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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鹰愁涧的第二天黄昏,滹沱河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浑浊的河水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像一条巨大的伤口横亘在大地上。河面宽阔,水流湍急,遥遥能看见对岸灰蒙蒙的山影。那就是太行山的余脉,过了河,才算真正出了这片群山。
但眼前的滹沱河,比太行山的绝壁更让沈清辞心悸。
河岸边,日本兵的哨卡林立。木质瞭望塔上架着机枪,沙袋垒成的工事后面晃动着钢盔的反光。渡口被封锁了,只有一条简陋的浮桥连通两岸,桥上每隔十步就站着一个持枪的日本兵,对过往行人进行盘查。
更远处,几艘汽艇在河面上巡逻,探照灯已经提前亮起,在渐渐昏暗的天色中扫来扫去。
“比上次来的时候,多了三倍的人。”老张趴在一片灌木丛后,声音压得很低,“看来风声确实紧了。”
李浩的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鹰愁涧的搏命消耗了他太多体力,伤口虽然被老张重新处理过,但显然没有好转。沈清辞注意到他呼吸时肩膀会不自觉地颤抖,那是强忍疼痛的表现。
“有其他渡河的方法吗?”李浩问,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虚弱。
老张沉默地观察了一会儿,摇摇头:“上下游二十里都被封锁了。浮桥是唯一的通道。”
“那就过桥。”沈清辞说,“我们有良民证,可以...”
“你的良民证是上海的,他的良民证是天津的。”老张打断她,“而这里是河北。日本人对跨省流动查得特别严,尤其是青壮年男子。”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她确实没想到这一点。在上海时,良民证就是护身符,虽然要忍受屈辱的盘查,但至少能通行。可在这里,异地良民证反而可能成为催命符。
“那怎么办?”她问,声音有些发干。
老张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河岸线上来回扫视,像一头老狼在寻找猎物的破绽。夕阳的余晖映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给那些皱纹镀上一层暗金色的光。
“等天黑。”他终于说,“天黑之后,巡逻的间隔会拉长。而且...”他顿了顿,“而且有些船夫,会在夜里偷渡。”
“偷渡?”李浩皱眉,“风险太大。”
“比硬闯浮桥的风险小。”老张看向他,“李浩,你的伤撑不了太久。我们必须尽快过河,找地方让你休养。”
李浩想反驳,但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他捂着嘴,咳得弯下腰,沈清辞看见他指缝间有血丝。
“你...”她刚开口,李浩就摆摆手。
“没事。”他擦掉嘴角的血迹,“老张说得对,必须尽快过河。”
天色渐渐暗下来。河边的日本兵换了一班岗,探照灯的光柱在河面上交错扫过。对岸亮起零星灯火,那是日占区的村镇,但在沈清辞眼里,那些灯火像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窥伺。
老张带着他们沿河岸往下游摸去,一直走了约莫三里,来到一处河湾。这里水流相对平缓,河边长满芦苇,是个隐蔽的好地方。
“在这里等。”老张说,“我去找船。”
“我和你一起去。”李浩挣扎着想站起来。
“你留在这里。”老张按住他,“你现在走路都困难,只会拖累我。沈姑娘,你看好他,别让他乱动。”
沈清辞点头。老张又看了他们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然后转身没入芦苇丛中,悄无声息,像一滴水汇入大海。
李浩靠在土坎上,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沈清辞挨着他坐下,从包袱里掏出最后一点干粮——一块硬得像石头的玉米饼。
“吃点东西。”她掰下一小块,泡在随身带的水壶里,等饼稍微软化后,递到李浩嘴边。
李浩没有拒绝,就着她的手慢慢吃下。他的嘴唇干裂,脸色在暮色中显得灰败。沈清辞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可能真的撑不了多久了。
“如果...”李浩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如果我过不去,你就自己走。书在我贴身的衣服里,你带上它,去重庆。”
“别说这种话。”沈清辞打断他,语气是自己都没料到的严厉,“我们能过来时涧,就能过滹沱河。”
李浩睁开眼睛看着她。暮色中,他的眼睛异常明亮:“沈清辞,你本不必卷入这些。在上海,你可以有更安全的生活。”
“上海已经没了。”沈清辞说,“报社没了,同事们死了,那个我能写文章、能说话的世界,已经没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老张说得对,这世道,没有人能真正安全。既然都是死,我宁愿死在做点什么的路上。”
李浩久久没有说话。河风吹过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语。对岸的灯火越来越多,像一条扭曲的光带沿着河岸延伸。那是日占区,是被占领的土地,是无数人失去的家园。
“我父亲常说一句话。”李浩突然说,声音飘忽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国家不幸诗家幸’。他说这是最混账的话。因为国家的苦难,不应该成为任何人幸灾乐祸的理由,哪怕是以艺术的名义。”
沈清辞静静听着。
“但他自己却成了这句话的注脚。”李浩苦笑,“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现在也许在西南联大教书,或者在某间书斋里研究古籍。但他是故宫的顾问,他知道那些文物如果落入日本人手中意味着什么。所以他留下来了,所以他死了。”
“你没见过你父亲最后一面?”
