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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控室的穹顶灯光模拟出晨曦的微蓝。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将昨夜残留的紧张一丝丝抽走。岳坤站在中央控制台前,眼前三块屏幕上流动着最新迭代的补偿算法模型——一组优雅的数学舞蹈,正在与地球那0.1Hz的“心跳”搏斗。“开始注入补偿场。”苏妍的声音平静,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
嗡——
“后羿”磁约束阵列的次级线圈群同时启动。监测屏幕上,原本被“心跳”拉扯得如同癫痫患者的磁场波形,突然被一双无形的手扶稳了。锯齿状的干扰峰被削平,基线回归稳定。主约束场的模拟完整性指数从67%跃升至94%。
控制室里响起一阵克制的喘息声。几名熬夜的工程师互相看了一眼,没人欢呼,只是肩膀微微放松了些。在这座地下一千两百米的堡垒里,任何微小的胜利都值得沉默的珍视。
“补偿场功率维持在当前水平。”苏妍转向岳坤,眼中有血丝,也有光,“你的算法……它真的起作用了。”
岳坤点点头,胃部却传来一阵空洞的绞痛。他已经近三十个小时没有进食。胜利的实感像隔着毛玻璃——他能理解它的意义,却无法真切感受喜悦。脑海中反复闪回的是空间站舷窗外那轮破碎的太阳,以及更早之前,女儿小雨用黏土捏出的那个歪歪扭扭的黄色圆球。
“天穹三号呼叫秦岭。”通讯器里传来陈铭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释然,“我们监测到‘后羿’磁异常波动下降了82%。岳坤,你们做到了。”
“只是暂时压制。”岳坤对着麦克风说,声音沙哑,“心跳的振幅还在缓慢增加。当前算法最多维持两周的有效窗口。两周后需要升级模型,或者……”他停顿了一下,“或者我们得找到干扰源本身的确切物理机制,而不是仅仅对抗它的表象。”
“给你两周时间,已经是奇迹。”陈铭的声音里有了温度,“基地已授予你三级研究权限。岳坤,你现在正式是‘后羿’工程的特聘顾问了。先去休息,然后……解决你自己的问题。”
“我的问题”四个字在耳机里轻轻落下,岳坤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权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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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分配舱只有六平方米,一张床,一张嵌壁桌,一个微型卫生单元。岳坤将那个装着破碎黏土太阳的密封袋放在枕边,然后坐到终端前。屏幕亮起,身份识别通过——新授予的三级权限让界面多了几个此前灰色的模块。
他的手指在“人员查询”上悬停了五秒,然后点下。
检索:林梅。关联单位:东海第三区。
旋转的加载图标持续了整整一分钟。最终弹出一个窗口:
【查询结果】
• 姓名:林梅
• 最后登记单位:东海第三区地质稳定监测中心(灾难前)
• 当前状态:未接入基地实时人员数据库
• 关联避难所:东海第三区(状态:运行中 - 自动化信标确认)
• 备注:大型深层避难所(设计容量12万人),灾难后第3小时启动完全封闭协议。外部通讯模式:仅接收。
冰冷的数据行。没有生命迹象确认,没有伤亡列表,只有一个“运行中”的自动化信标——那可能只是避难所核动力电源仍在工作的证明。岳坤感到喉咙发紧。他又输入:岳小雨,未成年人随行关联查询。
同样的结果,只是多了一行“关联监护人:林梅”。
他靠在椅背上,舱室的白色灯光刺眼。运行中。仅接收。这些词汇构建出一个沉默的堡垒,他的妻子和女儿就在那厚重的岩层和合金门之后,可能活着,可能……他强迫自己停止这个念头。如果信标还在发出“运行中”的信号,就说明主体结构完好,维生系统至少还在基础运作。
门禁传来轻响。苏妍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个营养膏管。“猜你没去领早餐。”她递过一支,“蜂蜜味,不算难吃。”
岳坤接过,机械地拧开盖子挤压。黏稠的甜味在口腔里化开,胃的绞痛稍微缓解。
“你在查第三区。”苏妍不是询问,而是陈述。她靠在门框上,也吃着自己那份,“所有大型避难所都是‘深海模式’——只接收外部指令和广播,不主动发送任何信号。为了节省能源,也为了降低被……‘某些东西’探测到的风险。”
“‘某些东西’?”
