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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跛足妇与慈济堂

    城南,慈济堂。

    这里并非寻常善堂,而是一处由几家大商户联合捐资设立的、收容孤寡残疾、施药救疾的所在。门面不大,青砖灰瓦,透着几分朴素的庄重。清晨的阳光斜斜照在门楣上“慈济为本”的匾额上,却驱不散苏轼心头沉甸甸的阴霾。

    他和苏辙扮作前来捐资的香客,青衣小帽,混在几个早起的信众中。苏辙肩挎着一个不起眼的布褡裢,里面装着必要的散碎银两和防身短刃。苏轼的伤处经过一夜休养和药力缓解,疼痛稍减,但动作间仍感滞涩。他面色沉静,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慈济堂进进出出的人群——多是些衣衫褴褛的老人、面带病容的妇孺、或是身体有残疾的乞儿。

    慈济堂内部比外面看着宽敞些,分为前院诊堂和后院寮房。前院弥漫着草药的气味,几个坐堂大夫正为病人诊脉,义工穿梭其间,或抓药,或搀扶。后院则是收容孤寡的住处,相对安静。

    苏轼拦住一个正在晾晒药材的老义工,拱手问道:“老人家,叨扰了。请问贵堂可有一位姓刘,或者人称‘阿萍’的妇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腿脚似乎有些不便利。”

    老义工停下手中的活计,打量了他们一眼,见二人衣着虽朴素但整洁,态度也客气,便指了指后院西侧一间偏僻的厢房:“跛脚的阿萍婆子?有,就住在最西头那间。她性子孤拐,不大爱理人,你们找她作甚?”

    “受一位故人所托,给她捎些东西。”苏轼含糊道,递过去一小串铜钱,“一点心意,给堂里添些灯油。”

    老义工接过钱,脸色和缓了些:“阿萍婆子来这儿有两年了,说是丈夫死了,无儿无女,也没个亲戚依靠,怪可怜的。腿是早些年做工摔坏的,落了残疾。平日里就帮着缝补些衣物,换口饭吃。你们自去寻她吧,不过莫要久留,她身子骨弱,经不起吵闹。”

    谢过老义工,苏轼和苏辙对视一眼,向后院西厢房走去。那间屋子比别的更加低矮破旧,窗纸泛黄,门扉虚掩,透着一股子孤寂清冷。

    苏轼轻轻叩了叩门,里面传来一个苍老而警觉的声音:“谁?”

    “可是阿萍嬷嬷?受人之托,前来拜访。”苏轼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

    里面沉默了片刻,才道:“门没闩,进来吧。”

    推门进去,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凳,墙角堆着些针线布料。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坐在床边,正就着窗外的光缝补一件旧衣。她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底层人特有的、对陌生来客的戒备和疏离。她的左腿蜷缩着,姿势不自然,显然就是老义工所说的跛足。

    “你们是……”阿萍打量着二人,手中的针线停了下来。

    “嬷嬷莫惊。”苏轼上前一步,没有直接说明来意,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小包点心,放在桌上,“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阿萍看了一眼点心,又看看苏轼,眼神中的戒备并未减少:“我一个老婆子,无亲无故,谁会托你们来看我?你们到底是谁?”

    苏轼知道寻常话术难以取信于她,心念电转,决定冒一次险。他压低声音,缓缓道:“嬷嬷,我们受司马光司马公生前所托,前来寻你。”

    “司马……司马相公?”阿萍浑身一颤,手中的针“啪”地掉在地上,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死死盯着苏轼,嘴唇哆嗦着,“你、你说什么?司马相公……他、他不是已经……”

    “司马公故去了。”苏轼声音沉痛,“但他生前,曾留下一件东西,并提及嬷嬷你,说若有人持那信物来寻你,或可知晓一些旧事。”

    阿萍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惨白,她猛地摇头,双手紧紧攥住衣角:“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个老婆子,怎么会认识司马相公那样的贵人!你们找错人了!出去!快出去!”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尖锐起来。

    “嬷嬷,”苏轼不动声色,从袖中取出临摹的玉佩图样——他当然不敢将真的玉佩带来,“司马公留下的,是这样一枚玉佩。他说,此物原属河督赵大人,后流落你丈夫刘某之手。嬷嬷,你可认得?”

    图纸上的螭龙纹玉佩栩栩如生。阿萍只看了一眼,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目光,整个人筛糠般抖起来,呼吸急促,眼神充满了极度的恐惧:“不……不认得!我丈夫……我丈夫早死了!跟什么玉佩、什么河督没有关系!你们走!走啊!”她几乎是嘶喊出来,伸手去推搡苏轼,想要把他们赶出去。

    苏辙连忙上前扶住几乎要瘫倒的阿萍,同时警惕地看向门外,幸好这屋子偏僻,无人注意这边的动静。

    “嬷嬷,冷静些!”苏轼按住她枯瘦颤抖的手臂,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不是来害你的!司马公因追查此事可能已遭不测!如今有人想将此事彻底掩盖,甚至不惜杀人放火,栽赃陷害!你若知情不说,下一个遭殃的,恐怕就是你,还有你关心的人!”

