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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着砂砾,敲打在临时搭建的夯土墙上。林宸站在营地高处,望着下方如蚁群般忙碌的人群——三百流民,五十残兵,还有从丁原军中抢救出来的二十车粮种。远处,阴山支脉在暮色中勾勒出铁青的轮廓,像一堵沉默的巨墙。“先生,第三批地窝子挖好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走过来,他叫张横,原是并州军的老卒,左耳在混乱中被削去半片。
林宸点头,从怀中取出用炭笔写在粗麻布上的图样:“按这个布局挖排水沟,要赶在第一场雪前。”
麻布上绘着纵横交错的线条,既有汉代屯田的井字形格局,又暗合现代社区的排水与防火分区。张横盯着看了半晌,粗糙的手指划过那些直线:“这……不像寻常营寨。”
“因为我们要在这里过冬,不止一冬。”林宸的声音很轻,却让张横脊背微微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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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时,营地中央燃起篝火。林宸将所有人召集起来,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出眼底的疲惫与某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从今日起,此处名为‘北地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三条规矩,刻在木牌上,立在营门。”
他举起第一块刨光的木板,上面用刀刻出深深的字迹:
“其一,凡营中之人,无论原为军卒、流民、妇孺,皆按劳作与战功计‘工分’。每日所得,凭工分兑换口粮、衣物、居所。”
人群里响起低语。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怯生生地问:“女子……也算么?”
“算。”林宸斩钉截铁,“纺线、织补、炊事、医护,皆计工分。孩童若能拾柴、喂畜,亦计半数。”
第二块木板举起:
“其二,营中设‘议事堂’,每旬日一次。凡有建言,无论出身,皆可入堂陈述。重大事项,由工分前五十者共议。”
几个老兵交换眼神——这已近乎僭越。汉末乱世,哪有庶民议事的道理?
第三块木板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沉重:
“其三,营中设‘学帐’。凡十五岁以下孩童,每日午后必须识字、习算。授课者,按工分加倍计酬。”
寂静。只有柴火噼啪作响。
林宸放下木板,目光扫过每一张被苦难刻蚀的脸:“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乱世之中,活命尚且不易,谈何规矩?谈何识字?”
他走到粮车旁,抓起一把粟米,让谷粒从指缝间流下:
“正因为是乱世,才不能只靠刀剑。并州军为何一夕溃散?非兵不利,非将不勇,是根烂了——只看出身门第,不论实务才干;只知争权夺利,不知人心向背。”
风突然大起来,卷起火星升向墨黑的夜空。
“我们要在这里扎根,就要长出不一样的根。”林宸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格外清晰,“从明天起,营中分四队:屯田队、营建队、巡防队、匠作队。队长不按军职高低选,按实务能力选——会种地的管屯田,懂木工的管营建,擅侦查的管巡防。”
张横忽然开口:“若……若某曾是逃兵呢?”
“在这里,你只是张横。”林宸看着他,“你昨日带人挖出三口井,救了全营的饮水。这便是你的‘出身’。”
那一刻,刀疤汉子的眼眶在火光中微微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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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北地营像一台生涩但逐渐咬合的机器,开始运转。
屯田队在最背风的谷地开垦出第一片冻土。林宸教他们“轮作法”——今年种粟,明年种豆,后年休耕。老农起初摇头:“自古皆是一年一种,休耕岂不荒废田地?”
林宸蹲在地头,抓起一把土:“地也会累。让它喘口气,来年才有力气。”
营建队按图样搭建半地穴式的居所,墙壁用夯土夹着草秸,屋顶覆以毛毡。一个曾是木匠的流民改进了榫卯结构,使房屋更抗风。当晚,他的工分簿上多了红印——那是“技工加分”。
最微妙的是议事堂的第一次集会。
那是个飘着小雪的午后,五十个工分最高者挤在最大的地窝子里。有张横这样的老兵,有那个提问题的妇人(她叫周氏,因织布最快而入选),有老农,有木匠,甚至有个十六岁的少年——他在前日巡防时发现了狼群踪迹,避免了牲畜损失。
议题是:要不要接纳新来的三十个流民?
“粮不够!”有人立刻反对,“我们自己尚且紧巴。”
周氏却小声说:“里头有八个妇人,都会纺线。若接下,织布队能扩一倍。”
木匠指着屋顶:“人手多了,春前能盖出粮仓。”
少年怯生生举手:“他们……他们是从南边逃来的,说匈奴骑兵已在百里外劫掠了三处村落。”
沉默。所有人都看向林宸。
林宸只是将一块块写着“粮储数”“人力缺额”“防御需求”的木牌摆在中间:“利弊在此,诸位表决。”
那场表决持续了半个时辰。最终,接纳的提议以微弱优势通过。当夜,三十个冻得瑟瑟发抖的流民被接进营地,喝到了三个月来的第一口热粥。
一个老者跪在雪地里磕头,林宸扶起他时,老者喃喃道:“走了六个郡……这里是第一个不问某出身何处、族中何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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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第一场大雪封山前,林宸在油灯下整理“北地营章程”。
那不再是刻在木板上的寥寥数条,而是一卷用鞣制羊皮装订的册子。里面既有汉律中关于田亩、刑名的条文,又融入了现代管理的核心理念:量化考核、流程规范、权责对应。更重要的,是贯穿始终的原则——“实务为尺,能者为先”。
他写到最后一条时,笔尖顿了顿:
“凡营中晋升、奖罚,须经‘实务核验’:管屯田者,须试种三畦;管营建者,须亲手立一柱;管巡防者,须识踪辨向。纸上空谈者,不授实务。”
窗外传来孩童的诵读声。学帐里,十几个孩子正跟着周氏认字——她因织布好被推举为“女红教习”,又因识字最多兼了蒙师。孩子们念的是林宸编的《北地千字文》,开篇不是“天地玄黄”,而是“粟麦黍豆,衣食所基;刀犁弓矢,存亡之器”。
张横掀开毛毡门帘进来,肩头落满雪:“先生,巡防队在东南山口发现马蹄印,不是寻常马贼。”
林宸合上册子:“多少人?”
“约二十骑,在十里外徘徊,像是探子。”张横压低声音,“要备战么?”
林宸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用炭笔绘制的地图——北地营周边地形、水源、可供设伏的沟壑,一一标注。他手指划过东南山口:“那里有片白桦林,你带十个最擅射的,明日拂晓前埋伏。但记住:不先动手,若对方只是路过,放他们走。”
“若他们动手呢?”
林宸看向墙上挂着的弓——那是丁原军中带出的唯一一把三石强弓。
“那便让他们知道,”他轻声说,“这里的根,已经扎得比他们想的深了。”
张横抱拳离去时,林宸忽然叫住他:“明日若接战,让那个发现狼群的少年跟你去。”
“他才十六……”
“所以他需要知道,实务能力,也包括在箭矢飞来时能不能稳住呼吸。”
油灯噼啪一声。林宸重新翻开章程,在最后一页添上一行小字:
“北地元年冬,营成。有民三百七十二口,田百二十亩,屋四十七间。外有探马窥视,内有薪火相传。”
他吹熄灯,黑暗笼罩。但营地里,巡夜人的灯笼正一点一点连成微弱却坚韧的光带,像扎进冻土的根须,在漫长的冬夜里,默默向下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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