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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二日至十三日,上海的天,再也没有亮起来。炮火与硝烟取代了日月星辰,成为这座城市唯一的主宰。东北、东、东南方向,天空被映照成一片诡异的、不断变幻的橙红与铁灰色,浓烟如同狰狞的巨蟒,扭曲着升腾,遮蔽了本就黯淡的天光。爆炸声不再是间断的轰鸣,而是连绵成一片永不停歇的、撕扯耳膜与神经的咆哮。大地在震颤,空气在燃烧,每一次巨大的爆炸过后,都能感觉到脚下地面传来的、沉闷而绝望的悸动。
租界,这座号称“中立”的孤岛,也并非净土。尖锐的流弹啸叫声不时划破天际,偶尔有偏离轨道的炮弹落下,在边缘地带炸开,掀起冲天的烟柱和瓦砾,引发新一轮的恐慌与尖叫。街道上,充斥着溃散的败兵、拖家带口的难民、趁火打劫的暴徒、以及荷枪实弹、如临大敌的各国军警。哭喊声、咒骂声、枪声、警报声、建筑物倒塌的巨响……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煮沸了这座昔日的“东方巴黎”。
物价,一夜之间,彻底疯了。米店、煤店、杂货铺……所有与生存相关的店铺门口,都挤满了疯狂抢购的人群,法币如同废纸,银元和外币成为硬通货,往往是有价无市。黑市上,西药的价格已经涨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天文数字,一支磺胺针剂能换一根“大黄鱼”(金条)。恐慌如同瘟疫,在每一个角落里蔓延。
货栈狭小的房间里,沈清辞靠在床头,腿上盖着金大嫂找来的薄被。她的脚踝经过冷敷和草药包扎,肿痛减轻了许多,但依旧不能着力。金大嫂是个朴实的妇人,话不多,但手脚麻利,尽心照顾着她的起居,端茶送水,准备简单的饭食,偶尔会坐在床边,一边缝补衣物,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些街坊间的传闻,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恐惧。
“哎哟,沈小姐你是不知道,外面都乱成什么样了!听说北四川路那边,房子炸塌了一大片,死了好多人,血都把马路染红了……作孽哦!”
“米价又翻了个跟头!老金他们好不容易抢回来两袋米,差点被人把米袋子都扯破了!”
“租界的洋兵也多了,个个枪上膛,见到可疑的人就抓……咱们这地方偏,还好些,听说南京路那边,都戒严了,不让随便走……”
沈清辞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金大嫂描述的惨状,与她隔着墙壁听到的炮火轰鸣互相印证,勾勒出一幅无比真实而残酷的战争图景。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清韵书店,想起了圣约翰大学的同学和老师……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安全?
这种与世隔绝、无能为力的感觉,比身体的伤痛更让她煎熬。
李浩很少出现在这个房间里。他总是很忙,天不亮就出去,深夜才回来,身上总带着硝烟、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偶尔会进来看看她,问一句“脚好点了吗?”或者“缺什么跟金大嫂说”,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总是布满血丝,透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以及一种……仿佛在燃烧着什么般的、令人心悸的专注。
沈清辞曾试着问他外面的情况,李浩的回答总是言简意赅:“在打。很惨烈。”或者“租界暂时安全,但很乱。”
更多的时候,他是和阿炳、榔头、老金他们待在外间,低声而急促地商议着什么,地图沙沙作响,钢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还有他们压低的、充满焦虑和决断的对话片段,透过薄薄的板壁传进来。
“……慈济堂被流弹击中,后堂起火,周老板带着伙计抢出来一部分药材,人没事,但铺子暂时不能用了……”
“青浦那个点还算安全,但进出的路被溃兵封了,阿强他们被困在里面……”
“黑市的盘尼西林(青霉素)价格又涨了三成,而且根本买不到,有价无市……”
“法租界和公共租界交界处设了卡子,进出都要严格搜查,咱们的人过去不方便……”
“黄锦荣那边有动静吗?”
“暂时没有,那老狗好像被日本人那边的事缠住了,顾不上咱们……”
沈清辞从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中,艰难地拼凑着外界的惨状和李浩面临的困局。他的“生意”,他的“准备”,在这滔天的战火和混乱中,似乎也并非一帆风顺。
八月十三日下午,炮声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密集得如同暴雨敲打铁皮屋顶,整个货栈都在震颤,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金大嫂吓得脸色发白,手里的针线都拿不稳了。沈清辞也紧紧抓住被角,指节捏得发白。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惊呼。
“李先生!李先生!不好了!”是老金的声音,带着哭腔。
李浩正站在桌边对着地图凝眉思索,闻声猛地转身:“怎么回事?”
“泥鳅……泥鳅他……”老金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又是血又是灰,“我们按您的吩咐,去南市那边探听难民的消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结果刚靠近难民聚集的地方,就遇到日本人的飞机扔炸弹!泥鳅他……他为了推开一个吓傻了的老太太,慢了一步……被……被炸到了!”
仿佛一道惊雷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开!
李浩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瞳孔骤然收缩:“人呢?!”
