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临安余烬 > 第十章## 临安城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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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安城的繁华是浮在脓疮上的金箔。

    林砚混在入城的人流里,麻布衣衫沾着江南梅雨季特有的潮气。城门守军懒散地倚着长矛,眼皮耷拉着,只对商队的货箱投去贪婪的一瞥。进城税银塞进袖口时,那军官的手指油腻腻的,指甲缝里积着黑色的污垢。

    山河印贴在他胸口,自踏入城门那一刻起,便隐隐发烫。

    这热度很古怪,并非持续不断,而是像脉搏,在某些街巷骤然加剧,经过某些朱门高宅时烫得几乎要灼伤皮肤。林砚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绷紧了弦。义军的情报只说临安投降派势力盘根错节,却不知这枚自北方战火中偶然得来的古印,竟会在此地生出感应。

    他落脚在城南一家不起眼的客栈,推开木窗,正对着一条污水横流的窄巷。腐臭与远处酒楼飘来的酒肉香气混在一起,甜腻得令人作呕。夜幕降临时,临安才真正醒来——画舫笙歌从西湖水面漫过来,丝竹声裹着女子娇笑,一层层荡开,盖住了更夫报时的梆子声。

    林砚在灯下展开义军绘制的粗糙地图,指尖划过官署聚集的御街。明日,他需以药材商的身份,接近礼部一位员外郎。据线报,此人虽官职不高,却是主和派与金国暗使往来的关键枢纽。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胸口的山河印猛地一颤。

    那并非温度的骤变,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悸动,仿佛沉睡的兽在梦中嗅到了同类的血腥。林砚按住衣襟,走到窗边。夜色里,一顶青呢小轿正从巷口经过,轿帘低垂,两名佩刀侍卫步履沉稳,灯笼上隐约可见一个“贾”字。

    印的灼热达到顶峰,烫得他指尖发麻。

    轿子远去,热度才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空洞的余悸。林砚靠在冰冷的窗框上,深吸一口气。腐败的气息无处不在——不只是沟渠的臭味,更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像糖浆里缓慢蠕动的蛆虫,光鲜的绸缎下溃烂的皮肉。

    次日,混入官员常聚的“丰乐楼”比想象中容易。银子开路,小二殷勤地将这位“河北来的药商”引至二楼雅座屏风后。从这里,可以窥见主厅大半。

    未时三刻,目标人物到了。员外郎姓周,面团团一张脸,笑起来眼睛陷进肉里。与他同席的几人,有绸缎商,有口音古怪的北方客,谈笑间,金国境内才有的珍玩、马匹、甚至边关戍防的调动,都成了佐酒的闲话。

    林砚慢慢啜着茶,耳朵捕捉着每一个字。那些话轻飘飘的,混在酒杯碰撞声里,却比战报上的伤亡数字更刺骨。山河印又开始了那脉搏般的跳动,随着周员外郎举杯、谈笑、收下对方推过来的一个锦盒,那跳动一次比一次沉重,一次比一次滚烫。

    他忽然明白了这感应是什么。

    是共鸣。

    山河印感应到的,是同样在“出卖”着什么的东西——不是具体的物件,而是更抽象、更致命的东西:关隘、民心、将士的血肉、一寸寸沦陷的河山。这些无形之物被典当、被交易时,竟也会留下类似“气味”的痕迹,而这方古印,正是一个悲哀的探测器。

    席间,周员外郎醉眼朦胧地拍着北方客的肩膀:“……战,劳民伤财,生灵涂炭。和为贵,和为贵啊!江南佳丽地,何必让兵戈坏了风光?”满座附和,笑声酣畅。

    林砚垂下眼,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他想起义军大营里那些黝黑消瘦的面孔,想起他们讨论游击战术时,老派将领拍桌子吼“祖宗之法不可变”,想起昨夜城外难民棚里微弱的哭泣。而这里,酒是温的,菜是腻的,卖国的话说得像吟风弄月。

    他袖中的手慢慢握紧,指甲掐进掌心。

    离开丰乐楼时,已是华灯初上。林砚故意绕路,经过太庙街。高墙森严,香火气从墙内飘出,那是朝廷春秋大祭的地方。可就在这庄严肃穆之地附近,山河印竟又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比在周员外郎身边更烈、更冷,像一根冰锥扎进心口。

    他抬眼望去,只见几顶官轿正从角门悄无声息地抬入一处不起眼的别院。灯笼昏暗,照不清徽记,但那轿子的规制,已非寻常官员所能享用。

    临安的阴影,远比他奉命来查探的更深、更厚。它不在破败的城墙,不在慵懒的守军,而在这些朱门之内,在笙歌宴饮之下,在香火缭绕之旁,正将整个王朝的筋骨,一点一点,蚀成可供交易的筹码。

    夜风拂过,带着西湖的水汽和脂粉香。林砚拉低斗笠,转身没入人群。胸口的山河印依旧残留着冰冷的余温,像一块永不愈合的伤疤,也像一枚沉默的火种,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繁华阴影里,孤独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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