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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机前,南舟见到了此行程征带上的全部人员。除了她自己,还有两位中年男人。一位是华征集团新成立的“城市更新事业部”招商部长常爽,身材微胖,笑容圆融。另一位是工程部长季致远,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眼神却像尺子般精准地丈量着周遭一切。程征的助理卫文博,一个二十七八岁、戴着细边眼镜、永远在高效处理信息的男人,安静地站在程征侧后方。
梁文翰没来。南舟略感意外,但很快释然——西锣鼓巷酒店项目已步入正轨,程征亲自挂帅的“织补项目”,大概需要更核心、更专业的班底。
登机时,南舟发现,程征和她的是商务舱,常爽、季致远和卫文博都在经济舱。舱位的分隔无声划出了重心。她心中了然,此行考察的核心在于顶层理念与设计逻辑的碰撞。
十二小时的飞行,对只去过东南亚的南舟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漫长。久坐带来的血液循环不畅,让小腿和脚踝逐渐肿胀发硬,像灌了铅。她悄悄将脚从鞋子里褪出来,在柔软的地毯上轻轻活动脚趾,没吱声。
程征大部分时间在处理电脑上的文件,偶尔闭目养神。空乘送来餐食时,他才会停下,用餐动作斯文。南舟注意到,他的主要补给是黑咖啡和水。
抵达纽约肯尼迪机场时,是当地时间下午。寒风立刻给了南舟一个下马威,远比四九城干冷的空气刮在脸上,让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她提前贴好的暖宝宝,此刻成了救命稻草。
出乎南舟意料,程征没选择住在布鲁克林,而是入住了百老汇附近、与卡耐基音乐厅相邻的一家历史悠久的酒店。厚重的大理石立柱、黄铜装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古典音乐与香薰,无不彰显着与程征艺术偏好相符的格调。南舟拿到房卡时发现,她的房间与程征的恰好相邻。
“两小时后,大堂见。”程征看了眼手表,对略显疲态的众人交代,语气不容置疑。
南舟回到房间,连行李都来不及好好整理,只匆匆用热水洗了把脸,试图驱散长途飞行的僵麻和时差带来的昏沉。身体叫嚣着需要睡眠,但大脑却因身处异国和即将开始的高强度工作而异常清醒。她换上更保暖的衣物,重新补了暖宝宝,对着镜子拍了拍脸颊,打起精神。
准时下楼时,程征已在大堂等候。他换了件更休闲的深蓝色羊绒大衣,衬得人修长挺拔,脸上不见丝毫倦容,眼神清亮锐利。
“时间紧,我们边走边说。”程征语速很快,一边向外走,一边向卫文博交代事项,同时向南舟简述下午的行程——直奔布鲁克林,考察几个具有代表性的科技园区和共享办公空间。
卫文博叫的车已等在门口。南舟跟着程征坐进后排。
车厢内空间私密,空调开足,程征身上淡淡的、清洌的雪松气息混杂着室外带来的微凉空气,悄然弥漫开来。
南舟正襟危坐,目光尽量投向窗外异国的街景,但余光仍能瞥见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翻阅平板电脑时专注的侧影。一种莫名的局促感,混合着对即将开始工作的紧张,让她手心微微出汗。
车子驶离曼哈顿的繁华,朝着东河对岸的布鲁克林开去。很快,一座恢弘的钢铁巨桥闯入视野,巨大的钢缆如竖琴琴弦般排开,桥塔高耸入云。
“布鲁克林大桥,我还是大学时看《破产姐妹》中见到的。”南舟略带兴奋。
程征的目光也从屏幕上移开,望向窗外,声音在车厢内响起,“这座大桥1883年建成,是当时世界上最长的悬索桥。设计师约翰·罗布林,在施工初期因事故去世,他的儿子华盛顿·罗布林接手,后来也因潜水病瘫痪,由他的妻子艾米丽·罗布林继续监督完成。可以说,这是一座由信念、家族传承,甚至有些悲壮色彩铸成的桥。”
南舟被桥的壮观和历史故事吸引,疲惫感暂时退却。她凝视着那交织的钢索,职业本能让她脱口而出:“不仅是交通连接,更是力与美的纪念。你看那些钢缆的排布、哥特式拱门,不仅是结构需要,也形成了一种秩序性的韵律美感。好的基础设施,本身就应该是一件震撼人心的公共艺术品,能塑造城市的天际线,也能成为一代代人的共同记忆。”
程征转过头,认真看了她一眼,眼底掠过一丝微光。“说得很好。桥梁,连接的不只是两岸的土地,更是不同的社区、经济形态、乃至时代。”
从某种意义上,他们尝试为银鱼胡同片区,何尝不是架设“一些能连接传统与未来、生活与创新的‘桥’”?