    “关心的人”四个字,像针一样刺中了阿萍。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恐惧更甚,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你们……你们把岩儿怎么了?!你们把岩儿还给我!”

    岩儿!王岩!

    苏轼和苏辙心中俱是一震!果然!阿萍认识王岩!而且关系匪浅!

    “王岩是你什么人?”苏轼紧盯着她的眼睛。

    阿萍瘫坐在床上,老泪纵横,防线彻底崩溃:“岩儿……岩儿是我那苦命的侄儿啊!他爹娘去得早,我那杀千刀的丈夫……不是人!把他卖给了人牙子!我、我对不起他爹娘,对不起岩儿啊!”她哭得撕心裂肺,压抑了两年的痛苦和愧疚在这一刻决堤,“后来我辗转打听到,岩儿流落到了汴京,在、在那种地方做杂役……我偷偷去看过他,接济过他,可我没用,没本事把他赎出来……他、他右手小时候被他那畜生爹打的,落下了残疾……是我没护住他……”

    她断断续续的哭诉,印证了王朝云的部分说法,也揭开了王岩与阿萍的关系——并非“萍姨”,而是姑侄!

    “四天前,岩儿突然跑来找我,浑身是伤,吓得魂不附体。”阿萍抹着眼泪,声音颤抖,“他说……他说有人逼他去做一件可怕的事,去司马相公的旧宅找一样东西。他不肯,他们就打他,还威胁要杀了他姐姐……他姐姐在苏学士府上做事,他不能连累姐姐……他求我救他,可我一个跛脚老婆子,能有什么办法……我只能把他藏在我这里……”

    王岩果然是被胁迫去司马光旧邸!目标就是青砖下的东西!苏轼急问:“后来呢?王岩现在在哪里?”

    阿萍的哭声戛然而止,眼中露出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后来……后来就出事了!那天晚上,我出去给他找伤药,回来……回来他就不见了!屋里乱糟糟的,有打斗的痕迹……我、我找遍了附近,都没有……直到听说司马相公旧宅起了大火,烧死了人……我、我……”她捂住脸,泣不成声,“是我害了他!我不该留他!我该让他跑的!跑的远远的!”

    王岩在阿萍处失踪,随后司马光旧邸起火,发现焦尸……时间完全吻合!如果焦尸就是王岩,那么他是在被阿萍藏匿期间,被人掳走,带到了旧邸,然后遇害焚尸!

    “逼王岩去做事的是什么人?你可有线索?他有没有说,要找的是什么东西?”苏辙追问。

    阿萍茫然摇头:“岩儿吓坏了,语无伦次,只说是很厉害的人,他不敢说名字……东西,好像是一个盒子,说是埋在旧宅地下,很重要……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岩儿藏在我这里时,我帮他收拾衣物,在他贴身的小衫口袋里,发现了一小片布,靛蓝色的,料子挺好,但沾了脏东西,我问他,他吓得一把抢过去,说不能让人看见,会没命的!”

    靛蓝色布料!很可能就是苏轼那件蓝袍的碎片!王岩手里怎么会有蓝袍碎片?是凶手行凶时撕扯下的?还是他无意中得到的?这碎片又怎么会出现在司马光藏匿证据的木匣里?

    “那块布呢?”苏轼追问。

    “被岩儿拿回去了,后来他失踪,布也不见了。”阿萍哭道,“两位官人,你们是不是知道岩儿的下落?他……他还活着吗?求求你们,告诉我,告诉我啊!”

    看着老人绝望而期盼的眼神,苏轼心中恻然,却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他只能避重就轻:“嬷嬷,我们也在找王岩。但请你相信,我们与胁迫他、伤害他的人不是一伙。司马公留下线索,指引我们来找你,就是为了查明真相,揪出真凶,告慰亡灵。你若还知道什么,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都请告诉我们,这或许能救更多的人,也能为岩儿讨个公道。”

    阿萍止住哭泣,呆呆地看着苏轼,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过了许久,她才用袖子抹了把脸,哑声道:“岩儿……岩儿还说过一句话,我当时没听懂,现在想来……他说,‘那些人……好像跟宫里的大官有关系,说话都拿腔拿调的……还有一个老爷爷,很凶,看着他的眼神,像要杀人……’”

    宫里的大官!很凶的老爷爷!

    程颐?蔡京?还是……职位更高、隐藏更深的人?

    “还有吗?关于那个‘老爷爷’,岩儿还说了什么?样貌?特征?”苏辙急切地问。

    阿萍努力回想,摇头:“岩儿胆小,不敢多看,也说不太清……只记得,那个老爷爷好像……好像眉毛很浓,左边眉毛里,有一颗挺大的黑痣。”

    左边眉毛有黑痣的老者!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外貌特征!

    苏轼与苏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朝中位高权重、年纪较大、且左眉有痣的官员……范围一下子缩小了许多!

