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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一役,余波未平。皇帝下旨三司会审彻查“谶纬谣言”一案,如同巨石投入本已暗流涌动的深潭,激起千层浪。朝堂之上,表面波澜不惊,实则人人自危,暗地里的目光交错、私下里的打探串联,比往日更盛。萧瑀告病不朝,其门生故旧、姻亲盟友的府邸,一时间也门庭冷落了许多,仿佛都沾染了某种无形的晦气。与之相对,东宫左庶子于志宁、以及一些素来与王皇后一系(或曰太子一系)较为亲近的官员,腰杆似乎挺直了些许,虽然依旧谨慎,但眉宇间的凝重稍减。李瑾的生活,在经历了一场近乎公开的朝堂搏杀后,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皇帝并未因他“大胆妄言”而加罪,反而责令他“协助查案”,这本身就传递了一个清晰的信号。他在司经局的廨署,开始不时有品阶不一的官员“路过”拜访,或是请教“经义疑难”,或是谈论“朝中趣闻”,言语间不乏试探与交好之意。李瑾依旧秉持着谦逊低调的作风,对来访者客气有礼,但涉及朝政、谶纬案、乃至东宫之事,皆以“下官位卑,不敢妄议”、“案情未明,不敢揣测”为由,滴水不漏地应付过去。他知道,此刻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任何得意忘形或口风不严,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他将武曌提供的关于“谶书散页”的具体信息(如存放位置、大致内容、笔迹特征),以及郭老夫人处得来的关于“洛水石工”的线索,择其关键、隐去敏感来源后,写成一份详尽的条陈,通过正式渠道呈递给了主理此案的刑部侍郎(此人是长孙无忌的门生,素以刚正闻名,与萧瑀一系并不融洽)。条陈中,他着重强调了三点:一、谶文内容与古籍雷同,显系抄录拼凑;二、伪造者需有接触特定古籍的条件;三、“洛水古碑”子虚乌有,但“石工凿碑”之事或可追查。他并未在条陈中直接指向任何人,只是将线索和疑点罗列,交由三司判断。
与此同时,他通过李福和王掌柜,密切关注着萧氏外戚、“保和堂”以及那位太医署刘姓少监的动向。果不其然,风声鹤唳之下,对方开始有所动作。先是“保和堂”的坐堂郎中突然“回老家探亲”,铺子暂时歇业;接着,萧瑀府中传出消息,其一位掌管文书、与秘书省常有往来的远房侄儿,也“突发急症”,被送到城外庄园“静养”。那位刘姓少监,则表现得异常“勤勉”,主动请缨负责一批药材的检验入库,几乎整日泡在太医署的药库,似乎在刻意制造“忙碌”且“置身事外”的形象。
这些举动,在李瑾看来,更像是欲盖弥彰,急于切割、隐藏证据。他让王掌柜动用最隐蔽的眼线,盯紧那个“探亲”的郎中和“静养”的萧家侄儿,看他们是否真的离开长安,又去往何处。同时,他也提醒刘神威,留意太医署内,尤其是药库、档案房等关键区域,近日有无异常人员出入或物品变动。
谶纬案的调查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而东宫的核心——太子李忠的病情,也在牵动着所有人的心。或许是得益于王皇后的悉心照料和太医署的竭力维持,或许是太子年轻的生命力终究挣扎出了一线生机,进入正月后,太子的病情竟出现了转机。持续月余的低热终于褪去,身上的脓疮开始收敛、结痂,咳喘也大为减轻,虽然人依旧消瘦虚弱,精神不济,但已能偶尔在搀扶下坐起,进些清淡的饮食,甚至能简单说几句话。这个消息,无疑给愁云惨淡的东宫带来了一线曙光,也让皇帝李治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了少许。
