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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京城比往年热闹得更早,还不到腊月,大街小巷的百姓们就多了几件谈资。短短三天内,卓将军嫁女儿不成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据说他家千金在拜堂当天得了怪病,差点连命都没了。卓家请来的高僧说,小姐是被外面飘来的冤魂缠身,必须去庙里剃度修行一段时日才能化解灾厄,于是卓家夫妇老泪纵横地送女儿去了城外的崇福寺,给佛祖捐了两大箱金银,总算稳住了她的病情。
第二件趣事,是端阳侯家的小儿子惹了仇家,从赌坊归家时被人套进麻袋一顿好打,连床都下不来了。他一口咬定是广德侯干的,却因没有证人,报官后不了了之,他母亲去广德侯府和大长公主吵得惊天动地,互相指责对方儿子背地里耍阴招。
与此同时,二十五岁高龄的燕王殿下终于告别了光棍之身,将一位美若天仙、贤良淑德的王妃娘娘迎进了宅子。百姓们都说这是前世注定的缘分,不然那么多媒人踏破了燕王府的门槛,王爷都看不上眼,怎么就偏偏看中了这个穷乡僻壤的叛党之女呢?
据说两人是在北疆相识的,王爷把她当成宝贝一样疼爱,非但不计较她父亲和兄长的罪过,还往她肚子里塞了两个小娃娃,神医赛扁鹊都说了,从脉象上看是一男一女龙凤胎,明年五月就要生。
冬月二十七的傍晚,叶濯灵摸着吃得鼓鼓囊囊的小肚子,没好气地瞪着踏进门的神医:“老胖子,就是你散播流言说我明年要生娃娃?”
赛扁鹊瞅了眼她身边衣冠整齐的陆沧,给她行了个大礼:“王妃殿下,我可是昨日才进城的,什么都不知道。”
陆沧虚扶一把:“堂舅请起。时康,把鸟笼子拿来。”
“不许起来!你和他串通好引我上钩,骗得我好苦,我还没找你呢!”叶濯灵怒而拍案。
赛扁鹊嘬了嘬牙花子,无奈道:“我也是被迫才答应帮王爷做事。况且您眼下平安无虞,怎么都称不上苦吧?世子的消息,我可是实实在在地告诉您了,还白给您开了张药方,您就说,是谁赚了?”
叶濯灵哼了一声,鼻尖都快戳破天了。
陆沧劝和:“我已同她说好一起过日子,过去那些事都不提了。她只是脾气大,嘴上不饶人,舅舅,你给她赔个不是吧。”
赛扁鹊心想这夫妇俩都不要脸,活该配一对,当初是谁用他儿子当“人质”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拱手服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王妃殿下别跟我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东西计较。往后我给您看病,都不收诊金,您写的那十两银子的欠条,我回家就撕了。”
叶濯灵又抱起汤圆,指了指它的肚子。汤圆见了这个猥琐的老胖子,发出愤恨的尖叫。
赛扁鹊心领神会,对汤圆作揖赔礼:“我不该贪心剃了你的毛。小娃娃,你的毛制成药可以治病救人,你做了功德,下辈子能投胎为人了。”
“你到底拿汤圆的毛做了什么药?”
提起这个,赛扁鹊很得意:“这是我新制的一种药,叫做六尘净,要截肢的病人吃了就会丧失五感六识,血流也会变慢,比麻沸散还管用,就是起效慢。我还没调配好君臣佐使,准备献给大柱国,让他给我找几个判了刖刑的犯人试药。”
叶濯灵这才抬起一只手:“那倒真是积德了。舅舅,你坐吧。”
“不敢不敢,我站着就行。”
……嘿,这就跟他攀上亲戚了!赛扁鹊对这女人变脸的功夫五体投地。
正说话,时康提着鸟笼进了屋。
笼子里有一只不大不小的鸟儿,通身翠绿,嘴巴鲜红,颈上带着两撇环形的黑纹,见到赛扁鹊,兴奋得上蹿下跳。它用鸟喙拨弄笼门上的铁闩,拨了几次,门就开了,它飞到桌上,左摇右摆地走过来,嗲声嗲气地唤赛扁鹊:
“爹爹!爹爹!要亲亲!”
