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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秋,今年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沉。雾不是白的,是灰的,带着一种铁锈和湿土混合的腥气,沉沉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瓦上,渗进纵横交错的坊道间。日头成了个模糊的、惨淡的晕,光透不下来,整座城便浸泡在一片黏稠的、流动的阴翳里。连平日里最聒噪的朱雀大街,人声车马声都闷闷的,像是隔了一层浸水的棉被。
义庄在光德坊最僻静的角落,墙头枯草在雾中瑟瑟地抖。沈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厚重木门时,一股更阴冷、更滞重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劣质线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事物缓慢腐败的味道。他惯常是没什么表情的,像这义庄里一块会走动的青砖,可今日,那常年波澜不惊的眼底,却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凝滞。
停尸的板床上,覆着白麻布。布下的轮廓,是一个人。
引他进来的老衙役,手指有些抖,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才哑着嗓子道:“沈管事,就是这具……今早护城河下游捞起来的,捞的时候……捞的人就吓瘫了一个。”
沈砚没应声,只缓步上前。他的脚步很轻,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几乎听不见声响。手指触到粗砺的麻布边缘,顿了顿,然后,缓缓掀开一角。
先露出的是一张脸。
男人约莫四十许,面容寻常,是扔进人堆里立刻会消失的那种。可此刻,这张脸上凝固的表情,却让人骨髓发寒。他在笑。不是安详的笑,也不是痛苦扭曲的笑,而是一种极其舒展、甚至称得上愉悦的笑容,嘴角高高扬起,眼角的纹路都舒展开,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窥见了什么极乐景象。然而,与这笑容极端冲突的,是他的七窍——眼角、鼻孔、嘴角、耳孔,都蜿蜒着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像几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诡异的笑脸上。
沈砚的目光向下移。尸体穿着普通的葛布衣裳,浸了水,紧贴在身上。右手紧握着,指节泛白。沈砚用巧劲掰开那僵硬的手指。
“当啷”一声轻响。
一块东西掉了出来,落在青砖地上,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的义庄里激起空洞的回音。
是一块令牌。青铜所制,边缘已被岁月或流水蚀得有些模糊,但上面的纹路依然可辨——那不是寻常的祥云瑞兽,而是交错盘绕的、某种类似骨骼的图案,纠缠成一个令人不适的符号。正中,是两个笔画嶙峋的古篆:
**骨咒。**
沈砚的指尖,在触到那冰冷青铜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被冰水浸透的寒意,顺着指尖,倏地爬满了脊背。他认得这种纹路,或者说,他“感觉”过这种气息。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雾弥漫的时节,长安城东南角,那座被称为“骨楼”的废弃官邸……
“沈管事。”
一个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自身后门口传来,打断了沈砚瞬间飘远的思绪。
沈砚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先将白麻布重新盖好,遮住了那张笑脸和黑血,动作平稳得近乎刻板。然后,他才转身,躬身行礼:“李大人。”
大理寺少卿李崇光,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廊的阴影里。他未着官服,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在晦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俊朗,只是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沉静地望着板床,眼底深处翻涌着沈砚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秋雾在他身后缭绕,却仿佛不敢侵近他身周三尺。
李崇光迈步进来,靴子踩在地上,声音比沈砚的要清晰得多。他径直走到板床边,目光先落在白麻布上,又移向地上那块青铜令牌。他没有去捡,只是看着。
“第三具了。”李崇光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冰冷的空气里,“死状一模一样。面带诡笑,七窍渗黑血。身旁,都有这个。”