南舟心中一动,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进入布鲁克林,画风陡变。废弃工厂改造的 loft空间、色彩鲜艳的涂鸦墙、穿着随意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掠过……活力与粗粝感并存。
程征要考察的园区就坐落其中。
接待方是一位名叫马克的园区运营负责人,热情而专业。程征的英文流利地道,与马克交流毫无障碍。他们深入探讨着园区定位、企业入驻标准、配套服务、租金模型乃至对周边社区的带动效应。
南舟集中全部精神倾听,捕捉关键词。她对建筑空间、材料、动线相关的词汇还算熟悉,但涉及到商业运营、风险投资、创新孵化器等概念时,就需要快速反应和联想。她悄悄握紧了口袋里的录音笔,同时在本子上飞速记录着要点和疑问。
参观过程中,马克事无巨细地展示讲解,态度近乎殷勤。趁程征与马克走到前面细看一处中庭改造时,南舟小声问身旁的卫文博:“卫助,程总是怎么联系上他们,还能让对方这么配合?”
卫文博推了推眼镜,压低声音:“程总让常部长以‘潜在大型企业客户,正在物色设计中心落脚点,意向租赁大面积办公空间并进行定制化改造’的名义进行前期接洽的。现在米国经济也有压力,对于可能带来稳定租金和高端就业机会的实业投资,他们非常欢迎。”
南舟恍然,弯了弯唇角。程征果然是“务实理想主义者”,目标明确,手段灵活。
一下午的高密度信息输入,让南舟感觉CPU快要烧干。她努力提问,从空间弹性设计如何支持不同规模的团队,再到公共区域如何促进非正式交流……每一个问题,都试图将眼前所见与遥远的银鱼胡同产生勾连。
回到曼哈顿酒店,已是华灯初上。南舟却不得休息。
她打开电脑,插上录音笔,开始整理下午海量的录音和笔记。许多专业讨论需要反复听辨、查证翻译,工作量巨大。处理完时,窗外已是纽约不眠的璀璨夜景,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她揉着发涩的眼睛,不得不佩服程征充沛的精力和对信息的吸收处理能力。
而这,仅仅是开始。
随后四天,程征的节奏快得像上了发条。天刚蒙蒙亮,敲门声就会准时响起。他们穿梭于纽约各处——高线公园看旧铁路如何变身为线性空中花园,切尔西市场看工业遗迹如何注入美食与零售活力,SOHO区看铸铁建筑如何承载艺术与时尚,甚至深入哈林区,看一些草根社区如何自我更新。
南舟像一块被投入激流的海绵,拼命吸收一切。
她带的暖宝宝消耗殆尽,纽约冬日室外的严寒和室内暖气交替袭击,加上睡眠严重不足,免疫力终于告急。第五天傍晚,结束一个旧校舍改造的创意社区访问时,她感到喉咙发干,头隐隐作痛,鼻子也有些不通气。
程征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他没有选择立刻回酒店,而是让卫文博先陪同常爽和季致远返回,自己则带着南舟,就近走进一家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咖啡馆。
咖啡馆里暖意融融,空气里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醇香和甜点的黄油气味。木制桌椅被岁月磨得温润,墙上挂着老照片和泛黄的海报。程征为两人点了热美式和一份简单的三明治。
“不舒服怎么不说?”程征看着她摘下口罩后有些发红的鼻尖,直接问道。
南舟捧着温热的咖啡杯,汲取着那点暖意,瓮声瓮气地回答:“您日理万机,连轴转了这么多天都没说一声累。”
言下之意,自己自然也没脸喊苦。
程征闻言,难得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些许无奈,也有一丝极淡的缓和。“今天下午,我们放慢节奏。就在这里,喝咖啡,看看街景,聊聊天。”