李瑾借着“整理需太子静阅的经史摘要”之名,数次前往丽正殿外围请安,通过内侍的口,了解太子的点滴好转。他也将从刘神威处得到的、关于牛痘接种者(东宫第一批二十余人)全部顺利度过观察期、无人出现严重反应、且初步验证了对痘疮毒液有一定抵抗力的消息,以极为隐晦的方式,通过周尚宫递给了王皇后。他知道,此刻任何一点积极的信号,对皇后和太子都是莫大的安慰,也能增加他们面对后续风波的底气。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太子病情略有好转、谶纬案调查进入深水区时,一场新的风波,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将李瑾推到了皇帝面前。
这日,李瑾被皇帝紧急传召至两仪殿偏殿。殿内除了皇帝李治,还有长孙无忌、褚遂良,以及一位身着紫袍、面容清癯、气质儒雅的中年官员——正是晋王李治的舅父,中书令柳奭。柳奭之女是太子李忠的生母,早逝,因此柳奭亦是太子外祖,属于铁杆的“太子党”,与王皇后关系密切。
气氛有些凝重。李治手中拿着一份奏疏,脸色阴沉。见李瑾进来行礼,他摆了摆手,直接将奏疏递给长孙无忌:“司徒,你也看看。萧瑀上的请罪疏,还有这份……‘澄清’奏报。”
长孙无忌接过,快速浏览,眉头微皱,然后递给褚遂良,褚遂良看罢,也是面色沉凝,最后传给了柳奭。柳奭看后,冷哼一声,将奏疏放在案上。
“李瑾,” 李治看向他,声音听不出喜怒,“萧瑀上疏,自言管教不严,致其门下文吏(指那位‘静养’的侄儿)私窥秘书省藏书,抄录谶纬残篇,酒后失言,致使谣言流传,惊扰宫闱。其已将那文吏移交有司,自请罚俸、闭门思过。同时,他附上了一份洛阳县令的奏报,言已查实,洛水边确有游手好闲之徒,假扮石工,凿石嬉戏,并无伪造碑碣之事,所谓‘校尉所见’,乃以讹传讹。萧瑀自言,其门人孟浪,其督查不力,甘受陛下任何惩处,唯求陛下勿因宵小之辈之过,伤了君臣和气,寒了老臣之心。”
李瑾心头一凛。好一招丢卒保帅,金蝉脱壳!萧瑀这是要断尾求生了!将一切都推到“门下文吏”身上,而且只是“私窥藏书”、“酒后失言”,最多算是行为不检、疏于管教,与“伪造谶纬、诅咒东宫”的十恶大罪,差了十万八千里!至于“洛水石工”,更是直接定性为“游手好闲之徒嬉戏”,彻底否定了“伪造”的可能。这样一来,谶纬案最大的两个“物证”链条(谶书来源、古碑伪造)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还摆出一副“勇于担责、顾全大局”的老臣姿态。这份请罪疏,看似请罪,实则为开脱,而且将了皇帝一军——若严惩,显得皇帝不念旧臣、小题大做;若轻轻放下,则此前大张旗鼓的三司会审,就成了笑话,谣言背后的真凶依旧逍遥,太子和皇后的委屈无处伸张。
“陛下,” 长孙无忌缓缓开口,“萧相此疏,认错态度倒是恳切。只是……将如此重大的谣言风波,归咎于一门吏酒后失言,未免过于儿戏。那谶文拼凑工整,直指宫闱东宫,岂是醉汉胡言所能为?且其时间拿捏如此之巧,恰在太子病重、人心浮动之际,若说背后无人指使,老臣实难相信。至于洛阳之事,一纸县令奏报,恐难尽信。”
褚遂良也道:“长孙司徒所言极是。此案关乎国本,非同小可。仅凭萧相一疏,恐难服众。三司既已介入,当查个水落石出,方是正理。”
柳奭更是直接:“陛下!萧瑀此乃避重就轻,推诿罪责!其门人如何能轻易私窥秘书省禁书?又岂能恰好抄得与谣言契合之谶文?洛阳之事,更是疑点重重!臣恳请陛下,责令三司继续深挖,务必揪出幕后主使,还东宫、还皇后殿下一个公道!”
三位重臣,态度分明。长孙无忌、褚遂良主张继续查,但语气留有回旋;柳奭则态度强硬,要求彻查到底。显然,朝中支持太子与皇后的力量,不想就此放过打击萧瑀(及背后萧淑妃)的机会。
李治的目光再次投向李瑾:“李瑾,此案你最先揭露疑点,也最清楚其中关节。以你之见,萧瑀此疏,是实是虚?此案,当如何了结?”
