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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日,黄昏,北哨残垒。

    木制的瞭望塔勉强修葺,上面值守的士卒裹着破旧的皮袄,在渐起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睛却死死盯着北方那片被暮色和淡薄妖气浸染的山林。忽然,他揉了揉眼睛,又猛地瞪大,喉咙里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喊:

    “有人!北面!林子边上!是…是韩先生他们!回来了!”

    残垒下顿时一阵骚动。几个守军和附近清理废墟的民夫丢下工具,抓起简陋的武器,涌到半塌的土墙后,紧张地张望。

    林边,影影绰绰的人影相互搀扶着,蹒跚而来。他们身上的皮袄几乎成了碎布条,沾满黑红的血污和泥泞,武器或拎或挂,大多卷刃破损。几乎人人带伤,有的吊着胳膊,有的瘸着腿,更有人被同伴用临时制作的担架抬着。队伍比出发时短了一截,沉默而压抑,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踩在枯枝落叶上的沙沙声,在死寂的黄昏中格外清晰。

    走在最前的,是韩立和影狼。韩立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道袍破烂,气息萎靡,显然灵力损耗过度。影狼左肩不自然地塌陷着,用撕开的布条和木片草草固定,脸上新添了几道血口子,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受伤的孤狼,扫视着前方的哨所和更远处的城墙废墟。她身后,几个伤势较轻的队员,或用木棍挑着、或用肩膀扛着大大小小的兽尸和鼓鼓囊囊的皮袋、背囊。

    “开门!快开门!是韩先生和影狼姑娘他们!”哨所小队长嘶声吼道,声音带着惊喜和后怕。

    简陋的木栅门被费力推开。队伍缓缓挪了进来。留守的士卒和民夫围了上去,想帮忙,又不知从何下手,只是呆呆地看着这群仿佛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人,看着他们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看着担架上那几具蒙着破布、毫无生气的躯体,看着他们带回来的、同样沾着血污的猎物和包裹。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寒风穿过残垒缝隙的呜咽。

    韩立停下脚步,扫了一眼围上来的人,嘶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心中一凛:“五人…没了。石蛋…为了挡住那头畜生,没能回来。其他弟兄,都带了伤。但…东西带回来了。”

    他顿了顿,看向影狼。影狼微微点头,对那小队长道:“派人,急报林县丞和肖大人。猎物和药材,直接送医棚和公厨。这些皮子、还有…几个特别的包裹,送到县衙,陆先生和玄青子道长在那儿等着。抬担架的,小心点,直接去医棚。”

    “是!是!”小队长回过神来,连忙安排人手。

    消息像风一样刮过残破的西河县。当韩立、影狼和主要收获被接到残存的县衙前时,得到消息的核心人员已经等在那里。林清、徐元直、周巡、章先生、顾清、吴郎中、金针刘、苏婆婆、老韩、田禾…甚至被搀扶着的肖扬,也站在檐下的阴影里,面色沉静地看着他们。

    没有欢呼,没有迎接凯旋的喧闹。只有沉默的注视,和目光中交织的悲痛、震撼、以及一丝微弱的、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希望。

    猎物被迅速抬走——那是几头壮硕的妖化野狼、一头小山猪、还有数只不知名的禽类,虽然死去,依然散发着淡淡的凶戾气息。对现在的西河县来说,这是救命的肉食。

    皮囊和背囊被小心地放在清理出来的空地上。韩立指着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依然渗着淡淡清香的皮囊:“这是在…一处险地找到的灵液,似乎对伤势和元气有大用。”又指向几个用湿泥封口的竹筒:“里面是‘血痂草’和另外几种药材,苏婆婆认得。”最后,他取出一个用兽皮层层包裹的小包,打开,里面是几块刻着模糊符文的碎石片,一枚刻画着扭曲符号的兽骨,还有几株虽然离土已久、却依旧晶莹温润、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玉草。“这些…是从一处古怪地方带出来的,还有俘虏的口供。”他看了一眼被简单包扎、瘫坐在一旁、眼神惊惶的“鬼猿”俘虏。

    陆明和玄青子早已按捺不住,上前仔细查看那些符文碎石和玉草,越看脸色越是凝重。苏婆婆和金针刘则扑向了那些药材,尤其是那皮囊灵液,小心翼翼地打开嗅了嗅,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快!抬伤员去医棚!吴先生,刘先生,苏婆婆,这些药和灵液,立刻用上!优先重伤员!”林清率先反应过来,急声吩咐。

    众人这才动起来,医棚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

    肖扬缓缓走下台阶,来到韩立和影狼面前。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上停留片刻,又看向那几块符文碎石和玉草,最后落在韩立疲惫却依然清亮的眼睛上。

    “辛苦了。”肖扬声音嘶哑,只说了三个字。

    韩立摇摇头,想说什么,却一阵咳嗽,嘴角溢出些血丝。影狼扶住他,对肖扬道:“大人,山里…情况很复杂。我们遇到了‘鬼猿’溃兵,也找到了些他们匆忙丢弃的东西。但更麻烦的是…我们发现,山里可能还有别人。不是生番,也不是‘万虫窟’的人。而且…有一处地方,很古怪,有…有石头做的傀儡守卫,还有这个。”她指了指符文碎石和玉草。

    肖扬眼神一凝:“石头傀儡?守卫?”