“阿炳和榔头拼死把他拖回来了,就在外面……可是……伤得太重了……”老金的声音哽咽了。
李浩二话不说,大步冲了出去。
沈清辞的心也猛地揪紧了。泥鳅,那个机灵瘦小、总是跑在最前面探路的年轻人……她挣扎着想要下床,被金大嫂一把按住:“沈小姐,您脚上有伤,别动!外面……外面……”
沈清辞不听,推开金大嫂,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扶着门框向外望去。
外间已然乱成一团。泥鳅被平放在两张拼起来的桌子上,浑身是血,左半边身体血肉模糊,尤其是左臂,几乎被弹片撕烂,森白的骨茬都露了出来,鲜血如同泉水般涌出,浸透了身下的草席和地面。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睛半睁着,瞳孔已经有些涣散,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血沫不断涌出。
阿炳和榔头跪在桌子两边,死死按着泥鳅伤口上方的动脉,试图止血,但鲜血依旧从他们的指缝间汩汩流出。两人脸上也沾满了血和泪,榔头更是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让开!”李浩低吼一声,冲到桌边。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撕开泥鳅破烂的衣襟,露出下面更恐怖的伤口。弹片造成的撕裂伤,夹杂着烧伤和污物,情况极其糟糕。
“热水!干净的布!剪刀!酒!快!”李浩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钢铁,一连串命令砸下来。
老金和金大嫂手忙脚乱地去准备。货栈里条件简陋,只有最基础的物品。
李浩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几样简单的医疗器械——手术刀、剪刀、镊子、缝针、羊肠线,还有一小瓶酒精和几包磺胺粉。显然,这是他随身携带的急救用品。
他用酒精迅速清洗了自己的手和器械,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然后,他拿起剪刀,开始清理泥鳅伤口周围的碎布和污物,手法粗暴但极其精准。
“按住他!”李浩对阿炳和榔头吼道。
两人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泥鳅因为剧痛而开始抽搐的身体。
李浩拿起那瓶酒精,对着泥鳅血肉模糊的伤口,直接浇了下去!
“唔——!”泥鳅的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眼睛瞬间瞪大,布满血丝,然后又无力地耷拉下去,几乎昏厥。
浓烈的酒精味混合着血腥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沈清辞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要吐出来。但她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看着。她学过医,知道这是在消毒,防止感染,但在没有任何麻醉的情况下,这无异于酷刑。
李浩面无表情,仿佛听不到泥鳅的惨叫,也闻不到那刺鼻的气味。他迅速用镊子夹出肉眼可见的弹片碎屑和沙石,然后用手术刀切掉一些明显坏死的组织。鲜血喷溅出来,溅到他脸上、手上,他也恍若未觉。
清理完伤口,他拿起穿好羊肠线的缝针,开始缝合。针尖穿透皮肉,带出血线,他的动作稳定得可怕,一针一线,精准而迅速,仿佛在缝合的不是一个人的血肉,而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沈清辞看着他沾满鲜血、沉稳缝合的双手,看着他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的侧脸,看着他额头上因为专注和用力而渗出的细密汗珠……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绝不是普通的药材商人能有的手法和心志!这需要极其强大的神经,和……丰富的处理严重创伤的经验!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缝合,撒上珍贵的磺胺粉,用干净的(其实是煮沸后又晾干的旧布)布条紧紧包扎。整个过程,李浩没有说一句话,只有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和泥鳅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嗬嗬声。
当最后一道伤口包扎完毕,泥鳅已经因为失血和剧痛彻底昏死过去,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李浩探了探他的颈动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失血太多,伤口感染的风险很大,能不能挺过来,看他的命了。”李浩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力。他走到水盆边,用剩下的冷水用力搓洗着手上的血迹,水很快被染红。
阿炳和榔头瘫坐在地上,看着昏迷不醒的泥鳅,又看看沉默洗手的李浩,眼圈都红了。老金和金大嫂也在一旁默默垂泪。
沈清辞扶着门框,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混合着震撼、悲悯和某种莫名情绪的冲击。她看到了李浩的另一面——冷酷、决绝、为了救自己人可以化身修罗,却又在事后流露出深切的无力与疲惫。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庇护者。他是这血色乱世中,一个手握利刃、挣扎求生的战士,甚至……是枭雄。
李浩洗净了手和脸,但指甲缝里和衣服上的血迹却一时难以清除。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被硝烟和火光映红的天空,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沉重的孤寂。
良久,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沈清辞苍白的脸上。他的眼神依旧深邃,但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多了几分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老金,”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稳,“找两个可靠的人,轮流守着泥鳅,用酒精给他擦身降温,如果能弄到消炎针,不惜代价。阿炳,榔头,你们俩去处理一下身上的伤,然后休息。今晚,我守夜。”
“李先生,您也一天没合眼了……”老金忍不住道。
“我没事。”李浩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按我说的做。”
众人不敢再多言,默默行动起来。
李浩走到沈清辞面前,停下脚步。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沈清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随即稳住。
“吓到你了。”李浩看着她,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清辞摇摇头,想说没有,但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回去休息吧。”李浩的目光落在她依旧红肿的脚踝上,“你的伤需要静养。外面的事,不用你操心。”
“他……能活下来吗?”沈清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道。
李浩沉默了片刻,缓缓道:“看天意,也看他自己想不想活。”
说完,他不再看她,走到泥鳅躺着的桌子旁,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开始检查那把沾了血的毛瑟手枪,重新填装子弹。昏黄的光晕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沾血的手指熟练地摆弄着冰冷的金属部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像一个孤独的守卫者,守着他的同伴,守着这方在战火中飘摇的、脆弱的孤岛。
沈清辞在金大嫂的搀扶下,慢慢挪回里间。躺在床上,她久久无法入睡。外面隐约传来李浩偶尔起身查看泥鳅情况、或是低声与换班守卫交谈的声音,还有远处永不停歇的炮火轰鸣。
泥鳅的惨状,李浩沾满鲜血的双手,窗外血色的天空……这些画面交替在她脑海中闪现。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这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正身处这世界的最中心,而这个沾满鲜血、谜一样的男人,是她此刻唯一的屏障,也是她最大的……谜题。
夜色,在炮火与血腥中,愈发深沉。
(第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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