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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没有星光,这倒成了最好的掩护。那百里的烂泥滩,在漆黑中像是一张没有尽头的怪兽巨口。
队伍走得很慢,不,应该说是“滑”得很慢。
马蹄上绑着那个脸盆大的稻草盘子,确实起到了作用。战马踩下去不再是深深陷进泥里,而是压出了一个大坑,然后靠着那层黏糊糊的淤泥表面,借着惯性往前滑个半步。
但这并不轻松。
这是一种违反马匹天性的行走方式。马是很敏感的动物,那种脚下踩不实、时刻都在晃动的感觉,让它们感到极度的恐慌。
“嘘……嘘……”
李牧之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没有骑马,而是牵着“乌云踏雪”的缰绳,一边走,一边不断地抚摸着马脖子,低声安抚着这匹焦躁不安的神驹。
他的半条腿都陷在泥里。人可没有特制的草鞋,每一步都要把腿从那种强大的吸力中拔出来,再迈出去。那种感觉就像是腿上绑了两个几十斤重的沙袋,每走一步都要消耗平时十倍的体力。
“大家都踩着前面的脚印走!别乱踩!”
李牧之压低声音,这命令顺着队伍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
在这片泥沼里,前人踩过的地方虽然也是泥,但至少被压实了一些,稍微好走那么一点点。
江鼎走在队伍的中段。
他觉得自己快死了。
他的那个现代人的身体素质,哪怕经过这大半年的锻炼,也还是没法和这群兵痞比。
才走了一个时辰,他的肺就像着了火一样,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双腿已经麻木了,完全是凭着那股机械的本能在一动一动。
“哥,趴上来。”
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他身边。这个壮得像头熊一样的汉子,背上已经背着好几个战友的兵器包了,但他还是弯下腰,要把江鼎背起来。
“滚蛋……”江鼎喘着粗气,一把推开他,“老子还……还没死呢。”
他不想成为累赘。在这个鬼地方,每个人都在透支生命,谁背谁,那就是逼谁去死。
“那把它给我。”
铁头不由分说,一把抢过了江鼎怀里那个装着最后几本账簿和算盘的沉重包裹,挂到了自己脖子上。
“你……”
“省着点气吧。”铁头咧嘴一笑,那张涂满黑泥的脸上只剩下一口大牙在黑暗中反光,“你要是累趴下了,谁带咱们去吃那顿红烧肉?”
江鼎没有再争。他咬着牙,盯着铁头那宽厚的、满是泥浆的后背,一步一步地挪动着。
突然。
“噗通!”
那种沉闷的声音,让人心悸。
队伍后方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怎么了?!”李牧之低声喝问。
“有人陷进气泡坑里了!”后面有人回答,声音里带着惊恐。
这烂泥底下,藏着无数个沼气泡。表面上看着平平整整,一脚踩上去,那个气泡瞬间破裂,底下就是无底的深渊。
江鼎挣扎着往后跑了几步。
只见一个年轻的士兵,半个身子已经陷进了泥里。他身下的泥浆像是有生命一样,咕噜噜地冒着泡,疯狂地把他往下拽。
他旁边的那匹战马也被带着摔倒了,马腿在乱蹬,那特制的草鞋反而成了累赘,卡在了泥里。
“别动!越动陷得越快!”
几个老兵扔开缰绳,趴在周围稍微硬一点的泥地上,把手里的长矛伸过去。
“抓住!别慌!”
那个年轻士兵脸都吓紫了,死死抓住矛杆。几个人合力把他往外拔。
“啊——!”
那是骨头脱臼的声音。因为吸力太大,那个士兵的胳膊都被拉脱臼了,但他一声没吭,咬着牙被硬生生地从泥坑里拔了出来,像个泥猴一样瘫在地上。
可是那匹马……
那匹马还在挣扎。越挣扎,那个坑就陷得越大。泥浆已经没过了马背,只剩下一个马头在外面,绝望地昂着,大眼睛里流出了浑浊的泪水。
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想要站起来,却只是加快了下沉的速度。
“救它!快救它!”那个脱臼的士兵顾不上疼,想要再去拉马。
“没救了。”
李牧之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那匹马陷入的深度,眼神黯淡了一下。
“草鞋卡住了,泥吸住了肚子。拉不出来的。”
“可是将军,那是大黑啊!它……”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极其决绝的闷响。
李牧之手里的横刀,准确无误地刺进了那匹马的脖子,切断了它的痛苦。
马头无力地垂了下去,抽搐了两下,不动了。然后慢慢地,连同那个马头,一起被这贪婪的沼泽吞噬了,只留下几个黑色的气泡。
李牧之收回刀,在袖子上擦了擦血。
“别看了。”
他的声音冷得像这夜里的风。
“在走出这片泥塘之前,谁要是掉队了,不管是人还是马。”
“这就是下场。”
这很残忍。但这很慈悲。
在这个绝境里,任何多余的怜悯,都会拖死整支队伍。
队伍继续前进。
只是这一次,那种沉重的压抑感更强了。
每个人都走得更加小心,每一步都在试探。
江鼎跟在铁头后面,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喘息声,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涌上心头。
这就是他带来的“新战争”。
不是书上写的运筹帷幄,也不是戏文里唱的勇冠三军。
而是像这样,在黑暗里,在烂泥里,像蛆虫一样挣扎求生。
时间在这种机械的挪动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两个时辰,也许是半辈子。
江鼎感觉自己的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每抬一次脚,都要靠意志力强行下令。
突然,前面的铁头停下了。
不仅仅是他,整支队伍都停下了。
“怎么了?”江鼎虚弱地问。
没有人回答。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前方。
在漆黑的地平线尽头,在一片浓重的雾气后面。
出现了一团光。
那是一大片连绵不绝的灯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甚至能隐约听到那边传来的战鼓声、喧哗声、还有那令人发狂的酒肉香气。
青牛峡。
大晋军的大营。
他们,终于爬到了。
那团光,对于这些在黑暗和烂泥里挣扎了一整夜的人来说,既是希望,也是毒药。
那是他们要毁灭的目标,也是他们最后的葬身之地。
“呼……”
李牧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口气在冷风中变成了一团白雾。
他没有下令立刻进攻。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这支队伍。
几千人,几千匹马。
没有盔甲,浑身是泥。
他们不像是一支军队,倒像是一群刚从地狱最底层爬出来的恶鬼。
他们累得站都站不稳,很多人甚至需要互相搀扶着才能不倒下。
但他们的眼睛。
那一双双隐藏在涂满黑泥的面孔下的眼睛。
在看到那片灯火的一瞬间,亮了。
那是一种极度的饥饿,极度的仇恨,混杂着死里逃生的狂喜。
就像狼群,在饿了半个冬天之后,终于看见了肥羊。
“原地……休息。”
李牧之的声音低沉,沙哑。
“给马喂最后一把豆子。”
“把自己嘴里的泥也抠干净。”
“半个时辰后。”
李牧之指着那片灯火辉煌的营地。
“咱们进去。”
“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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