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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的光线,比昨日清明些许,透过玻璃,在沈静渊摊开的《宪法学》扉页上投下一道淡金色的斜杠。她已端坐书桌前一个小时。面前的笔记本上,是凌晨四点醒来后再也无法入睡时,随手梳理的关于“国家监察权与司法权关系”的思维导图。线条清晰,逻辑缜密,与她此刻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棉布睡裙形成微妙反差。
厨房里,砂锅依旧咕嘟着小米粥。但今天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炖盅,里面是冰糖燕窝。那是母亲上周让司机送来的,附带一张便签:「囡囡,别只顾着熬,也顾顾自己。」她很少动这些,觉得奢侈,但今天鬼使神差地炖上了。或许是因为昨夜那曲巴赫之后,某种被压抑太久的东西,正在极其缓慢地苏醒。
周屿被闹钟吵醒,带着比昨日更重的起床气走进餐厅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沈静渊坐在晨光里看书,侧影沉静得像一幅油画;而炖盅里温润剔透的燕窝,散发出与他认知中“节俭备考”画面格格不入的、近乎昂贵的清甜气息。
“今天什么日子?”他坐下,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还有更多是理所当然。
“没什么日子。”沈静渊合上书,走过来将粥和几样清爽小菜摆好,燕窝盅放在自己那边,“吃吧。”
周屿看了那盅燕窝一眼,没说什么,低头喝粥。片刻后,还是没忍住:“你妈又给你送东西了?”
“嗯。”
“其实……”周屿斟酌了一下词句,“你爸妈条件那么好,当初你要是听他们的,出国读个LL.M.(法学硕士)回来,进个红圈所或者投行,现在收入估计是我的好几倍。何必这么苦哈哈地自己考?”
他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挑开了沈静渊一直试图用平静覆盖的过往。
沈静渊的父亲沈牧之,是国内顶尖法学院的名教授,博士生导师,参与过不少重要立法的专家论证。母亲林韵,则是省博物馆的首席文物修复师,家族往上数三代,都是书香门第。她是独生女,从小在法学院家属院长大,耳濡目染的不是童话,而是父亲书房里永无止境的学术辩论,以及那些来来往往、意气风发的青年学者和法官检察官们。
她的人生轨迹,在二十二岁之前,几乎是一条被精心规划、毫无悬念的坦途。
高考,她是市文科状元,分数足以叩开国内任何一所大学任何专业的大门。父亲希望她继承衣钵,母亲则更开放些,觉得学艺术史或哲学也不错。她自己选了父亲所在的法学院,并非完全出于顺从,而是她早已在父亲那些浩如烟海的书卷和充满思辨的谈话中,找到了真正的兴趣——那种用理性框架梳理混沌世界,并试图在其中确立公平尺度的智力挑战,让她着迷。
本科四年,她是毫无争议的佼佼者。专业课接近满绩,模拟法庭比赛的最佳辩手,学术论文发表在核心期刊上。大四时,她同时收到了本校保研资格和国外两所顶尖法学院的offer。父亲倾向于让她出国,开阔眼界,汲取不同法系的养分。
“你的天赋和基础,不应该只局限于一国一域的法律实践。”沈牧之在书房里对她说,语气是讨论学术问题般的平静,“真正的法律人,需要有更广阔的视野。出去看看,再回来,你的理解和根基会完全不同。”
林韵则有些舍不得,但同样支持:“你爸爸说得对。钱的事情不用担心,家里供得起。只是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那时的沈静渊,面前的道路光芒万丈。她甚至已经开始浏览国外公寓的信息,规划着未来的学业。
然后,她遇到了周屿。
是在一次跨校的创业沙龙上。周屿作为已拿到融资的学长代表发言,谈吐自信,描绘的互联网未来图景听起来激动人心。他主动过来和她交谈,夸她“气质很特别,不像一般学法律的女孩子那么咄咄逼人”。他追她的方式直接而热烈,符合他对“效率”的追求。他会因为她随口提了一句某家甜品店,就跨越大半个城市买来送到她宿舍楼下;会在她期末复习时,贴心地订好营养外卖。
和法学院里那些或锋芒毕露、或严谨到刻板的男生相比,周屿显得那么不同,充满了鲜活的社会气息和“实干”精神。他对她所学的东西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尊重,虽然那尊重后来看来或许浅薄。更重要的是,他给了她一种错觉——一种脱离父母的光环和期望,仅仅作为“沈静渊”这个人被喜爱和需要的错觉。