“哎,我的好儿子!”赛扁鹊热泪盈眶,抱着鹦鹉猛亲几口,“在这儿没受委屈吧?爹爹给大柱国看完病,就带你回老家过年。”
“它能吃能睡,还学了新词。”陆沧拈起盘子里的瓜子喂它,它抖了抖羽毛,咔嚓咔嚓地嗑起瓜子皮来。
叶濯灵恍然大悟,原来陆沧把人家儿子给扣了作为要挟,所以赛扁鹊听他的话。换位思考,要是汤圆被人抢了去,她说不定也会在焦急之下答应条件……
好吧,她决定原谅这个老胖子了。
除此之外,恃强凌弱的陆沧真不是个人。
绿鹦鹉嗑着瓜子,突然蹦出几个词:“小杀才!狐狸精!大骗子!”
三人脸色都一变,陆沧尤为紧张,攥了颗花生米在手里,引导它说话:“大楚兴,陈胜——陈胜怎么样?”
“汪汪汪!”鹦鹉潇洒地一扬头,叉着翅膀,瞳孔收缩,“大楚兴,陈胜王!取彼狐狸,为公子裘,喂我花生汪汪汪……”
汤圆大为震惊,难以置信地用爪子拍着桌沿——这个家伙难道也是只狐狸?可它为什么长得和自己不一样,还会说那么多人话?
陆沧得意地看了叶濯灵一眼,把花生米喂给鹦鹉。不就是教畜生说话吗,谁不会?
而叶濯灵则眉毛倒竖,这禽兽肯定天天对着这么可爱的小鸟说自己坏话,它都学会骂人了!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还是赛扁鹊先开口:“王爷,您都把我家招财教成狗了。”
陆沧轻咳一声:“物归原主。还有一事,我这里有一枚药丸,是义父常吃的,你帮我看看里头有什么药材。明日义父寿辰,你和我们一起去拜寿,也替他把把脉。”
段元叡年轻时自恃身强力壮,总笑话中原人隔三差五就要请大夫,如今他年纪大了,一身病痛只让信得过的军医看,对外说不是大毛病,吃几颗药就不疼了。陆沧几年前就想让赛扁鹊给他看病,但他讳疾忌医,一直推说不必麻烦。
去魏国公府看诊是一个月前就定下的,赛扁鹊应了,把药丸放到随身的药箱里,驮着鹦鹉告辞。
这一晚汤圆闷闷不乐,吃完饭沉默地趴在小窝里掉眼泪,委屈得要命,抽抽噎噎地咬被角,可把叶濯灵急坏了,斥责陆沧:
“就是你教那只鸟说话惹的,这是我们汤圆的独门秘技,现在鸟也学会了,它心里得多难受啊。”
陆沧没想到一只小狐狸的内心能这么敏感,就和小孩儿一模一样,它会的东西别人也会,它就感觉自己从天下第一的神坛上跌落,不是最聪明最厉害的了。
“心高气傲的,这性子像谁?”
他瞟了叶濯灵一眼,抱起汤圆。汤圆哭得更凶了,两只浅茶色的杏眼溢满了水珠,胡须不停地抖动,把头埋在他胸口,呜呜大叫了一阵,尾巴颓丧地垂着。
陆沧晃着它哄,说了好些夸赞的话,汤圆看向床铺,努努嘴。
“你自己有窝,为什么非得睡我的?”
汤圆又哭起来。
陆沧懂了,这小家伙是在趁机跟他讨价还价,绝对不能惯着,于是把它放回窝里:
“爱哭的孩子我不抱,姐姐也不抱。”
叶濯灵不满:“谁说的,你不抱我抱,我还要抱着它睡。”
陆沧也很不满:“这不是我们谈好的条件。”
“我带它到榻上睡,你一个人在炕上。”
汤圆破涕为笑。
陆沧看它是反了天了,伸出两只手,一左一右:“要不要出去玩?要,给左手;不要,给右手。”
汤圆期待地咧着嘴,伸出左爪。
“明天出去玩,右手;今晚跟姐姐睡,左手。只能选一个。”
汤圆纠结了半天,耷拉着耳朵选了出去玩,叶濯灵叹息着摇头。
事情就这么愉快地解决了。
次日天气晴好,两人一狐起了个大早,沐浴焚香换衣裳,午饭用了些清淡小食。到了申时,侍女去厢房把和银莲聊天的叶濯灵叫了出来,稍作整理后,几人骑马登车往魏国公府赴寿宴。
陆沧向来低调,出行没备仪仗,只让四个侍卫在前方开道,自己和叶濯灵带着汤圆乘第一辆牛车,赛扁鹊和鹦鹉乘第二辆骡车,两个侍女乘第三辆驴车。黄牛走得慢,叶濯灵穿着厚重的袿衣,在车里昏昏欲睡,半个时辰过去,到了魏国公府大门口,陆沧摇了摇她的肩膀:
“夫人,我同你说的可都记住了?”