    “是,力大无穷,刀枪难伤,眼中冒红光,像是…被什么力量驱动。”韩立喘息着补充,“我们误入一处地下洞穴,里面有些古老的壁画和祭坛,这些东西就是在那里找到的。我们毁了几个傀儡,逃了出来,但感觉…那地方深处,还有更麻烦的东西。”

    古老洞穴、石傀、灵液、玉草、第三方势力…信息量巨大。

    肖扬点点头:“先治伤,好好休息。具体经过,稍后细说。陆先生,玄青子道长,这些东西,还有那个俘虏,就交给你们了。我要知道,这些符文、骨片,还有俘虏嘴里的话,到底指向什么。”

    “大人放心。”陆明和玄青子郑重应下。

    是夜,县衙残堂,灯火通明。

    韩立和影狼经过简单救治和包扎,服用了微量灵液,精神稍振,被搀扶过来。肖扬、林清、徐元直、周巡、章先生、顾清、陆明、玄青子、以及闻讯赶来的李焕(代表紫霄宗),济济一堂。中间的空地上,摆放着符文碎石、兽骨符号拓片、玉草,以及记录着俘虏口供的竹简。

    韩立和影狼交替叙述,将十日山中经历,尤其是遭遇石傀和发现洞穴遗迹的过程,详细说了一遍。众人听得屏息凝神,尤其是听到石傀刀枪不入、眼中红光、以及洞穴深处那令人心悸的阴影时,无不色变。

    俘虏的口供也被解读出来,证实了山中确有“穿着奇怪、行动诡秘的外人”活动,“鬼猿”高层严令禁止接触。

    陆明和玄青子研究了半晌,由陆明开口道:“大人,诸位。这兽骨上的符号,是一种非常古老、且近乎失传的‘巫祭纹’,常用于部落间的秘密通讯或警戒标记,与‘万虫窟’的邪道符文迥异。而这些石傀上的符文…”他拿起一块碎石,指尖灌注微不可查的灵觉,符文竟微微亮起一丝黯淡的光芒,“虽然残缺,但其中蕴含的灵力结构非常…‘正’,甚至带有一丝古老的‘封镇’、‘守护’意味。绝非近代修士乃至‘万虫窟’那等旁门所能刻画。这玉草,确是‘玉髓草’,只生长在灵气浓郁纯净之地,有固本培元、调和五行之效,对大人和秦县尉的伤势,大有裨益。至于那灵液…”他看向玄青子。

    玄青子捻须,面色凝重:“贫道曾在一本残缺的古游记中见过类似描述,提及某些深山大泽、灵脉节点或古修洞府附近,经年累月,可能凝结出一种蕴含生机的‘地脉灵乳’,对疗伤、修炼皆有奇效。此液清香凝而不散,生机盎然,或即此类。然,此类宝物所在,必有奇异守护。那石傀,恐怕便是守护之一。”

    李焕听得眼中异彩连连,尤其是听到“地脉灵乳”和“玉髓草”时,呼吸都微微急促。他轻咳一声,对肖扬拱手道:“肖县令,贵县此次探索,收获惊人啊。这灵液和玉髓草,即便在我紫霄宗内,也是难得之物。孙师叔若知,定然欣喜。只是…”他话锋一转,“那古老遗迹和石傀,恐怕非同小可。依韩道友描述,那些石傀绝非自然产物,其驱动核心与符文,很可能涉及某种…失传的古老技艺或传承。此事,已非寻常边镇之争,恐牵涉更深。孙师叔的意思是,若贵县有意进一步探查,我紫霄宗愿提供更多支持,但…希望共享相关信息与可能发现。”

    这是趁势加码,也是摆明车马要分一杯羹了。

    肖扬尚未说话,章先生皱眉道:“李道友,如今西河县元气大伤,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深入探查那等险地?当务之急,乃是消化此次所得,恢复民生,应对州府诘难。贸然再探,恐招不测之祸。”

    老韩也闷声道:“就是!那石头疙瘩那么厉害,再去不是送死吗?咱们这点人,可经不起再折腾了。”

    韩立却缓缓道:“那处遗迹,透露出的气息古老而…奇特。或许其中埋藏着关于此地‘古韵’乃至此次妖气爆发的秘密。若能有所得,或许对西河县长远而言,意义更大。但风险…确实极高。以我们目前实力,不宜深入。”

    影狼沉默片刻,补充了一句:“回来路上,我留意到,山中妖兽的活动轨迹,似乎有被某种无形力量驱赶或引导的迹象,方向…隐隐指向那处峡谷。可能…有什么东西,正在吸引它们,或者,在酝酿什么。”

