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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武陵山,雨季提前来了。雨水不是那种江南的绵绵细雨,而是山里特有的、干脆利落的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在厂区的柏油路上汇成一道道湍急的细流。谢继远站在三号车间的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排水沟奔腾而下,心里却像这天气一样,阴晴不定。
明天,航空航天实验所的技术考察组就要到了。这是“701”建厂十八年来,第一次接待国家级科研单位的正式考察。按照望城电报里的说法,考察组由一位副所长带队,五名专家组成,其中三位是液压与传动领域的顶尖人物。
“顶尖人物”——这个词让谢继远既期待又紧张。期待的是,如果考察顺利,“701”的产品就可能进入更广阔的市场;紧张的是,这些从北京来的专家,会用什么样的眼光审视这座深山里的工厂?会用什么样的标准衡量这些刚刚从军品转型而来的液压件?
“老谢,还在这儿发什么呆?”陈德海撑着一把黑伞走过来,裤脚已经湿了大半,“接待方案我刚又过了一遍。专家住招待所二楼最好的房间,伙食按每天八块钱标准,车间参观路线也规划好了。就是……”
他欲言又止。谢继远转过头:“就是什么?”
“就是王师傅那边。”陈德海压低声音,“昨晚他找我喝酒,说了一堆话。大意是,咱们这些土办法、老经验,在北京专家眼里恐怕上不了台面。他怕给厂里丢人。”
谢继远沉默地看着雨幕。王有才的担心,他懂。那个在机床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老钳工,能凭声音判断轴承磨损,能用手感调整导轨精度,但他不会用计算机,不懂那些复杂的数学公式。而在望城描述的那个世界里,一切都讲数据、讲模型、讲标准化。
“我去看看他。”谢继远从门后拿起一把伞。
精密测量室里,王有才正带着两个徒弟做最后的准备。测量室是去年新隔出来的,二十平米见方,墙面刷了浅绿色的防尘漆,恒温恒湿。中央的长条桌上,整齐摆放着明天要给专家展示的样品——五套最新生产的先导阀,还有配套的阀体、阀芯、弹簧。
“王师傅。”谢继远推门进来。
王有才抬起头,手里还拿着千分尺。灯光下,他眼角的皱纹比去年又深了些,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刀。“谢总工,”他放下工具,“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准备得怎么样。”谢继远走近长桌,拿起一个阀体。黄铜材质,表面镜面抛光,在日光灯下泛着温暖的光泽。“这个光洁度,比以前好多了。”
“按小谢工给的数据调的。”王有才走到一台老旧但保养精良的圆度仪旁,“砂轮转速、进给量、冷却液比例,全照他说的来。确实比咱们凭经验摸索快。”
但他语气里没有兴奋,反而有些落寞。
谢继远放下阀体:“老王,明天来的专家,是望城单位的。他们懂技术,但也尊重实际经验。你这些年积累的那些东西,不是没用的。”
“我知道。”王有才拿起一块绒布,开始擦拭测量平台的台面,动作很慢,很仔细,“谢总工,我不是怕技术落后。我是怕……怕咱们这套东西,说不清楚。”
他停下来,看着谢继远:“您看这个阀芯,直径公差±0.003毫米。我怎么保证的?靠的是手感,是经验,是二十年来摸过上万根轴形成的‘肌肉记忆’。可这东西,怎么跟专家说?他们问‘你的控制方法是什么’,我总不能说‘凭感觉’吧?”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谢继远心里。他想起上次去武汉参加订货会,那些客户问“质量保证体系”,问“过程控制文档”,问“统计过程控制能力指数”——都是他第一次听说的词。而他只能回答“我们按军品标准做”,苍白无力。
雨还在下,敲打着测量室的玻璃窗。屋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送风的细微声响。
“那就让他们看过程。”谢继远忽然说,“明天你现场加工一个阀芯。从下料到精磨,全过程展示。让他们看你的手法,看你的工具,看你是怎么做到±0.003的。”
王有才愣住了:“这……行吗?”
