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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暑气未消,云台山却已有了初秋的迹象。古柏的叶子依旧苍翠,但林间多了几许风凉。清晨的露水更重了,打湿青石台阶,在晨光中泛着晶莹的光。山道两旁的野菊早早开了,黄白相间,点缀在依旧葱茏的绿意里。
清风观的日子,似乎重归了往日的宁静。
自林家之事了结已过半月。林小雨康复后,李诗雨陪着她上山还愿,在观中住了三天。那少女眉宇间的阴郁散尽,又恢复了十七岁该有的明朗,只是偶尔望向古井时,眼中会闪过一丝恍惚——像是记得什么,又像什么都忘了。
李牧尘没有多问。
有些记忆,忘了也好。
这日午后,他正在后院打理那片新辟的灵草圃。
【紫叶地锦】已爬满半面墙,叶片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七叶莲】开了第二茬花,白玉似的花瓣中心一点嫩黄,清香沁人心脾;最奇的是那几茎【龙须草】,细长的叶子无风自动,仿佛有生命般轻轻摇曳。
这些都是签到所得的低阶灵草种子,在聚灵阵和灵井水的滋养下,长势出奇的好。虽无大用,但看着它们生机勃勃的样子,心中自有一份安然。
“观主!”
赵德胜的声音从前院传来,带着几分急切。
李牧尘放下水瓢,擦了擦手,走向前院。
老人站在古柏下,手里拎着个布袋子,额头上还带着汗。见李牧尘出来,他快步上前,压低声音:“观主,出事了。”
“慢慢说。”李牧尘引他到石桌旁坐下,给他倒了杯茶。
赵德胜灌了口茶,喘匀气,这才道:“我昨儿去莲花县走亲戚,您知道吧?我二姐嫁那边。”
李牧尘点头。莲花县是邻县,距云台山约两小时车程。
“在亲戚家吃饭时,听他们说……”赵德胜顿了顿,神色有些古怪,“莲花寺那边,对咱们观……有些闲话。”
“闲话?”
“说咱们观抢了他们香火。”赵德胜愤愤道,“说什么云台山原是他们佛家的地界,咱们道观是后来者,不懂规矩。还说观主您……您用的是‘邪术’,不是正经道法。”
李牧尘闻言,面色如常,只是轻轻转动手中的茶杯。
莲花寺,他知道。
晋省有名的千年古刹,始建于唐,鼎盛于明清。寺中宝塔佛殿,金碧辉煌,香火向来旺盛。主持慧明法师,在佛教界颇有声望,据说辩才无碍,弟子众多。
只是没想到,这佛门清净地,也会在意香火多寡。
“还有呢?”他问。
“多了去了!”赵德胜越说越气,“说咱们井水治病是‘装神弄鬼’,说百鸟朝观是‘驯兽邪术’,还说……”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还说观主您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本事,定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
李牧尘笑了笑。
歪门邪道?
若勤修《上清紫府归元真解》、日夜打磨道基、以功德金光护持己身算歪门邪道,那这世间,怕是没几条正道了。
“这些话,是莲花寺的僧人说的?”他问。
“那倒不是明面上说的。”赵德胜摇头,“是我二姐邻居的儿子,在莲花寺当知客僧,私下里跟家人抱怨,传出来的。不过……”他迟疑了一下,“听说慧明法师最近几次讲法,都提到‘正法’‘外道’什么的,话里话外,有点那个意思。”
李牧尘放下茶杯,望向院外。
山风穿庭而过,吹动古柏枝叶,沙沙作响。
佛道之争,自古有之。
只是在这道法凋零的现代,竟还有这般门户之见,倒也有趣。
“观主,您得小心。”赵德胜忧心忡忡,“我听那知客僧说,慧明法师已经联络了好几位高僧,说要搞什么‘辨法论道’。我估摸着……是冲着您来的。”
“辨法论道?”李牧尘挑眉,“佛道交流,本是好事。”
“可那架势不像交流啊!”赵德胜急道,“我二姐说,莲花寺那边传得沸沸扬扬,说要把咱们观比下去,让香客知道谁才是‘正统’。还有人放话,要请省里的大人物来评判。”
李牧尘沉默片刻。
他不在乎什么香火,更不在乎什么“正统”。
但若有人要借此生事,扰乱道观清净,那就另当别论了。
“赵居士,”他缓缓开口,“多谢你告知。此事我心中有数,你也不必过于担忧。”
“可他们要是真来……”
“来了,便是客。”李牧尘起身,望向山下云雾缭绕的山道,“我自以礼相待。但若有人要在这观中生事……”
他顿了顿,声音平静却自有分量:
“那便请他们,先问问这山,这观,这道。”
赵德胜看着他的背影,青灰道衣在风中轻扬,明明单薄,却仿佛与整座山融为一体,巍然不可动摇。
老人心中稍安,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接下来的几天,风声果然越来越紧。
先是省宗教局发来正式通知:为促进宗教文化交流,拟于九月中旬在莲花寺举办“晋省佛道传统文化研讨会”,特邀清风观李牧尘观主参加。
通知措辞客气,但字里行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接着,本地论坛、微信群里,开始出现各种“分析帖”:
《从历史看云台山的宗教归属:佛教才是正统》
《理性分析清风观“神迹”:科学解释vS宗教迷思》
《佛道之争再起?千年古刹vS网红道观》
帖子大多站在莲花寺一边,引经据典,从唐代建寺说起,论证云台山“本属佛家”。对清风观,则多持质疑态度,虽不明说,但暗示李牧尘有“炒作”“敛财”之嫌。
赵晓雯看到这些帖子,气得在房间里摔键盘。
她连夜写了一篇长文,从道观历史、李牧尘救治村民、到山间真实生态,一一驳斥那些谣言。文章发在她的公众号和B站上,阅读量很快破十万。
但第二天,文章就被限流了。
平台发来通知:“经核实,该内容涉及宗教争议,已做降权处理。”
更让她心寒的是评论区。
“小编收钱了吧?这么卖力洗地?”