    “多谢嬷嬷相告。”苏轼起身,将身上所有的散碎银两都掏出来,放在桌上,“这些钱嬷嬷留着,暂且度日。此地恐已不安全,嬷嬷最好尽快离开,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躲。关于今日我们来访之事,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否则恐有杀身之祸。”

    阿萍看着那些银子,又看看苏轼,枯槁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最终化作一声长叹,点了点头。

    苏轼和苏辙不敢久留,匆匆离开慈济堂。走出那条僻静的巷子,回到稍微热闹些的街市,两人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头却更加沉重。

    “左眉有黑痣的老者……”苏辙压低声音,难掩惊骇,“朝中符合这个特征的,屈指可数。职位最高的……难道是……”

    他没有说出口,但苏轼知道他想说的是谁——文彦博?还是已经致仕但余威犹存的某位元老?甚至是……宫中内侍省那些有头有脸的大貂珰?无论哪一个,都是足以撼动朝野的巨擘!

    如果幕后黑手真是这个级别的人物,那司马光查到的河工贪墨案,牵扯之广、水之深,恐怕远超想象!自己如今被卷入,不啻于螳臂当车!

    “兄长,现在怎么办?”苏辙声音发干,“阿萍的话若属实,王岩恐怕凶多吉少。那焦尸……很可能就是他。我们找到了线索,却也惹上了天大的麻烦!”

    苏轼站定,望着街上熙攘的人流,阳光有些刺眼。他感到肩上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

    “子由,我们还有退路吗?”他缓缓道,“从司马公留下证据,从王岩被胁迫,从旧邸起火焦尸出现,从我被构陷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如今知道了眉目,更不可能退缩。退缩,只有死路一条;前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转过头,看着苏辙,眼神坚定:“阿萍必须尽快转移保护起来。你立刻去找秦三,让他安排,将阿萍秘密送到玉泉观,请清虚道长代为照看,绝不能让她落入对方手中。另外,立刻查!查朝中所有左眉有显著黑痣、年过五旬的官员,尤其是与工部、河督、钱粮有过来往的!不要怕范围大,一个个排查!还有,想办法弄到已故河督赵某的档案,看他贪墨案的详情,以及……他暴卒的真相!”

    “那薛平送来的账册呢?”苏辙问。

    “账册……”苏轼深吸一口气,“是烫手的山芋,也是护身的盾牌。立刻誊抄一份,将原件妥善藏好,誊抄件……我另有用处。”

    “兄长是想……”

    “对方布下天罗地网,想将我困死。那我就把这天捅个窟窿,看看最后掉下来的是谁!”苏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程颐、蔡京,还有那位‘左眉有痣’的大人物,他们不是都想把我拖下水吗?那我就把水搅得更浑,把所有人都拖进来!司马公留下的不只是证据,更是一把火。我要用这把火,烧出一条生路!”

    苏辙被兄长的气势感染,重重一点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办!”

    两人分头行动。苏辙去找秦三安排阿萍转移和后续调查,苏轼则匆匆返回苏府。他需要静下来,仔细梳理所有线索,并决定如何动用那本要命的账册。

    然而,刚回到书房不久,吴伯便脸色惨白地来报:“老爷,不好了!柴房……柴房走水了!”

    “什么?!”苏轼猛地站起,“小坡呢?!”

    “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发现时已……已来不及了……”吴伯声音发颤,“看守的两个人都被迷香放倒了,小坡他……他没跑出来……”

    苏轼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小坡死了?灭口!这是赤裸裸的灭口!对方知道小坡是关键人证,知道他可能被动摇或反水,干脆一了百了,杀人灭口!而且是在苏府之内,在重重看守之下!

    好狠辣!好嚣张!

    “救火!快救火!”苏轼嘶声道,向外冲去。

    但已经晚了。柴房本就是木质结构,堆满干柴,火势起得极快,等仆人们发现,提水来救时,已烧得只剩框架。火被扑灭后,废墟中只剩下一具蜷缩的、焦黑的尸体,面目全非,与小坡身形相仿。

    苏府上下,一片死寂。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对手已经不再满足于在外围布置陷阱,而是直接将手伸进了苏府内部,用最残忍的方式,掐断了又一条线索。

    苏轼站在冒着青烟的废墟前,秋风吹过,带着皮肉焦糊的恶臭。他看着那具小小的焦尸,想起小坡眉间那道旧疤,想起他初入府时的惊惶与后来的依恋,心中涌起巨大的悲愤和冰冷的杀意。

    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开始。对手在警告,在示威,也在清除障碍。

    小坡死了,下一个会是谁?王朝云?苏辙?还是他自己?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账册,阿萍,左眉黑痣的老者,还有那枚螭龙玉佩和可怕的断指……这些,将是他反击的武器。

    火,已经烧到了家门口。那么,就让这场火,烧得更猛烈些吧。

    他转身,走回书房,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拉得很长,很孤直,却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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