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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从未觉得药铺的门槛如此之高。他踉跄一步跨出店门,手中紧攥的钱袋轻得可怜。三辈人传下的那方上好的端砚,就换了这么点散碎银子。秋风卷着落叶打在他脸上,像一记记无声的耳光。他想起弟弟张辰最爱摩挲那方砚台,说其温润如君子,如今这“君子”被他贱卖了,换来的银子却是为了买纸钱——给那个刚刚被一口薄棺收敛起来的弟弟送行。
两个时辰前,张辰还在这书房里,指着书上的一句“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与他笑谈。转眼间,人就说没就没了。郎中来时只摇头,说是急症,心脉骤断,救不回来了。
张明浑浑噩噩地走着,直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他。
“这位居士,请留步。”
张明抬头,见是个须发皆白、衣衫褴褛的老道,蹲在街角,面前摆着个破旧的卦摊。若在平日,张明定会绕道而行,今日却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老道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缓缓道:“眉聚凶煞,身带阴风。家中新丧,且是至亲,可对?”
张明心中一颤,点了点头。
“逝者魂不安,卡在阴阳两界,进退不得。”老道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锤,敲在张明心上,“若无人打点,恐要成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打点?如何打点?”张明急忙追问,也顾不得对方是否是江湖骗子了。
“阴司路,买路钱。”老道言简意赅,“多备纸钱元宝,焚烧时,需心诚,需反复呼唤其名,告知此物赠他使用。地府公差索要得急,动作要快,迟了,就来不及了。”
张明不再犹豫,将钱袋里大半的银子倒在老道面前。老道却只拈起一小块,晃晃悠悠地起身,指了指街尾那家最大的香烛铺:“去那家,他家的纸钱,‘下面’认。”
说罢,他便蹒跚着转入小巷,消失不见。
香烛铺的老板见张明一次买下如此多的“金元宝”和“往生币”,不免多看了他几眼。张明也懒得解释,抱起那堆沉甸甸的、散发着锡箔和纸张味道的祭品,匆匆赶回张辰生前独居的小院。
灵堂已经草草设起,白烛摇曳,映着棺木冰冷的轮廓。张明挥退了帮忙的邻里,独自一人蹲在院中的火盆前。
他抽出第一沓纸钱,引燃,投入盆中。火舌舔舐着脆薄的纸张,瞬间卷起一团明亮,又化为暗红的灰烬。
“阿辰,收钱了……”他低声唤着,声音干涩,“哥给你送钱来了,在下面,别苦着自己……”
他想起老道说的“需心诚”,便闭上眼,努力在脑海中勾勒弟弟的样貌——那总是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清瘦脸庞,那谈及圣贤书时发亮的眼睛。他又想起那方端砚,心头一阵绞痛。
“阿辰,收钱!哥没用,只能给你烧这些了……你收好,打点差役,莫要受苦……”
他一沓接一沓地将纸钱投入火中。火光映红了他疲惫而悲戚的脸,汗水混着可能的泪水滑落,滴在灼热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滋”声。他变卖心爱之物换来的“花币”,此刻正以一种决绝的速度化为青烟与灰烬。每投下一沓,他呼唤弟弟名字的声音便更急切一分。
黄泉路上,黑白无常脸上的贪婪刚刚浮现,异变陡生。
就在张辰因胸口那莫名的暖流而低头时,无数闪烁着金光的纸片竟真的从他半虚半实的魂魄深处涌出!它们起初如流萤,随即汇聚,在他惊愕的眼前,化作一枚枚边缘闪着焰光的金色铜钱虚影,叮当作响,悬浮在他周身。
“嗬!”黑无常眼睛一亮,伸手便要去抓。
白无常却比他更快,一把拦住,警惕地四下张望,压低声音:“急什么!看看成色、看看数目!”
张辰茫然地看着这些围绕自己旋转的金色光币,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枚光币轻飘飘地落入他掌心,竟传来一种奇特的温热感,仿佛刚刚被谁人的手紧紧攥过。与此同时,一个极其遥远、却又异常熟悉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迷雾,隐约传入他耳中:
“阿辰……收钱……打点差役……”
是哥哥!是张明的声音!
张辰猛地抬头望向那无边无际的、象征着阳间的黑暗上空。他明白了,这些金色的虚影货币,是阳间的哥哥正在为他焚烧纸钱!每一个光币,都带着兄长那份焦灼、悲痛与不惜一切的牺牲。
“啧啧,数目不少,成色也足。”黑无常清点着光币,脸上笑开了花,与方才的冷酷判若两人,“没想到你小子在阳间还有个这么舍得为你花钱的兄长。”
白无常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他收起了那条令人胆寒的锁链,甚至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高帽,语气变得公事公办起来:“既然‘手续’齐备了,那便上路吧。记住,跟紧了,阎王殿前,规矩多。”
张辰看着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的鬼差,又看向掌心那枚渐渐融入他魂魄、带来一丝微弱暖意的光币,心中百感交集。他未曾踏足阴曹,却先领略了它的现实。而兄长的恩情,他已不知该如何偿还,或许,也再无机会偿还。
他默默跟上鬼差的脚步,跨过那道象征着阴阳永隔的牌坊。身后,那些无钱打点的孤魂哀嚎声渐渐远去,身前,是深不可测的幽冥地府。而他指间,似乎还残留着那一丝来自阳间的、用牺牲换来的温暖。几片未完全融入魂魄的金色纸钱边缘,在他迈步时飘落,竟化作点点流萤,在这死寂的黄泉路上,闪烁了片刻才黯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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