“为什么不行?”谢继远的语气坚定起来,“经验也是技术的一部分。只不过我们的经验在手上、在心里,他们的经验在纸上、在计算机里。都是技术,没有高低。”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块白板。拿起笔,在上面画了两个圈,中间画了一条线连接:“这是咱们的经验,这是他们的数据。明天,我们要做的不是证明谁对谁错,而是找到连接点——找到能把你的手感,变成可测量、可重复、可传授的方法的那个点。”
王有才看着白板上的简图,久久没有说话。然后,他慢慢点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准备。”
第二天,雨停了。武陵山被洗得干干净净,空气里满是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气息。上午九点,三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开进厂区,停在办公楼前。
考察组五个人,都穿着便装,但气质明显不同于厂里的人。带队的是实验所的副所长,姓吴,五十出头,戴眼镜,说话温和但条理清晰。另外四位专家,三个年纪大些,一个很年轻——望城跟在最后,看到父亲时,悄悄点了点头。
简单的欢迎会后,考察直奔主题。第一站就是三号车间。
车间里,工人们照常在忙碌,但气氛明显不同往常。每个人都穿着干净的工装,设备擦得锃亮,工具摆放整齐。王有才站在他那台改造后的捷克斯洛伐克镗床前,腰杆挺得笔直。
吴所长走到机床前,仔细看铭牌:“1966年产的。保养得不错。”他转向王有才,“老师傅,这台床子,精度还能保证吗?”
“能。”王有才回答得简短。他打开主轴箱侧盖,里面齿轮锃亮,油路通畅,“每个月小保养,每年大修。导轨去年刚重新刮研过,平面度恢复到出厂标准的百分之九十。”
“怎么判断需要刮研了?”问话的是液压专家老赵,头发花白,但眼睛很亮。
王有才拿起一个加工好的阀芯,又拿起一个未加工的毛坯,并排放在测量平台上:“加工这个外圆,要求圆柱度0.005毫米。如果连续三个件超差,或者加工时听到主轴有异常声音,就要检查导轨了。”
“异常声音?”老赵追问,“什么样的声音?”
王有才想了想,拿起一把扳手,轻轻敲击机床床身的不同部位,发出高低不同的响声。“这里是实的,”他指着一处,“声音闷。这里是虚的,”指着另一处,“声音脆。如果虚的地方多了,说明导轨磨损不均匀了。”
考察组成员互相看了一眼。这种凭声音判断的方法,在他们的认知体系里,属于“经验性”的,不够“科学”。但没人反驳,只是默默记录。
望城走到父亲身边,低声说:“爸,王师傅这套方法,其实可以用振动传感器量化。不同部位的固有频率不同,磨损后频率会偏移。我们可以帮他建个数据库。”
谢继远点点头。他昨天在白板上画的连接点,找到了。
下一站是精密测量室。这里的气氛更凝重。恒温恒湿的环境,精密的测量仪器,墙上贴着的操作规程——这些都是按北京的建议改造的。
样品已经摆在测量台上。吴所长拿起一个先导阀,掂了掂重量,又对着光看表面光洁度。“这个抛光工艺,参数是怎么定的?”
技术员小陈刚要按准备好的材料回答,谢继远抬手制止了。他看向王有才:“王师傅,你来说。”
王有才走到一台手动抛光机前——那是他自己改制的小设备,看起来简陋,但每个部件都透着精心。“砂轮用棕刚玉,粒度800目。转速定在每分钟2800转,低了效率低,高了容易烧伤。进给量,”他做了个手势,“手要稳,力度要匀。每转一圈,压力变化不能超过二两。”
“二两?”年轻专家忍不住问,“怎么控制?”
王有才伸出右手。手掌宽厚,指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凭这个。”他说,“二十年的手感。但小谢工来了之后,”他指了指望城,“我们做了个试验。在抛光杆上装了压力传感器,把我手感的‘二两’测出来,是0.8到1.2牛之间。现在年轻学徒练手,先对着测力仪练,找到那个力感。”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装置——一根改装过的抛光杆,上面缠着导线,连着一个简易的数字显示器。一个年轻工人上前示范,握住抛光杆,显示器上的数字跳动:0.9牛、1.1牛、0.8牛……
考察组专家们围了过去。老赵扶了扶眼镜,仔细看那个简陋但实用的装置:“这个思路好。把隐性知识显性化。”
“但这只是个开始。”望城接过话,“我们正在开发一套更完整的训练系统。通过动作捕捉、力反馈、实时数据显示,把老师傅的手感分解成可量化、可教学的元素。”
他打开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在这个年代的武陵山,这简直是外星科技。屏幕上出现三维动画:一只虚拟的手握着抛光杆,旁边实时显示着力矩曲线、运动轨迹、接触压力分布。
王有才看着屏幕,眼睛慢慢睁大。那些他做了二十年但说不清楚的东西,现在被分解成一帧帧图像、一条条曲线、一组组数据。他忽然明白了谢继远说的“连接点”——他的手感,和这些数据,原来是一回事。
“这个系统,”吴所长问,“能在厂里用吗?”