    众人议论纷纷,意见不一。有主张稳守消化,有主张谨慎探查,也有主张借紫霄宗之力。

    肖扬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背。直到议论声稍歇,他才缓缓开口:

    “灵液、玉髓草,是及时雨,要用在刀刃上,先救秦锐,稳伤员。符文、骨片,陆先生、玄青子道长继续钻研,我要知道它们到底意味着什么。”

    “紫霄宗的好意,我们心领。共享信息可以,但如何共享,共享到什么程度,需从长计议。眼下,我们没能力再组织一次深入探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北方,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片黑暗群山。

    “但山里的事,不会因为我们不探查,就自己消失。‘鬼猿’未灭,‘万虫窟’未除,现在又多了个不知是神是鬼的‘古老影子’。还有那吸引妖兽的迹象…”

    “西河县想在这片土地上重新站起来,光埋头种地、修墙不够。我们必须知道,枕边睡着的,到底是些什么。”

    “传令。”

    众人肃然。

    “韩立、影狼,好生养伤。伤愈后,你们的首要任务,是带出一批人,将此次山林行走、遭遇、应对的经验,总结成册,训练新选出的侦察斥候。我们要有更亮的眼睛,更长的耳朵,伸进山里。”

    “陆明、玄青子,集中精力,破解符文,研究灵液、玉草特性,看看能否找到培育或仿制的可能。同时,监测地气节点和山中灵气变化,一有异常,立刻上报。”

    “周巡,加强对北面,尤其是山中逃难过来或行商猎户的讯问,收集一切关于‘山中外人’、古老传说、异常地点的消息。那个俘虏,撬开他的嘴,我要知道‘鬼猿’内部现在到底怎样,对他们口中的‘外人’了解多少。”

    “林清、徐元直、章先生,州府那边,继续周旋。收获的兽皮、药材,挑选部分,作为‘贡品’或‘样品’,连同我们的‘陈情书’,一起送上,或许能稍稍缓解压力。与紫霄宗的借款和学徒事宜,尽快落实。”

    “老韩、田禾、钱老西,组织人手,处理好这次带回来的猎物和皮毛,肉食尽快处理分发,皮毛鞣制备用。贡献点,要立刻兑现,让所有人看到,流血冒险,值得。”

    一条条指令,清晰冷静,将突如其来的收获和危机,分解成一项项具体任务。

    “至于那处遗迹…”肖扬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我们现在不动它。但要让韩立和影狼,把通往那里的路线、周围环境、潜在危险,详细绘制出来。然后…”

    他看向李焕:“李道友,回复孙师叔,共享信息可以,但前提是,紫霄宗需提供关于这类古老遗迹、石傀符文、以及百蛮山相关古史的记载资料,作为交换。同时,我们希望紫霄宗能协助我们,建立一套更有效的预警体系,防范可能来自山中的、未知的威胁。”

    李焕略一沉吟,点头:“肖县令思虑周全,李某必定将原话带到。”

    会议结束,众人领命而去,疲惫中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探索队的回归,如同在死水般的绝望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涟漪,也指明了某个危险而诱人的方向。

    肖扬独自留在堂中,拿起一株“玉髓草”。草叶温润,散发着令人心静的微光。他将其靠近怀中那枚一直贴身的“皮质残角”,残角似乎微微温热了一下。

    他将玉髓草收起,又拿起一块符文碎石。冰冷的触感,陌生的纹路,却隐隐与地气节点的脉动,与皮质残角的温热,产生着某种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共鸣。

    “古修…遗迹…第三方势力…吸引妖兽…”

    他低声自语,走到残破的窗前,望向北方沉沉的夜色。

    山影如巨兽匍匐,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蝼蚁的挣扎与好奇。

    但蝼蚁,也有蝼蚁的生存之道。

    “你想引我们进去?”肖扬对着黑暗,仿佛在对着那山,那遗迹,那未知的存在发问。

    “还是说…你只是被惊醒,露出了冰山一角?”

    没有回答。只有风声呜咽。

    肖扬握紧了手中的碎石,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不管你是谁,想做什么…”

    “西河县,就在这里。”

    “想要我的命,想要这片地…”

    “就亲自来拿。”

    他转身,吹熄了油灯,身影没入内室的黑暗。

    而在百蛮山深处,那片被迷雾笼罩的峡谷地下,洞穴深处,那被韩立惊鸿一瞥的、蠕动的巨大阴影,似乎微微动弹了一下。几点猩红的光芒,在绝对的黑暗中,缓缓亮起,又缓缓熄灭。

    仿佛沉眠的巨兽,翻了个身,又继续陷入更深沉的睡眠。

    但空气中,那一丝被外来者惊扰的、微不可查的涟漪,却已悄然荡开,向着群山更深处,缓缓扩散。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西河县这叶扁舟,刚刚在血火余烬中修补好第一块船板,便已不得不面对,这片名为“百蛮”的怒海中,更深、更暗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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