他顿了顿,终于抬眼看向沈砚。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托付的凝重。
“死者身份已查明。第一个,是西市一个卖胡饼的鳏夫;第二个,是平康坊一个过气的琴师;眼下这个,是永阳坊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李崇光每说一个,语气便沉一分,“他们素不相识,身份迥异,活在长安不同的角落。但二十年前,他们都曾是‘骨楼’的仆役或杂工。骨楼血案后,侥幸未死,散落民间。”
义庄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穿堂风掠过,带着呜咽般的低鸣。远处坊市隐约的嘈杂,被浓雾和厚重的墙壁过滤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骨楼……”沈砚低声重复,垂着眼,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袖口。
“不错。二十年前,一夜之间,楼中十七口,上至主人下至马夫,尽数毙命,死状凄惨,现场亦有类似骨纹痕迹。先帝震怒,但案情诡谲,线索全无,最终成了悬案,卷宗封存。”李崇光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那清朗的声线里透出一丝紧绷,“如今,同样印记重现,死者皆与旧案牵连。沈管事,你在义庄二十年,经手尸体无数,可曾见过这般情状?可曾听过……‘鬼咒索命’之说?”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入空气。
沈砚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与李崇光对视:“回大人,尸体怪异,小民见过一些。但如此整齐划一,且与陈年旧案印记相合,确是首见。”他略一停顿,像是斟酌词句,“至于民间传言……近日雾重,坊间确有些不安的议论。说是有冤魂借秋雾还魂,依‘骨咒’索命,当年骨楼血案牵扯之人,一个也逃不掉。”
“冤魂?索命?”李崇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峭的弧度,不知是讥是讽,“大理寺不信鬼神,只查人事。但这‘人事’,恐怕比鬼神更骇人。”
他的目光再次落向那覆着白麻布的轮廓,又扫过地上冰冷的青铜令牌。
“现场干净得诡异,没有挣扎,没有外来痕迹,仿佛他们只是走着走着,忽然心满意足地笑了,然后血就从七窍流出来,死了。”李崇光缓缓道,“毒?仵作验不出已知的任何毒物。邪术?呵……”他轻笑一声,未尽之意却比明说更沉重。
“令牌是旧物,至少埋在地下十几年了,新近才被掘出。”沈砚忽然开口,声音干涩,“上面的土腥气,和铜锈的味道,不一样。”
李崇光眸光一闪,深深看了沈砚一眼:“沈管事好眼力。”他弯腰,用一方丝帕垫着,拾起了那枚“骨咒”令牌,在手中掂了掂。青铜的冷意,似乎透过丝帕传了过来。
“事不过三。连续三起,手法一致,目标明确指向骨楼旧案。这不是意外,也不是巧合。”李崇光将令牌收起,语气斩钉截铁,“有人在利用旧事,制造恐慌,达成目的。‘鬼咒索命’……不过是层唬人的皮。”
他转向沈砚,目光锐利:“义庄暂存此尸,严加看管,勿让闲杂人等靠近。尤其是这令牌之事,不得外传。本官会加派人手在附近巡查。”
“是。”沈砚躬身应道。
李崇光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住。灰白的雾气在他身后翻滚,将他玄色的身影衬得有些模糊。
“沈管事,”他没有回头,声音顺着雾气飘来,“你在义庄日久,听闻也多。关于骨楼……除了卷宗记载,可还听过什么别的说法?比如,当年是否真有漏网之鱼?或者,楼中是否曾有过什么……特别之物?”
沈砚沉默了片刻。义庄里腐败和线香的味道似乎更浓了,浓得让人有些窒息。远处,不知哪家屋檐下的铁马,被风吹动,发出零丁、零丁的脆响,空洞地回荡在雾锁的长安城上空。
“回大人,”沈砚的声音,比那铁马声更平稳,更听不出情绪,“小民……不知。”
李崇光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又似乎只是雾气的流动声。他没再追问,迈步走入浓雾之中,玄色身影很快被灰白吞噬,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渐行渐远的、清晰的脚步声。
沈砚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直到义庄重新被死寂和阴冷填满,他才缓缓走回停尸板床边。他没有再掀开白麻布,只是低头,看着自己刚才触碰到令牌的手指。
指尖冰凉。
他慢慢握紧了拳,指节微微发白。目光抬起,越过半开的门,望向外面那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秋雾。雾气翻涌,仿佛有无数无形的影子在其中蠕动,低语。
长安城睡着了,又或者,从来就没醒过。只是被这越来越重的“锁”,勒得透不过气来。
而那“骨咒”二字,像两颗生锈的铜钉,悄无声息地,楔进了这个秋天的心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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