当她和父母提起周屿,并隐隐透露出可能因为感情而暂缓出国计划时,书房里的气氛第一次降到了冰点。
“胡闹。”沈牧之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这个动作表示他正在压制极大的不满,“静渊,你的理智呢?为一个认识不到半年、未来发展轨迹完全不确定的人,打乱自己规划好的人生路径?这是最不经济、也最不负责的行为。”
林韵更担忧的是人:“囡囡,妈妈不是说他不好。只是……你们的世界观、成长背景、未来的方向,差异太大了。激情褪去之后,靠什么维系?你要想清楚。”
那时的沈静渊,被爱情和一种想要“自主选择”的叛逆感冲昏了头脑。她觉得父母过于理性,甚至冷酷,用“效益”和“风险”来衡量感情。她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反抗:“我不是你们规划好的项目!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周屿他很努力,也很有能力,我们会一起创造未来的。”
争吵,冷战,妥协。最终,沈牧之只扔下一句话:“路是你自己选的。但你要记住,任何选择都有代价。你放弃的不是一次出国机会,而是某种可能性,以及为此投入的沉没成本。希望将来你不会后悔。”
她没有出国。选择保研本校,理由是想“更扎实地打好国内法基础”。周屿毕业后创业,经历几次起伏,最终进了现在的公司,稳步上升。她研究生毕业时,周屿的工作刚稳定,提出想结婚,也希望她早点工作,一起为小家奋斗。
父亲沈牧之再次提出,可以推荐她去熟悉的顶尖律所,或者报考法院、检察院。以她的学历和能力,起点不会低。
但周屿觉得,律所太累,竞争激烈,应酬多;公检法固然体面,但初期收入也有限,而且“你一个女孩子,在那种系统里混,没背景也挺难的”。他暗示,希望她能找个“稳定、清闲、有时间照顾家庭”的工作,同时提出了另一个建议:“要不你考公务员吧?我打听过了,有些岗位专业对口,工作规律,社会地位也不错,正好也符合你爸对你的期望。”
“考公”这个折中的选项,就这样摆在了面前。它似乎能平衡各方的要求:父母希望的“体制内稳定工作”,周屿希望的“规律清闲”,以及她自己……她自己当时想的是,只要能从事和法律相关的工作,在哪里起步似乎都可以接受,更何况,她不想再让周屿为难,也不想再和父母起冲突。
她答应了。以为凭借自己的学习能力,这只是一场短暂的过渡。
没想到,这场“过渡”持续了两年。第一年,她高分进入面试,却因缺乏实际工作经验,在面试环节被更有社会经验的对手翻盘。第二年,她报考了竞争更激烈的核心岗位,笔试再次第一,面试却遇到了难以言说的微妙情况,再次折戟。
连续的失败,消耗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信心,以及周围人的耐心。周屿从最初的安慰支持,渐渐变成“怎么又没成?”的质疑,再到如今“要不就算了”的劝退。父母的电话里,担忧越来越多,却不再轻易给出建议,怕给她压力,也怕激起她的逆反。
而她,则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放弃了父母提供的所有捷径,背负着“不听老人言”的潜在指责,在日复一日的家务和枯燥备考中,试图抓住那根越来越滑手的、名为“自我证明”的绳索。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沈静渊垂下眼帘,用瓷勺轻轻搅动炖盅里晶莹的燕窝,声音平静无波,“路是我自己选的。”
周屿似乎意识到话题敏感,讪讪地住了口,转而说:“今天下班我可能也晚回,约了人打球。”
“好。”
周屿走后,沈静渊慢慢吃完那份燕窝。清甜细腻的口感滑入食道,却勾不起半分愉悦。这味道像一个来自过去的、带着淡淡讽刺的提醒。
她收拾好餐桌,没有立刻学习。而是从书柜最底层,抽出一个蒙着细灰的厚重文件夹。打开,里面是她本科和研究生时期的论文、获奖证书、模拟法庭的辩词手稿。纸张已经有些泛黄,但上面的字迹清晰有力,逻辑锋芒即便隔着岁月,也能刺痛眼睛。
她翻到一篇研究生时期写的关于“司法裁量权与法律确定性平衡”的论文。导师的评语是:「见解独到,逻辑极为严密,对实践困境有深刻洞察,已远超一般硕士生水平。建议修改后争取发表。」
当时,导师甚至鼓励她继续攻读博士学位。
指尖拂过那些熟悉的字句,胸腔里某个地方,传来沉闷的、几乎被遗忘的悸动。那是一种智力高度运转后,触及问题核心时产生的纯粹快感,是发现自己能够理解、分析甚至挑战复杂规则的兴奋。
她有多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快感了?