压力再次集中到李瑾身上。他知道,皇帝此问,既是考较,也是在寻找一个既能维护朝廷体面、又能平息事端、还能对各方有所交代的“解决方案”。他不能顺着柳奭的意思要求“彻查到底”,那会逼得萧瑀狗急跳墙,朝局可能真的失控,皇帝未必愿意看到。他也不能替萧瑀开脱,那会彻底得罪太子一系,也违背自己初衷。他必须给出一个既能打击对手、又能顾全大局、还能体现自己价值的建议。
他沉吟片刻,组织语言,缓缓道:“陛下,萧相此疏,臣不敢妄断虚实。然臣以为,此案关键,不在是否揪出一两个‘门吏’或‘石工’,而在于其背后所欲达成的目的,以及此目的是否已经达成,或是否被阻止。”
“哦?此言何解?” 李治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谣言四起,其目的无非有三:一,污损宫闱,动摇圣德;二,诅咒东宫,动摇国本;三,构陷忠良,扰乱朝纲。” 李瑾条分缕析,“今陛下圣心独照,明察秋毫,未为谣言所惑,反下旨严查,此第一目的,已然落空。太子殿下仁孝,得上天庇佑,陛下、皇后慈爱,病情已有好转之象,此第二目的,亦受挫折。至于第三目的……”
他顿了顿,看向御案上萧瑀的请罪疏:“萧相自承管教不严,门人失德,此已是对其声望之打击。若陛下能借此,申饬其治家不严、有负圣恩,罚其俸禄,令其闭门思过,并借此整顿朝纲,严禁私窥禁书、传播妖言,则朝野皆知陛下维护纲纪、庇护东宫之决心,宵小之辈自然敛迹。如此,谣言背后的目的——扰乱朝纲、打击异己——非但未能达成,反使朝纲为之一肃,正气得以伸张。至于是否还有更深藏的‘幕后主使’,陛下天威莫测,圣心烛照,自有明断。且经此一事,其人心虚胆怯,行迹已露,日后若再有不轨,陛下与朝廷,防范起来也更容易些。”
他这番话,可谓机锋暗藏。表面上,他建议“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接受萧瑀的“请罪”,以“申饬罚俸、闭门思过”了结,似乎是在为萧瑀开脱。但实际上,他强调的是“打击对手目的”、“肃清朝纲”、“震慑宵小”,并将最终是否追究“幕后主使”的决定权,巧妙地交还给皇帝,既给了皇帝台阶下,又暗示“主使”已暴露,未来可轻易拿捏。更重要的是,他将此事的处理,与“维护太子”、“整顿朝纲”这个大义名分挂钩,使得惩罚萧瑀(哪怕是象征性的)变得顺理成章,且能收获政治上的积极效果。
长孙无忌听罢,深深看了李瑾一眼,抚须不语,但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褚遂良也微微颔首。柳奭虽然觉得不够解气,但也明白,在目前没有铁证直接扳倒萧瑀的情况下,这或许是能让太子一方利益最大化的处理方式了——既打击了对手气焰,又彰显了己方“顾全大局”,还能让皇帝下得来台。
李治沉默良久,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显然,李瑾的建议,说中了他的某些心思。他既不想朝局因彻查萧瑀而彻底撕裂(毕竟萧瑀是顾命老臣,背后关联甚广),也不能让制造谣言的势力逍遥法外、毫无惩戒。李瑾提出的方案,提供了一个看似折中、实则蕴含主动权的选择。
“李瑾,” 李治缓缓开口,语气已然不同,“你能跳出具体人事纠葛,着眼朝局大势,思虑周全,甚合朕心。太子病中,你能尽忠职守,献策分忧;谶纬一案,你能明察秋毫,直指要害;今日之言,又能统筹兼顾,老成谋国。朕心甚慰。”
这是极高的评价!尤其是“老成谋国”四字,从一个年轻皇帝口中说出,评价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臣子,分量极重。
“臣愧不敢当,此乃臣之本分。” 李瑾连忙躬身。
“嗯。” 李治点点头,似乎下定了决心,对长孙无忌等人道,“就依李瑾所奏之意,拟旨吧。萧瑀管教不严,门人失德,着即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无诏不得入朝。其所呈之文吏,交由三司依律处置。洛阳之事,既已查明乃无赖嬉戏,不必再究。另,诏告天下,严禁私传谶纬妖言,违者重惩。秘书省等禁中藏书,严加管理,不得私窥。太子仁孝感天,病情渐愈,朕心稍安,着有司备赏,犒劳东宫侍奉人等及太医署有功人员。”