李浩摇头:“母亲说他走得很匆忙,只留下一封信。信里说,如果他能回来,就带我们去昆明。如果不能,就让我们往南走,走得越远越好。”
“你们没走?”
“母亲病了,走不了。”李浩闭上眼睛,“她临终前把信交给我,说父亲留了东西在张家庄,如果可能,去取回来。她说那是父亲用命换来的,比我们所有人的命都重要。”
沈清辞想起那本薄薄的书,那本用油纸包着、藏在李浩胸口的书。为了它,张家庄七十三条人命葬身火海;为了它,李浩的父亲至今生死不明;为了它,他们现在趴在滹沱河边,像老鼠一样躲避着日本兵的探照灯。
值得吗?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有些事情,不是用值不值得来衡量的。
芦苇丛中传来轻微的窸窣声。沈清辞警觉地按住腰间的匕首——那是从山洞里带出来的,老张给的。
但钻出来的是老张。他浑身湿透,脸上却带着一丝喜色。
“找到了。”他压低声音,“下游五里有个老船夫,愿意送我们过河。”
“条件呢?”李浩问。这世道,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助。
老张的笑容消失了:“二十块大洋,或者等值的东西。”
沈清辞和李浩对视一眼。他们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也不到十块大洋,更不用说这一路的花销已经所剩无几。
“用这个。”李浩从贴身处掏出一块怀表。表壳是银的,表盘已经泛黄,但做工精致,一看就是旧物,“这是我父亲的怀表,应该值点钱。”
老张接过怀表,在暮色中仔细看了看,摇摇头:“最多值五块大洋。老船夫要现钱,或者金子。”
沈清辞咬了咬牙,从包袱最底层摸出一个小布包。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一对玉耳坠。玉质温润,雕工精细,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是好东西。
“这个呢?”她把耳坠递给老张。
老张拿起一只对着天光看了看,又掂了掂分量:“成色不错。应该够了。”他看向沈清辞,“你可想好了?这是你最后的值钱东西了吧?”
沈清辞点头:“只要能过河。”
老张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把耳坠和怀表一起收好:“我去谈。你们在这里等,听到三声水鸟叫就过来。记住,是‘咕——咕咕’,两长一短。”
“你什么时候回来?”李浩问。
“一炷香的时间。”老张说完,再次消失在芦苇丛中。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天完全黑了,河面上的探照灯更加刺眼。偶尔有汽艇驶过的声音,还有日本兵换岗时的口令声。沈清辞紧紧攥着匕首,手心全是汗。
李浩又开始咳嗽,这次咳得更厉害,整个人蜷缩起来。沈清辞扶住他,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
“再坚持一下。”她低声说,“过了河就安全了。”
李浩点头,想说什么,但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次咳出了血,暗红色的血滴落在泥土上,在月光下触目惊心。
沈清辞的心揪紧了。她知道李浩在硬撑,知道他每走一步都是在消耗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但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芦苇丛中传来三声水鸟叫:“咕——咕咕”。
沈清辞精神一振,扶起李浩:“走!”
