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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的风,吹了三天。这三天里,凉州城内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数百名全副武装的京营禁军,将都尉府围得水泄不通,黑色的盔甲,雪亮的刀锋,在日光下散发着冰冷的寒气。都尉府内,李莽手下的数千亲兵同样剑拔弩张,双方就像两只对峙的猛虎,谁也不敢先动。
凉州的百姓们,则躲在家里,连门都不敢出。那只血淋淋的断手带来的恐惧,和京城钦差与本地都尉的武装对峙带来的恐慌,交织在一起,让这座城市变成了一座死城。
所有人都觉得,一场血流成河的火并,已经无可避免。
然而,转机,在第三天清晨,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降临了。
一队快马,从城东疾驰而来,马背上的骑士,高举着兵部的令旗和一面绣着“张”字的大旗。为首的,正是甘州都尉张承。
“兵部令!凉州都尉李莽,玩忽职守,治下不严,致使凶案发生,民心惶恐,即刻起,解除其一切职务,收缴兵符!凉州防务,由甘州都尉张承暂代接管!凡凉州将士,即刻返回各自营地,听候张将军调遣,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传令官洪亮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凉州城。
都尉府内,原本还气焰嚣张的李莽亲兵们,在听到这道命令后,瞬间乱了阵脚。
李莽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但皇帝和兵部,才是决定他们命运的天。更何况,来接管的,是手握兵权、名正言顺的另一位边关都尉。跟着李莽反了,那就是死路一条。
军心,在这一刻,彻底散了。
李莽站在府墙之上,看着外面那面“张”字大旗,和他身后那些开始动摇的亲兵,他知道,自己已经败了。
他不是败给了裴文,不是败给了那三百禁军,而是败给了远在千里之外,那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年轻皇帝。他没想到,皇帝的刀,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准,这么狠。不发则已,一发,就直接斩断了他所有的根基。
就在他失神之际,裴文亲率的禁军,已经控制了都尉府的大门。
而裴文,也收到了来自皇帝的第二份密诏。
“朕只要李莽项上人-头!”
那充满了杀意的字迹,让他再无任何顾忌。
当晚,都尉府火光冲天。官方给出的说法是,逆贼李莽,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杀。
而实际上,他的人头,已经被裴文的心腹割下,用石灰腌制后,装入木盒,准备送往京城。
随着李莽的死,和张承的强势入驻,笼罩在凉州上空的阴云,终于开始散去。
查勘小组的行动,再无任何阻碍。
他们从李莽的密室中,搜出了他与工部侍郎孙志来往的密信,以及一本更详细的,记录着如何将贪墨银两洗白的黑账。
在“张氏铁行”里,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工匠,在得知李莽已死之后,终于放下了恐惧,争先恐后地指证李莽小舅子的罪行。
在孙志的庄园里,查勘小组不仅找到了那座由南洋硬木搭建的观景楼,更从一个花匠的口中,得知了孙志为了修建这座楼,强占民田,逼死人命的恶行。
那本由库房管事冒死送出的账册,就像推倒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引发了一场势不可挡的雪崩。
半个月后,当联合查勘小组押解着孙志及其党羽,带着足足十几箱罪证返回京城时,整个大晏朝堂,都为之震动。
一场由皇帝亲自督办,三法司会审的公开审判,在京城展开。
从粮道偷工减料,到克扣军饷,再到倒卖军械、草菅人命……孙志和李莽集团的罪行,被一件件公之于众。那些从凉州被接过来的,作为人证的士兵、民夫、工匠,在公堂之上,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他们的遭遇。
这不再是一场简单的贪腐案审判,而是一场对过去十年,大晏朝地方吏治积弊的公开清算。
最终,孙志被判斩立决,其党羽数十人,或斩首,或流放,无一幸免。
消息传出,天下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景昭帝的威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所有人都称颂他英明神武,不畏豪强,为民做主。
而在这场辉煌胜利的背后,冷宫学堂里,林知意却给她的学生们,上了新的一课。
她的面前,摆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这场审判的“胜利果实”——厚厚的卷宗,上面记录着孙志集团被追缴回来的,高达数百万两的赃款赃物清单。
另一样,则是她托陈尽,从凉州带回来的一捧黄土。她说,这是埋葬王二麻子的那个乱葬岗的土。
“我们赢了。”林知意指着那份清单,平静地说道,“我们打倒了贪官,追回了国库的损失。从结果来看,这是一场完美的胜利。”
学生们的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悦。
然而,林知意却拿起了那捧黄土。
“但是,我们真的赢了吗?”她的声音,让屋里的喜悦气氛,瞬间冷却。
“王二麻子死了,他再也看不到这场胜利。那些被克扣了军饷的士兵,他们残破的身体,还能恢复如初吗?那些因为使用了劣质药材而死去的病人,还能复活吗?”
“我们用一个人的死,换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胜利。但这场胜利,结出的果实,是什么?”
她将那捧黄土,轻轻洒在记录着百万赃款的卷宗上。
“是这些冰冷的银子吗?不。”
“我们这次的胜利,看似完美,实则……留下了一个带血的种子。”
她走到黑板前,写下了几个字。
“以暴制暴。”
“我们之所以能赢,不是因为我们的制度设计得有多好,不是因为我们的‘证据链’有多完美。而是因为,我们的后台,那个‘东家’,比我们的对手,更强大,更残暴。他用一个更强的‘暴力’,压制了一个地方的‘暴力’。”
“这有效吗?非常有效。但这是‘人治’的逻辑,不是‘法治’的逻辑。今天,有王二麻子,‘东家’愿意为他出头。那明天呢?如果再出现一个李二麻子,而‘东家’恰好在生病,或者他厌倦了,不想管了呢?”
“更可怕的是,”林知意看着角落里,脸色已经变得煞白的“阿辞”,一字一顿地说道,“这种‘以暴制暴’的胜利,会在所有人的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它会让人们相信,解决问题的最终方式,不是靠律法,不是靠制度,而是看谁的拳头更硬。”
“这颗种子,一旦生根发芽,今天可以用来对付贪官,明天,就可以用来对付任何反对自己的人。到那时,我们亲手缔造的,将不是一个清明的盛世,而是一个人人自危,只信奉强权的,更可怕的深渊。”
她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这场伟大胜利背后,那最危险,最深邃的内核。
晏辞坐在角落里,只觉得浑身冰冷。
他引以为傲的胜利,他自以为完美的布局,在她眼中,竟然只是……一次更高级的“以暴制暴”。
他种下的,不是威望,而是一颗“暴力的种子”。
巨大的荒谬感和挫败感,几乎将他吞噬。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和那个女人之间,隔着的,或许不是学识,而是一整个文明的差距。
他,该如何去填平这道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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