这两年,她的世界被切割成碎片:行测的数学运算、申论的模板句式、无数需要死记硬背的时政要点……还有永远洗不完的衣服、做不完的饭、拖不完的地,以及周屿和他家人那些或明或暗的“关心”。她的思维从翱翔于法理星空的鹰,变成了在泥泞小径忙碌的工蚁。
天赋?高悬于过往的勋章,在现实的尘埃里,一文不值。
她用力合上文件夹,灰尘在光线中飞扬。有些东西,不能多看。看多了,会不甘,会生出无用的妄念。
将文件夹塞回最底层,她坐回书桌前。今天上午的计划是资料分析专项训练。打开题库,面对密密麻麻的统计图表,她深吸一口气,强制自己将全部注意力投入进去。
然而,那些数字和图形背后,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分析数据采集可能存在的偏差,图表呈现方式是否隐含误导,得出的结论是否考虑了其他干扰变量……这是她受过的学术训练留下的本能,却对快速解题毫无帮助,甚至拖慢了速度。
一套题做下来,超时八分钟。正确率尚可,但效率不高。
她看着卷面,忽然觉得无比荒谬。她在这里用最宝贵的脑力,练习如何更快地做小学数学题和阅读理解,而曾经,她钻研的是汉德公式、是罗尔斯的正义论、是跨国并购中的反垄断规制。
手机震动,是母亲林韵发来的微信:「燕窝吃了吗?别省着。最近天气干,多吃点润润。你爸爸下周末有个学术论坛在你们市,他说如果你有空,一起吃个饭,就我们仨,简单点。」
字里行间,是小心翼翼的关切,生怕给她任何压力。
沈静渊盯着屏幕,鼻子蓦地一酸。她几乎能想象父亲说“一起吃个饭”时,那副故作随意实则暗含期待的样子。他们从未真正指责过她的“错误选择”,只是沉默地担忧,在她需要时提供不动声色的支持。
她打下一个「好」字,发送。
几乎同时,周屿的微信也跳了出来:「差点忘了,我妈说周末想一起吃饭,商量一下……嗯,商量点事。你看周六晚上行吗?」
商量什么事?沈静渊的心微微下沉。多半还是那些老生常谈,或者,更糟。
她没有立刻回复。目光落在窗外明晃晃的日光上,又移回面前密密麻麻的习题。
两股力量,来自过去和现在,来自期盼与琐碎,在她内心无声地撕扯。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不是法律条文,也不是图表数据,而是很久以前,父亲书房里那面顶天立地的书墙,和母亲工作台上那些亟待修复的、破碎却美丽的瓷器。
一种清晰的认知,如同破开迷雾的钟声,在她心底轰然鸣响——
她脚下的基石,从来不是这间公寓光洁的地板,也不是周屿那份“稳定”的收入,甚至不是那张她苦苦追寻的录取通知书。
她的基石,是家族血脉里流淌的、对知识与技艺的敬畏与传承;是父亲赋予她的、用理性洞察世界的锋利目光;是母亲浸润给她的、于细微处修复美好的沉静心力。
以及,她自己那颗曾被灰尘覆盖,却从未真正熄灭的、渴望用所学所知去理解并影响这个复杂世界的火种。
她睁开眼,眼底那点微弱的火星,似乎被这认知吹拂,燃烧得明亮了些许。
她拿起笔,没有再看手机上周屿那条等待回复的消息。而是摊开全新的草稿纸,在顶端写下两个字:
「破局」。
笔尖停顿,然后力透纸背地写下了第一步计划。不再是单纯的每日学习时间表,而是包含了更具体的目标拆解、方法优化,甚至包括如何重新系统性地回顾自己的法学专业优势,并将其转化为应试和面试中的独特竞争力。
字迹锋利,逻辑清晰。那个曾经在法学殿堂里游刃有余的沈静渊,似乎正在从层层包裹的琐碎与失落中,艰难地、一寸寸地挣脱出来。
窗外的阳光,不知不觉已挪移到书桌中央,照亮了那两个字,也照亮了她沉静而骤然变得无比坚定的侧脸。
基石仍在,深渊在前。但这一次,她选择自己绘制路线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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