两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芦苇很高,几乎没过人头,叶片边缘锋利,在脸上手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但沈清辞顾不上这些,她只想尽快赶到渡口,尽快过河。
走了大约半里地,前方出现一点微弱的亮光。是油灯,挂在一艘小木船的船头。
船很小,最多能坐四个人。船头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老张站在船边,正和那人低声交谈。
看见沈清辞和李浩,老张招招手。两人快步过去,上了船。船身晃了晃,李浩险些摔倒,被船夫一把扶住。
“小心些。”船夫的声音很沙哑,像破风箱,“掉下去可没得救。”
沈清辞这才看清船夫的脸——那是一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沟壑的脸,看不出年纪,只有一双眼睛还算清明,在黑暗中闪着光。
“钱呢?”船夫问。
老张把耳坠和怀表递过去。船夫接过,借着油灯的光看了看,点点头,揣进怀里:“坐稳了,莫出声。河里有巡逻艇,被发现了,大家都得死。”
说完,他解开缆绳,用竹篙在岸边一点,小船悄无声息地滑入河中。
河水比看起来更急。小船一离岸,就被水流带着往下游漂。船夫不慌不忙,用竹篙左点右撑,保持着船的平衡和方向。他的动作娴熟而老练,显然是个老把式。
沈清辞坐在船中间,紧紧抓住船舷。河水在船边哗哗流淌,泛着冰冷的泡沫。探照灯的光柱不时扫过河面,每次光柱靠近,船夫都会把船撑进芦苇丛或者阴影里躲避。
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躲避都让沈清辞的心提到嗓子眼。她能听见巡逻艇马达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有一次,探照灯的光柱几乎擦着船边过去,她甚至能看见光柱里飞舞的蚊虫。
“别动。”船夫低声说,声音压得极低,“他们看得见动静,看不见船。”
沈清辞屏住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她能感觉到身边的李浩也在极力控制呼吸,但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疼痛。
巡逻艇终于驶远了。船夫长出一口气,继续撑船。已经过了河心,对岸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但就在这时,李浩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咳嗽。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河面上,却异常清晰。
船夫脸色一变,竹篙点得更快。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道探照灯的光柱猛地扫过来,正正照在小船上!
“什么人!”岸上传来日语的高喝,紧接着是拉枪栓的声音。
船夫骂了一句沈清辞听不懂的脏话,竹篙在船尾用力一撑,小船像箭一样朝对岸冲去。但他快,枪声更快——
“砰!砰!”
子弹打在船边的水面上,溅起老高的水花。紧接着是机枪的扫射声,子弹像雨点般倾泻而来!
“趴下!”老张把沈清辞和李浩按倒在船底。
船夫依然站着,竹篙舞得飞快,小船在弹雨中左躲右闪,像一片在狂风暴雨中的树叶。但船太小,目标太明显,一颗子弹擦着船夫的胳膊飞过,带出一串血珠。
“妈的!”船夫咬牙骂了一句,但手上动作不停。
对岸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岸边的芦苇和水草。但探照灯死死咬住小船,机枪的扫射也越来越密集。
“这样不行!”老张吼道,“船会散架的!”
话音刚落,一颗子弹打穿了船板,河水立刻涌了进来。船身开始倾斜。
船夫脸色铁青,突然调转船头,朝下游冲去。下游水流更急,但岸边有一大片茂密的芦苇荡。
“跳船!”船夫吼道,“进芦苇荡!船保不住了!”
沈清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老张一把推下船。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头顶,她呛了好几口水,拼命划水浮出水面。李浩也在她旁边挣扎,显然不擅水性。
“抓住这个!”船夫扔过来一块木板,是老张从船上掰下来的。
沈清辞抓住木板,另一只手抓住李浩。老张也从水里冒出头,三人借着木板的浮力,拼命朝芦苇荡游去。
身后传来木船碎裂的声音,还有船夫最后一声怒吼:“狗日的小鬼子!”
