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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的春天来得迟疑。武陵山脉的背阴处，残雪顽固地附着在岩石缝隙，像一道道未愈的旧疤。机械厂的大礼堂里，却是一派与料峭春寒截然不同的灼热气氛。“优化组合，打破铁饭碗，是中央深化国企改革的明确方向！”厂党委书记老杨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坐满干部和职工代表的空间里回荡。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压抑的嗡鸣。“部分车间存在冗员，设备老化，产品市场竞争力下滑……转型的阵痛，我们必须面对。”
谢继远坐在**台侧方，面前摊开的不是技术图纸，而是一份《武陵山机械厂优化劳动组合初步方案》。他的手压在方案扉页上，指尖能感受到纸张下那本深蓝色笔记的硬壳轮廓。自从去年秋天带回它，这本笔记就很少离身。它像一块特殊的砝码，沉甸甸地坠在他的意识里，让他在面对眼前这场关乎全厂上千人饭碗和前途的改革风暴时，总能获得一种奇异的镇定，以及更沉重的责任。
方案里冰冷的数字和条款背后，是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和面孔：老铆工赵师傅，一手绝活，可新型数控机床来了，他学得吃力；化验室的小李，中专毕业，做事认真却有些腼腆，在“组合”中很可能被边缘化；还有那些建厂初期就来的老职工，他们的青春都砌进了这山里的厂房和机床……
散会后，谢继远没有立刻回办公室。他沿着厂区后山那条走了无数遍的小路往上爬。春寒料峭，山风刮在脸上生疼。半山腰有一处稍微平整的巨石，是他常来独自思考的地方。坐下，点燃一支烟，烟雾很快被风吹散。脚下，厂区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清晰，灯火次第亮起，像撒在山坳里的星子。
笔记本就在怀里。他没有打开，但里面的文字，尤其是父亲在决定前往无名岛前说的那句“纵是刀山火海，亦需探一探路径”，这些日子总在耳边回响。父亲探的是绝路，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忠义之路。他今天面临的，同样是一条充满荆棘、可能得罪人、可能遭遇抵制的“路径”，但这是为了厂子能活下去，为了大多数职工的长远饭碗，为了这耗尽两代人心血的三线基地不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沉没。
这不是慷慨赴死，却同样需要担当和勇气。
“谢总工，原来您在这儿。”技术科的小王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手里拿着一份图纸，“那台老式龙门铣的数控化改造方案，几个难点我们反复测算，还是有点吃不准，想请您再看看……”
谢继远掐灭烟头，接过图纸。借着小王带来的手电光，他迅速扫过那些复杂的线条和数据。“这个地方，”他用手指点了点传动部分的一个设计节点，“伺服电机的选型功率余量不够。山里的电压有时候不稳，必须考虑进去。还有这个接口，兼容性要再测试，不能想当然。”他的声音平实而笃定，仿佛刚才礼堂里的纷扰和心头的重压都不存在，只剩下纯粹的技术问题。
小王认真记下，松了口气：“明白了！还是您看得准。我们明天就改。”
看着小王年轻而充满干劲的脸庞，谢继远心中那杆秤似乎又清晰了一些。改革是为了更好地生存和发展，而技术革新、提升竞争力，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保护人，不能光靠硬保，更要给他们创造新的价值空间，就像父亲当年想方设法为战友开辟交通线、建立联络点。
“告诉攻关小组的同志们，”谢继远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这台老设备的改造，不仅是让它‘延寿’，更是探索我们厂自己进行数控化升级的路子。走通了，就是经验，就是以后吃饭的新本事。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他的目光越过小王的肩头，再次投向山下那片温暖的灯火。每一盏灯下，都是一个家庭，都有一份生计。父亲的血曾洒在无名岛外的海浪里，是为了更多人的黎明。而他今日在这山中所做的一切，无论是艰难的“优化组合”，还是艰难的技术攻关，不也是为了守护这些灯火，并让它们在未来更加明亮吗？