“陛下圣明!” 长孙无忌、褚遂良、柳奭齐声应道。这个结果,各方虽然未必完全满意,但都能接受。萧瑀受罚,颜面扫地,势力受挫;太子一方得了实惠(犒赏)和面子(皇帝公开肯定太子“仁孝感天”);皇帝维护了朝局稳定,彰显了权威;李瑾则展现了他的价值,获得了皇帝更深的赏识。
“李瑾,” 李治再次看向他,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你之才,不止于校书讲学。太子病体仍需将养,东宫诸事繁杂。朕擢你为太子右赞善大夫(正五品下),仍兼司经局校书郎,协助左庶子于志宁,处理东宫日常文翰,参赞机要。望你勤勉王事,尽心辅弼太子。”
太子右赞善大夫!正五品下!虽然仍是东宫属官,但品阶连跳数级,从从九品下的微末小吏,一跃成为有资格参与东宫核心事务的中级官员!更重要的是,“参赞机要”四个字,赋予了他在东宫体系内实质性的建议和参与权!这不仅是酬功,更是明确的信任和重用信号!意味着皇帝正式将他视为了可以培养、可以倚重的“太子辅翼”!
“臣,谢陛下隆恩!必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竭尽驽钝,以辅太子殿下!” 李瑾强压心中激荡,大礼参拜。他知道,这一步,至关重要。从此,他不再仅仅是游离于东宫边缘的“讲学”或“校书”,而是真正进入了东宫权力运行的核心圈层,成为了“晋王”(李治继位前封晋王,此处代指皇帝一系)信赖的得力助手之一。
“平身吧。好生去做。” 李治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倦色与放松。
退出两仪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李瑾站在殿前高阶上,感受着料峭春寒,心中却是一片滚烫。短短数月,从籍籍无名的破落宗室子,到诗会扬名,献香入宫,卷入风波,献牛痘策,金殿辩诬,直至今日擢升为太子右赞善大夫,成为皇帝和太子眼中值得倚重的“辅翼”,这一步步行来,如履薄冰,却也步步惊心,步步为营。
他知道,这并非终点,而是新的起点。职位高了,权力大了,盯着他的眼睛也会更多,明枪暗箭只会更甚。萧瑀虽暂时受挫,但根基未倒,萧淑妃在宫中依然得宠,敌意只会更深。东宫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于志宁等老臣是否能真心接纳他这个“骤贵”的年轻人?太子病情只是好转,远未康复,国本隐忧仍在。而感业寺中的武曌,依然处境微妙,谣言虽破,但恶名已沾,未来如何,仍是未知。
但无论如何,他手中可用的筹码,实实在在增加了。太子右赞善大夫的身份,让他可以更名正言顺地接触东宫核心事务,了解朝局动向,甚至影响太子。皇帝的赏识与信任,是一道无形的护身符。与长孙无忌、刘神威、杜铭(及其背后的杜家、王皇后)建立的良好关系,也是重要的资源。当然,还有他与武曌那隐秘而坚实的同盟,以及正在稳步发展的“明玻”工坊和市井人脉。
他迈步走下台阶,步伐沉稳。春风已悄然捎来一丝暖意,吹拂着皇城的飞檐斗拱。前路依旧漫长险峻,但他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应对、在夹缝中求存的棋子。他有了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声音,甚至,有了初步搅动风云的能力。
晋王得辅翼,潜龙渐腾渊。这盘以天下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的宏大棋局,他终于有资格,坐到棋盘边,执子而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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