然后是一阵更密集的枪声。
沈清辞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划水。河水冰冷刺骨,像无数根针扎进身体。她的棉衣浸了水,沉得像铁块,每划一下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芦苇荡就在眼前,但探照灯的光柱也追了过来。子弹在水面上打出一串串涟漪,最近的一颗离沈清辞的头只有不到一尺。
“潜下去!”老张喊道。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拉着李浩潜入水中。河水浑浊,什么都看不见,她只能凭着感觉往前游。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胸口像要炸开,但她不敢浮上去——
一只大手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提出水面。
是老张。他已经游进了芦苇荡,正把沈清辞和李浩往芦苇丛里拖。三人滚进茂密的芦苇丛中,大口喘气,像三条搁浅的鱼。
岸上的枪声还在继续,但已经失去了目标。探照灯在河面上来回扫射,偶尔扫过芦苇荡,但茂密的芦苇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船夫...”沈清辞喘着气问。
老张摇头:“没跟上来。”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那个佝偻的身影,那个在弹雨中依然撑船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滹沱河的波涛里。为了二十块大洋——或者一对玉耳坠,一块旧怀表——把命丢在了这里。
这世道,人命就是这么不值钱。
“走。”老张抹了把脸上的水,“这里不安全,他们会搜芦苇荡。”
三人互相搀扶着,在齐腰深的泥水里艰难前行。芦苇叶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手上,泥水里的水草缠住脚踝,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但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停下,因为停下就是死。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上了岸。这里离渡口已经很远,岸边是一片乱石滩,再往后是稀疏的树林。
三人瘫倒在乱石滩上,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沈清辞的棉衣湿透了,夜风一吹,冷得直打哆嗦。李浩的状况更糟,他咳得几乎喘不过气,血沫从嘴角不断涌出。
老张挣扎着爬起来,在乱石滩上找了块相对干燥的地方,又去林子里捡了些枯枝,用随身带的火石生起一小堆火。
火光照亮了三个落汤鸡般的人,也照亮了他们脸上的疲惫和绝望。
“把湿衣服脱下来烤干。”老张说,自己先脱下了破旧的棉袄,“不然会冻死。”
沈清辞犹豫了一下,但刺骨的寒冷让她顾不上羞怯。她背对着两个男人,脱下外衣,只留贴身的小褂,把衣服摊在火堆旁的石头上。李浩也脱下了上衣,露出背上狰狞的伤口——经过河水的浸泡,伤口周围已经发白溃烂,看得人触目惊心。
老张检查了李浩的伤,脸色凝重:“感染加重了。必须尽快处理,否则这条胳膊保不住。”
“怎么处理?”沈清辞问,声音在颤抖。
“烧。”老张简单地说了一个字。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囊——居然还保存完好,里面的东西没湿。皮囊里是些瓶瓶罐罐,还有一把小刀和一根缝衣针。
“按住他。”老张对沈清辞说,然后看向李浩,“忍着点。”
李浩点点头,咬住一根木棍。沈清辞按住他的肩膀,能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
老张把小刀在火上烧红,然后毫不犹豫地切开了伤口周围的腐肉。李浩浑身一僵,闷哼一声,咬着的木棍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脓血涌出,发出恶臭。
沈清辞别过脸去,不敢看。她能听见刀刃切开皮肉的声音,能闻见焦糊的味道——老张在用烧红的刀烙烫伤口止血。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结束时,李浩已经昏死过去,浑身被冷汗浸透。老张也满头大汗,用剩下的酒——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清洗伤口,敷上草药,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
“能不能活,看他的造化了。”老张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沈清辞看着昏迷的李浩,又看看跳跃的火苗,突然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这一路走来,她以为已经习惯了死亡,习惯了失去,但每一次,那种痛楚都新鲜如初。
“我们会到重庆的。”她突然说,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向谁许诺。
老张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光照亮他沟壑纵横的脸:“重庆很远。”
“再远也要去。”
老张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复杂:“为了那本书?”
“不止。”沈清辞说,“为了张家庄,为了船夫,为了所有死在路上的人。”
老张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你知道这条路有多长吗?”
沈清辞摇头。
“从滹沱河到黄河,要穿过三道封锁线。过了黄河,是中原,日本人、伪军、土匪、溃兵,什么都有。再往南,过长江,才能到重庆。”老张数着手指,“这一路,比你们走过的所有路加起来都难。”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我们?”沈清辞问。
老张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作响:“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
“谁?”
“我媳妇。”老张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梦呓,“张家庄被烧那晚,她把我儿子塞进地窖,然后对我说:‘守义,你得活着。活着才能报仇,活着才能告诉外面的人,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顿了顿,眼睛盯着火苗:“但她没说,活着这么难。”
沈清辞不知该说什么。安慰是苍白的,承诺是虚假的,在这尸横遍野的世道,所有的语言都轻如鸿毛。
“睡吧。”老张说,“明天还要赶路。我会守夜。”
沈清辞确实累极了,靠在石头上,很快就沉入半睡半醒的状态。她梦见了很多东西:上海的霓虹,报社的油墨味,母亲温柔的手,父亲严肃的脸...然后所有这些都破碎了,变成燃烧的村庄,变成冰冷的河水,变成船夫最后的怒吼。
她在梦中哭泣,但醒不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动静让她惊醒。睁开眼,天还没亮,火堆快要熄灭了。老张坐在火堆旁,正往里面添柴。李浩还在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些。
“怎么了?”沈清辞小声问。
老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倾听。沈清辞也竖起耳朵,听见远处的狗吠声——不止一只,而是一群。
“追兵?”她紧张地问。
老张摇头:“不像。应该是附近的村子。”
但狗吠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人声和脚步声。老张脸色一变,迅速踩灭火堆:“走!”