叶濯灵刚才神游天外,含混地“嗯”了声。
陆沧看她这样子就是没听进去,耐心重复:
“我对义父说,我在羊圈里抽了你一顿鞭子,你哭得可怜,我就心软原谅你犯的大错了。因为你有伤在身,我就派人带着你慢慢走到京城,还在京郊住了几晚,是二十三日申时进城的。他要是问起来,你心里有个数,不要说漏了嘴。”
“你这简直是丧尽天良的暴行,只有赤狄人才这么干。”叶濯灵很看不上他这个借口。
“义父是西羌人,信奉武力。他把你伪造赐婚信的事揽下来了,对人说是他做主的,你应该谢谢他宽宏大量。”陆沧强调。
叶濯灵冷冷道:“行啊,我顺便谢谢他下令杀了我爹。”
陆沧知道她对自己是有气就撒,绝不忍着,见了大柱国指定变成柔弱温顺的姿态,因此也没多说什么,只把对段元叡和皇帝说过的话都转述给她,叫她牢牢记在心里。
离天黑还有半个多时辰,魏国公府已是宾客如云、车马填门,管事们张罗着迎接贵人,忙碌得像大雨前搬家的蚂蚁。让叶濯灵意外的是,陆沧作为大柱国的义子,就像是这里的半个主人,和几个管事熟稔地打完招呼,便带着她和赛扁鹊径直入了屏门。
段元叡是大周最有权势的人,这魏国公府修建得极为阔气。第一进院子比广德侯府的足足大上一倍,处处张灯结彩,墙边整齐地堆放着官员们送来的贺礼,跨进垂花门,叶濯灵更是直了眼,连遍识世间富贵的赛扁鹊也止不住惊叹。
院内青玉砖铺地,一道五丈宽的白石甬路通往正堂,每隔五尺植有青松翠柏。堂前辟出一方清碧池塘,奇花异草环水而生,两只仙气飘飘的白鹤不怕生人,随着乐师的笛声翩翩起舞,云鬓楚腰的绿衣侍女或捧香花、或执巾帕,含笑接引宾客入堂内,犹如瑶池仙宫里的景致。
叶濯灵顿时感觉自己这身礼服黯然失色,汤圆也不敢大声嚷嚷了,就盯着那些漂亮姐姐们摇尾巴。陆沧带着她走到堂下,侧身道:
“夫人,我和神医先去后院见义父,一会儿就来,你看好汤圆。”
叶濯灵给自己鼓气,不就是第一次参加有钱人的宴会嘛,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要管住自己东摸西拿的爪子。
“夫君快去快回。”
她认真扮演着一个贤惠的王妃,携着两个侍女踏上台阶。屋门上悬着一枚赤金九龙红地大匾,上书“镇岳堂”三个大字,左边一列小字“天兴元年三月初八书赐魏国公段元叡”,门外是一副錾银的乌木联牌,气势逼人。
叶濯灵来得算早,但堂里已三三两两地坐了宾客。她一跨进门槛,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有惊讶的,也有轻蔑的。
“她就是燕王妃啊……”有人私语。
“那是什么狗?这么白。”
“它和虞夫人的小狗好像啊……哎?怎么……”
叶濯灵循声望去,那位黄衣姑娘正好看清了她的脸,愣愣地睁大眼睛。
这姑娘正是卓妙仪的朋友之一,送嫁那天她也在。叶濯灵装作没见过她,从她面前经过时,好奇地问:
“这位妹妹认得我吗?我初来京城,还没出过门,难道你去过堰州?”