苏妍耸肩:“谁知道呢。太阳发疯之后,高层对‘黑暗森林’理论突然变得非常认真。总之,你想通过基地的常规通讯链路联系上具体某个人,不可能。”
岳坤捏扁了空膏管:“但陈铭说……”
“领航者号有最高级权限,可以尝试定向呼叫特定避难所的主控台。但那也不是私人线路。”苏妍看着他,“如果你真想碰碰运气,不该在这里查数据库。该去‘伏羲’阵列。”
“‘伏羲’?”
“通信中枢。在B7层,靠近地热发电站那边。”苏妍指了指上方,“那里有全基地最强的信号发射阵列,理论上可以穿透更厚的地层,也能调用一些……非标准频段。值班的技术员老徐是个怪人,但如果你有合理由头,他也许愿意帮你试试。”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母亲在西南五号。我也试过。”
岳坤抬头看她。苏妍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像故障的像素点。
“谢谢。”他说。
“不用。你救了‘后羿’,至少暂时。”苏妍转身离开,“下午补偿场需要做稳定性测试,两点主控室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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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B7层的轨道车在狭窄的隧道中滑行,只有两侧墙壁上流动的蓝色导向灯提供照明。岳坤握着手腕上的手表——父亲留下的老式机械表,表盘上有一个小小的篆体“归”字。表针早已停转,凝固在某个无法对应任何意义的时刻。
“伏羲”阵列的主控厅比“后羿”区小得多,更像一个拥挤的档案馆。墙上布满老式射频仪表和全息星图投影——后者现在只显示一片象征性的、静止的星空,因为真正的星空已被狂暴的太阳风等离子体遮蔽。房间中央,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磨损工装裤的男人正俯身在一台布满旋钮的设备前,用螺丝刀轻轻敲打某个部件。
“徐工?”岳坤出示权限卡。
男人头也不抬:“三级权限只能参观,不能动任何旋钮。想合影的话,后面墙上有基地吉祥物涂鸦——十年前孩子们画的,现在大概都……”
“我想尝试联系东海第三区。”
徐工的动作停下了。他慢慢直起身,转过头。那是一张被深皱纹切割的脸,眼睛却异常明亮,像黑暗中未损坏的镜头。“理由?”
“我妻子和女儿在那里。我需要确认……至少需要尝试确认她们的状态。”
“名字?在第三区的具体部门或住址区块?”
岳坤报出信息。徐工听完,沉默地走到另一台终端前,手指在物理键盘上快速敲击。屏幕滚动过加密协议和频段列表。“第三区的对外主天线阵列,设计上是定向对准‘秦岭一号’主控塔的。他们只接收来自我们最高指挥层的加密广谱指令,像心脏只接收大脑的信号。”他调出一个波形界面,“但任何接收器都有泄露。如果你知道接收器的精确谐振频点,理论上可以‘蹭’进一个极窄带的、非协议的数据包,小到可能只是一串状态码。”
“你知道频点吗?”
“我不知道。”徐工看他一眼,“但‘伏羲’阵列保存了所有大型避难所建设时的原始技术蓝图。包括他们天线的理论谐振参数。”他又开始敲击,“不过,就算成功注入一个询问数据包,他们也没有义务回复。而且……”
“而且?”
“而且如果他们的系统管理员足够警惕,可能会把这种未授权探询视为安全威胁,甚至触发屏蔽。”徐工的手指悬在回车键上,“你还要试吗?”
岳坤看着屏幕上那些跳动的频率数字。它们代表某种可能性,微小、脆弱、可能带来反效果的可能性。他想起林梅最后那条信息:“带小雨先撤,我值班结束后跟上。”想起小雨把黏土太阳塞进他行李时说:“爸爸,把这个带到天上,和真的太阳比比看!”