南舟有些意外,抬起有些沉重的眼皮:“程总……是有什么特别的深意吗?”她不太相信这只是一次简单的休息。
程征没有立刻回答,他环顾着咖啡馆里零星散坐、或读书或低声交谈的人们,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坐在这里喝咖啡,让我想起一件事。”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咖啡馆舒缓的背景音乐里显得格外清晰,“爱因斯坦在1933年离开德国后,受聘于新成立的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那里给了他难以想象的自由——没有教学任务,没有必出的成果要求。据说,他每天和逻辑学家哥德尔一起散步回家,面对这种完全的自由,最初反而有些茫然。他感受到了普林斯顿宁静的学术氛围,曾问学院的人:‘那么,我能做什么呢?’”
他顿了顿,看向南舟。南舟被这个故事吸引,暂时忘记了身体的不适,专注地听着。
“学院的创始董事亚伯拉罕·弗莱克斯纳,给出的指示,大概可以归结为一句话:‘自由交谈,喝喝咖啡。’”程征的嘴角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听起来像句不负责任的玩笑,对吗?”
南舟心中仿佛有根弦被轻轻拨动。她思索着,脑中飞速将这个故事与这些天看到的、听到的、以及他们正在筹谋的事情联系起来。片刻后,她眼睛微微睁大,带着醍醐灌顶般的明悟,轻声接道:
“但……这或许才是最高明的管理——不是规定产出,而是塑造环境。移除所有功利性的压力和琐碎的干扰,给予顶尖头脑最宝贵的信任与自由,激发他们的内驱力。‘喝咖啡’代表的是一种非正式的、放松的交流空间和状态,‘自由交谈’则孕育着思想最意外的碰撞和跨界的灵感。”
程征看着南舟因感冒而氤氲着水汽、却在此刻焕发出惊人洞察力的眼睛,脸上的欣赏再无掩饰。他点了点头,接着她的话,语气深沉而有力:
“没错。‘咖啡’是氛围,是让思想松弛并连接的可能。我们现在要做的‘织补’,物理上是在改造胡同的老旧空间。但本质上,我们想编织的,不也正是这样一种生态吗?为未来可能出现在那里的科学家、艺术家、创业者、手艺人、设计师……所有拥有创造力和热情的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在四九城最富历史底蕴的街巷里,编织出一个能让他们安心‘喝咖啡’、能够‘自由交谈’的土壤和环境。我们的设计,我们努力营造的那个‘场’,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他们的‘普林斯顿研究院’。”
咖啡馆里的时光仿佛慢了下来。
南舟怔怔地望着程征,喉咙的肿痛、头部的昏沉似乎都离她远去。她看到的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开发商老板,而是一个手握资源、却怀揣着近乎天真理想的城市构建者。他看的不是容积率、不是销售回款,而是更遥远、更本质的东西——人的可能性,思想的流动性,一座城市真正可持续的活力源泉。
这种认知的深化,像一股暖流,悄然漫过心房。那里面,有对其视野与格局的钦佩,有对其理想主义色彩的触动,也有一种隐隐的儒慕之感——慕其所能触及的高度,慕其在这现实洪流中依然清晰保有的精神图景。
“所以,”程征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好好把咖啡喝完。然后,回去补个好觉。”
南舟低下头,拿起三明治,喝了一口咖啡。简单的食物,在此刻却有了不同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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