“一个道士,又是井水治病又是百鸟朝拜,当自己是神仙?”
“支持莲花寺!佛门清净地,不该被这些歪门邪道玷污!”
理智的声音被淹没,只剩下情绪化的攻击。
赵晓雯关上电脑,趴在桌上,久久不语。
她忽然想起李牧尘那句话:“真实,往往不是眼睛看到的那么简单。”
原来,这就是他说的“不简单”。
山上,李牧尘的生活依旧规律。
早课,晚课,洒扫,照料灵草。偶尔有香客上山,他平和接待,解签,赐水。对山下的纷纷扰扰,仿佛浑然不觉。
这日清晨,他照例在古柏下早课。
“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诵经声清越平和,与晨风、鸟鸣、树叶沙沙声交织成奇妙的韵律。檐角墙头,又落满了鸟雀——麻雀、山雀、喜鹊,甚至还有两只罕见的红嘴蓝鹊,安静地听着。
诵经毕,鸟雀轻鸣散去。
李牧尘睁开眼,望向东方渐亮的天空。
灵识如水铺开,感知着这座山的呼吸。
聚灵阵运转正常,灵气比半月前又浓郁了一分。古柏的生机更加磅礴,树干上新生的嫩枝已有尺余长。灵井中,水汽氤氲,在晨曦中折射出淡淡的七彩光晕。
这一切,都是他这一年多修行的成果。
与山共生,与道同长。
可现在,有人要打破这份宁静。
“观主。”
赵晓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背着相机包,眼圈有些发黑,显然没睡好。
“赵居士。”李牧尘转身,看到她手中的相机,“今日要拍什么?”
“我想……拍个纪录片。”赵晓雯鼓起勇气,“记录真实的清风观,记录这里的日常,记录您。让外面那些人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李牧尘看着她眼中的执着,微微一笑:“那就拍吧。只是记住——”
他顿了顿:“镜头能记录形,未必能记录神。人心中的成见,不是几张照片、几段视频就能改变的。”
“可总要试试。”赵晓雯握紧相机,“我不能看着他们那样污蔑您,污蔑这座道观。”
李牧尘点点头,不再多说。
他走到灵井边,打了一桶水,开始浇灌菜畦。
动作不疾不徐,神情专注安然,仿佛手中的事,便是天下最重要的事。
赵晓雯举起相机,透过取景器看着他。
晨光中,青灰道衣的背影单薄却挺拔,每一寸肌肉的牵动都带着某种韵律感。水瓢扬起,井水洒落,在阳光下划出晶莹的弧线。白菜萝卜的叶片上,水珠滚动,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这画面,宁静得让人心醉。
她按下快门。
“咔嚓。”
声音很轻,却仿佛打破了某种屏障。
李牧尘回头,看向镜头。
目光平静,深邃,仿佛能穿透镜头,看到镜头后的人心。
赵晓雯心头一颤,忽然明白了。
他要守护的,从来不是什么香火,什么名声。
而是这份宁静。
这份与山共生、与道同长的宁静。
可这份宁静,正在被山外的风吹得摇摇欲坠。
她收起相机,深吸一口气:“观主,研讨会……您去吗?”
李牧尘放下水瓢,望向山下。
云雾正在散开,露出蜿蜒的山道,和远处隐约的城镇轮廓。
“去。”他淡淡道,“既是邀请,便去看看。”
“可是他们……”
“赵居士,”李牧尘打断她,声音平静,“你可知道,为何道观要建在山巅?”
赵晓雯摇头。
“因为山巅无路可退。”李牧尘望向远山,“前是悬崖,后是深渊,唯有一心向前,方能登顶。修行如此,护道亦如此。”
他转身,走向主殿:
“既然他们要求论道,那便论道。”
“我也想看看,这千年佛门,修的究竟是什么法,渡的是什么人。”
晨光中,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内。
只留下一句话,在庭院中回荡:
“备车。明日下山。”
赵晓雯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殿门,忽然觉得,这场即将到来的“研讨会”,恐怕不会像主办方想的那样平静。
山雨欲来。
而山巅的道观,已经做好了迎接风雨的准备。
她握紧相机,心中暗下决心:
这一次,她要记录下一切。
记录下真实的道,真实的人,真实的……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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