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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空包装机“嗡嗡”的声响,成了姜家坳公司里最让人安心的背景音。县招待所那笔订单,像一针强心剂,不仅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益,更让一度因巨额投资而弥漫的疑虑和紧张气氛,悄然消散。老张见到那包装精美的礼品盒被一箱箱搬上车时,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背着手在车间门口转悠,偶尔还跟操作机器的年轻后生搭两句话。王书记在周例会上,破天荒地没挑毛病,反而表扬了包装车间的记录“清晰完整”。凌霜心里那根绷了几个月的弦,终于能稍微松一松了。可生活似乎总爱在人们稍感喘息时,抛出新的难题。这次的难题,来自最亲近的人。
凌雪中考结束了。成绩出来,不算拔尖,但在乡中学里也算不错,上个县里的普通高中没问题。填报志愿前的那个晚上,姐妹俩坐在院子里乘凉,夏夜的微风带着白日的余热和草木的清香。凌雪摇着蒲扇,忽然说:“姐,我不想上高中了。”
凌霜正盘算着明天去信用社还第一期贷款的事,闻言一愣,转过头:“不上高中?那你想干啥?”
“我想去市里,上那个新开的食品职业技术学校。”凌雪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她这个年纪特有的、混合着憧憬和认真的神情,“我打听过了,那里有食品加工专业,学做糕点、腌渍品,还有食品检验。学三年,出来就能进厂子,或者……回咱们公司帮忙!你看,现在咱们有酱,有笋,以后说不定还能做别的。李叔他们手艺好,可好多新东西,新机器,他们也不懂。我要是去学了,以后就能帮上大忙了!姐,你也不用那么累,啥都自己扛着。”
她说得条理清晰,显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琢磨了很久。凌霜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一种更深的焦虑取代。
“不行!”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声音比平时高了许多,“你不能去!”
凌雪被姐姐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为啥不行?姐,我学这个,就是为了帮你,为了咱们公司啊!你看你,天天忙到半夜,人都累瘦了……”
“帮我?”凌霜打断她,胸口起伏着,“小雪,你知不知道,姐姐这么拼命,是为了啥?是为了让你能有选择,有更好的路走!不是让你回头来跟我一起泡在这酱缸里、笋堆里!”
她站起身,情绪有些激动:“上职高,是,出来是能找个活干。可那路就窄了!一辈子跟锅碗瓢盆、跟生产线打交道,能有啥大出息?姐希望你上高中,考大学!去省城,去更大的地方,学更厉害的本事,看更广的世界!将来当老师,当医生,当工程师……干啥不比回来摆弄这些坛坛罐罐强?”
凌雪也站了起来,眼圈一下子红了,委屈和不解涌上来:“坛坛罐罐咋了?姐,你不就是靠着这些‘坛坛罐罐’,带着大伙儿把公司办起来的吗?你看不起你自己做的事吗?我学这个,是想正正经经学门技术,回来正正经经帮你,把公司做得更好,咋就没出息了?”
“我不是看不起!”凌霜急得声音发颤,“我是……我是不想让你走我的老路!你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姐是没办法,是没得选!可你有机会,有更好的选择,为啥要往这难处走?”
“可我就是想选这个!”凌雪的倔劲儿也上来了,眼泪滚下来,“我想帮你!我不想看着你一个人这么难!上高中,上大学,那得多少年?还得花多少钱?我早点学成回来,既能帮你,还能给家里减轻负担,有啥不好?”
“钱的事不用你操心!”凌霜斩钉截铁,“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高中、上大学!你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别的不用你想!”
“可我不想!”凌雪哭着喊出来,“我不想按你安排的路走!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你小孩子家懂什么!”凌霜又急又气,口不择言,“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我能害你吗?听姐的,好好上高中,考大学!职高的事,想都别想!”