山风更疾，带着远山融雪的气息。谢继远裹紧外套，稳步向山下走去。怀里那本笔记，贴着心跳，微微发烫。
深圳科学院的“春潮”项目组实验室，灯光常亮至深夜。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化学溶剂气味和仪器运行时轻微的嗡鸣。谢望城站在超净工作台前，透过观察窗，凝视着里面正在进行的光刻胶涂布测试。晶圆片上，微米级的图案正在形成，但电子显微镜的实时反馈屏幕上，边缘出现了细微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毛刺”。
这已经是本月第十七次配方调整后的测试了。瓶颈卡在材料对特定波段光的敏感度与后期显影稳定性的平衡上。国际上的主流技术路线专利壁垒高筑，他们必须闯出一条自己的路，而这条路，目前还笼罩在浓雾之中。
助手小赵递过来一份刚出炉的检测报告，眉头紧锁：“谢老师，分辨率还是没达标，而且批次稳定性……有点差。”
谢望城接过报告，数据冰冷地陈述着失败。疲惫感像潮水般涌来，连日高强度的脑力劳动和一次次希望后的失望，消耗着人的精力，也磨损着信心。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南国春夜的风温热潮湿，远处深南大道上的车流拖曳出绵延的光带，城市的脉搏蓬勃有力。这份活力与实验室里停滞不前的困境，形成刺眼的对比。
他想起那本笔记复印件，就锁在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他已经很久没有翻看了，仿佛那沉甸甸的历史感，会压得他更加喘不过气。但此刻，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志，拉开了抽屉。
他没有取出整本，只是抽出了夹在里面的那张“无名岛”示意图的复印件。简陋的线条，模糊的标注，一个未知的“点”。祖父就是朝着这样一个几乎一无所知的目标，毅然划出了小舢板。
自己呢？面前的技术难题虽然复杂，但至少有明确的物质量化指标，有先进的仪器辅助分析，有团队可以依靠。对比祖父的“探路”，他所处的环境简直堪称“优越”。可为何心头的畏难和焦躁，却似乎并不更少？
“是因为知道得太多，反而害怕失败的成本吗？”他自问。知道国际领先水平有多高，知道投入的经费和时间的压力，知道项目失败可能带来的后果……种种“已知”，织成了一张顾虑的网。
而祖父当年，除了“必须去救战友”的信念，前方几乎全是“未知”。未知的海况，未知的岛情，未知的敌情，未知的结局。支撑他划出那一桨的，不是对成功的精确计算，而是内心不可动摇的信念与情义。
谢望城将图纸慢慢折好，放回抽屉。信念……他的信念是什么？不仅仅是完成一个科研项目，更是想要在这个被西方技术强势主导的领域，为中国的半导体产业，真正撕开一道口子，哪怕只是一道微光。这份信念，在留学时目睹技术差距的震撼中萌芽，在回国时“做点实实在在事情”的朴素想法中生根，如今，在“春潮”项目步履维艰时，更需要它来提供最底层的动力。
他走回工作台，没有再看那份失败的检测报告，而是打开了实验记录本，翻到最新一页。“第十七次测试结果分析，”他写下标题，然后笔尖顿了顿，加了一行小字：“‘未知域’探索，失败乃路标。聚焦‘毛刺’成因，从显影液与感光聚合物分子链的相互作用力模型重新建模。”
“小赵，”他抬起头，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专注，“通知项目组，明早八点开分析会。我们不急着做第十八次试错，先把这十七次的所有数据，尤其是失败数据，从头到尾、掰开揉碎地分析一遍。毛刺不是敌人，是线索。祖父能找到那个无名岛的大致方向，我们也能从这些‘毛刺’里，找到问题真正的源头。”
窗外，夜空深远。这座年轻的城市或许看不见历史的烽烟，但它创造未来的每一分努力，同样需要那种穿透迷雾、向未知坚定前行的勇气。实验室的灯光，与远处工地的塔吊灯、街道的霓虹，一同照亮着南国的春夜。这光亮里，有历史的回响，更有向着崭新海岸线不懈航行的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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