或许并非全然是消极的等待。
果然,冷清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第七日清晨,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踏着露水上了山。
来者是莲花寺的住持,慧明法师。
他没有带任何随从弟子,也未着那日辩经时庄严的明黄袈裟,只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海青,脚穿寻常僧鞋,手持那串莹润的菩提念珠,独自一人,徒步从青莲峰走来。
行至清风观山门前,他驻足片刻,仰头看了看那块略显斑驳的“清风观”匾额,然后整了整衣衫,缓步而入。
李牧尘正在后院浇灌龙须草,闻声转身,见是慧明,并无意外之色,只微微颔首:“法师来了。”
“阿弥陀佛。”慧明合十行礼,目光扫过院中景象。古柏苍劲,庭院洁净,灵圃生机盎然,虽无香火鼎盛之喧,却自有一股山居道观特有的清幽气韵。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恢复平和:“不请自来,叨扰观主清修了。”
“法师客气。”李牧尘放下水瓢,引他走向那间新收拾出来的静室,“寒舍简陋,唯有清茶一盏,法师若不嫌弃,可入内稍坐。”
静室狭小,陈设简单,但窗明几净。窗外正对着后山一片竹林,风过时飒飒作响,更添幽静。
两人分宾主于蒲团上落座,李牧尘取出一套素白粗陶茶具,用红泥小炉烧了灵井水,手法娴熟地温壶、洗茶、冲泡。茶是山中自采野茶焙炒而成,汤色清亮,香气淡雅。
慧明法师接过茶盏,细细品了一口,赞道:“水好,茶亦不俗。山野之趣,更胜名品。”
“山泉野茶,聊以解渴罢了。”李牧尘为自己也斟了一盏,“法师今日独自前来,想必不是只为品茶。”
慧明法师放下茶盏,双手置于膝上,沉默了片刻。屋外竹声萧萧,衬得室内愈发寂静。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前番寺中辨经,老衲言语多有冒犯,今日特来致歉。”
“法师言重。学术探讨,各抒己见,何来冒犯。”李牧尘语气平淡。
慧明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摇曳的竹影:“非仅为辨经之事。近日山下……风雨甚急,诸多流言诽谤,虽非出自莲花寺本意,但源头……老衲难辞其咎。”
他没有明说,但话中之意,已然明了——那些针对清风观的网络谣言、所谓的“打假”视频、乃至推动官方调查的舆论压力,即便不是莲花寺直接操刀,也必与其门下某些人,或与其相关势力脱不开干系。
李牧尘静静喝茶,并不接话。
慧明法师叹了口气,脸上皱纹似乎更深了:“李观主或许觉得,老衲是为一寺香火、为门户之见,才放任乃至纵容此等事端。诚然,莲花寺千年基业,近年香火日衰,寺中僧众,难免人心浮动,忧患未来。老衲身为住持,亦感压力深重。”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沉重:“然则,老衲今日来此,并非辩解,亦非示弱。实是……心中不安,乃至惶恐。”
李牧尘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日辨经归来,老衲细思观主所言,‘香火随缘,道法自然’,‘修行在己心,功德在无形’……字字如锤,敲在心头。”
慧明法师手中念珠捻动得快了些:“老衲自诩修行数十载,持戒精严,辩才无碍,却不知不觉间,已将‘弘法’与‘兴寺’混为一谈,将‘渡人’与‘聚众’等量齐观。眼见清风观起,信众往,心中第一念,竟是‘损我根基’,而非‘善法又添’。此等心境……已非佛门清净,实落入了‘我执’、‘法执’的窠臼。”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更令老衲心惊的是,寺中竟有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行此等污蔑构陷、操纵舆论之事。老衲初闻时,竟也有一瞬觉得……或可为‘护法’之权宜?此念一生,冷汗涔涔。若坐视乃至默许此等行为,莲花寺纵有金身宝殿、万卷藏经,又与那争名夺利的世俗场所有何区别?佛法慈悲,戒律庄严,岂不是成了空谈?”
说到这里,慧明法师站起身,面向李牧尘,竟深深一躬:“老衲教徒无方,约束不力,乃至生出此等祸端,污了贵观清名,更损了佛门颜面。此罪,老衲当担。今日前来,一是致歉,二是……”他直起身,目光恳切,“望观主指点迷津。”
这番姿态,着实出乎意料。
李牧尘看着眼前这位在晋省佛教界德高望重、此刻却显出几分苍老与惶惑的老僧,沉默了片刻。
他能感觉到,对方话语中的愧疚与不安,并非全然作伪。至少在此刻,这位慧明法师,是真的因门下所为而震动,因自身心念偏差而自省。
“法师请坐。”李牧尘抬手示意,“指点不敢当。法师既已自省,又何须旁人赘言?佛门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法师此刻心念,已是回头。”
慧明缓缓坐下,苦笑道:“话虽如此,然寺中积弊已深,人心浮动,更有那等激进之辈……老衲只怕,已有些力不从心。释空那劣徒,自辨经会后,行事愈发偏激乖张,老衲数次训诫,他皆阳奉阴违。此番风波,虽无确证,但老衲怀疑,恐与他脱不开干系。”
释空。李牧尘记得那个眼神阴鸷、对自己敌意毫不掩饰的知客僧。
“老衲今日前来,亦有一不情之请。”慧明法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若可能,还望观主……对那不成器的弟子,稍存一分……宽宥。” 他这话说得艰难,显然自己也觉此求过分。
李牧尘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着慧明:“法师,个人因果,个人承负。若令徒执迷不悟,一意孤行,自有其果报。宽宥与否,不在我,而在他是否肯自省回头。至于法师所忧寺中之事……”
他顿了顿,语气微凝:“只怕非止一人之过,亦非一日之寒。风雨既来,恐非几句言语便能平息。”
慧明法师闻言,脸色微变。他听出了李牧尘话中的未尽之意——这场针对清风观的风波,或许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复杂。释空可能只是明面上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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