“试。”他说。
徐工按下回车。
阵列深处传来低沉的嗡鸣,那是大功率发射器电容充电的声音。屏幕上,一个极窄的频带被锁定,一串十六进制代码被调制、放大、注入。整个过程只持续了2.3秒。
然后,寂静。
徐工调大了接收增益。背景噪声的嘶嘶声中,只有基地自身电磁环境的杂波。
岳坤盯着屏幕,感到某种东西在胸腔里缓缓下沉。他早该知道,希望从来不是这样廉价的东西——
滴。
一声极轻微的、几乎淹没在噪声中的单音脉冲。
徐工迅速操作,将那一秒的音频数据提取、滤波、放大。波形显示,那是一个标准的自动化信标响应:一个短促的载波脉冲,后跟三个衰减谐波。模式识别引擎几乎立刻给出解读:
【收到未协议询问。响应:自动化状态信标(序列号AX-3317)。源:东海第三区主天线次级谐振回路。信标内容:设施结构完好性 > 95%;核心维生系统运行;能源储备:67%;外部对接端口状态:待机。】
没有人员状态,没有生命读数,只是一台机器在说:我还活着,还能运转。
但岳坤闭上了眼睛。那瞬间,他感到鼻腔深处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涩。机器还活着,意味着那层合金和岩石之下的空间,仍有空气、温度、重力。意味着可能性还未归零。
“这是你能得到的全部了。”徐工关掉发射器,“他们的主控AI识别出这是非授权信号,所以只给了最基础的硬件状态回复。没有封锁我们的频段,已经算客气。”
“够了。”岳坤睁开眼,声音稳了些,“谢谢您,徐工。”
“不用。下次来,带点***片,库存快没了。”老人摆摆手,重新俯身到他那台设备前,仿佛刚才那2.3秒的越界通讯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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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居住区的轨道车上,岳坤低头看着手腕上的表。在“伏羲”阵列那微弱的指示灯下,他刚才偶然注意到,“归”字表盘边缘,有一圈极细微的、不同于普通玻璃的反光。他用指甲轻轻划过,触感有极其轻微的阶梯状——不像是雕刻,更像是某种……微型接口的防护盖?
他将手表凑近眼睛,在车厢晃动的光影中仔细辨认。是的,“归”字笔画末端的凹陷处,有一个直径可能不足0.5毫米的微型孔洞,被一层透明密封胶覆盖。若非特定角度观察,根本无从察觉。
父亲从未提过这个。父亲只是在他入选空间站项目那天,摘下这块戴了三十年的表,塞进他手里:“别忘了回家的路。”那时岳坤以为这只是感性的比喻。
现在想来,“归”字本身,就是提示?
轨道车到站。岳坤刚走出车厢,就见到一名穿着基地安保制服的人站在通道口,手里拿着平板。
“岳坤顾问?”对方确认身份,“通知:根据交叉技术巡查制度,你已被随机分配参与明日对‘盘古’地心钻探区的例行巡检。时间:上午八点。集合点:C3层装备室。请着基础防护服,无需携带特殊工具。详细任务简报已发送至你的终端。”
“盘古区?”岳坤想起苏妍之前隐约提过,那里保存着整个东亚地区最详细的地质构造图。
“是的。‘盘古’负责地下空间勘探和地热能开发。”安保人员点头,“巡检主要是为了熟悉基地全貌,促进跨部门协作。祝顺利。”
通告完毕,对方转身离开。
岳坤回到个人舱。他先将破碎的黏土太阳从密封袋中取出,把几块较大的碎片在桌面上拼合——仍然是个残缺的圆。然后,他将父亲的手表放在旁边。
一旧,一新。一破碎,一完整。一个象征着他失去的天空,一个可能隐藏着他尚未理解的地下图钥。
他躺在床上,盯着舱室顶部那盏模拟天窗的灯。灯光渐暗,进入夜晚模式,投射出虚假的、永远不会再见的星空。
岳坤想起陈铭的话:“天上的太阳碎了。”
是的,碎了。那个给地球生命的恒星,正在用死亡过程抹去它赋予的一切。而人类躲入地下,像受伤的动物蜷缩进岩缝。
但动物只是等待。人类会挖掘。
他侧过身,看着黑暗中隐约的手表轮廓和黏土碎片。
天上的太阳碎了,地下的路,必须自己走出来。
这个念头清晰起来,像经过算法补偿后稳定的磁场线。寻亲不再只是情感驱动,它必须成为行动。如果常规通讯断绝,那就找到其他路径。如果“盘古”区有详细的地质图,那么也许——只是也许——那些岩层之中,有通道、有裂缝、有前人未标注的网络,可以连接这里与东海之滨。
他闭上眼睛,睡眠如沉重的岩石压下。在梦境边缘,他仿佛听见了那0.1Hz的地球心跳,稳定、低沉,如同一个巨大生命体的脉搏。而那心跳深处,似乎还有另一种节奏,更微弱,更隐秘,像埋藏千年的密码,等待被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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