沈清辞扶起李浩——他醒了过来,但还很虚弱。三人踉跄着往树林深处跑,但身后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在那边!”
“别让他们跑了!”
是日语!日本兵追来了!
“分开跑!”老张当机立断,“我引开他们,你们往南!”
“不行!”沈清辞想反对,但老张已经朝另一个方向冲去,还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
“这边!追!”日本兵的喊声果然朝老张的方向去了。
沈清辞咬牙,扶着李浩往南跑。李浩的腿软得像面条,几乎整个人靠在沈清辞身上。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竟然能撑着他跑。
但他们跑不快。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探照灯的光柱扫过树林,像死神的眼睛。
“放下我...”李浩喘着气说。
“闭嘴!”沈清辞吼道,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脸。
一颗子弹打在她身边的树上,树皮飞溅。沈清辞脚下一软,和李浩一起摔倒在地。
完了。她想。这次真的完了。
但想象中的子弹没有射来。相反,身后传来激烈的枪声和喊杀声,夹杂着日本兵的惨叫。
沈清辞回头,看见了一幅她永生难忘的画面——
老张站在一块巨石上,手里端着一支不知从哪里抢来的步枪,正朝追兵射击。他的身影在晨光中像一尊雕塑,破烂的衣衫在风中飘扬。
“走啊!”他朝沈清辞吼道,然后转身,冲向追兵最多的方向。
沈清辞看见他中弹了,一颗,两颗...但他没有倒下,而是拉响了身上最后一颗手榴弹——
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吞没了老张的身影,也吞没了冲上来的日本兵。
沈清辞瘫坐在地,呆呆地看着那团火光。李浩挣扎着爬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冷,但握得很紧。
远处传来更多的脚步声和日语呼喝——爆炸引来了更多的日本兵。
“走。”李浩说,声音嘶哑,“别让他白死。”
沈清辞机械地站起来,扶着李浩,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南跑。她不敢回头,不能回头,因为每一次回头,都会看见老张站在火光中的身影。
那个从地狱归来的守夜人,用最壮烈的方式,完成了他的守望。
天亮了。
沈清辞和李浩躲在一个山洞里——又一个山洞,不知道这是第几个了。山洞很小,勉强能容纳两人。洞口被藤蔓遮掩,暂时安全。
李浩靠在洞壁上,脸色灰败得像死人。沈清辞检查他的伤口,发现绷带又被血浸透了。她拿出老张留下的草药——最后一点了——给他换上。
“他会死吗?”李浩突然问。
沈清辞知道他在问老张。她沉默了很久,才说:“他早就死了。三年前就死了。”
李浩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滑落。这个一路坚韧如铁的男人,终于流下了眼泪。
沈清辞没有安慰他。她也想哭,但眼泪好像流干了。她只是默默地包扎伤口,然后把最后一点干粮——一块被水泡烂的饼——掰成两半,递给李浩一半。
两人默默地吃着,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吃完后,沈清辞从包袱里掏出那支汉阳造,仔细擦拭。枪很旧了,枪托上有划痕,枪管里有锈迹,但还能用。
“你做什么?”李浩问。
“学着用。”沈清辞说,声音平静得可怕,“老张说得对,这世道,活着比死难。但既然要活,就得学会怎么活。”
李浩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缓缓点头:“我教你。”
“不用。”沈清辞拉开枪栓,检查枪膛,“我看你用过。三点一线,肩膀抵紧,扣扳机要稳。”
她把枪抱在怀里,像抱着婴儿。
洞外,太阳升起来了。新的一天开始,而他们的路,还很长。
滹沱河在身后流淌,带走了一个船夫,一个守夜人,和无数无名的亡魂。
而他们还要继续往南,往黄河去,往长江去,往那个叫做重庆的地方去。
沈清辞想起老张最后的话:活着,才能告诉外面的人,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握紧了手中的枪。
她会活着。
她会告诉所有人,这里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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