“需要一些投入。”望城实话实说,“动作捕捉设备、计算机、软件。但如果建成,可以大幅缩短学徒培养周期,还能把老师傅的经验永久保存下来。”
谢继远和陈德海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知道,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刚才那一幕让他们明白,这笔钱必须花——不是为了讨好考察组,是为了让“701”的经验,不被时间淹没,不被时代抛弃。
考察的最后一项是性能测试。样品被送到新建的液压实验室——这里原本是个仓库,两个月前才改造完成。测试台上,先导阀被接入闭环控制系统,计算机屏幕实时显示着压力、流量、滞环、重复精度的曲线。
老赵亲自操作。他设定了一系列严苛的测试工况:快速阶跃响应、长时间保压、高频小振幅振动……每一项,样品都稳稳地通过了。当最后一项“一百万次疲劳测试”的计数器跳完时,测试数据显示:性能衰减小于百分之三。
“这个水平,”老赵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可以用于我们某些地面精密设备。”
他转过身,面对谢继远和厂里的技术人员:“谢厂长,你们的产品,从性能上说,已经达到了国内一流水平。但我想问一个问题:如何保证批量生产时,每一个产品都有这个水平?”
这个问题,让测量室瞬间安静。所有人都知道,这是“701”目前最薄弱的一环——小批量试制可以靠老师傅的精雕细琢,但批量生产需要的是标准化、可重复的工艺控制。
谢继远深吸一口气,走到白板前——那是昨天他和王有才对话的地方。他拿起笔,在两个圈之间那条连接线上,画了几个小点:
“这是我们正在做的事。”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第一,把老师傅的经验数据化,建立工艺参数数据库。第二,对关键工序实行统计过程控制,每天监控关键尺寸的波动。第三,建立从原材料到成品的全流程追溯系统。”
他顿了顿,看向考察组:“我们知道这还不够。我们需要更先进的检测设备,需要更完善的质保体系,需要……学习很多新东西。但有一点我们可以保证:‘701’出来的每一个产品,都会像军品一样认真对待。”
吴所长静静地听着,然后缓缓点头:“有这份心,再加上科学的方法,路就能走通。”他走到谢继远面前,伸出手,“谢厂长,我代表实验所表个态:第一,两百套先导阀的订单,正式生效。第二,我们会派技术小组驻厂,帮助建立完整的质量保证体系。第三——”
他看向望城:“小谢那个经验数字化系统,所里可以支持一部分设备和经费。算是军民融合的试点项目。”
掌声响起来。先是零星的,然后连成一片。王有才拍得最用力,手掌都拍红了,眼睛里闪着光——那不是因为订单,而是因为他忽然明白,他这二十年的手艺,有了新的传承方式,有了更广阔的价值。
考察结束后,谢继远和望城并肩走在厂区的小路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爸,今天王师傅演示的时候,我忽然想起爷爷笔记本里的一句话。”望城说。
“哪句?”
“‘技术之传承,不在固守旧法,而在化经验为新知,融个体入系统。’”望城停下来,看着父亲,“爷爷在1949年就能想到这些,真了不起。”
谢继远也停下来。他看着远处车间里亮起的灯火,那些他守了二十年的厂房,那些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机器声。然后他看向儿子,这个在北京用计算机和算法工作的年轻人。
“你爷爷没看到今天。”他说,“但他盼望的‘化经验为新知’,今天在你和王师傅之间,发生了。”
父子俩继续往前走。路两边的杜鹃花开得正盛,在暮色中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而更远处,武陵山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中,显得既古老又崭新。
就像这座工厂,就像这个时代——旧的还没完全褪去,新的已经破土而出。而在新旧之间,有一群人,正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搭建着桥梁,校准着刻度,寻找着连接点。
今夜,武陵山无雨。星空清澈,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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