黄衣姑娘张口结舌,这不是那个替嫁的婢女吗?她怀疑起自己的记性来,但这双颜色奇特的眼睛太少见了……她不是在做梦吧!
母亲就在身旁,她一点儿也不敢往外说,更不敢认:“回殿下的话,我没见过您,只是您的小狗长得和广德侯府那只狗很像,我就多看了几眼。”
叶濯灵把汤圆抱起来,这几日它吃得好,毛养长了,看上去就像一团蒲公英,比在侯府的时候丰满些。
“这不是狗,是雪狐,比西域的狐狸犬要暴躁很多,只有我和王爷能摸它。”
汤圆配合地龇牙,凶狠地“嗷”了声。
“啊,是我看错了……”黄衣姑娘尴尬地道。
这位王妃锦衣华服,气质高贵,举止娴雅,和那个说话爽利的婢女判若两人,而且雪狐比那只可以随便摸的狐狸犬凶多了。棕绿色的眼睛虽然在中原不常见,却在胡人里很常见,听说王妃的母亲就是胡人……如此说来,的确是自己记错容貌了吧!
母亲也责怪起她来:“你怎么能在王妃面前这样无礼?”
叶濯灵柔声道:“不妨事,许多人都看错呢。你说虞夫人养了狐狸犬?改天我带汤圆去找它玩儿。”
这夫人摇头道:“妾身听说虞夫人的狗跑丢了,她极喜欢那只狗,一气之下把养狗的婢女也赶了出去。”
叶濯灵得知虞令容的说辞,愧疚之余感动得鼻子都酸了。
虞令容看到枕头下那封暗示身份的辞别信,就把她逃走的事情压了下去。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丽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姐姐啊!
叶濯灵遗憾地与母女俩客套几句,褪下一个玉镯送给黄衣姑娘,而后继续向前走。
侍女低声提醒:“夫人,您往左前方坐,那张插了木芙蓉的紫檀案就是您和王爷的。”
她这么一说,叶濯灵就发现堂里所有的几案都是紫檀木打造的,不禁咋舌。正北靠墙有一张极大的长案,雕着螭纹,上设四尺多高的铜鼎,两侧摆有铜尊、铜爵等礼器,鼎后挂着一张威风凛凛的狩猎图。长案前就是铺着虎皮的主人席位,地下四排紫檀小案,已摆好了瓜果点心、杯碟碗筷,座椅按亲疏远近铺着不同种类的兽皮。
段家也太有钱了吧……
在叶濯灵的想像中,皇帝上朝会见百官的地方也就是镇岳堂这般了,韩王府的松风堂和它根本没法比,小得就像一间仆人的下房,还灰蒙蒙的,连个值钱的古董都没留下来!
她抱着汤圆入座,装出了十二分的端庄,暗中用指头戳了好几下椅子上的兽皮,没摸出是什么。
“青棠,你帮我看看这是什么皮。”她小声道,挪了半个屁股。
青棠没看出来,另一个侍女叫绛雪,也是燕王府的家生子,颇有眼力:“夫人,这是狼皮。”
叶濯灵精神一振:“狼皮?我喜欢。”
她狠狠地用屁股碾了几下。
“那边的姐姐,我冲你招手,你怎么看不到?”
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从对面传来。
叶濯灵抬眼,只见有个男装少女站在不远处,身边围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这几个姑娘都身穿胡服,编着又黑又亮的粗辫子,生得浓眉大眼,与中原人略有不同,发话的这个少女一张方脸,高颧骨厚嘴唇,皮肤黑里透红,长了满额头的痘痘,但眉宇间英气非凡,腰上还配了一把镶着绿松石的弯刀。
“这是大柱国最小的女儿,今年十四岁,排行第十,闺名唤作念月。大柱国最是宠她,曾想把她许配给王爷做正室,但王爷说她太小了,只拿她当妹妹。”青棠悄悄地介绍。
叶濯灵朝对方点了点头:“小姐见谅,妾身头一次来贵府做客,方才正欣赏屋内的布置,一时走神了。”
“你就是燕王殿下新娶的王妃?”另一个姑娘问。
“正是。”
小姑娘们站起来向她行礼,叶濯灵也起身还礼,重新坐下后,段小姐皱起粗眉:
“你的婚事是我爹赐的,你怎么不跟殿下一起入京,直到今天才来见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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