“我就不!我就要报!”凌雪跺着脚,转身冲进了屋里,砰地关上了房门。
争吵声惊动了隔壁的姜老栓和李叔,两人披着衣服出来,看到凌霜脸色苍白地站在院子里,月光下,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霜丫头,跟小雪吵吵了?”姜老栓关切地问。
凌霜摇摇头,疲惫地摆摆手:“没事,姜叔,李叔,你们歇着吧。一点小事。”
她没回屋,怕面对妹妹紧闭的房门和哭声。她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坐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仰头看着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妹妹的哭声隐约从屋里传来,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她心上。刚才的争吵,每一句都回荡在耳边。她错了吗?她只是想把最好的路指给妹妹,不想让她再吃自己吃过的苦。可小雪的话,也像针一样扎着她——“你看不起你自己做的事吗?”
不,她不是看不起。她只是太知道这条路布满荆棘,她跌跌撞撞走过来,一身伤痕,她怎么忍心让妹妹再来走一遍?可妹妹那亮晶晶的、充满规划和向往的眼神,又让她心里某个地方隐隐作痛。她是不是……太武断了?把自己的期望,强加在了妹妹身上?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像笼罩着一层低气压的云。凌雪躲着凌霜,吃饭匆匆扒几口就回自己屋,不说话,但红肿的眼睛和沉默的对抗表明了她的决心。凌霜也焦躁,工作间隙常走神,处理事情时语气比平时更急。姐妹俩之间的裂痕,清晰可见。
这情形,被细心的桂花看在了眼里。一次给凌霜送文件时,她小心翼翼地说:“凌总,小雪她……是不是有啥心事?我看她这几天不太对劲。”
凌霜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简单说了志愿的争执。
桂花想了想,轻声说:“小雪是心疼您。她跟我唠嗑时说过,看您这么累,她心里难受,老想着能快点长大帮您分担。她想去学那个,也是想用她自己的方式帮您。”
凌霜心里更乱了。她给徐瀚飞写信,这次没写公司的事,只写了和妹妹的这场冲突,写了自己的焦虑、不解,还有隐隐的自我怀疑。“……我是否太过专断?一心盼她展翅高飞,却可能折了她想与我并肩的羽翼。瀚飞,我心甚乱,不知如何是好。盼你指点。”
两封信,几乎是同时,从姜家坳和省城发出,又在几天后,几乎同时到达了各自的目的地。
凌雪收到信时,正把自己关在屋里生闷气。看到信封上徐瀚飞熟悉的字迹,她有些惊讶,拆开来。信写得很长,很耐心。
“小雪:见字如面。闻你中考顺利,为你高兴。志愿之事,你姐姐信中提到,我亦有所知。你欲学技助姐,此心赤诚,令人动容。你姐创业维艰,你心疼她,想分担,此乃手足情深,殊为可贵。”
“然,你可曾思之,助人之道,有近有远,有暂有长?学一技,可解眼下之困,是为近助;夯基础,增学识,拓视野,未来或能以更智慧、更强大之姿,助她应对更大风浪,乃至引领公司走向彼时你我都难以想象之新境,是为远助。你姐不让你选职高,非轻视技术,恰是因其深知根基之重。她盼你之‘翅膀’,非仅能扑腾于眼前山坳,更能积蓄力量,有朝一日搏击长空,俯瞰更辽阔之天地。”
“再者,学业与事业,并非割裂。打好基础,未来若你仍钟情此道,大学亦有相关专业,或可自考进修,那时你之起点、眼界、所能调动的资源,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你现在弃基础而求专技,恐如筑高楼于流沙,一时便利,难抵岁月风雨。”
“你姐脾气急,说话直,是怕你选错路,将来懊悔。其心可鉴。你不妨与她冷静聊聊,坦言你所思所虑,亦倾听她之深忧。家人之间,贵在沟通与理解。你还年轻,未来无限,不必急于此刻定终身。无论如何选择,记住,你姐最盼的,是你好。瀚飞哥。”
凌雪读着信,眼泪又掉了下来,但这次不再是委屈的泪。信里的话,像温和的水,慢慢冲刷着她心里的倔强和冲动。瀚飞哥没有直接说她错,也没有说姐姐全对,只是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指给她看更远的路。她想起姐姐深夜伏案的背影,想起她为自己学费发愁时紧锁的眉头……姐姐所有的坚持,底下藏着的,不就是瀚飞哥说的,怕她“将来懊悔”,盼她“搏击长空”吗?
