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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林知意那番关于“制度”与“结构”的惊世之论,晏辞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御书房。王德小心翼翼地为他换上龙袍,却发现这位素来冷峻如冰的帝王,今日竟有些失神。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一切,落在了某个遥远而深邃的地方。
“陛下,西北急报。”王德低声提醒。
晏辞回过神,接过密折,打开。
密折的内容,仿佛是为林知意昨夜的课堂量身定做的一般。
西北大营负责修建的军用粮道,因偷工减料,前几日被一场暴雨冲垮,数万石粮草毁于一旦。负责此事的工部侍郎与当地将领互相推诿,都称是对方的责任。西北边防军的粮草,瞬间告急。
若是放在以前,晏辞的反应会非常简单:将工部侍郎和涉事将领全部下狱,严刑拷打,追查主谋,然后下令户部紧急调粮,不惜一切代价补上缺口。
简单,粗暴,有效。
但今日,他看着那份奏折,眼前浮现的,却是林知意在黑板上画的那艘千疮百孔的船。
杀了侍郎和将领,就能保证下一条粮道不出问题吗?紧急调拨的粮食,在层层转运中,又有多少能真正送到前线士兵的手中?
这不就是“堵洞”吗?一个更大,更致命的洞。
他烦躁地将奏折扔在桌上。满朝文武,几十年的圣贤书,到头来,除了杀人、推诿、和稀泥,竟拿不出任何像样的办法。
而那个女人……她口中那些“公开透明”、“制衡”、“流程”……听起来荒谬,却又似乎直指核心。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不可抑制地滋生。
他想试试。
他想用她的方法,来修理这艘破船上这个巨大的窟窿。
“传朕旨意。”他深吸一口气,沉声下令。
当值太监连忙执笔待命。
“其一,将工部侍行郎孙志,西北都尉李莽,暂时革职,留于原处待查,不准下狱,不准用刑。”
此令一出,王德就愣住了。不杀?不审?这可不是陛下的风格。
“其二,命御史台、大理寺、户部,三司各派一人,即刻赶赴西北,成立‘联合查勘小组’。御史台负责审查账目往来,大理寺负责勘验工程质量,户部负责核算物料成本。三方独立调查,分别上奏,不得互通声气。”
王德的眼睛瞪大了。三司联合办案,还独立上奏?这是从未有过的规矩。
“其三,”晏辞的声音愈发坚定,“将此次粮道修建的全部预算、图纸、物料采买清单,就地张榜公布!允许所有参与修建的工匠、民夫、士兵,匿名向联合查勘小组举报任何与清单不符之处。凡举报属实,能挽回重大损失者,赏银百两,并可由其家人代领!”
“轰”的一声,执笔太监的笔都吓掉了。
张榜公布预算?鼓励底层小民举报官员?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这是要将朝廷的脸面,放在地上任人踩踏啊!
“陛下,三思啊!”王德终于忍不住,跪了下来,“此举,恐动摇国本,令官心不稳啊!”
“国本?”晏辞冷笑一声,眼中闪过林知意那清亮而笃定的眼神,“被蛀虫啃空的木头,算什么国本?朕意已决,照办!”
这道史无前例的旨意,如同一颗巨石,在平静的朝局中砸出了滔天巨浪。
而颁布了这道旨意的晏辞,却在当晚,再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
他发现,这个“制度”的框架虽然搭起来了,但里面的细节,却有无数的漏洞。
比如,如何保证三司派去的人不被收买?如何保护那些匿名举报者的安全?赏银百两,是太多还是太少?如何防止有人恶意诬告?
每一个问题,都让他头痛欲裂。他发现自己虽然贵为天子,但在“制度设计”这个全新的领域里,他就像一个刚刚入门的学徒。
而他唯一能请教的“先生”,就在那座偏僻的冷宫里。
夜色深沉,他再次换上那身粗布衣衫,踏入了那间破屋。
林知意正在给陈尽和萨兰补课。今日讲的是基础的数学,从九九乘法表到鸡兔同笼,这些对现代小学生来说最基础的知识,却让两个古代的“高材生”听得如痴如醉。
看到“阿辞”来了,林知意并没有停下课程。
“来得正好,一起听。”她指了指旁边的空位。
晏辞沉默地坐下,心却完全不在那些数字游戏上。他满脑子都是西北的粮道和那道惊世骇俗的圣旨。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陈尽和萨兰识趣地告退。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先生。”晏辞站起身,用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谦卑的语气开口,“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
“说。”林知意正在收拾粉笔,头也没抬。
“我……我听闻了一个故事。”晏辞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说有一个大商号,外派的掌柜贪墨了银钱,将一件重要的货物给弄坏了。东家很生气,想建立一套新的规矩来管束外派的掌柜们。他想让账房、护卫、伙计三方互相监督,还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货物的成本价,鼓励大家举报。可他又担心,这三方会串通一气,也担心没人敢真的举报……”
他将西北粮道一事,笨拙地套进了林知意那个“商号掌柜论”的模型里。
林知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哦?这个东家,想法不错嘛,有点‘系统思维’的雏形了。”她随口夸了一句,却让晏辞的心猛地一跳。
她走到黑板前,仿佛一个经验丰富的企业顾问,在给一个菜鸟CEO做咨询。
“你说的这些问题,很实际。这在管理学上,叫做‘制度的执行成本与风险控制’。”
“第一,监督者如何被监督?很简单,引入‘交叉审计’和‘任期轮换’。从京城派去的三个监督员,每年从不同部门随机抽调,任期一年,查完即刻返回,绝不让他们在地方上形成利益关系网。”
“第二,如何保护举报人?要设立一个‘绝密渠道’。比如,让举报人将信件投入一个只有东家本人或者他最核心的亲信才能打开的信箱。同时,严惩任何打击报复举报人的行为,一经发现,罪加一等!”
“第三,如何激励?除了给钱,还要给‘名’和‘利’。比如,那个挽回重大损失的举报人,他的儿子是不是可以获得一个进入商号核心部门学习的机会?他的家族是不是可以获得跟商号做生意的优先权?”
“至于诬告,也好办。所有举报都必须有凭有据,不能空口白牙。查勘小组的职责,不是听信一面之词,而是根据线索去寻找证据。无证据的举报,不予采纳即可。”
她三言两语,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将晏辞纠结了一整天的难题,轻描淡写地一一化解。
晏辞彻底听呆了。
交叉审计、任期轮-换、绝密渠道、非金钱激励……
这些他闻所未闻的词汇,每一个都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他治国理政中一道道生锈的门锁。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听一个废后讲故事,而是在聆听一位经世济民的大贤,为他描绘一幅清明吏治的宏伟蓝图。
原来……国家,还可以这样治理。
他几乎是贪婪地,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刻进脑海。直到她讲完,他才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多……多谢先生解惑。”他声音干涩地道谢,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必须立刻回去!他要将这些宝贵的建议,立刻补充到他的旨意里去!
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林知意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他的名字“阿辞”旁边,画下了一颗小小的五角星。
嗯,这个学生,虽然思想偏激,但胜在勤学好问,孺子可教也。
而她不知道,她今夜这场即兴的“案例分析”,即将掀起一场席卷整个大晏朝堂的政治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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