与此同时,凌霜也展开了徐瀚飞的信。
“凌霜:信悉。你与小雪之争,乃关爱所致,情理之中。然关爱过切,易成枷锁。你为长姐,为创业者,习惯担当,习惯规划,此乃优点。然小雪已非幼童,她有自己之思想与意愿,即便稚嫩,亦需尊重。”
“你将自身经历之艰难,视为荆棘,不欲她重蹈,此心可悯。然你亦当知,你今日之成就与坚韧,何尝不是源于当年之‘别无选择’与一路披荆斩棘?路之难易,有时取决于行走者之心志与视角。小雪视学技助你为理想与担当,此志不可轻忽。”
“我少时,亦曾与家父有关择业之争。彼时我一心向工,家父盼我从政或从商,争执甚烈。如今回想,彼时各执己见,皆因爱之深,虑之远,却也因缺乏对彼此立场之真正体谅。后来我坚持己路,家父虽憾,终未强阻。岁月流转,方知当年争执,伤了不少亲情,其实本有更缓和之沟通方式。”
“你不欲她走‘老路’,是爱;她欲以己之力助你,亦是爱。二者并非不可调和。你可否退一步思之:她先打好基础,未来若志向不改,再深造相关专业,或利用寒暑假来公司实践,岂不两全?既全了她助你之心,亦为你将来储备真正有学识、有视野之人才。公司发展,终需新鲜血液与更高知识。勿让关爱,成了束缚她亦束缚你之茧。与她平心静气一谈吧。瀚飞。”
凌霜反复读着,特别是那句“勿让关爱,成了束缚她亦束缚你之茧”,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她这些天混沌的心绪。是啊,她怕妹妹吃苦,一心想把她推到自认为安全的、光鲜的轨道上,可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私的“安排”?妹妹有自己的想法,有想与她并肩的勇气,这本身是多么珍贵!她差点用自己的“经验”和“权威”,扼杀了这份珍贵。
那天晚上,凌霜敲开了凌雪的房门。屋里没开灯,月光洒在妹妹还带着泪痕的脸上。凌霜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小雪,白天……是姐不对。姐太急了,话也说重了。”
凌雪低着头,没吭声。
“瀚飞哥的信,我看了。”凌霜继续说,“他说得对。姐是怕你将来后悔,怕你跟我一样吃苦。可姐忘了,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你想帮我,姐心里……其实很暖。”
凌雪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姐姐。
“职高……你可以先了解着。”凌霜艰难地说出妥协,“但姐还是希望,你能先上高中。把基础打牢。就像瀚飞哥说的,将来你要是还想学食品,路子更宽。而且,”她看着妹妹,眼神变得柔和而坚定,“咱们公司,以后肯定需要像你这样的、有文化的自己人。你要是考上高中,姐答应你,以后寒暑假,只要你愿意,就来公司,跟着李叔学,跟着方师傅学,甚至……姐送你去参加短训班,就当提前实践。你看行不?”
凌雪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次是释然的。她扑进姐姐怀里,哽咽着说:“姐……我错了,我不该跟你吵。我……我听你的,我先上高中。可我放假一定回来帮忙!我要学,好好学,以后一定能帮上大忙!”
凌霜紧紧抱住妹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眼睛也湿润了。这些天的焦虑、争执、疲惫,在这个拥抱里慢慢融化。亲情的温度,有时会在摩擦中变得滚烫甚至灼人,但只要心底的爱意不曾冷却,终会找到最适合彼此的距离和方式,温暖如初。
窗外,月色如水,虫鸣唧唧。屋里的灯光,重新亮起,照亮了姐妹俩依偎的身影,也照亮了刚刚弥合、却更显坚韧的亲情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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